徐新平
(湖南師范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北洋政府時期通常是指民國初年(1912)到南京國民政府成立(1928)這一歷史階段。這是一個政局動蕩不安的年代,是中國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演變的轉(zhuǎn)型期,也是中國新聞事業(yè)成長迅速、由政論時代向新聞時代轉(zhuǎn)化的歷史時期。各種學術思想的交匯、報紙數(shù)量的擴大、報業(yè)集團出現(xiàn)、最早的新聞學團體和新聞教育的產(chǎn)生以及對外交流的增多,都為這一時期新聞倫理思想的產(chǎn)生提供了客觀的條件??梢哉f,此前的中國新聞媒體還沒有像這個時期一樣深刻地審視自己,也沒有像這個時期一樣真正按照新聞業(yè)自身的規(guī)律與特點來思考倫理問題。因此,北洋政府時期的新聞倫理思想在繼承晚清新聞倫理思想的基礎上,給中國新聞倫理思想注入了新的血液,形成了新的思想景觀,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晚清時期中國新聞倫理思想的突出特點,是強調(diào)記者個體道德的培育和陶養(yǎng)。王韜、梁啟超、汪康年、嚴復、英斂之等人對于記者應具的種種道德品質(zhì)進行了具體的闡釋。但是,他們大多是從記者“監(jiān)督政府、向?qū)瘛钡恼呜熑蔚慕嵌葋碚归_論證的。而北洋政府時期的新聞倫理思想除了繼續(xù)強調(diào)記者的政治與社會責任之外,更多的是從新聞專業(yè)的角度來探討記者應當具備的優(yōu)良品質(zhì)的。
例如,林白水在《公言報》創(chuàng)刊詞中說:“新聞記者應該說人話,不說鬼話;應該說真話,不說假話!”就是從記者的專業(yè)責任角度來論述的。徐寶璜在闡述記者應守之道德的時候,總是扣住新聞紙的六大職能(供給新聞、代表輿論、創(chuàng)造輿論、灌輸知識、提供道德、振興商業(yè))來論述。因為記者“代表輿論”,所以不得不“應有大無畏之精神,見義勇為,寧犧牲一身以為民請命,不愿屈于威武而噤若寒蟬”。因為記者負有“灌輸知識”“補助教育”的責任,所以不得不“慎選材料”,做到“秉筆如董狐,褒貶如春秋,美刺如國風。對于合理之事,公益之舉,助之張目;不合理之事,自私自利之舉,抨擊無余;人有善行,則盡量表彰之,使其受輿論之贊揚;人有惡行,亦振筆直書,如禹鼎鑄奸,魑魅魍魎,無或遁形,使其受輿論之制裁?!?/p>
又如邵飄萍在《實際應用新聞學》中說:
外交記者發(fā)揮其社交之手腕,與各方重要人物相周旋,最易得一般社會之信仰,亦最易流于墮落而不自知而不及防,蓋因其握有莫大之權(quán)威,則種種利欲之誘惑環(huán)視于左右,稍有疏虞,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矣。故外交記者精神上之要素,以品性為第一。
邵飄萍提出記者“以品性為第一”的觀點是建立在記者工作特性基礎之上的。記者因為交際寬,要與各方重要人物相周旋;因為握有莫大之權(quán)威,容易受利欲的誘惑,所以,不得不把品性放在最優(yōu)先的位置。又如,他說:“報紙為社會之教師,其感化力之大,殆過于電影、戲劇,凡有害社會風俗之事,不可作為新聞而任意披露之。所謂有害社會風俗者,最當注意之點,為穢褻與殘忍,淫書、淫畫、淫戲之禁止?!彼麖膱蠹堄绊懜谢嵌日撟C了新聞道德的必要性,使讀者更清醒地認識到職業(yè)倫理在新聞職業(yè)活動中的重要地位。
還有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等共產(chǎn)黨人在闡述自己的新聞倫理觀時,也多從新聞業(yè)的專業(yè)需要和宣傳效果角度來闡述記者敢于斗爭、誠實不欺、臉向著群眾的重要性與必要性。這一歷史時期的新聞工作者對新聞事業(yè)的地位、作用、工作特點等有了更為全面和深刻的認識,因此,在闡述新聞倫理的時候,能夠從更加廣闊視野和新聞專業(yè)的角度看待和觀照問題,使得此期的新聞倫理思想有了更加明確的職業(yè)針對性和理論說服力。
“有聞必錄”是晚清時期頗為流行的處理新聞真實問題的一條原則,在當時的新聞界有很大的影響。許多記者在其新聞活動中動輒引用這個原則為自己的失實報道做辯護。“有聞必錄”成了虛假新聞的擋箭牌和保護傘。奇怪的是,對這一荒謬的觀念,晚清時期很少有人提出質(zhì)疑與否定,就連汪康年、英斂之這樣杰出的報人,也不置一喙。直到“五四”時期中國新聞教育興起之后,“有聞必錄”的荒謬性才得到新聞學界的批判與糾正。徐寶璜在《新聞學》一書中有一段這樣的評述:
“報紙有聞必錄”,此吾國報紙之一極普通之口頭禪,且常引為護身符者也。其實絕無意義。因若信一二人之傳說,而不祥加調(diào)查,證其確否,徑視為事實而登載之,將致常登以訛傳訛之消息,且有時于不知不覺成為他人播謠之機械,此亦為以偽亂真,又烏乎可。即假定所聞者全為事實,亦不能盡行登載,因事實之非新鮮或非閱者所注意者,仍無新聞之價值。若“必錄”新聞,則報紙之新聞,與街談巷議無別矣。況新聞紙篇幅有限,又安能“必錄”新聞之全部耶?然吾國報紙,則恒引此不通之六字以為護身符,對于所等之新聞,縱使錯誤,亦不負責任,因按“有聞必錄”之原則,本無調(diào)查所聞確否之必要也。甚有于此六字之下,為達不正當之目的起見,登載消息,攻擊他人之隱私,不留余地者。此為吾國新聞界幼稚之明證,亦一應糾正之事也。
徐寶璜對“有聞必錄”的批判是較為深刻的。新聞界之所以把“有聞必錄”當作一條原則,就是為了便于逃脫自己的責任。殊不知,這不僅有背新聞真實的原則,而且“有時于不知不覺成為他人播謠之機械”。為此,他進一步提出,新聞記者不能“有聞必錄”,而要“有問必查”?!扒耪?,乃為‘有問必查’,查其屬實,然后錄之?!毙鞂氳岢龅摹坝袉柋夭椤钡挠^點不僅是對傳統(tǒng)的“有聞必錄”的否定,也是對新聞真實實現(xiàn)途徑的深刻揭示。
邵飄萍在《實際應用新聞學》中說:“曩在北京大學及平民大學講演新聞之學,曾對于‘有聞必錄’一語再三攻擊,愿有志于新聞事業(yè)者,振起其責任心,凡事必力求實際真相,以‘探究事實不欺閱者’為第一信條。此愚所不惜叮嚀反復,冀學者能始終自尊其職務,庶可以引起社會信賴之心?!鄙埏h萍從報業(yè)自身生存的高度批判了“有聞必錄”的錯誤與危害,提出了“以‘探究事實不欺閱者’為第一信條”的著名論點,標志著中國的新聞界在新聞真實性問題的認識上,超越過往,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經(jīng)過徐寶璜、邵飄萍等人的批判,“有聞必錄”這一在我國新聞界流行和影響了數(shù)十年的錯誤觀念,在民國初年逐步退出了歷史舞臺。
所謂剛毅不屈的品格,就是能頂?shù)米姍?quán)的壓力,能經(jīng)得起金錢、財物、美色等種種外來的誘惑。這個時期的許多報人在論述新聞道德的時候,常常引用孟子有關“大丈夫”品格的名言來闡釋自己的觀點。黃遠生認為:
一國之士氣發(fā)達,必先有獨立自尊,以為非我其誰之意,決不能一切萬事歸過于社會。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又曰: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又曰:我無他,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又曰:其自反而縮者,雖千萬人吾往。一國中之賴有志士仁人者,賴有此耳。
邵飄萍說:“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泰山崩于前,麋鹿興于左而志不亂,此外交記者之訓練修養(yǎng)所最不可缺者?!毙鞂氳f:“惟報紙代表輿論,固博民眾之歡迎,亦常觸當局之忌怒,而有報館被封記者被殺之虞。此在我國猶然?!w當局壓迫報界之時,每為輿論急待傾吐之日也。故偉大之記者,應有大無畏之精神,見義勇為,寧犧牲一身為民請命,不愿屈于威武而噤若寒蟬?!比伟诐f:“新聞記者因其職務之尊嚴,地位之崇高,故當具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之精神。筆可焚而事實不可改,身可殺而良心不可奪。若此浩然精神所賴以培養(yǎng)而保持者,剛健之意志力也?!睆囊陨系囊闹锌梢?,孟子提倡的“大丈夫”精神,成了當時報人和學者共同的倫理思想來源。
他們之所以要特別提倡“浩然精神”,是因為當時的記者身處軍閥統(tǒng)治的鐵蹄之下,“常觸當局之忌怒,而有報館被封記者被殺之虞”。在政治黑暗的時代,記者要想盡自己的天職,就必須具備敢于為民請命的思想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不然就不可能代表輿論,反映民意。邵飄萍、林白水、李大釗等人,都因新聞宣傳而喪命于封建軍閥的屠刀之下,不僅反映了當時記者生存的政治環(huán)境之惡劣,而且證明了孟子提倡的“大丈夫”精神對那個時代記者的深刻影響。他們用自己的行為履踐了他們所提倡的倫理精神??梢钥隙ǎ@種“貧賤不移,富貴不移,威武不屈”的浩然正氣在任何歷史時期,都是記者所必具的品質(zhì)。但遺憾的是,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最能體現(xiàn)中國記者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倫理精神,在當今各種新聞職業(yè)道德準則中,不見了蹤影。是這種精神過時了,還是當代記者的德性倫理中不應該具備這種品質(zhì)呢?這值得我們反思。
史家與記者的關系問題,在晚清時期就引起了很多報人的關注。何啟、胡禮垣、鄭觀應、梁啟超等人對于這個命題,都有過或多或少的論述。他們的共同觀點是,記者同史家一樣,都肩負著記錄歷史的重任,因此,必須像史官那樣具備忠于事實、敢講真話的精神。但是,他們的論述多從兩者相同的角度進行的,較少從記者與史家的差異方面展開。而北洋政府時期新聞倫理觀,不僅繼承了梁啟超等人的觀點,而且對史家精神的闡釋較前人有了新的進步。
蔡元培1919 年在為徐寶璜的《新聞學》所做的序言中說:
余惟新聞者,史之流裔耳。古之人君,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非猶今之新聞中記某某之談話若行動乎?不修春秋,錄各國報告,非猶今之新聞中有專電通信若譯件乎?由是觀之,雖謂新聞之內(nèi)容,無異于史可也。然則我國固早有史學矣,何需乎特別之新聞學?
雖然,新聞之與史又有異點:兩者雖同記以往之事,史所記不嫌其舊,而新聞所記則愈新愈善,其異一;作史者可窮年累月以成之,而新聞則成之于俄頃,其異二;史者純粹著述之業(yè),而新聞則有營業(yè)性質(zhì),其異三;是以我國雖有史學,而不足以包新聞學。
蔡元培在這段論述中,著重談了新聞與歷史的異同,落著點是說明研究新聞學的必要性,沒有談到新聞倫理的問題,但是為讀者了解兩者各自的特點提供了有益的幫助。同一時期,李大釗還撰寫了一篇《報與史》的專論,不僅深刻論述了新聞與歷史的親近關系,提出了“報是現(xiàn)在的史,史是過去的報”的著名觀點,而且根據(jù)新聞事業(yè)的特性,提出了記者要“有歷史研究者的修養(yǎng)”的主張。他認為,新聞記者的責任,一方面要“盡力把日日發(fā)生的事實,迅捷而且精確的報告出來,俾讀報紙的人們,得些娛樂、教益與知識”;另一方面,“所整理所記述的材料,即為他日歷史研究者所當搜集的一種重要史料”。因此,他提倡:
新聞記者要有歷史研究者的修養(yǎng),要有歷史的知識,要具有與史學者一樣的冷靜的頭腦,透澈的觀察,用研究歷史的方法,鑒別取拾關于每日新生事實的種種材料。這樣子才可以做成一種好報紙,同時亦能為未來的史家預備些好史料。
李大釗的觀點較之于梁啟超等人論述的“史家精神”,在忠實的記錄事實方面是一致的,但在如何才能做到的問題上,比梁啟超等人的論述更為全面和具體。他提出,記者要學習歷史研究者的長處:善于“察其變”,“搜其實”,“會其通”,“要具有與史學者一樣的冷靜的頭腦,透徹的觀察,用研究歷史的方法,鑒別取拾關于每日新生事實的種種材料”。李大釗的論述,為新聞記者培養(yǎng)“史家精神”,提供了具體的路徑。
與記者須持“第三者立場”的觀點不同,中國共產(chǎn)黨的報刊一開始出現(xiàn),就十分明確地提出了記者要站在黨派和階級的立場上說話的新聞倫理觀。關于報紙的屬性問題,當時最為流行的觀點是“社會公器”論。如徐寶璜說:“報紙既為社會之公共機關,故其記者亦為社會之公人,責任非輕,處之益慎。”邵飄萍也認為:“新聞記者第一層之覺悟,即知自身無論處何種境遇,皆當確守第三者之高壘而勿失。故唯以真理與事實為標準,不知有友亦不知有敵?!瓝Q言之,彼不問何時何地,皆常保其超越的透明無色之精神?!边@種觀點與西方自由主義新聞理論中的“第三者立場”和“社會公器”說,并無二致。
但是,來源于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新聞倫理思想則與此不同,明確宣稱新聞的階級性與立場性,認為記者的“第三者立場”是不存在的,也是做不到的。記者由于受到國家、民族、黨派、集團利益的制約和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立場性在新聞活動中是天然存在的。1921 年黨的“一大”通過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個決議》有關宣傳部分就規(guī)定:“任何中央地方的出版物均不能刊載違背的方針、政策和決議的文章?!睆娬{(diào)出版物刊載的文章必須與中央的方針、政策和決議保持一致,就是宣傳工作立場性的體現(xiàn)。1925 年12 月13 日發(fā)布的《中共中央通告第二十二號》更為明確地指出:
在現(xiàn)在反動勢力嚴重壓迫之下,同時在目下廣大的工農(nóng)群眾革命高漲之中,我們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一方堅決地去領導廣大工農(nóng)群眾作英勇的斗爭,但是一方尤應努力地作普遍和深入的盛大宣傳工作,使一切工農(nóng)民眾明白了解國民黨和一切反動勢力之反革命行動,同時顯示我們黨對政治的立場,和一切斗爭的意義。
中共中央的文件從來就強調(diào)黨報黨刊的重要性,并明確要求共產(chǎn)黨的報刊應該旗幟鮮明地站在黨的立場上說話。即使為了適應惡劣環(huán)境的需要,從斗爭策略上考慮創(chuàng)辦一些灰色刊物,這樣的刊物可以“作為第三種人的口氣”說話,但也要“在反帝宣傳中應有我黨主張的獨立宣傳工作”。中國共產(chǎn)黨的報刊在其發(fā)刊詞中常常會直言不諱地公開宣稱自己的辦報宗旨與立場。如《勞動周刊》發(fā)刊詞說:“我們這個周刊是不比得有產(chǎn)階級的報紙,是只記得金錢,哪里記得什么公道正義呢!我們的周刊不是營業(yè)的性質(zhì),是專門本著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的宗旨為勞動者說話,并鼓吹勞動組合主義。”瞿秋白在《新青年之新宣言》中說:“真正的解放中國,終究是勞動階級的事業(yè),所以《新青年》的職志,要與中國社會以正確的指導,要與中國平民以智識的武器?!缎虑嗄辍纺瞬坏貌怀蔀橹袊鵁o產(chǎn)階級革命的羅針?!?/p>
自從中國共產(chǎn)黨的報刊產(chǎn)生之后,媒體的“第三者立場”和“社會公器”論便受到嚴重的挑戰(zhàn)。時至今日,“第三者立場”論與“黨派立場論”依然處在激烈的爭論之中。究竟哪一種觀點是科學的呢?
我認為,第一,媒介的立場總是客觀存在的,“黨派立場”和“第三者立場”本身就說明立場在新聞報道中無法回避。在一黨執(zhí)政或多黨執(zhí)政的國家里,政黨媒體和非政黨媒體只要發(fā)表與政治相關的意見和報道,就自然會體現(xiàn)自身的立場。誠如美國的杰克·富勒說:“新聞必須超然物外,清澈如水,報道一如事物本身,不能經(jīng)由記者大腦的折射。顯然,這種想法一開始就是幼稚可笑的。”第二,“第三者立場”論所期望的是媒體和記者公正無私,不偏不倚;“黨派立場論”所宣揚的是代表大多數(shù)民眾的利益。兩者的目標與追求,都有其合理性和正確性,任何黨派都不會說本黨的主張與民意相違背。從這個意義上說,兩種提法都有存在的理由。第三,問題的關鍵在于“第三者立場”是否真正公正無私,黨派立場是否真正與大多數(shù)民眾的利益相一致。如果是,就都有道理;如若不是,就都是欺世盜名的口號。第四,由誰來檢驗“第三者立場”的公正性和“黨派立場”的代表性?絕不是宣揚者自身說了算,而是大多數(shù)民眾說了算。只有民眾真正感受到了某家媒體的公正性或者代表性,才能證明某種主張是正確的。因此,對兩種提法,爭論其口號的正確與錯誤,意義并不大,關鍵是考察其具體做法是否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