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陳露 南方周末實習生 潘章帥

成千上萬只狐貍出現(xiàn)在長白山腳下，沿路乞討，凍餓而斃。

各種人都在試圖拯救它們，辦法多種多樣：捕捉、喂養(yǎng)、“野化”、24小時放佛經、終身培養(yǎng)食素……

而這些辦法，又往往陷入貪污、吃回扣、“無照經營”的羅生門。

出于善意的“放生”，正在成為一個遍布中國名山大川的亂局。

南方周末記者 陳露 發(fā)自吉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潘章帥

肖治術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想看的東西了。他以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的身份，常年奔赴長白山查看物種。300部紅外線野外監(jiān)測相機拍出來無數(shù)照片，一張張翻找，赤狐確實很久不見了。赤狐是長白山保護區(qū)唯一的狐貍品種，皮毛赤紅，俗稱“火狐貍”。

與此同時，最近長白山多了很多“別的”狐貍。

長白山自然保護管理中心的官方微博拍到了兩只，灰黑色，只是第二天就被車撞死了一只。為了免于餓死，它們一直在長白山下向人類乞討食物。

游客的微博里，狐貍更多。一搜盡是“見到了美麗的天池，還喂養(yǎng)了長白山的狐貍”，充滿喜悅與滿足。電腦屏幕前的長白山自然保護管理中心副主任武耀祥焦心：“游客還以為這是我們開發(fā)的旅游特色項目呢！”

游客的微博里，拍到的其實只是九牛一毛。近年來，成千上萬只狐貍正在人類的率領下，從四面八方奔向長白山。僅2015年8月的三天之內，來自山東、河南的兩個放生組織，就在長白山放生了2400只狐貍。

它們的生死，正在成為各界人等密切關注的問題。

放生？殺生？

長白山保護區(qū)位于吉林省安圖、撫松、長白三縣交界處，周圍環(huán)繞著一條長約200公里的環(huán)山公路。路不寬，兩車道。一側是當?shù)亓謽I(yè)局的施工作業(yè)區(qū)，另一側是保護區(qū)。除山上景區(qū)少量服務人員外，人跡罕至。

這幾年，狐貍成災了。

一到冬天，來偷食的狐貍陸續(xù)出現(xiàn)；開春，總能發(fā)現(xiàn)幾具狐貍尸體，無一例外瘦得皮包骨頭。工人施工時吃午飯，吃剩的燉茄子、土豆，順手倒在門口的一個盆里?！敖o狐貍吃的”，固定三五只混熟了，一吆喝就出來了?！八鼈兡臅妒常际莵硪缘?。”

環(huán)山公路上一道道急剎車留下的黑線，多是躲狐貍新添的。更多的狐貍在公路上跑著，不知道躲車，直接就壓死了。這些狐貍絕大部分是灰黑色，學名為銀狐，多用于毛皮行業(yè)。它們出生在養(yǎng)殖場里，沒有在自然中生活的經驗。

放生是中國歷史悠久的民間傳統(tǒng)，佛教信眾尤甚。許多信眾相信，這是為自己及家人“積德”“祈?！钡淖羁旆绞健?/p>

然而，這些狐貍在當?shù)厝酥虚g促生了廣泛的氣憤。一位女性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放生就是吃飽了撐的。那個狐貍根本沒有野外生存能力，能生嗎？凈胡扯！”

武耀祥碰到過一次來長白山放生的人，在2009年。那場景著實震撼了他，一輛大卡車，后面跟著一百多輛私家車，浩浩蕩蕩。一打聽，這是從沈陽趕來放生的信佛人群，一口一個“狐貍菩薩”。

趕到現(xiàn)場的保護區(qū)工作人員要求這群人至少遠離保護區(qū)30公里再放生。他們只好再上車，往山里開去。武耀祥不放心，跟在最后面，也因此見到了放生場面：幾個和尚或尼姑裝扮的人誦經結束后，人們將裝狐貍的籠子從卡車上卸下來，一個一個打開。“狐貍根本不出來，出來也不跑，就在原地打轉，他們就攆。他們還給每只狐貍取了名字，什么歡歡、樂樂的?！?/p>

看著眼前的放生人群，武耀祥想到了“愚昧”一詞。為了滿足自己發(fā)善心的欲望，“根本不懂狐貍習性”。但，“他們覺得我不懂”。

作為歐亞大陸北半部最完整的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長白山被10個國際組織列為全球28個環(huán)境監(jiān)測點之一。由于怕被放生的狐貍影響原有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長白山保護區(qū)從2014年起開始誘捕這些被“放生”的狐貍。至今，已經有近20名專職工作人員，他們都成了好獵手。

誘捕并不容易?！昂傉媸呛偘　保?4歲的工作人員姜斌苦笑。一年來，他不得不改進了三次抓狐貍的籠子?！耙婚_始用面餅就能逮住它們，后來綁只雞都不往跟前湊”。但有游客的車經過，躲避姜斌們的狐貍又一哄而上討吃的。“我們明明是為了救它們的啊。”

抓回來的狐貍，起初由保護區(qū)養(yǎng)起來。他們專門咨詢了專家，一天三兩肉、三兩面。但狐貍不領情，鐵絲網撕開一個五厘米的口子就能跑出去，餓了再回來吃食。逐漸地，它們找到了林子里的一座座墳頭，吃上面的貢品。雪一化，它們就不回來了。

保護區(qū)畢竟不是養(yǎng)狐貍的專家。連逃加病死，去年捕獲的六十多只狐貍僅剩下三十來只。沒辦法，保護區(qū)把狐貍送到了附近的一處養(yǎng)殖戶處，付錢飼養(yǎng)。

今年，又有一批批狐貍被放生到長白山。姜斌用“糟心”一詞形容自己的心情?！叭绻麄冋娴年P心狐貍，就應該回來看看。看到狐貍一片片死去，還會這樣放生嗎？”

野化、放佛經、吃素食

“東北人敬狐貍大仙，不輕易捕殺，長白山是狐貍的家?！?/p>

山東濰坊女子孫夢雪這句話，或許能代表許多“放生人”的思維模式。2015年，她和一個叫“慈心悲愿”的組織已在長白山完成3700余只狐貍的放生。

四年前，她發(fā)起“百萬狐貍大放生”的活動，頭兩年選擇在山東本地放生，但目前“山東的狐貍已經很多，捕殺狐貍的人也不少”，從第三年起，狐貍放生地搬到了長白山。

替長白山保護區(qū)飼養(yǎng)狐貍的養(yǎng)殖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些被放生的狐貍都是老弱病殘、即將被養(yǎng)殖場淘汰才賣給放生人的。孫夢雪也了解這個事實，她自言，“我放的狐貍和他們的不一樣?！?/p>

每次放生前，她會裝成養(yǎng)殖戶，專挑那些“個大皮順”的狐貍買。對狐貍的養(yǎng)殖成本和價格，她了解得很清楚：一只狐貍從生下來到可以賣，成本僅需70元錢左右。“別人1000塊錢買的放生狐貍，我700就能拿下。這樣可以把錢節(jié)省下來救助更多的狐貍菩薩?！?/p>

購買狐貍放生的經費皆由向佛之人“隨喜”（參與做善事）得來，車費、運費等支出明細都公布在慈心悲愿的公眾微信號上。除了狐貍本身的身價，更大的一筆支出，是“護生費”。

“鑒于三年來放生狐貍的經驗及全國各地放生小組放生狐貍所產生的一系列后續(xù)問題，比如放完之后，狐貍找不到食物大批死亡現(xiàn)象……重點轉為護生。”從2014年11月13日到2015年5月18日，慈心悲愿半年間以“轉賬”或“現(xiàn)金”的方式支付給“長春菩提護生園”510425元的“護生費”。這個護生園的模式，是把狐貍圈起來養(yǎng)半年進行“野化”，再沿山放生。

然而，“慈心悲愿在此向大眾懺悔，遲遲沒有公布護生費用的原因，……多次催促，護生園負責人趙剛師兄一直無法提供護生費使用明細，想必有其難處，故一直拖延至今”。

“長春菩提護生園”，實際上位于吉林省樺甸市，其負責人趙剛跟慈心悲愿合作了一年就鬧掰了。對“不公布費用支出明細”的指責，他態(tài)度強硬，“你說我不給你報每天明細，我憑什么給你報啊，你號稱自己有一萬多名佛教義工，你派一個人來看看不就得了”！

趙剛自稱，他有自己的難處，包括慈心悲愿也欠他的錢。“鄭州一個放生組織還欠我二十多萬護生費，一開始我跟他們要，他們說等等，后來直接把我踢出群了?！?/p>

今年，慈心悲愿改跟沈陽一個護生園合作。在官方微信文章中，它如此形容狐貍們的美好前程：“終身飼養(yǎng)，以玉米面、豆粉等全素食喂養(yǎng)，杜絕狐貍菩薩們的惡業(yè)，在保護基地聽經聞法，直至自然舍報（死亡）?！睂O夢雪說，以她的經驗，人工繁育的狐貍是不可能在野外很好生存的，“所以我選擇終身飼養(yǎng)”。

“基本上佛教徒做的護生園都是喂素食?！奔至硪患摇按裙庾o生園”的負責人楊成輝說，他自己的護生園一開始也是如此，喂玉米面和白菜幫子，還用擴音器給狐貍24小時不間斷地放佛經。但一個多月狐貍就身體衰弱，“不行了”：排出的糞便是黑色的，一踩會裂開，里面全是黃色的玉米面，根本不消化。

他去請教專門飼養(yǎng)狐貍的養(yǎng)殖戶，得知這是營養(yǎng)不夠，最后改喂狗糧。另一個護生園堅持用素食喂狐貍，四個月1000只狐貍死剩下200只。

一要求匿名的佛教弟子坦言，“這里面有產業(yè)鏈條”，組織放生者多為民間修行的居士，購買狐貍時單價多寫幾百，交護生費時再多寫幾萬，“很賺錢的”。一些護生園貪污護生款、甚至搖身一變成為出售幼崽的養(yǎng)殖場的傳聞，也在圈子里流傳。這自然又是一筆糊涂賬。

楊成輝用“三無產品”形容自己的護生園。他想辦證，但宗教部門沒有先例，政府機構也沒有相應政策。這導致長白山地域到底有多少“護生園”，無法統(tǒng)計。

他運營的模式是：把狐貍用鐵柵欄圍在一塊山地上，定期投喂食物；6個月后，狐貍會“不近人前”，這說明已恢復野性，同時體力上也可翻過鐵柵欄，自行進入山林，“自己把自己放生”了。

在楊的眼中，護生園最大的困難在于虧損。“哎呀，很多組織放生都到我這里來，有的走的時候給扔下點錢，夠吃七八天的糧，這就算好的了。”他說，至今自己養(yǎng)的狐貍已達到五六千只，身上有二百多萬元外債。

今年8月24日、27日，來自河南和山東的兩個放生組織分別在長白山放生了1200只狐貍。據(jù)一長期關注放生現(xiàn)象的護生園負責人估計，“一年全國放生的狐貍，少說十幾萬”。

今年需要解救的數(shù)量更多

作為世界最大的毛皮生產國和消費國之一，在中國，“放生”有近乎無限的空間。

根據(jù)東北林業(yè)大學的一篇論文統(tǒng)計，中國有約兩萬家養(yǎng)殖場，飼養(yǎng)著約1000萬只狐貍。“毛皮養(yǎng)殖就是中國勞動力的變相輸出，是適合中國國情的……（由于氣候、勞動力成本等問題）世界任何一個國家沒有中國的養(yǎng)殖優(yōu)勢。……毛皮動物養(yǎng)殖是最適合中國國情和發(fā)展?jié)摿Φ男袠I(yè)。”來自“中國皮毛信息網”的一篇調研報告稱。

被放生的動物絕不止狐貍。長白山保護中心的監(jiān)測相機，還拍到了耳朵打孔或帶標簽的梅花鹿，顯然是人工養(yǎng)殖后放生的。在網上，也可以找到一些佛教組織放生“梅花鹿菩薩”的記載。幾年前，公路上驚現(xiàn)一團一團的“放生”蛇群，當?shù)鼐用褚詾殚L白山要再次噴發(fā)、地震將至，造成恐慌。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位保護區(qū)工作人員講述的故事：幾千只林蛙被放生，“全是母的，到了春天找不到公的抱團產卵，全憋死了。”

不僅長白山，中國幾乎所有的名山大川尤其是宗教勝地，都為“放生”所苦。

去年7月，國家宗教局召開“慈悲護生、合理放生”座談會。國家林業(yè)局野生動物保護管理司監(jiān)管處處長王維勝談到，“不科學的放生就是變相殺生”?！袄缭谥袊湟纳轿湟木徘恿?，有中國特有的龜鱉類種群；但由于在這里放生了大量的巴西龜，外來物種的食物爭奪力強于本土龜，這已使本土龜群萎縮，面臨嚴重危害?！?/p>

而在另一“放生”重地普陀山，出現(xiàn)了許多重復捕捉動物，賣給游客“放生”的小販。普陀山綜合執(zhí)法局辦公室主任王歡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景區(qū)已派出二十余人專門管束放生行為。但放生行為沒有相關規(guī)定來管，只能對這些人按“無照經營”處罰。有時還需要請求法院協(xié)助，強制執(zhí)行。

工業(yè)化時代，大規(guī)模人工繁育養(yǎng)殖的動物被收購、“放生”，已經遠遠超出自然的承受能力。在已被攪渾的民間放生之河中，如果遲遲沒有有效的糾偏措施，河會改道去何方，難以想象。

而另一相關機構國家林業(yè)局，在2013年即提出“不要輕易放生，以免‘善意放生后果‘不善”。中國佛教協(xié)會亦曾發(fā)出倡議書，倡議“不刻意追求數(shù)量和形式；應對被放生動物的習性等進行必要了解；釋放動物，應避免采用簡單粗暴的形式”。

但從2015年的形勢來看，這一局面并無多少改善，更加夸張。

“今年需要解救的數(shù)量更多”。另一個放生組織，沈陽的“普利放生會”副會長陳剛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

2015年9月30日，慈心悲愿在微信上發(fā)布《2015年慈心悲愿秋冬狐貍大放生拉開帷幕》，并公布“近期已落實的數(shù)量”：

“沈陽800只（350元/只），東北2000只（價格待定），山東2000只（350元-400元/只），亟待佛子們的救度。以上放生狐貍數(shù)量共計4800只，所需放生款約170萬左右”。

河北、山東十余養(yǎng)殖戶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受經濟形勢影響，今年的皮毛生意做不下去。在山東“原來一年掙十來萬的養(yǎng)殖戶都做不下去了，一百來萬的才能撐過去”。

此種情況下，決定清盤走人、離開這個行業(yè)的養(yǎng)殖戶不在少數(shù)，而不少放生組織，就會讓養(yǎng)殖戶簽一份“棄養(yǎng)協(xié)議”，低價將狐貍買來放生。慈心悲愿計劃里的4800只狐貍就是這么來的。

10月27日，孫夢雪從長白山回到山東。她已經開始自己建造一個護生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