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

人參表哥

◎高君

江小宮躺在靠窗的鐵床上，看著母親將盤子里剩下的菜仔細(xì)地倒進一個大碗里，末了用食指將盤底的湯汁也一同揩進去。江小宮說：“都倒了吧，誰吃？”母親說：“我吃，這么大油水不吃？”江小宮說：“他們又干什么來了？”母親說：“買化肥和種子來了。人家非要等你回來去飯館喝酒，我說你在單位頂班回不來?！苯m說：“我哪來錢請他們下館子啊?！蹦赣H說：“人家說請你，菜和肉是人家買的，還給你帶了半袋子開江魚。”

一縷風(fēng)從窗縫里吹進來，有一股青翠的樹葉子香味，江小宮心情頓時就好了起來，他從床上跳下地，說：“媽，開工資了，我給你買了一條‘三七’煙，還有這個月的藥。”母親說：“留著你抽吧，我抽旱煙就中?！苯m跳上炕，將母親剛才折進碗里的剩菜一股腦倒進飯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母親看著他：“先等一會兒，媽給你燉魚吃。”江小宮咽下一大口飯，抻抻脖子：“不用了，等會兒給葉妮家送幾條，剩下的用鹽腌上，等葉妮‘五一’回來吃?！蹦赣H樂了：“不用你管，媽想著呢。”

江小宮在鋁盆里扒拉了半天，撿了三條不大不小的魚放進塑料袋里，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一條最大的放進兜里。護城河堤岸上的樹綠了，濕漉漉的風(fēng)把他的衣角和頭發(fā)吹起來，他叼著煙，遠遠地看見學(xué)?？諘绲牟賵錾?，一些學(xué)生在玩籃球，他們穿著天藍色的運動衫，充滿朝氣。江小宮突然覺得滄桑起來，時間過得真快，就像這腳下的河水一樣。他想，一轉(zhuǎn)眼，我都參加工作半年多啦。上中學(xué)時覺得時間漫長得無邊無際，于是就盼著高考，考上了大學(xué)才知道時間依然漫長得無邊無際，還有無邊無際的寂寞和空虛，于是就沒完沒了地郊游、老鄉(xiāng)聚會、談戀愛，一晃就畢業(yè)了。江小宮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想：現(xiàn)在我還盼望什么呢？

上午發(fā)工資的時候，儲蓄所主任老顧把裝工資的旁開口信封放到他桌面上，使了個眼色，說：“小宮，點點。”他心領(lǐng)神會地將工資袋隨手放進上衣口袋里。窗口的王宏對照工資條來回數(shù)了幾遍工資，氣呼呼地站起來，進主任室去了。顧梅這時把記好賬的一張存單遞過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江小宮把夾在耳朵后面的一支煙拿在手里，抻抻，又在桌面上蹾蹾，對顧梅說：“王宏找你爸單摳去了。”顧梅哼了一聲，朝窗口張望?！芭椤钡囊宦曢T響，王宏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回座位前，坐了下來，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紅嘟嘟的臉蛋子在這個春天上午的陽光里，就像一只鼓脹的氣球。

一九九一年銀行定期存款利率朝令夕改，忽高忽低。在支付利息時要一段一段地算。那時候沒有電腦聯(lián)網(wǎng)，全靠手工珠算，所以每月總有差錯出現(xiàn)，少付了得給人送去，多付了大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怎么辦？自己掏腰包。賠款的規(guī)定是窗口兩名記賬員各賠百分之二十五，尾箱賠百分之五十。因為尾箱每月多拿十二塊出納津貼。上班的頭一個月，江小宮賠了四十塊，相當(dāng)于他和母親每月的房租和水電費。那天，老顧把工資袋放到他桌面上，說小宮點點，當(dāng)面點清。他裝作無所謂地將工資袋裝進上衣口袋，心里直跳，那可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月工資啊。他趁著屋里沒有儲戶，鎖好尾箱走了出去，在亂糟糟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轉(zhuǎn)了一圈，躲在一個旮旯里一共點了三遍，然后買了一斤肉，一捆芹菜，又買了二斤桔子。他用手?jǐn)]了兩把臉，感覺緩過來了，才走進單位。

那天晚上他將二斤桔子拎到了葉妮家，正好葉妮的大嫂在，她是縣行儲蓄科長。江小宮在大學(xué)是學(xué)獸醫(yī)的，畢業(yè)到縣畜牧局是對口單位，誰都知道銀行比畜牧局好，所以在葉妮大嫂的努力下，江小宮就進了銀行。當(dāng)然不是縣行，而是距縣城十八里的一個小鎮(zhèn)儲蓄所。用葉妮家里人的話說是，先在下面好好練練業(yè)務(wù)，再調(diào)回來。江小宮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再想想就有另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葉妮在讀醫(yī)大，還有兩年才畢業(yè)，天知道兩年后會怎樣？一想到自己的命運原來如此輕易地被別人操縱，便從心底涌滿憂傷。江小宮在儲蓄所早出晚歸，苦練業(yè)務(wù)，而且對所學(xué)專業(yè)一直避而不談。那天晚上他見葉妮大嫂在，立刻又出去買了一只大西瓜。

一家人挺高興。江小宮說：“我開工資了?！苯m本來不想提扣錢的事，喝了二兩酒，話從舌頭底下不知不覺就溜達出來，他記得當(dāng)時還罵了王宏一句，他說：“那個王宏傻了吧唧的，十張存單有九張算不對，跟她一組真是倒霉透了。”葉妮一家人沒有說話。沒想到第二天老顧就把他叫到了主任室里，不光把扣的款退給了他，還給他點了一支煙，江小宮就明白了。中午他花十五元請老顧在飯館喝了二兩玉米燒。看著老顧紅到脖子根的一張瘦臉，江小宮心想，以后的事情就都好辦了。

果然從那以后，江小宮的工資袋里再也沒有了加蓋單位公章的扣款條。江小宮想，顧梅的工資袋里也從來不會有。他忽然就有點兒同情起王宏來了。這個月發(fā)工資，遇到單位兩位結(jié)婚的，一個是新婚，一個是二婚。他在心里暗暗地罵了那對二婚的，心想都二婚了還張羅個屁。可是，錢還得照拿不誤。他原打算這個月發(fā)工資給葉妮買一件淡紫色羊毛衫寄去。他已不止一次去百貨大樓服裝部看過那件羊毛衫，有一次他讓售貨員把它從衣架上拿下來，他掂在手里仿佛觸摸到了葉妮穿上它微熱的腰身。三十二塊，他想，緊一個月值得，只要她高興。現(xiàn)在兩份婚禮一下就花了四十塊，他的計劃又泡湯了。大約是從去年冬天開始，江小宮老家的親戚便一撥一撥地來，其中有很多是江小宮父親在世時的親朋好友。農(nóng)村人敏感，善于觀察臉色，忙了一年，只有入冬才得清閑，才能進城逛逛。江小宮對此深表理解，也樂意為他們東跑西顛兒。找同學(xué)和單位里的同事辦他們要辦的事，或是批發(fā)價買來他們要買的東西。奔波了一天后，傍晚時分在自家的酒桌上，他與他們推杯換盞，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和放松。他可以高談闊論，既便是口出狂言也不用多慮。這時候，母親的快樂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她招呼大家多吃菜多喝酒，讓江小宮感到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地位是父親的地位。江小宮想，母親在城里是孤獨的，自己有責(zé)任讓母親快樂。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親朋好友也像風(fēng)一樣，你來了，他去了。這讓江小宮有些招架不住，有時愁得整夜失眠。

單位的人都知道江小宮家農(nóng)村親戚多，有些人還很不屑。葉妮母親臉色很不好看地說過他，江小宮臉上有些發(fā)燒，就好像真做了一件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表哥胡奎是一個月后找到他的。

那些日子江小宮心情很不好，葉妮“五一”從學(xué)?；貋?，下了火車到家將兜一放，飯都沒吃一口，就找他來了，葉妮還用自己的零用錢給他買了一條煙和一瓶紅葡萄酒及一些袋裝零食，于是，兩人找了一塊僻靜處開始喝酒。

一瓶酒下肚，兩人就接吻了。江小宮想，我得把她給辦了，這個驕傲的城里女孩，說不定哪天就會跟自己分手，自己也將永遠留在那個破儲蓄所里。

江小宮說：“葉妮，我想跟你那樣?！比~妮用舌頭堵住了他的嘴。江小宮把兩只手伸進了葉妮的衣服里面。江小宮開始解葉妮的裙子和自己的褲帶。江小宮說：“你家是因為我家在農(nóng)村，條件不好才不同意我們的事嗎？”葉妮說：“我喜歡吃過苦的男孩子，我和我家想得不一樣?！苯m說：“說不定哪天你比他們想得還開?！苯m又說：“你們城里人瞧不起我們，看我們眼里連黑眼仁兒都沒有……”江小宮氣喘吁吁地嘮叨著，可是他怎么也解不開自己的褲帶了，這條從街頭小攤上買來的廉價玩藝兒動不動就出現(xiàn)故障，這會兒可害苦了他。他慌忙去拉牛仔褲的拉鏈，拉鏈這時也卡住了。等到褲帶和拉鏈一起嘩地打開時，他“嗷”的一聲就泄了。葉妮爬起來，撲撲身上的樹葉，她看了江小宮好一會兒，說：“江小宮，你的破牛仔褲該扔了?！?/p>

表哥胡奎找到他時，江小宮還在班上。當(dāng)時正在結(jié)賬，他的面前堆著幾十萬人民幣。胡奎將臉湊到窗口，說：“老弟出息了，還是老弟有錢?！苯m咧了一下嘴：“是工作，過路財神?！焙鼘⒁恢缓谄ぐ鸵粋€方便袋從邊門遞過來：“老弟你先忙著，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苯m說銀行的規(guī)矩，外人是不讓隨便進來的。胡奎扔過來一盒黃紅梅煙：“大哥知道，銀行是要害部門?！鳖欀魅螡M臉堆笑地從主任室走出來，他打開邊門說：“是小宮的親戚啊，沒事兒，進來喝口水?！苯m把東西重又遞給胡奎，他說：“大哥，你還是先到家吧。”

江小宮很快地調(diào)整好了情緒。外人來了，都招待了，不管怎么說還是實在親戚。他想起來母親提到過表哥種了好幾坰參地，江小宮心情豁然開朗。他叼著表哥胡奎給的黃紅梅煙，心想這是他從來沒抽過的好煙啊，每包三塊五呢。他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轉(zhuǎn)了兩圈，最后割了半斤肉，買了一條兩斤重的活鯉魚，坐上了回家的班車。

江小宮到家時，在院子里就聞到了炒菜的香味。隔了窗子他看見炕桌上擺滿了酒菜，他快步走進屋。表哥還在廚房忙著，母親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告訴他：“酒菜都是你表哥買的，我沒花錢。”江小宮示意母親小聲點兒，轉(zhuǎn)身進了廚房。表哥胡奎此時正將最后一道菜盛入盤中，一條清燉鯉魚四周是幾棵黃燦燦的清蒸人參。表哥說：“今兒個犒勞犒勞老弟，點錢的活兒也不輕巧?！苯m挺感動，接過盤子說：“大哥你炕里坐，多年不見怎么能讓你花錢？”“咱們還見外？”表哥說。喝酒時，江小宮對母親說：“媽，一會兒你再給我大哥炒倆菜?！?/p>

表哥先大概介紹了自己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然后便和江小宮一道回憶了他去世的姥爺姥姥，也就是江小宮的爺爺奶奶。接著又說江小宮唯一在世的二姑在他身邊過得很好，天天喝人參湯。

胡奎說：“姑舅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苯m心想，表哥一定有事，酒也有幾分醒了。胡奎起了第二瓶酒，又給江小宮倒了一杯，然后給自己斟滿。他說：“老弟，聽我大舅母說，你老丈人家挺有能耐。”江小宮說：“哪趁老丈人哪，早見馬克思去了?！焙f：“是說你大舅哥他們?！苯m說：“誰敢保準(zhǔn)兒啊，說不定是誰的大舅哥呢?！币豢|悲涼的感覺這時侵占了江小宮的內(nèi)心。母親試探著問：“小宮，你和葉妮鬧嘰嘰了？”江小宮搖搖頭。

母親在廚房收拾碗筷的時候，胡奎問：“老弟，你跟大哥說實話，你把那丫頭給辦了嗎？”江小宮怔了一下，臉上呈現(xiàn)一副含混的表情。胡奎說：“大哥是過來人，跟你交個實底，不論多牛的丫頭，只要你給她辦了，立馬就成煮熟的鴨子?！苯m扔過去一支煙：“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胡奎說：“沒事就不興來了？就是想來看看老弟和大舅母，家里沒種別的，只種六坰人參，去年起了一茬，今年只等上秋就是錢了?！?/p>

表哥胡奎臨走時把半塑料袋人參交給江小宮，說留點兒給自己補身子，剩下的給你對象家送去，搭搭人情。表哥胡奎把二百元錢塞到母親手里時，江小宮很是感動。他說：“大哥，你要有事可得吱聲，我辦不了就去找我大舅哥?！焙鼧妨艘幌?，他說：“大哥沒啥事，老弟可別忘了自己要辦的事兒?！苯m笑了。

表哥走后的近半個月時間里，儲蓄所特別忙。江小宮是從姐姐們嘴里聽說表哥胡奎家里出事的。姐姐領(lǐng)了同屯的一幫人來找江小宮批發(fā)電飯鍋一類家什。他們等不及江小宮回來，便慫恿江小宮母親，徑直找到了葉妮的大哥——五交化大樓總經(jīng)理。這些事過后江小宮才知道，葉妮大嫂嘻嘻哈哈對江小宮說這些事時，江小宮明顯感到了話里包含的內(nèi)容。他沒作聲，臉上卻一陣陣地發(fā)燒。大嫂說：“小宮，以后有事你給你大哥打個電話，別為了一些鍋呀盆呀的，讓你媽那么大歲數(shù)老太太往大樓里跑?！?/p>

表哥頭一茬人參挖出來時，連泥帶土地被一幫守候在參地旁的商販們搶購一空。表哥自以為已經(jīng)將價抬得夠可以的了。經(jīng)人指點，才知吃了不少虧。為此表嫂還跟表哥狠狠地吵了一架。于是就做干參，表嫂充分發(fā)揮了她熱愛遠足的特長，越走眼界越寬，越做路子越廣。一樣的人參總比別人多賣幾倍的價錢，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也能賣上好價。表哥讓錢給樂迷糊了。于是，表哥在家收參，表嫂出去賣參。表嫂每次出門前都先描眉畫眼，撲上一層紫羅蘭香粉，然后將頭發(fā)灑上頭油，梳得一絲不茍。臨出門時還不忘在表哥額頭上留下一個吻，這讓表哥很幸福。幸福的表哥沒想到不幸福的事情發(fā)生了。

表嫂是在一家骯臟破亂的個體旅社光著屁股，同一群外地男人一齊被抓進公安局的。表嫂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從旅店大炕上下來，沒有直接去拿衣服，而是先拎起了放在地腳旮旯的那只黑皮包，那里是一些干參，和剛剛從那幫男人兜里拿來的幾千元人民幣。

江小宮來到表哥胡奎家是傍晚五點。大客車快要進屯時，江小宮一眼就望見了遠處一山坡整齊排列著的塑料大棚，他想那一定是參地了，而且一定有表哥的。他禁不住問了同座的一位農(nóng)民模樣的男人，男人說：“對，這幫種參的，都他媽發(fā)得稀里呼哧的。”

晚風(fēng)中，表哥家的大門虛掩著。江小宮心里忽然有一絲緊張，他下意識地抻了抻弄皺了的牛仔褲，提了提兜里的咸魚，推開了屋門。屋里的光線很暗，炕上二姑懷里摟著一個小孩睡著了，二姑斜伸出來的手臂像一截干枯的樹枝。他輕輕地走到炕邊，心里一熱，叫道：“二姑，我是小宮，我來看你來了。”二姑的眼皮生銹了一般許久才一點一點睜開。

二姑的哭聲突兀而尖厲，邊哭邊伸手揪住江小宮的襯衫：“我侄兒呀你怎么來啦——塌天啦——二姑不能活啦！”

表哥胡奎是掌燈時分到家的。半個多月未見，江小宮覺得表哥如同換了一個人，滿嘴的火泡，連太陽穴都癟了下去。表哥出去買了酒和一些熟食，拍了拍江小宮的肩膀：“沒想到老弟還能來，咱哥倆喝兩盅！”江小宮說：“別上火，大哥，上火也沒用，想想辦法?！北砀缗镜貜亩道锾统鲆豁橙嗣駧潘さ阶郎稀湫碌陌僭嗣駧牌泵婧芑?，它們很好看地散落在桌邊和江小宮身旁。表哥拿酒碗磕了一下盤子，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表哥說：“都花了快一萬了，還是沒有消息。”江小宮的指尖觸碰到身旁百元紙幣光滑且略呈滯澀的表面時，全身顫栗了一下。他將錢收攏好推到表哥面前，穩(wěn)定了半天，才試探地問：“辦事的人怎么說的？能判幾年？”表哥說：“去他媽的我不管了，錢都扔水里了！”江小宮說：“現(xiàn)在人在哪里？”表哥說：“在收容所里?！苯m舒了一口氣，很內(nèi)行地說：“那還不晚?！倍谜f：“說氣話頂屁用，還得先把人摳出來，要不這沒掐奶的孩子咋拉扯？”江小宮沒言語。表哥說：“我把臉讓人給當(dāng)屁股了，我抬不起頭來?！苯m沒言語。二姑說：“侄兒呀，聽你大哥說你大舅子挺厲害的，求他幫忙跟公安局說說情，咱花錢?！苯m拿酒碗跟表哥碰了一下，表哥一口喝光了碗里的酒，跳下地，表哥說：“老弟先等會兒，我再炒倆菜咱倆好好喝兩盅！”

江小宮乘車離開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他抬頭望了一眼山坡上那片參地。昨晚他喝了差不多有一斤白酒，可卻一點兒沒醉。清晨時分，他被外面呼呼的風(fēng)聲驚醒，表哥他們還在熟睡中。成熟，他在腦子里閃現(xiàn)這個詞的同時，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強大和自信起來，他看了一會兒表哥的臉，在心里笑了。抽完兩支煙后，他決定起床，響動驚醒了表哥和二姑。江小宮說：“大哥，我還從來沒看過參地和參苗，你領(lǐng)我去看看?！?/p>

客車?yán)锖芾?，座位空了許多，可江小宮依然感到緊張，內(nèi)衣口袋里人民幣挺挺的質(zhì)感讓他一陣陣緊張一陣陣激動。他用手臂緊緊地抵著裝錢的部位。咧咧嘴自嘲地笑了。不就是三千塊錢嗎？自己平日經(jīng)手的錢多了?？墒牵灰粯影?。

下了客車，江小宮徑直去了百貨大樓服裝部，他先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那件淡紫色羊毛衫，然后又為自己挑了一條牛仔褲和一條純牛皮帶，褲子和皮帶的式樣他沒有深究，只是反復(fù)地檢查皮帶扣子和拉鏈扣子。他不停地扣上解開扣上解開，反復(fù)地上下拉動一條條牛仔褲的拉鏈。抬起頭才看到女售貨員拉得很長的臉。江小宮沒回家，去了單位，他將錢存好，把存折夾在一本書中間，下班后才回家。他在試褲子時對母親說：“單位發(fā)獎金了。”

夕陽很好，靜靜地掛在遠天一片煙靄之上，整個世界都是紅彤彤的。有風(fēng)吹來，護城河水嘩嘩地流著。江小宮躺在河堤的綠地上抽煙，煙灰一截截掉在臉上，又一截截被風(fēng)吹散。被碾碎了的花在身下散發(fā)著柔軟的香氣。有一些戀人在遠處樹影間私語，接吻，這時江小宮決定去看葉妮。

他給顧主任打了電話，將尾箱鑰匙交給了一個同事。電話里還沒等他客氣，顧主任就先客氣了起來：“去吧去吧，跟對象好好玩兩天，聯(lián)系聯(lián)系感情，年輕人嘛?！苯m想象著顧主任電話那邊暖昧的表情，既不屑又充滿感激。坐在午夜的列車上，他才發(fā)現(xiàn)母親放在他衣兜里的二百元錢。他知道，錢是表哥胡奎的。

下車后，他先找了一家浴池，洗完澡理了發(fā)，在葉妮學(xué)校附近的一家小旅社訂了一個單間后，他才撥通葉妮學(xué)校的電話。很快葉妮就來了。葉妮坐了床上一個小小的邊沿，神態(tài)拘謹(jǐn)而陌生。江小宮內(nèi)心瞬間充滿失落和憂傷。他嘆了一口氣，捋捋頭發(fā)，頹然地坐在屋角的舊沙發(fā)上。葉妮說：“你又在單位請假了？”江小宮沒吱聲。葉妮說：“家里出事了？”江小宮還沒吱聲。葉妮說：“你什么也不說，我走了，我得回去上課?！苯m還是沒吱聲。直到葉妮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時，江小宮才惡狠狠罵了一句，砰的一聲用腳關(guān)上了門。江小宮就著兩包干明太魚喝了一袋玉米燒。他喝醉了。

葉妮穿一身銀灰色帶圓點的衣裙悄無聲息地坐在江小宮床邊多久，江小宮也不知道。他伸手觸摸了葉妮一襲素衣下瘦削的身體，還好，并無阻力，他像剝蔥般將那身刺眼的衣裙剝凈。江小宮用手撫摸著葉妮好似尚未發(fā)育好的小葫蘆般的乳房，內(nèi)心充滿憐惜和罪惡感。葉妮說：“我現(xiàn)在不想那樣，那樣了我就覺得跟別的同學(xué)不一樣了?！苯m說：“我知道?！比~妮說：“我用手給你做?！苯m說：“不用，我自己會?！?/p>

江小宮從枕邊摳出一支煙點燃，葉妮說：“要不你想那樣就那樣吧?！苯m看著葉妮平展了一下身體緊張地閉上了眼睛。他說：“我明早就回去，沒什么事，來給你送一件羊毛衫，可惜過季了，留著秋天穿吧?！比~妮轉(zhuǎn)身抱住了江小宮，剝?nèi)チ藘蓚€人的內(nèi)褲。她說：“你要我吧，不然我會后悔的。”

上了火車，江小宮才發(fā)覺那件淡紫色的羊毛衫還放在兜里，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在迷迷糊糊中他回憶昨晚發(fā)生的細(xì)節(jié)，內(nèi)心重又彌漫起霧一般的失落和憂傷，他感到下身微微地有些疼。他想，這就是自己的第一次，當(dāng)然也是葉妮的第一次，可為什么并不如想像得那般激動？

接下來的日子，江小宮是疲憊而忙碌的。他幾乎找遍和求遍了所有認(rèn)識和接觸到的人。表哥胡奎一個月后又給他送來了一千元活動費，他將原來的和現(xiàn)在這些錢用做了抵押獲得了差不多足額的貸款。這是銀行的內(nèi)部優(yōu)惠。他之所以這么做，是不想動用那些存好的錢。那些錢雖是表哥的，也應(yīng)該是他的。他想，這也是勞動所得。表哥說過，不管花多少錢，只要把人放了。再過兩個月就可以起參了。只要事成，他完全可以再向表哥多要幾千元。這些他是早已想好了的。錢分批分次地遞給了辦事人的手里。辦事人一直熱情地說，快了快了，聽信兒吧。每次聽信時都出現(xiàn)一些小麻煩小枝節(jié)和小意外。又讓江小宮不能灰心不能失望。前途光明，道路曲折。老公安局長雖不在其位，但誰沒有幾個得力的下屬和干將？哪個被老領(lǐng)導(dǎo)重用提拔的人能忘恩負(fù)義不給前輩面子？江小宮在老院長家吃過飯，看著老局長不停地?fù)茈娫?，?nèi)心充滿感動和光明。

表哥一次一次地來，一次一次地滿懷希望地回。江小宮逐漸地有些煩，還有一點怕。每天上班他都心神不寧，連回家時邁進屋門的腳步都是遲疑的。每晚睡覺他都在考慮，表哥明天是不是又要來了？他對表哥說：“你在家聽信兒吧?！闭f這些話時，他顯得疲憊而煩燥。他已無數(shù)遍地重復(fù)著辦事的過程，他知道表哥想與他一道去辦事的人家，可他故意回避著，躲閃著，他為表哥的不太信任感到生氣，同時他還怕表哥過河拆橋，使他的辛苦化為泡影。表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每次臨走時，都真誠地說：老弟，別著急上火，老弟辦事大哥放心。

黃葉一片片從樹上飄落下來的時候，事情有了進展。老局長說案子卷宗已從檢察院駁回。這就是說，已免于了起訴，只要不起訴就不能被判刑。江小宮說，新任局長不是您一手提拔的嗎？老局長忽然顯得很激動，他說：世風(fēng)日下啊，不在其位難謀其政，人走茶涼啊。江小宮腦袋嗡了一聲，他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不是嫌錢少？”老局長未置可否。老局長忽然一拍桌子，就按他們的價給，我看他們敢不敢收！江小宮心虛地說，再給三千元夠不夠？老局長仍在氣憤之中，他說：“他們說五千，我就給他三千，也不想想農(nóng)民多不容易啊?！苯m說那拜托您了，然后頭重腳輕地走出老局長的家。

第二天，江小宮就來到了表哥家。表哥正在起參。江小宮不知道如何開口。傍晚在酒桌上借著酒勁，江小宮說：大哥，老局長說再拿五千就能立刻放人。表哥說：中！我這兩天把參全起了，能賣五六萬，五千塊不多。可是，江小宮說，人家現(xiàn)在就要，我是怕夜長夢多，案子一天一個變化啊。后來表哥流下淚來，表哥的眼淚像六月滂沱的雨水，讓江小宮難過又猝不及防。江小宮眼圈也紅了。他說：“為辦這些事，他差了兩次賬，上月個工資全賠了進去，超過百元的連顧主任也幫不上忙了。要不我就是今年的先進工作者了，還能給一百塊獎金呢。”表哥說：“老弟，你一定要想辦法先掂上五千塊錢，頂多不會超過三天，我賣了參就把錢送去。表哥一輩子不會忘了你，有這么多人參，錢有表哥花的就有你花的?！?/p>

江小宮把三千塊錢從尾箱里拿出來的時候，一連去儲蓄所旁邊的公共廁所里小便了三次。他將錢交給老局長手里時，雙眼突然涌滿淚水。他顫顫巍巍將裝錢的牛皮紙信封交到老局長手里時，他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他想立即伸手把信封拿回來，可是老局長已把它捏在了手中。老局長說：“小宮，你放心，等聽好消息吧?！苯m慢慢地在街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抽完半包煙后，他舉手敲開了葉妮二哥家的門。二哥二嫂熱情地給江小宮泡了茶，拿上煙。瞬間，淚水又涌滿了江小宮的眼眶。事情很簡單，身為物價局局長的二哥立即撥通了電話。江小宮卻再也止不住洶涌的淚水。二哥放下電話，臉色很不好看地說：“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這么點兒小事怎么捅到檢察院去了？在收容所不是一個電話就放人了嗎？”江小宮說：“我不想給二哥添麻煩?！倍缁⒅樥f：“這下更麻煩了?！倍绲碾娫捯恢贝虻桨胍埂Ｇ闆r越來越好。二哥說：“回去睡覺吧，別耽誤上班。星期二放人?！?/p>

幾天后他再一次到表哥家時，二姑懷里抱著孩子給江小宮往鍋里貼玉米面餅子。江小宮在表哥胡奎剛剛挖過人參的一大片參地里站了整整一個下午。新鮮泥土散發(fā)出腥甜的氣味使他淚如泉涌。

表哥再也沒有回來。

葉妮是十天后從學(xué)校趕回來的。她沒帶雨傘，渾身滴著水直接來到了江小宮家。一見到她，淚水立刻從江小宮眼里流出來。她把手放在江小宮的頭頂，她說：“小宮，你別難過，事情都攤上了，難過也沒用。有我呢，我會幫你。我不幫你還有誰會幫你呢？要是我畢業(yè)就好了。”

江小宮的哭聲更大了。葉妮抱住了他的頭，她濕熱的胸脯溫軟地貼在他涕淚橫流的臉上，江小宮像孩子一樣偎在她的懷里哭泣。他的眼淚在這個秋天就像一場大風(fēng)吹落的花瓣，它們紛紛揚揚，卻再也找不到可供依托的住所。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