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

田曉菲的這部《秋水堂論金瓶梅》的獨(dú)特之處，便在于不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向你灌輸這如何是一部煌煌巨著，而是以同為讀者的身份分享自己的讀書心得，細(xì)致地梳理每一回目的自身領(lǐng)悟。在作者的牽引下，我們好像也更能理解這部偉大的作品了。田曉菲說：“《金瓶梅》最偉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筆寫出人生的復(fù)雜與多元。”在讀這部作品之前，潘金蓮在我的腦海里僅僅就是一個為了欲望勾引小叔狠心殺害自己丈夫的被色欲支配的無知婦人?？墒强戳诉@部書之后，她變得更加地豐滿，不那么臉譜化。她愛武松時是全身去愛，愛西門慶時也是全身去愛，當(dāng)西門慶摒棄誓約不斷和其他女人你儂我儂之時，她在一次次打擊下也慢慢死心開始偷情，她并非天生蕩婦，只是想要找到一個對她一心一意的有情郎。她又是那么地嘴快嘴毒，總是能戳到被說之人的痛處；她善于聽曲辯別其中滋味聰明無比，卻又故意點曲諷刺月娘；她善談琵琶善下棋打牌，機(jī)智聰慧卻心高氣傲永不服輸。正是各色人物的各色性格，注定了他們各自的命運(yùn)，讀下來有種醍醐灌頂之感。對這部作品我最大的感悟主要是以下幾點：

一、悲憫之作

首先，“有力的慈悲”是作者提到的一個觀點，“這種慈悲，一心追求純潔與完美的少男少女是很難理解，或者幾乎不可能想象的，因為慈悲的對象，不是浪漫如曼弗雷德（拜侖筆下的悲劇英雄）的人物，而是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陳敬濟(jì)，甚至，那委瑣吝嗇的吳月娘。堂璜那樣的浪子，還有其頹廢的魅力，而西門慶只是一個靠了做生意起家、官商勾結(jié)類型的俗人而已。”這種慈悲和一般的道學(xué)先生狹隘的慈悲是不同的。它不是如大家之前所認(rèn)為的僅僅是一部應(yīng)該被禁毀的黃色小說，里面的人物各個都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有著自己的小算計，沒有一個人能參透世間一切皆是虛妄的真諦，和紅樓夢中有幡然醒悟的賈寶玉所不同。因此，小說里的每一個人都有值得同情和憐憫之處。田曉菲在解讀這些人物時又何嘗不是懷著悲憫之心，也沒有因為他們身上的某些污點就用所謂的道德準(zhǔn)則加以狂批。“金瓶的作者是菩薩，他要求我們讀者，也能夠成為菩薩”，只有當(dāng)我們懷著菩薩的慈悲之心來看待每一個人，而不是衛(wèi)道士般對人物橫加指責(zé)，我們便在不同層次上俯瞰了整個世間萬物，感受萬物生存的艱難以及他們的掙扎，才能真正看透我們這苦難的人生，所有人都逃離不開的充滿私欲的苦海。很顯然田曉菲成為了除作者之外的讀者菩薩，我們在讀完田作之后也會成為下一個讀者菩薩。

當(dāng)然悲憫這個觀點主要還是表現(xiàn)在繡像本中。詞話本偏向于教化思想，警告世人不能貪財和貪淫。詞話本的主題偏于勸戒卻沒給出出路，而繡像本的作者更象是一個看透世間紛擾的世外高人，指的路也更清晰明白。

二、節(jié)日季節(jié)的重要性

田曉菲說“《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卻也是萬物成熟豐美的季節(jié)?！督鹌棵贰芳让鑼懬锾焖笳鞯乃劳觥⒏瘮?、分離、凋喪，也描寫成年人的欲望、繁難、煩惱、需求；它不回避紅塵世界令人發(fā)指的丑惡，也毫不隱諱地贊美它令人銷魂的魅力。一切以正面、反面來區(qū)分其中人物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金瓶梅》寫的，只是‘人而已?！?/p>

秋天是四季的轉(zhuǎn)折，萬物在達(dá)到生的頂點之后，必將走向衰亡。而田曉菲注意到秋季這個季節(jié)在全書中的重要性，故事始于秋天，也結(jié)束于秋天。田曉菲在第一回和最后一回都對此觀點做了詳細(xì)論述。

三、無處不在的對比

1、版本的對比

全書對兩個版本的對比從目錄上就可以看出，題目也是將詞話本和繡像本兩個版本的都編排在列，方便讀者參考。詞話本和繡像本就象是民間文學(xué)和文人文學(xué)的一次比拼，前者帶有很強(qiáng)的民間文學(xué)色彩，而繡像本的思想性和語言精美上在田曉菲看來都更勝一籌。二者在思想背景、人物塑造和敘事風(fēng)格上都有著顯著差別。詞話本是儒家思想的體現(xiàn)，而繡像本是佛家思想的體現(xiàn)。“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繡像本的作者一直在強(qiáng)調(diào)人生的無常，想要喚醒這些在紅塵中掙扎的男男女女。作者在這本書中主要是通過第一回開始的巨大不同以及兩個版本卷首卷尾結(jié)構(gòu)的差距，從他們的卷首詩詞中分析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傾向，對創(chuàng)作者的高下做了評判。

2、眾妻妾的對比

第一回中出現(xiàn)的死去的“白玉蓮”與“潘金蓮”的對應(yīng)對比，“玉蓮”兩字與“玉樓”的對應(yīng)，《金瓶梅》這部帶有中國古典“對偶”美學(xué)氣質(zhì)的作品處處有著名字上的對應(yīng)玄機(jī)。

在人物性格塑造上也不是單一的，而是好與壞的對應(yīng)，豐滿的?！拔覀兊唇鹕徝撓吕C鞋打相思卦也是“用纖手”，數(shù)餃子與掐迎兒的臉也是“用纖手”，兩處“纖手”前后映照，便知作者意在寫出一個立體的佳人，不是古典詩詞里平面的佳人?！督鹌棵贰分眩谟谠娕c散文、抒情與寫實的穿插。這種穿插，是《金瓶梅》的創(chuàng)舉，充滿諷刺的張力，對于熟悉古典詩歌（包括詞與散曲）的明代讀者來說，應(yīng)該既眼熟，又新鮮”，田曉菲還注意到繡像本里的詞往往具有指向性，“折得花枝，寶瓶隨后”的比喻是以花枝喻金蓮、春梅，以寶瓶喻瓶兒，和書名金瓶梅是多么地契合，還寫出了《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對此手法的繼承。

田曉菲對《金瓶梅》中對比映襯的手法一再地加以強(qiáng)調(diào)，下面這段話是她其中的一個觀點：“中國古典文學(xué)傳統(tǒng)格外喜歡映襯的寫法，就比如有了楊貴妃，人們還不滿足，一定還要杜撰出一個梅妃，其清瘦、飄逸，正與豐滿、嬌艷而熱鬧的楊妃相對。如果梅妃是詩，那么楊妃就是小說，是戲劇，二者在相互映襯下更顯出各自的特色?！督鹌棵贰返恼麄€敘事與審美結(jié)構(gòu)，都建立在“映襯”和“對照”的基礎(chǔ)上，比如其抒情因素與“散文”因素（也就是日常生活的瑣細(xì)、煩難、小氣）的結(jié)合，再比如寫妓女李桂姐，便一定前有一個吳銀兒、后有一個鄭愛月與她相映成趣?！彼齻兊慕Y(jié)局對比，也告訴了我們不同性格對人生的決定作用。

3、《金瓶梅》與《紅樓夢》的對比

田曉菲認(rèn)為《金瓶梅》看待社會各階層里的各色人物時更加地全面深刻并且充滿了慈悲。而“《紅樓夢》對趙姨娘、賈璉、賈芹這樣的人物已經(jīng)沒有什么耐心與同情，就更無論等而下之的，比如那些常惹得寶玉恨恨的老婆子們，晴雯的嫂子，或者善姐與秋桐?！痹谔飼苑瓶磥?，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營造的是一個理想化的社會，對那些理想之外的“俗人”一概采取批判態(tài)度，“《金瓶梅》所寫的，卻正是《紅樓夢》里常常一帶而過的、而且總是以厭惡的筆調(diào)描寫的中年男子與婦女的世界，是賈璉、賈政、晴雯嫂子、鮑二家的和趙姨娘的世界”?！都t樓夢》是少男少女們的世界，而《金瓶梅》是成人的世界。

很喜歡這本書其中的一句話：“細(xì)節(jié)之中有神在”，田曉菲就是那個看到神所在的擁有慧眼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