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佳
摘 要:近代閉塞的中國隨著清廷的日益腐化而逐漸淡出“文化輸出國”的地位,面臨著嚴峻的內(nèi)憂外患。大學問家梁啟超主張以日語為媒介研究西方先進的思想和理論。他總結(jié)《和文漢讀法》,創(chuàng)辦譯書局和報刊,借以宣傳西方思想,開化民智。在此過程中,大量的“和制漢語”被引入到了中國并沿用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急于尋求富國強民之路的梁啟超對承載著西洋文明的“和制漢語”的引介是順理成章的,每個被其引介的“和制漢語”都是梁氏思想的反應,這些新詞匯促進了近代中國民眾的思想啟蒙,推進了社會的變革和進步。
關鍵詞:梁啟超;和制漢語;近代思想
中圖分類號: G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378(2015)04-0071-05
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西方先進文化大規(guī)模東進,東西方文明頻繁接觸、沖撞的時代,這個時期的中國思想界經(jīng)歷了一場由傳統(tǒng)到近代思想過渡的大變革。而大學問家梁啟超在其中的推動作用功不可沒。他無所不包的介紹西學、革新思想、為民眾做思想啟蒙,與此同時也引介了一大批西方文明的承載體——“和制漢語”(日本人翻譯或創(chuàng)造的漢語詞匯),推進了歷史上第一次引入“和制漢語”的高潮的形成[1-4]①。梁氏不僅改造了中學、革新了思想,也豐富了學術詞語、發(fā)展了漢語詞匯。歷來學者對梁氏思想方面的討論已碩果累累,而本論文想就其對“和制漢語”的引介過程做一個梳理,以期通過對引介的背景條件、引介的過程途徑、引介的典型詞匯和思想來源的探討給梁氏研究提供某些新思路。
一、梁啟超引入“和制漢語”的背景條件
(一)近代“和制漢語”的形成
16世紀末期到19世紀80年代中期,來華傳教士的漢譯西書傳入日本,傳教士創(chuàng)制的新詞、譯詞也隨之傳入,這些詞匯日后為日語所吸收借鑒;江戶蘭學和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廣求智識于寰宇,其所譯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shù)千種,而尤詳于政治學、資生學(經(jīng)濟學)、智學(哲學)、群學(社會學)等,皆開民智、強國基之急務也” [5]。日本譯介西學時創(chuàng)制的大量新詞匯,也使得日本成了漢字文化圈傳播西學的重要窗口。
(二)社會背景
19世紀后期風云變幻,日本通過明治維新而迅速西化,一舉成為可以與西方對峙的亞洲文化圈的領導者。而自秦漢以后曾長時期作為文化輸出國的中國卻隨著清廷的日益腐化而逐漸淡出領導地位面臨著被列強瓜分的民族危機。中日間的角色對調(diào)使清末的仁人志士走上了積極學習日本的道路。康有為認為,“大抵歐美以三百年而造成治體,日本效歐美,以三十年而舉成治體。若以中國之廣土眾民,進采日本”,結(jié)果將是“三年而宏規(guī)成,五年而條理備,八年而成效舉,十年而霸圖定矣”[6]。
(三)梁啟超的思想背景
梁啟超早年接受了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教育,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影響下,飽讀詩書、廣泛涉獵古典經(jīng)籍,漢學基礎牢固,富有強烈的事業(yè)心。之后梁氏接觸到了大量的西學書籍而視野大開,又師從康有為思想受到震動、政治意識萌芽。梁啟超在《三十自述》里談到初見康有為時領略到其如“大海潮音,作獅子吼”般的學術觀點和政治見解,自覺“冷水澆背,當頭一棒”[7]。他跳出被動接受傳統(tǒng)學問的框架,開始為逐日加深的民族危機擔憂,經(jīng)世致用,組學會、辦報刊,建立宣傳陣地,極力要求開民智、倡導變法維新。其擔任主筆的《時務報》“一時風靡海內(nèi)……舉國驅(qū)之,如飲狂泉”[8],梁啟超的社會影響力逐漸擴大。也是在此期間,梁氏與日語有所接觸,其在時務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共67篇,其中與日本有關的就有28篇[9]。他認為日語與中文同文同種,“使明敏士人,習其文字,數(shù)月而通矣”,于是“盡譯其書”[10],主張以日語為媒介研究西方先進思想和理論。當時的梁氏已經(jīng)站到了社會思想解放運動的最前沿。
(四)梁啟超的政治避難經(jīng)歷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日本,切身實地的體會到了明治時期日本的社會文化和政治制度,他“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zhì)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若出兩人”[11]。流亡日本的14年,是梁氏文章產(chǎn)出最為豐富、思想最為活躍的時期之一①,特別是他在《新民叢報》上提出的“新民說”帶給了近代社會極大的影響。以“新民說”為首的這些對新知識、新思想、新文化的提案都受到了日譯西書、日本著作、報刊雜志等的極大影響。他不斷地吸收日本所攝取的西洋文明,日本的新詞匯新概念也就源源不斷的收攏進來,同時頗具影響力的《新民叢報》等報刊便成為“和制漢語”輸入中國并迅速普及開來的重要渠道。
二、梁啟超引介“和制漢語”的過程探析
日本在明治之始,翻譯了大量的西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科技等書籍,吸納了大量的西洋文明,國勢日盛。梁啟超在日本接觸到的西方書籍和報刊文章都是經(jīng)日本人消化、吸收、改鑄過的,無疑沾染上了明治文化的色彩。梁氏雖然無法直接了解到西方各學說的最新成果和動向,但出于現(xiàn)實政治目的的需要,廣泛吸納經(jīng)日本人譯介的西方著作卻是快速的且是利大于弊的知識積累。為了傳播西方先進文明,開民智、育新民,推進政治改革,急于尋求富國強民之路的梁啟超對承載著西洋文明的“和制漢語”的引介是順理成章的。在這里,筆者將通過分析梁啟超引介“和制漢語”幾個主要途徑對引介過程做一個宏觀的探析。
(一)利用《和文漢讀法》學習日文
《和文漢讀法》是梁啟超為迅速讀懂日本書而在師弟羅普的幫助下總結(jié)成冊的日語速成書[12]。梁氏認為“日本文漢字居十之七八,其專用假名,不用漢字者,惟脈絡詞及語助詞等耳,其文法常以實字在句首,虛字在句末,通其例詞而顛倒讀之,將其脈絡詞、語助詞之通行者,標而出之,習視之而熟記之,則已可讀書而無窒閡矣”,可達到“直不費俄頃之腦力,而所得已無量矣”之功效[5]?!逗臀臐h讀法》確實在閱讀翻譯漢文體文章方面方便了眾多知識分子,同時也因其對日本名詞大多不加翻譯而是照搬謄寫到譯文中導致大量的“和制漢語”涌入中國,梁氏便是大力使用日語詞的典型。
(二)創(chuàng)辦譯書局大譯日書
梁啟超第一次公開提倡翻譯日本書是在主筆《時務報》時,他在其連載的長文《譯書》的結(jié)尾提到:“日本與我為同文之國……自維新以后,銳意西學,所翻彼中之書,要者略備,其本國新著之書,亦多可觀,今誠能習日文以譯日書,用力甚鮮,而獲益甚巨”[13]。1897年遂與康有為聯(lián)合創(chuàng)辦大同譯書局,大譯日書。1902年至1904年翻譯日文書達321種,占總數(shù)60%以上,同一時期西譯中只有120種,占不到30%,此后日書翻譯逐年上升[14]。這時的日書翻譯在國家的內(nèi)憂外患下已經(jīng)被賦予極強的政治責任,伴隨著強烈的功利性,承載著巨大的歷史使命。同時,也成為傳播日語漢字的最主要渠道。
(三)創(chuàng)辦報刊撰文普及新思想
梁啟超立志于辦報刊宣傳思想、開化民智①,其一生公辦報刊十余種,尤以《清議報》《新民叢報》最為盛名②。報中之取材,或譯自日書,或為于日本所想[6]。1898年,光緒“詔定國是。五月初五日,諭自下科為始,廢八股為策論”[17]改革了科舉制度后,為獲取新知識新名詞,《新民叢報》成了考生應考的最佳參考書。“二十年來學子之思想,頗受其影響……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 [18]。如是,這些報刊便成了梁氏筆下大量“和制漢語”的推波助瀾者。
梁啟超對于“和制漢語”的引介不是偶然的“拿來”,而是在滿足政治需求的篩選的基礎上加以縝密的思考、評判,或繼續(xù)沿用或改造創(chuàng)新。梁啟超通過“和文漢讀法”時而大譯日書時而發(fā)表文章源源不斷的引介“和制漢語”。他往往隨手為引用的“和制漢語”加注,以解釋詞語的意思。如:
故其爭也,非屬于國家之事,而屬于人群之事,非屬于君相之事,而屬于民間之事,非屬于政治之事,而屬于經(jīng)濟(用日本名,今譯之為資生)之事。[19]
夫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ù硕Z群學之通語,嚴侯官譯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日本譯為生存競爭,優(yōu)勝劣敗,含合兩者并用之,即欲定以為名詞焉),此天演學之公例也。[20]
此外梁氏還經(jīng)常使用諸如“日本謂”“日本稱”“日本人譯”“東譯”等特定表達來引介“和制漢語”。如:
日本自維新三十年來,廣求智識于寰宇,其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shù)千種,而尤詳于政治學、資生學(即理財學,日本謂之經(jīng)濟學)、智學(日本謂之哲學)、群學(日本謂之社會學)等。[5]
Logic.之原語,前明李之藻譯為名理。近侯官嚴氏譯為名學,此實用九流“名家”之舊名,惟于原語意,似有所未盡,今從東譯通行語,作倫理學。[21]
梁氏巨大的影響力使大家漸漸熟悉這些“和制漢語”,人們逐漸脫離注釋隨手使用開來,以至于竟忘記他們還屬于外來詞匯?!昂椭茲h語”就這樣慢慢融入到了漢語之中。
三、從典型詞匯的引入看梁啟超
對“和制漢語”的引介
新詞匯的出現(xiàn)總是伴隨著新思想、新概念,近代每一個新的學術詞匯的引入都承載著一部思想史。近代閉塞的中國在西方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沖擊下顯得脆弱無力,要想擺脫內(nèi)憂外患迎頭趕上,當務之急是要學習西方文明完成思想文化從傳統(tǒng)到近代的轉(zhuǎn)型。梁啟超既有深厚的傳統(tǒng)學識又對西學有濃厚的興趣,他用一顆赤誠的愛國心、一腔熱血和一支筆桿擔負起革新中國的歷史重任,他傳播的新思想、新詞匯給近代中國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同時也影響了幾代中國學子。③本節(jié)中,筆者選了兩個典型詞匯在揭示其被引介的過程的同時簡要分析其背后反應的梁氏思想。
(一)關于“文明”的引介
“文明”雖為“和制漢語”,可是它最早卻來自于中國的典籍。④日本人借用了古漢語的“文明”來意譯civilization或enlightenment,賦予了它新的含義。1875年,日本的福澤諭吉的《文明論之概略》暢銷日本,“文明”一詞從此在日語中普及開來。
據(jù)許多學者考證,梁啟超是引介近代用語“文明”的第一人①,他也許是受到了黃遵憲撰寫的《日本國志》中福澤諭吉觀點的影響,是最早一批將它引入到漢語并將它普及開來的。梁氏早在主筆《時務報》時就多次使用“文明”。如:“由猩猴而進為人也,由野蠻番賤族而進為文明貴種也” [13]。另,在《論中國宜講求法律之學》一文中也有“人之所以戰(zhàn)勝禽獸,文明之國之所以戰(zhàn)勝野番,胥視此也?!敝?。梁氏以進化論的觀點指出“文明”與“野蠻”相對、“文明”意味著進步,這一點與明治時代的“文明”內(nèi)涵如出一轍。
“文明”一詞,無疑是梁啟超愛用的典型。他在之后連載于《清議報》和《新民叢報》的《自由書》中,共用“文明”約40次[22]。他一生立志于改造國民性,培養(yǎng)“文明”的新國民。辦《新民叢報》的初衷也是考慮到“中國所以不振,由于國民公德缺乏,智慧不開”[23],立志要把中國人改造成可以與西洋文明并肩的“文明”的“新民”以凝聚成“文明”的“國家”。他曾斷言:“國民之文明程度低者,雖得明主賢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則其政息焉……國民之文明程度高者,雖偶有暴君污吏,虔劉一時,而其民力自能補救之而整頓之……然則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盵24]
(二)關于“自由”的引介
“自由”一詞也源自古漢語,為“任性”“放任”之意②。初傳入日本時也保有此意,以至于起初不能理解西方自由之意時誤以為西方的自由思想是放肆任性的③。后來,將“自由”作為freedom的譯詞普及開來的是福澤諭吉,他還特地注明此“自由”無任意放蕩之意。據(jù)筆者所知,梁啟超最早在《變法通議》中提及被日本賦予了近代意義的“自由”:“今我國,民智未開,明自由之真理者甚少。”[13]。雖然康有為也再《日本變政考》中多次提到“自由”,但因為梁氏在日本政治避難期間的廣泛使用和宣傳,近代“自由”概念才廣泛流傳并固定下來。
梁啟超在日期間廣泛接觸到了西方的權利自由思想,但由于其對國民集體凝聚力和國家民族獨立的關注使其一心關注集體自由問題而忽略了西方自由主義的核心——公民個人的權利和自由。梁氏在《新民說》中如是說:“自由云者,團體之自由,非個人之自由也。野蠻時代,個人之自由勝,而團體之自由亡;文明時代,團體之自由強,而個人之自由減?!盵24]他認為當團體自由受到威脅時個人自由要舍棄。許多學者因此批評梁氏重國權而輕民權[25],但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在民族的獨立自由都受到威脅的清末民初的民族危機下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正是梁氏對“自由”的普及介紹,才使自由之風刮入中國思想界,推進了民族知識分子的自由意識的覺醒,為推翻清政府統(tǒng)治奠定了思想基礎。
結(jié) 語
梁啟超兼具傳統(tǒng)學識和西學興趣,一生立志于改造國民性、建立現(xiàn)代國家。尤其在流亡日本后,梁氏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哲學、宗教等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廣收博取,以驚人的廣度達成了豐富的學術成果,號稱“輿論之驕子,天縱之文豪”。他發(fā)明“和文漢讀法”為知識分子提供學日語的捷徑,設立譯書局倡導大譯日書,創(chuàng)辦多種報刊撰文普及西洋文明,一大批“和制詞匯”被他引介到中國。這些新詞匯承載著西方先進的學術思想與文化,促進了近代中國民眾的思想啟蒙,推進了社會的變革和進步。同時,梁啟超引介的“和制漢語”中的一大部分融入到了現(xiàn)代漢語,豐富了漢語詞匯,節(jié)省了譯制新詞的時間,因其接近口語詞也為文言文向白話文過渡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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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侯翠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