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一
那年,胡先生身著長袍,走進了大甸子。
大甸子土地肥沃,但人煙稀少,十里八里見不到人家。
一輛馬車從后面走來。車老板一揚紅纓鞭,啪的一聲脆響:“順路走,就捎你兩步?!?/p>
車老板問:“去哪?”
胡先生答:“沒地方?!?/p>
車老板驚問:“為啥?”
胡先生答:“想教幾個學生讀書,找不到。”
車老板嘿嘿笑:“我正打盹呢,枕頭來了?!?/p>
胡先生問:“啥?我是枕頭?”
車老板答:“沒啥。你不是。我是。走吧,跟我走?!?/p>
其實,車老板有良田百畝,還有倆兒子一個閨女,都十幾歲了,正愁沒有書讀呢。
沿途,車老板說:“看見了吧?這大片的好地啊,都是我的。不愁你吃的穿的花的!你自己可以隨便挑一塊種,收成歸你?!?/p>
車老板成了胡先生的東家。
東家的閨女春蓮16歲,安靜靦腆,大兒子大寶12歲、小寶10歲,都正是淘氣的時候。
有一天,大寶沒有背下先生交給的話,胡先生拿過板條,吼一聲:“伸出手來!”大寶咧著嘴,伸出了右手,先生啪啪啪抽了三下。正巧被東家看見,那三板條就像抽在他心上,隱隱地痛。
晚上,東家讓大寶伸出右手,腫的跟小饅頭似的,問:“咋啦?”大寶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東家狠狠地說:“再哭,我抽你左手!哭什么?要長記性,懂不?”大寶不敢哭了,但東家眼里卻有了淚花。這些年,他的孩子,他連一手指頭也沒動過啊。
小寶比大寶還淘氣,他拿過胡先生吃飯的碗,往里尿了一潑尿,放在桌上。
胡先生端著尿,對大家說:“這碗尿,咋辦?”
東家聞聞,果然騷騷的。他把大寶、小寶叫到胡先生面前說:“你們把這碗水喝掉,一人一半!”倆孩子誰也不動手,東家大喊一聲:“大寶先喝!”大寶委屈地說:“不是我!”小寶伸手端過那碗,咕咚咚,一氣喝干了。而后,轉(zhuǎn)身到旁邊嗷嗷嗷地惡心不止。
胡先生對東家說:“謝謝東家了,不護短,不護犢子,這倆家伙,將來都是人才!”
東家說:“教書,你行,我不行,我聽你的;種地,我行,你不行,得我說了算!”
胡先生自己種了一畝谷子,草比谷苗高,東家只好找人幫他。
后來,大寶小寶都考上了省城的學校。
再后來,大寶成為國民黨的中將師長。小寶成為共產(chǎn)黨的上校團長。一個在臺灣,一個在北京。
1989年大寶從臺灣回鄉(xiāng)探親,哥倆兒給胡先生磕了三個響頭。
可惜,東家早就過世了。
二
跟胡先生學了有半年,春蓮看胡先生的眼神就怪怪的。
胡先生不曉得,東家卻知道了春蓮的心思。
春蓮再過幾天就17歲了。
哪個少女不懷春?
胡先生年輕,才26歲,人也周正,還有文化,春蓮就偷偷喜歡上了。
東家悄悄問春蓮:“你相中胡先生啦?”春蓮臉色緋紅,不說話,卻笑。
東家說:“你別笑,我可當真的啦。明兒我去提親。”
春蓮依舊笑。
東家找到胡先生說:“春蓮相中你了?!?/p>
胡先生一愣,隨即說:“那不行。一是我家有女人;二是我比她大九歲,她還是個孩子。”
東家語出驚人:“正房不行做偏方,九歲不算大,這回行了吧?”
胡先生說:“不行。但我謝謝東家的好意?!?/p>
東家一甩手:“走著瞧!不行也得行!”東家說完就走了。
時間不長,胡先生的女人來了,挺漂亮的農(nóng)村女人。
是胡先生讓她來的。
誰知,這一來,卻依了春蓮的愿。春蓮和胡先生的女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最后,胡先生的女人悄悄跟她說:“春蓮是個好姑娘,我們倆伺候你,你就別推辭啦?!?/p>
胡先生眼淚汪汪:“東家對我好,你對我好,春蓮對我好。我這輩子算是知足啦!我一定要對得起你們!”
胡先生娶了春蓮不久,東家就病故了。
大寶小寶遠在白山黑水抗日打鬼子,回不來,胡先生就當了東家的兒子摔了喪盆,辦了喪事,把這一大家業(yè)維持下來。
全國解放后,國家《婚姻法》規(guī)定一夫一妻制,政府對胡先生有兩個妻子為了難。小寶從北京回來了,找到當?shù)卣f:“毛澤東同志都說過,特殊情況要做特殊處理嘛,我姐夫倆媳婦,那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我們新時代了,應(yīng)該讓他們自己來選擇。”
小寶在北京工作,是個局長,話很管用。
三個人選擇的結(jié)果:還是一家人,不離不棄。
一直到1985年,胡先生病逝,兩個老女人還相依為命,親如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