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鷹
戴維·赫伯特·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一生與遭禁相伴,人們知道勞倫斯多半緣于他那部出版伊始便因“黃過左拉”而遭禁的長篇小說《虹》和被譽為“邪惡里程碑”的小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經成為在世界文學史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據統計,在英語語言中,勞倫斯是除莎士比亞之外被研究得最多的一位作家。他一生撰寫了11部長篇小說 (其中一部是與L. M.斯金娜合著)、9部戲劇,還創(chuàng)作了近800首詩歌和大量的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書信以及風格獨特的文學和心理學研究著述。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寫作之外,勞倫斯本人還一直喜愛繪畫,雖然他一生之中只上過一堂真正的繪畫課,但是他自信在“作圖”方面還是訓練有素的。他曾經對朋友說“我要轉而當畫家了”。作為一個作家,他已經找到了最適合他的文學表達方式,為什么又要嘗試以繪畫來表現世界并對之神迷不已呢?
其實,繪畫曾經是勞倫斯最初的愛好。他的許多朋友都是畫家,他的最直接的自我畫像就是《兒子與情人》中的保羅·莫雷爾——也是個畫家。勞倫斯的繪畫歷史可以追溯到他的少年時代,他孩提時代的朋友梅·錢伯斯在回憶她拜訪勞倫斯家時是這樣描寫的:“桌子上濺滿了水彩點子,擺滿了題詞簿。伯特(勞倫斯的昵稱——編者注)穿著襯衫奮筆作畫,身邊有五六個姑娘和一個男孩兒羨慕地旁觀,這些人在圣誕節(jié)前要互贈題詞簿。”那時候,勞倫斯主要是通過臨摹別人的畫甚至是照片來練習繪畫,他的業(yè)余時間大多花在了臨摹繪畫上。他曾經臨摹了不少作品送給朋友做生日和圣誕禮物。在他21歲生日時,他想要的禮物就是一些可以供他臨摹的畫作。他臨摹過的大師有弗拉·安吉里柯、勞倫澤蒂、卡帕西奧、皮特·德·胡克、凡·代克等。通過臨摹,勞倫斯不僅學到了繪畫技法,還豐富了自己的想象力。我們知道畫家是通過繪畫來描繪他們的夢想的。對于勞倫斯來講,畫面不是突然冒出來的,而是他潛意識中的自我不斷噴發(fā)到畫布上。勞倫斯在倫敦克洛伊頓期間參觀過很多倫敦畫展,之后不久還去過杜里治學院畫廊;在戴威森路學校當老師時,他還教過美術課,艾華德·奈爾斯在他編寫的《D. H. 勞倫斯傳記》里提到:據麥克里奧德回憶,他所教班級的孩子都跟他學會了自由和強健的風格,大家都畫得十分開心。
直到1926年,勞倫斯才真正開始其原創(chuàng)畫家的生涯。他在離佛羅倫薩大約7英里的米蘭達別墅里創(chuàng)作了第一幅原創(chuàng)畫《圣徒之家》。畫中一個年輕男子環(huán)抱著裸露上身的女子,他們身邊還坐著一個孩子。就連去勞倫斯家拜訪的鄰居威爾金森夫婦都覺得此畫“太色情”,認為掛在墻上是個令人作嘔的污點。接著勞倫斯又畫了一幅名為《與悍婦搏斗》的油畫。畫中,一個長相兇猛、留著胡子、皮膚黑黑的干瘦男人正與一名赤身裸體的肥胖女人扭打在一起,旁邊還有幾只嚎叫的狼。有人猜測這是勞倫斯在表現他與妻子弗里達之間的愛情搏斗。弗里達就是肥胖體型,只不過勞倫斯在這幅畫中過分夸大了她臀部和大腿的比例。后來,勞倫斯受塞尚的《沐浴者》系列繪畫的影響,又畫了《男人沐浴圖》掛在弗里達的房間里。1927年,他又完成了畫作《逃回伊甸園》。這幅作品畫的是赤身裸體的夏娃逃回伊甸園,亞當和天使在伊甸園門口赤裸著身體扭打在一起,表現的是兩個男人正在為一個女人爭斗。據說這幅畫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問世的:勞倫斯聽到了拉瓦格利(弗里達的情人)即將來訪和弗里達將要離開一個月左右去德國的消息。同年,勞倫斯還完成了《擲回禁果》的創(chuàng)作;與布魯斯特夫婦住在拉威洛期間,他還創(chuàng)作了尺寸很大的畫作《復活》,這幅畫后來保存在奧斯丁的德克薩斯大學。到了1928年,勞倫斯又畫了《康踏第尼》《蒲公英》《干草垛下》《男人再生》《親吻》《礦井事故》《舞蹈素描》《麗達》等作品。勞倫斯的畫并不出色,但他本人卻對自己所有的成果都很滿意,自認為是大師級的作品。
這些畫作展現的都是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其中爭議最大的一幅《蒲公英》,畫的是一個裸體男人沖著墻角撒尿。這使得很多人都不能接受,但勞倫斯卻認為這不過是展現了人世間單純自然的事,并非有失“莊重”。他認為:“繪畫之根本任務是畫出人體的肉質肉感,就像塞尚畫的是蘋果的‘蘋果本質一樣。也就是說,外觀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其內在的生命。”他在給朋友布魯斯特伯爵的信中曾寫道:“我必須把‘陽物也就是生殖器放在我每一幅畫的某個地方;并且我沒有一幅作品不是用來震驚人們那種遭閹割的社會精神狀態(tài)的。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堅信:陽物是偉大而神圣的形象,它代表著一種極深沉的生命力?!彼运漠嬜鞫汲尸F出贊美肉體與感知世界那種凡塵與肉體的質地。這就導致了他1929年倫敦的首次畫展便遭人控告,引來了警察并險遭銷毀畫作,罪名仍然是“有傷風化”。最后,警察搜走了13幅作品,大多是因為畫中暴露了陰部,這是他們判斷淫穢的標準。有一篇發(fā)表在《觀察家報》上的文章把勞倫斯的作品說成是“直白而惡心”,《每日快報》的評論則更犀利:“丑陋的構圖、著色和繪制,這些作品令人厭惡至極,而其中一些主題會嚇得多數人退避三舍?!碑斎唬灿猩贁档馁澴u之聲,比如格溫約翰在《大眾報》上以《詩人心智的眼光》為題發(fā)文,她認為“勞倫斯通過一種新的媒介,以驚人的力量道出了他內心的形象思維,節(jié)奏分明,游刃有余”;她還贊美勞倫斯的《發(fā)現摩西》《紅柳》《薄迦丘故事》是“最美的繪畫,充滿活力”。但是,這微弱的贊譽之聲很快就被充斥著報紙頭條的攻擊聲所淹沒。為了保全這些畫作,勞倫斯只好委曲求全,甘心接受法庭的裁決,永不在英國展出他的畫作。盡管如此,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繪畫風格,即產生肉體感覺的畫?!皳f勞倫斯的畫在畫功上和布局上都有缺陷,但是因為畫中充滿了勞倫斯的張力,技術上的誤差就不足為道了,而且?guī)缀蹙褪且驗檫@些誤差,勞倫斯的畫才達到了某種狂野的生動效應。”與其說勞倫斯畫的是圖像,倒不如說是他內心情感的象形文字表達,他并非想用裸體藝術刺激人們的欲望,而是要撕破一切偽裝的姿態(tài),建立一種新型的“生殖感情”,來消除人類血性意識的貧乏,通過繪畫將他的熱情釋放給世界,感染這個世界,使世界恢復到充滿愛和美、洋溢著勃勃生命力的原初狀態(tài)。勞倫斯的繪畫也正因為注入了激情而富有生命力。
了解了勞倫斯的繪畫風格和理念,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其文學作品,因為他的繪畫理念自然而然地滲透到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1926年12月,他在設計創(chuàng)作《薄迦丘故事》的同時,正在撰寫那部讓他蜚聲文壇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第二稿。正如格溫約翰所贊美的那樣,《薄迦丘故事》確實不失為一幅優(yōu)美的畫:畫中,修女們身穿羽白色長衣,頭戴蜜色的無檐帽子,輕手輕腳地穿過一塊剛剛耕過的地,向著容光煥發(fā)、伸展著四肢躺在地上的園丁走過去。園丁睡著了,風把他的襯衣吹起,露出了裸體,這群修女急切地要看卻又為此震驚。他的畫技并不熟練,卻很有感染力。如同他的繪畫,勞倫斯說他寫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也是關于崇拜陽物的小說。小說的男主人公克利福德·查太萊年輕有為,卻因戰(zhàn)爭負傷,下半身癱瘓,失去了性能力。25歲的女主人公康妮不愿做婚姻的犧牲品,愛上了身體強健的護林人梅勒斯。讀過《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人大都不會忘記小說中康妮和梅勒斯在林中做愛的場景:
他的充滿著純粹的溫柔的情欲的手,奇妙地,令人眩暈地愛撫著她,溫柔地,他撫摸著她腰間的軟滑的曲線,往下去,再往下去,在她那柔軟而溫暖的兩股中間,移近著,再移近著,直到她身上最生動的地方。她覺得他像是一團浴火,但是溫柔的浴火,并且她覺得自己是融化在這火焰中了?!瓱o名者的深探,越入越近,她自己的波濤越蕩越遠地離開她,拋棄她,直至突然地,在一種溫柔的、顫戰(zhàn)的痙攣中,她的整個生命的最美妙處被觸著了,她自己知道被觸著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已經沒有了,她再也不存在了,她出世了:一個婦人。
唉!太美了,太可愛了!在那波濤退落之中,她體會這一切的美而可愛了。
勞倫斯通過康妮之口向世人道出了他的觀點:“生命原來是如此的!一個人的本來面目是如此的!世上沒有需要掩藏的東西,沒有需要害羞的東西!”他還在小說著者序中寫道:“人們要反對只管反對,我卻要表白這部小說是一本純正的、健全的、我們今日所需要的書?!乙篱g的男子女子能夠充分地、完備地、純正地、無瑕地去思考性的事情,縱令我們不能如心所欲地做性的行動,但至少讓我們有完備無瑕的性的思想。”
作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英國作家和畫家,勞倫斯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是他相信血和肉比智力更聰慧,他認為英美人喪失了對肉體的直覺的感悟能力。他甚至在1927年夏季的一個晚上做過一個夢,夢見他被任命為一所學校的校長,他采用他自己慣常的充滿激情、令人震驚的方法教授繪畫和寫作,結果人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之后終于意識到:小說和繪畫中表現的性欲不過是每個男人和每個女人生活中的一部分。由此他重新萌發(fā)了一種強烈的意識,他要把性愛提高到本體論的、美學的高度來認識,來書寫,來描繪,來謳歌;用他的繪畫和文學作品使人們變得更好,思想更純潔。
縱觀古今中外,所有好的藝術作品都是凸顯了強大的生命力。山水花草有生命,人類更是如此。勞倫斯用他的畫筆,闡釋著形形色色的人,傳達出他心中那種通透、燦爛、蓬勃的生命活力。他的人體畫,新穎大膽、驚世駭俗,彰顯人體肉感,讓人看后有一種心旌搖曳、不可抗拒,但又迷而不亂、裸而不“黃”的美感。雖然他繪畫中的線條有些粗糙,繪畫技巧也不熟練,但效果卻震撼人心。勞倫斯的畫作有的被各大博物館和大學收藏,還有一些散落各處。后來,在享譽國際的勞倫斯研究專家凱斯·薩加博士多年的努力下,收集了散落于世界各地的一些重要的勞氏畫作和有關藝術的文字,于2003年匯集成冊出版了D.H.Lawrences Paintings。薩加博士還為此書撰寫了洋洋數萬言的學術研究文字,評價勞倫斯的繪畫生涯,使勞倫斯這位文學藝術通才的形象更加立體、生動。這本書于2011年由我國著名的勞倫斯研究專家黑馬先生翻譯為《世俗的肉身:勞倫斯的繪畫世界》。直到今天,仍然有不少人視人體藝術為洪水猛獸,把人體繪畫與淫穢和性聯系起來。作為畫家的勞倫斯是借用人體語言來傳達他對生命活力的贊美,鞭撻當時英國社會的腐朽、沒落以及對性的無形壓抑、禁錮,呼喚人們向本性世界的回歸。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內在動因。正如黑馬先生在譯著序里所說:“欣賞勞倫斯的繪畫,就如同理解《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一樣,首先需要的是超越時空和個人的自由心態(tài),是審美的眼光,勞倫斯的繪畫便是這種審美意識觀照下的生命表現?!边@樣,我們才能感受到他的畫魂,因為所有的精神都體現為世俗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