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周作人一生出版了眾多散文集,其中1934年問世的《夜讀抄》具有特殊的意義。20年代末30年代初,周作人面臨一種人生姿態(tài)的自我調(diào)整,從“叛徒”成為“紳士”,從“十字街頭”走進“象牙塔”;與此同時,他的散文文體也在發(fā)生著重要的變化,所謂“書話體”逐漸成為周氏小品文的招牌。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大多收入《夜讀抄》,因此重讀、細讀這本散文集,對深入理解周作人彼時的轉(zhuǎn)變大有裨益。
關(guān)鍵詞:周作人 《夜讀抄》 調(diào)整 書話體
《夜讀抄》1934年7月由上海北新書局出版,除小引與后記外,共收入文章37篇,其中絕大多數(shù)作于1933-1934年間。這期間,周作人的生活平穩(wěn)而清靜,在家讀書,大學授課,應邀講座,與詩友應酬,無外乎此。但也有一些波瀾,譬如由“五十自壽詩”引起的紛爭。
1934年1月中旬是周作人的五十生辰,他相繼寫了兩首打油詩自遣,其一云: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創(chuàng)下通年學畫蛇。老去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其二云: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功夫吃講茶。
這兩首詩以書贈林語堂《偶作打油詩二首》的手跡形式、以《五秩自壽詩》為題發(fā)表于1934年4月5日出版的《人間世》創(chuàng)刊號,前一頁刊有“京兆布衣知堂(周作人)先生近影”,后幾頁是幾位友人的和詩,有劉半農(nóng)《新年自詠次知堂老人韻》四首,沈尹默《和豈明五十自壽打油詩韻》兩首、《自詠二首用裟韻》兩首、《南歸車中無聊再和裟韻得三首》三首,林語堂《和豈明先生五秩壽詩原韻》一首。[1]此后,又有蔡元培、沈兼士、錢玄同等人的和詩發(fā)表,另有胡適、俞平伯、馬幼漁等人的和詩為人所知,場面一時頗為壯觀,成為當年文壇的一項盛事。然而不久便引來了上海左翼文人的集體攻訐,周作人幾乎成了舊派文人的代表,被“從年頭直罵到年尾”,這令周作人頗不愉快,亦使他更加對世事感到無聊,更加遠離了社會的紛爭。
1928年11月周作人作《閉戶讀書論》一文,1929年5月收入《永日集》由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對外高調(diào)宣布了他的人生選擇。該文一起手便直言,當今社會,人心不古,世道大亂,人生兇險,“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不平與不滿郁結(jié)心中,無法排遣?!澳敲丛趺崔k好呢?我看,茍全性命于亂世是第一要緊,所以最好是從頭就不煩悶。不過這如不是圣賢,只有做官的才能夠,……平常下級人民是不能仿效的。其次是有了煩悶去用方法消遣。抽大煙,討姨太太,賭錢,住溫泉場等,都是一種消遣,但是有些很要用錢,有些很要用力,寒士沒有力量去做。我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個辦法,這就是‘閉戶讀書?!矛F(xiàn)在不甚適宜于說話做事的時候,關(guān)起門來努力讀書,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可以得道,可以養(yǎng)生,豈不懿歟?”[2]言出必行,周作人隱入書齋,專心致志地用文字營造、建構(gòu)一套現(xiàn)代文人的亂世生存哲學與美學,他的毫不抽象的“宣言”,極得要領(lǐng)的“對策”,逐漸使他成為眾多文人的精神領(lǐng)袖與思想資源?!兑棺x抄》可謂他奉行“閉戶讀書”之后的第一部典型著作。
《夜讀抄》中的37篇文章幾乎無一談及社會問題,全為讀書筆記、讀書錄一類文章,多數(shù)篇目徑直以所讀之書名為篇名,譬如:《黃薔薇》是匈加利人育珂摩爾的小說,是弱小民族不見經(jīng)傳的作品;《遠野無語》是日本柳田國男的筆記,“凡地勢時令,風俗信仰,花木鳥獸,悉有記述,關(guān)于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等事為尤詳”[3];《習俗與神話》是安特路朗的著作,與《神話儀式與宗教》是姊妹篇,兩書共同研究了人類歷史上的法術(shù)、符咒、鬼魂等現(xiàn)象,是人類學和神話學的專著;《顏氏學記》的作者乃明人顏習齋,“習齋以時文與僧道娼為四穢,我則以八股雅片纏足閹人為中國四病,厥疾不瘳,國命將亡,死者之中時文相同,此則吾與習齋志同道合處也”[4]。
《性的心理》是藹理斯的著作,以“性欲的病的變態(tài)”為主要研究對象,并由此探討人生觀的問題;《豬鹿貍》是日本早川孝太郎的民俗學著作,專門研究日本地方的宗教儀式,視角奇妙;《蠕范》的作者乃清人李元,這是“一部生物概說,以十六項目包羅一切鳥獸蟲魚的生活狀態(tài),列舉類似的事物為綱,注釋各個事物為目,古來格物窮理的概要蓋已具于是”[5];《蘭學事始》是日本杉田玄白的一本小冊子,但有學術(shù)史的價值,“所謂蘭學本指和蘭傳來的醫(yī)學,但實在等于中國西學一語,包含西洋的一切新知識在內(nèi)”[6];《聽耳草紙》是日本佐佐木喜善的一部雜著,專門搜集紀錄民俗故事,內(nèi)容豐富,方法精密,堪稱典范;《一歲貨聲》系周作人于書市發(fā)現(xiàn)的一冊抄本,“蓋近人所編,記錄一年中北京市上叫賣的各種詞句與聲音”[7]。
《希臘神話》兩篇介紹了哈理孫女士的有關(guān)希臘神話的幾部書,如《古代希臘的宗教》《希臘羅馬的神話》等,并言明正在翻譯古希臘神話;《金枝上的葉子》是茀來則夫人所編,其中文章“大都奇詭可讀,我最喜歡那些講妖婆的,因為覺得西方的妖婆信仰及其討伐都是很有意義的事”[8];《清嘉錄》乃清人顧祿所做,“記述吳中歲時土俗,頗極詳備”;《五老小簡》不知何人所編,收集了蘇東坡、孫仲益、盧柳南、方秋崖和趙清曠五人的尺牘;《花鏡》清人西湖花隱翁所做,專門講養(yǎng)花、護花、識花的學問;《塞爾彭自然史》的作者是Gilbert White,以書信體講草木蟲魚的事,文筆優(yōu)美清明,可以當做文藝作品來讀;《男化女》作者是訶耶爾,他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了自己的女友從男人變成女人的事,關(guān)注變性人的心理與病理;《甲行日注》《文飯小品》《五雜組》都是明清之際文人所作。
除以上各篇外,《夜讀抄》尚有數(shù)十篇文章介紹了大量書籍,周作人讀書之雜多由此可見一斑,中外古今無所不包,小說詩文、雜著筆記、希臘神話、日本文史、人類學、民俗學、性心理學、醫(yī)學、動植物學、人文地理等等,皆有所涉及,其范圍之廣,程度之深,令人驚嘆。所談之話題豐富多姿、靈動而詭異,深入淺出,讀之使人受益匪淺?!兑棺x抄》從頭至尾只是不動聲色、平心靜氣地談書、談讀書的妙趣,讀者若真能鉆進去,必為之所感動,無論多么混亂動蕩的心情、心緒都會得到平復。endprint
《夜讀抄》在周作人的所有文集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這不僅因為他所涉及的書籍、知識范圍幾乎最為廣泛、雜多,此后出版的《苦茶隨筆》《苦竹雜記》兩書,所涉書籍多為中國古書、日人著作、序跋一類,而此前出版的《看云集》等,紀事抒情散文尚占主要篇幅;更為重要的是,從這本《夜讀抄》開始,周作人逐漸建立、完善了一種現(xiàn)代散文文體——“書話體”或曰“文抄公”體。周作人曾自言:
我寫文章,始于光緒乙巳,于今已有三十六年了。這個期間可以分做三節(jié):其一是乙巳至民國十年頃,多翻譯外國作品,其二是民國十一年以后,寫批評文章,其三是民國廿一年以后,只寫隨筆,或稱讀書錄,我則云看書偶記,似更簡明的當。[9]
這第三階段便是從《夜讀抄》開始的。將《夜讀抄》與前此諸集相比,文章的風格體式大為不同,他不再談論世事,甚至也不再直接地談論自己的性情,而是沉入到書的世界之中,他“所說的話常常是關(guān)于一種書的”,正如上文所論,集子當中的每一篇文章都談書,甚至只談書;具體的寫法便是以摘錄各書中文字為主,間以自己的議論、心解,亦或引他人書評,再談自己看法。
周作人選擇這樣的文體,自有他的苦衷:“古人云,禍從口出。我寫文章向來有不利,但這第三期為尤甚,因為在這里差不多都講自己所讀的書,把書房的一角公開給人家看了??墒沁@有什么辦法呢。我的理想只是那么平常而真實的人生,凡是熱狂的與虛華的,無論善或是惡,皆為我所不喜歡;又凡有主張議論,假如覺得自己不想去做,或是不預備講給自己子女聽的,也決不隨便寫出來公之于世,那么其結(jié)果自然只能是老老實實的自白,雖然如章實齋所說,自具枷杖供狀,被人看出破綻,也實在是沒有法子。”[10]這一類文章篇幅都不長,不做長篇大論,高頭講章,只是娓娓而談,不事張揚,其涵養(yǎng)、氣度與風范頗有影響力與滲透力;作者擯棄了熱狂與虛華,態(tài)度誠懇,情緒內(nèi)斂,以其深湛的學養(yǎng)與漸近自然的性情平敘成文,讀之似有讀佛家經(jīng)典之功效,使人忘卻世事凡塵,進入一種極端平靜、自由的境界。郁達夫曾評述此文抄公體:“近幾年來,一變而為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入古雅遒勁的一途了”[11],這種古雅的風格不僅僅屬于周作人,也通過他及其文章影響了身邊的文人,不僅塑造了自我形象也影響到了流派形象的建構(gòu)。
在《鬼的生長》一文中,周作人摘錄清人紀昀《如是我聞》、宋人邵伯溫《聞見錄》、清人俞曲園《茶香室三鈔》、清人錢鶴岑《望杏樓志痛編補》等書,大談鬼是否生長的民間傳說,其中講道:
常人更執(zhí)著于生存,對于自己及所親之翳然而滅,不能信亦不愿信其滅也,故種種設(shè)想、以為必繼續(xù)存在,其存在之狀況則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惡而稍稍殊異,無所作為而自然流露,我們聽人說鬼實即等于聽其談心矣,蓋有鬼論者憂患的人生之雅片煙,人對于最大的悲哀與恐怖之無可奈何的慰藉,“風流士女可以續(xù)未了之緣,壯烈英雄則曰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相信唯物論的便有禍了,如精神倔強的人麻醉藥不靈,只好醒著割肉。關(guān)公刮骨固屬英武,然實亦冤苦,非凡人所能堪受,則其乞救于嗎啡者多,無足怪也。[12]
把有鬼、有來世的信仰比作麻醉藥和嗎啡,似易引發(fā)誤解,但周作人其實并無褒貶之意,只求無痛無苦,平和清靜,其中深意又可引到所讀之書上來:
“八月初一日,野鬼上乩,報萼貞投生。問何日,書七月三十日。問何地,曰城中。問其姓氏,書不知。親戚骨肉歷久不投生者盡于數(shù)月間陸續(xù)而去,豈產(chǎn)者獨盛于今年,故盡去充數(shù)耶?不可解也。杏兒之后能上乩者僅留萼貞一人,若斯言果確,則扶鸞之舉自此止矣。”讀此節(jié)不禁黯然?!锻訕侵就淳幯a》一卷為我所讀過的最悲哀的書之一,每翻閱輒如此想。如有大創(chuàng)痛人,飲嗎啡劑以為良效,而此劑者乃系家中煮糖而成,路人旁觀亦哭笑不得。自己不信有鬼,卻喜談鬼,對于舊生活里的迷信且大有同情焉,此可見不債之老矣,蓋老朽者有些漸益苛刻,有的亦漸益寬容也。[13]
上文中的引文出自《乩談日記》,日記作者借扶乩與死去的親人對話,以此知道鬼也有生死,人死尚可招魂得見,鬼死則為真正之永別。在周作人看來,鬼之信仰實在是人對于生之痛苦和恐懼的一種征服與超越,文人之讀書的目的亦在于此,也是對于現(xiàn)世苦難和恐懼的一種征服與超越,或者也是一種逃避,但逃避實則就是征服與超越,敢談、敢寫、敢于自我剖析、自我暴露,敢于正視人性和歷史的陰暗面,便是文人征服與超越痛苦和恐懼的方式。從這個層面說,《夜讀抄》中的文章微妙而深刻地記錄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周作人調(diào)整與轉(zhuǎn)變時期的心路歷程。
注 釋
[1]兩詩此前曾以不同形式見于1934年2月1日的《現(xiàn)代》月刊第4卷第4期與3月16日的《論語》半月刊第37期。
[2]周作人:《閉戶讀書論》,《永日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4-115頁。
[3]周作人:《遠野無語》,《夜讀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頁。
[4]周作人:《顏氏學記》,《夜讀抄》,第25-26頁。
[5]周作人:《蠕范》,《夜讀抄》,第39頁。
[6]周作人:《蘭學事始》,《夜讀抄》,第45頁。
[7]周作人:《一歲貨聲》,《夜讀抄》,第54頁。
[8]周作人:《金枝上的葉子》,《夜讀抄》,第81頁。
[9]周作人:《原序》,《書房一角》,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頁。
[10]周作人:《原序》,《書房一角》,第3頁。
[11]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4頁。
[12]周作人:《鬼的生長》,《夜讀抄》,第164-165頁。
[13]周作人:《鬼的生長》,《夜讀抄》,第165頁。
基金項目: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W2014135)
(作者介紹:許江,文學博士,現(xiàn)執(zhí)教于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