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去年有過一次愉快的旅行。十一月,跟武漢的阿毛、周鵬、梁玲,云夢的范小雅,孝南的周芳,孝昌的付勇軍,去燕七的老家大悟縣看烏桕樹的紅葉。我開著車,由滬蓉轉京珠,由國道到省道,由縣鎮(zhèn)細長柏油路到鄉(xiāng)村坎坷水泥路,總算是將文學家們由江湖池沼中的武漢,送到了大別山的深處。寫詩的燕七,一路上都在擔心她帶路會不會將我們帶到溝里去——我們每個人的家鄉(xiāng),不是都成迷宮了嗎?又擔心我們心急客來早,山中紅葉稀,新城鎮(zhèn)的某某村,四姑北山的某某嶺,那些可愛的烏桕樹,還沒有做好準備,好像門外已經(jīng)是鼓吹鑼鼓,門里的新娘還臉未開,眉未畫,紅蓋頭也沒有披到儼儼黑發(fā)的頭上。
事實證明,主人的擔心,其實是多余。幾番山重水復疑無路之后,出現(xiàn)了赤橙黃綠的村莊。陽光明亮,烏桕樹就像藏在深山中的俊鳥,一只,兩只,一群,兩群,在村落里,在田埂邊,在山道上,在起落的丘山間,凝聽翔立,驚鴻游龍一般。老付是寫軍事小說的,一路談笑風生,這時候都不太敢呼號發(fā)令了,錢塘君的一嗓子,將人家龍女跟雨工都嚇跑了,怎么辦?燕七還在抱歉樹葉不夠紅,我倒是覺得這樣的深紅與淺紅,明黃與烏紫,顯出每一棵烏桕,感應秋意各各不同,就像鈍感與敏感的人一樣。小雅覺得銀杏好看,我想的是銀杏整齊明凈,樹樹秋色,不如烏桕隨風賦形,姿態(tài)有別,好像陣陣秋風吹進山,能在它們之間奏出交響樂。
我們走出村子,沿著陂塘與坡谷,爬到村前的山頂,在那里,看到了一棵特別俊美的烏桕樹。我覺得它枝葉交互的氣度,已經(jīng)有一點像王羲之寫的蘭亭帖了,特別難得的是,它在赤橙黃綠中過渡,好像將自己放到了春夏秋冬的四季。佛陀滅度在娑羅園中雙樹間,雙樹一枯一榮,隱喻著宇宙的生死消息。這棵烏桕樹亦枯亦榮,其實是蠻有佛性的。周芳說它是烏桕王子,是暖男,我自己的YY,是心里想,它大概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吧,像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寫《野草》和《故事新編》的魯迅,寫《春桃》和《玉官》的許地山,在春花秋月與風刀霜劍之后,終于修出了這般慈悲與金剛交替的相位。
“烏桕王子”的身前,是一塊三四畝的馬掌地,村里的人沒有將之交給紅薯、玉米與土豆,而是任其長草,其時茅草已被秋風吹白,草叢里到處都是勾攀褲腳的蒼耳?!叭漳翰畡陲w,風吹烏桕樹?!逼鋵嵾€沒有到日暮,但風是有力的,往還樹間的鳥,也不是伯勞,多半是當?shù)氐幕蚁铲o,在我們的方言里叫陽鵲。我們幾個人坐在草地上,朗讀阿毛的新詩集,大家都學著老付,將手機里的音樂調出來配樂。我讀阿毛的《火車駛過故鄉(xiāng)》:“37歲是個什么年齡?/一個低沉的聲音,回蕩在一間昏暗的/包間里。那時,我抽著煙,/望著漸漸變暗的窗外。/一串名字,從我的腦海里/駛過車輪:凡·高、蘭波……”配樂用的是賀西格的《色楞格河》,也特別讓我想到帕斯捷爾納克的《生活——我的姐妹》:“此刻,生活猶如夢幻,/就像一顆心拍打著車廂平臺,/把一扇扇車門撒向草原?!?/p>
特別文藝的一天,不是嗎?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大學校園里,華師圖書館前面被露水濡濕的草坪……年前我讀劉醒龍的小說《圣天門口》,也特別感受到作者對烏桕樹的喜愛,不僅是大悟縣(從前叫禮山縣),麻城、紅安(從前叫黃安)、英山、羅田,恐怕整個鄂豫皖交界的大別山區(qū),都交響樂般生長這種樹,與之對應的,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鵑。我由劉醒龍的介紹,還讀到上世紀中葉,何耀榜先生的回憶錄《大別山上紅旗飄》,講三十年代縣鄉(xiāng)中游擊隊員們的紅色革命細節(jié),另外一個版本的《風吹稻浪》故事。烏桕、杜鵑、紅旗,是這“三昧真火”,鼓動起這一片山林里的數(shù)百萬人,起來改寫國家的命運的吧!
《圣天門口》中講,在那場“暴雨將至”的黃麻起義快要臨近的時候,天門口小鎮(zhèn)的男女們正在鎮(zhèn)外的田畈上“柯木梓”。男人們用長長的柯刀,將木梓枝由木梓樹上拉下來,由女人們捆扎好抬回家。“木梓樹”就是烏桕樹,我還記得小時候爺爺講過一個故事,講朱元璋被元兵追殺,逃到一片樹林子里,為樹林掩蔽搭救,做了皇帝后,找到樹林,論功行賞,“松柏讓路讓得快,封你一年四季青。楊柳讓路讓得慢,封你只能半年青。木梓樹見孤不讓路,罰你刮骨熬油點天燈?!痹跔敔?shù)墓适吕?,秦始皇趕山,形成七水二山一分田的世界,而朱洪武殺韃子平天下,我們的祖先才得以渡江淮,過麻城,定居到大別山麓以至于江漢平原。北緯三十度所穿過的這一片山地與平原,一年四季分明,樹木的品性也各各不同,這個故事也就解釋為什么有些樹冬天掉葉子,有一些冬天不掉葉子,而傲嬌的木梓樹,掉了葉子還不算,還要像孫悟空上斬妖臺似的,“刮骨熬油點天燈”。的確,農民們讓烏桕樹(木梓樹)做“臥龍崗上散淡的人”,其實并不是要仿效我們七個城中客,去美麗而有佛性的樹下開朗誦會,而是要在入冬的時候,收集一簇簇的黑白交錯的烏桕籽去榨油(烏桕籽也非常好看……)。
烏桕籽榨出來的油,的確是可以用來點天燈的——點燃在灶臺、炕桌、堂屋、鄉(xiāng)場,來照亮鄉(xiāng)村的寂寂黑夜。在燈泡被愛迪生們發(fā)明之前,鄉(xiāng)鎮(zhèn)的能人們一直在尋找可用來照明,做成燈燭的材料。最早的燈油可能是動物的油脂,豬油或者是牛油,它們將食物變得更加美味,或者可以燃燒,這是容易發(fā)現(xiàn)的,人們做成火把,將油脂涂浸在火把上,就可以燃燒竟夜。由動物油脂到植物油脂,這一轉換在中國,大概發(fā)生在東西漢的時候,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用壓榨的辦法,可以由植物的種籽里得到油脂。先后將籽粒做成餅,送入榨機的,有芝麻、苴麻、荏(白蘇)、紅藍花等等,紅藍花的種籽是張騫由西域帶回來,古代的用途,一是提取紅色素作胭脂,一是取籽作油,“既任車脂,又堪為燭”。甚至連前面提到的蒼耳,也上過榨機,《救荒本草》里講:“蒼耳葉青白,類粘糊菜葉。秋間結實,比桑椹短小而多刺。嫩苗炸熟,水浸淘拌食,可救饑。其子炒去皮,研為面,可作燒餅食,亦可熬油點燈?!笔只浦参锏姆N籽受到特別的重視,蔓菁、白菜與蘿卜的種籽都可榨油,其中的十字花科榨油之王,可能是今天江南到處都有的油菜,榨出來的菜油,可食用,可點燈。我記得小時候,大年三十的晚上,母親點灶燈,照我家的灶王爺上天去給玉帝老兒報告一年的工作,用的就是菜油燈,雖然那時候,鄉(xiāng)下已經(jīng)有了柴油和煤油。大概母親已經(jīng)意識到,玉帝與灶王爺都是綠黨,而且柴油與煤油,會熏黑他們的鼻孔不說,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也沒有菜油馨香溫和,令人心情愉快。endprint
但我相信,如果我們家有烏桕油的話,母親一定會用它來代替菜籽油?!短旃ら_物》的作者宋應星,將烏桕油推為諸油品第一,他講:“(烏桕籽)榨出水油清亮無比,貯小盞之中,獨根芯草燃至天明,蓋諸清油所不及者。” “燃燈則桕仁內水油為上,蕓苔次之,亞麻子(陜西所種,俗名壁虱脂麻,氣惡不堪食)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燃燈最易竭),桐油與桕混油為下(桐油毒氣熏人,桕油連皮膜則凍結不清)。造燭則桕皮油為上,蓖麻子次之,桕混油每斤入白蠟結凍次之,白蠟結凍諸清油又次之,樟樹子油又次之(其光不減,但有避香氣者),冬青子油又次之(韶郡專用,嫌其油少,故列次),北土廣用牛油,則為下矣?!彼?,在中古世紀的中國之夜,秀才們讀書,和尚們念經(jīng),皇帝與官員們在堂上會議,秦淮河邊歡場的聚會,恐怕都是在烏桕王子們奉獻出來的烏桕籽油的照耀之下進行的,這也給了烏桕樹席卷江淮、會集在大別山中的理由吧。
有意思的是,這時候的歐洲,添注到威尼斯城的街燈、巴黎圣母院與白金漢宮的壁燈中的燈油,除了宋應星給出差評的牛油等動物油脂之外,據(jù)說還有鯨油——虎克船長們駕著三桅船,在太平洋與大西洋上追逐白鯨、藍鯨、抹香鯨,為貴族小姐們提供鯨骨,來支撐她們的胸衣與裙子之外,還在垂涎鯨族的脂肪。一缸清亮的桕油,需要壓榨千百萬顆細小的烏桕籽,捕獵一頭鯨魚,大概可得到很多缸鯨油吧!而照明用的極品鯨油,據(jù)說是由鯨腦中提取的(北宋莊綽的《呻吟語》里,有煉人腦為油的記載)。正在發(fā)育的歐美城鎮(zhèn)的照明需求,催生出龐大的捕鯨業(yè),也催生出《白鯨》這樣的海洋小說。
烏桕照亮的中國內陸的中世紀、鯨油照亮的歐洲的近代世紀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大別山最僻遠的山村,都已經(jīng)通上了柏油路與電話,愛迪生發(fā)明的燈泡被水電站與火電站提供的電力點亮,去年的諾貝爾物理獎頒給了發(fā)明LED燈的日本科學家們(好像也并沒有讓日本的捕鯨船停下來),其實超市里的LED節(jié)能燈已經(jīng)售賣有好多年了。曾經(jīng)的燈油之王烏桕樹,現(xiàn)在也成為莊子所說的不材“散木”——無用之木。多愁善感的燕七同學講,每年都會有大批的烏桕樹被當?shù)氐霓r民砍掉,詩人們眼中的蕭蕭玉樹,其實是農民過冬的薪炭。
由大悟縣回來的路上,我想到幼年時,早上去小學校上學,路上遙遙所見的大別山的山群,在朝陽中,就像一群鯨魚浮游向南。那時候,我沒有想到,在升起朝霞的山嶺里,有這樣美麗而神奇的樹,與我日常見到的楓楊與苦楝,如此不同。我又想,救救這些失業(yè)的烏桕樹,寫寫文章吧,讓更多的城里人知曉它的美,讓烏桕樹在鄉(xiāng)村的旅游業(yè)里煥發(fā)出光輝,另外一方面,主持園林行道的家伙,在苗圃中,不妨少種一點銀杏,多種一點烏桕,這樣每年的十一、十二月,江南的城市里就會多出幾個色彩斑斕的烏桕之周。
(選自2015年3月29日《文匯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