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
從人類中有我,只能演繹出愛人類不一定不愛自己,并不能演繹出愛己不外人
功效主義(utilitarianism,常譯為功利主義)的人性論預(yù)設(shè)是:每個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它的結(jié)論是:最好的行為是實現(xiàn)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的行為。從這個預(yù)設(shè)似乎很難得到這個結(jié)論。英國哲學(xué)家邊沁大致提供了兩種回答。一種回答是,個人之所以會考慮別人,服從社會,是因為不服從就會得到痛苦,例如輿論的譴責(zé)乃至法律的懲罰,因此遭受痛苦,這份痛苦和所獲的利益兩相加減下來,還是以正當?shù)氖侄潍@利比較合算。另一種回答是,利己與有利于人類整體這兩者實際上是一致的。
我們先來看看邊沁的第一種解答。的確,人們常常因為“違法的代價太高”而不去違法。不過,我猜測,也常會有這樣的機會——算下來的結(jié)果是違法獲利還蠻合算的,尤其,若我們能把違法技巧提升到一個高新水平。近年來,雖然也法辦了不少貪官污吏、黑心商人,造假、貪賄卻一浪高過一浪,造假貪賄的手段也不斷翻新,看來在印證這個猜測。立法者固然可以在這里那里提高“違法的代價”,但不大可能通過這個途徑杜絕違法。何況,處處提高違法的代價只會造出一部苛法,殊非我們本來所愿。咱們還不說立法者執(zhí)法者自己最容易變成為自家謀利的大戶。
那么,第二種解答呢?國人引進功效主義之初,是連著這兩個解答一起引進的,而第二種解答尤得人心。周作人有一篇題為“人的文學(xué)”的文章,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都會提到,文中主張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這種主義要營造的是“一種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利己怎么一來就利他了呢?“第一,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不可。第二,個人愛人類,就只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guān)的緣故。墨子說,‘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便是最透徹的話?!币来?,我們最后就能來到“家人類”人的理想生活,“實行起來,實于世上的人無一不利”。這聽上去很美,不過只能聽一聽開心,不能去多想。是的,獨木不成林,不過,一棵樹壯大,往往讓周邊多少競爭者枯萎死掉。從人類中有我,只能演繹出愛人類不一定不愛自己,并不能演繹出愛己不外人。
陳獨秀同樣認為自利主義不能只限于個人,而應(yīng)當“擴而充之”,直擴充到“國家自利,社會自利,人類自利”。張東蓀所取的也是同一條思路:“各個人不過以其自身之理想為目標而已。而此各人之理想即有全體目的相應(yīng)者?!比w目的怎么來相應(yīng)各人之理想呢?黑格爾的“理性的狡計”是一種機制,但張東蓀沒往這個方向想。他用同情心為例來說明自己的意思?!巴橹楦袩o異于自我之情感之擴大……自知自己意志與社會意志相合,于是自覺幸福。此種幸福之情感暗中與全體幸福相一致……情感之為自利與利他又同出一源,逐漸知全體之利即為自己之利”。這種“擴大化”的思路恐怕過于簡單了,讓我們?yōu)殡y的,總是自己的意志往往與“社會意義”不合,對全體有利的事往往對自己無利,這些是硬邦邦的事實,無論暗中還是明中怎樣感覺,并不能加以改變。自利與公益當然也有重合的時候,你生性摳門,什么都省著用,這有利于環(huán)保。不過,我們不愿用這類例子來解釋自利與公益的聯(lián)系,因為摳門人在花費自己所有時摳門,在使用共有物品時卻可能大手大腳。
從個人的自利恐怕很難“開出”為全人類謀福利的愿望。其實,達爾文早就指出這里有一個邏輯上的扭曲:個人的自利是行為的動機,而最大幸福原則“與其說是行為的動機,毋寧說是行為的標準更為正確”。功效主義的邏輯并不是要從自利動機演繹出利他動機,而是要從那里演繹出利他的“客觀效果”,既然功效主義是后果論的,這種利他效果就為行為提供了達爾文所說的道德標準。自利動機怎樣演繹得出利他效果?最流行的解說是“看不見的手”。
(作者為首都師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