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佳瑋
殘羹剩飯 越吃越香
◎ 張佳瑋
我爸媽的生活習(xí)慣頗為相異,具體表現(xiàn)為老媽謹嚴細密性如烈火,我爸懶散隨意得過且過。延及飲食上,我爸不愛買菜,偏又愛新鮮,一頓飯吃完,無論剩多剩少,全數(shù)倒掉。我媽手一慢被他搶了先,就要跳腳罵:又被你浪費了!
我媽受外婆熏陶,很懂得因陋就簡無中生有。我外婆生前有道招牌菜是紅燒鱔筒,香濃甜嫩,很是可口,但我吃時總像鬼子探地雷。因為一,她不舍得丟掉鱔頭鱔尾,怕蛇如我,見了鱔頭就魂飛魄散;二,她總愛把助味的大蒜和鱔魚做伴,喧賓奪主,遠看像白石頭之間盤幾條小蛇。但外婆振振有辭:這些都是錢買來的嘛!
我外婆傳給我媽的因陋就簡第一道,就是一種怪面,無錫話叫做“爛糊面”。比如午飯有好菜湯留下,就勢用湯下面。面條寬扁,面湯熬得濃稠,青菜、毛豆、肉絲等化在其中,吃什么都是黏糊糊的,但有種意外的香甜。秋天午后餓了,晚飯還沒好時,吃一碗爛糊面擋一擋饑是有用的。我外婆還愛混搭,青菜、肉絲、毛豆、雞蛋湯下了面,偶爾還加小面團、大年糕,疙里疙瘩一大碗。可是因為熬得爛,面香湯鮮云集于此,而且清爽不膩,很是可口。
在爛糊面系列之中,我外婆有許多詭怪創(chuàng)舉,如南瓜面、藕絲面、黃豆面、雞骨面等等。凡不舍得扔掉者,均可面面俱到地熬之。熬好了,賣相著實不好看,一派死纏爛打的景象,但總是好吃。每到秋冬下午,家里總有一片吸面的“呼嚕呼嚕”聲,蔚為壯觀。
咸泡飯系列是爛糊面系列的姐妹黨,我爸對此倒無異議,有時還親自下廚。江南菜館都有“菜泡飯”一味,意思類似:青菜切碎,加以香菇、咸肉,吃來蠻清淡。咸泡飯與其類似,但要更隨便一些。近水人家的咸泡飯向來是有什么料下什么料,飯以隔夜冷飯居多——隔夜飯比剛出鍋白飯少點水分,更彈更韌,而且耐得久煮——所以咸泡飯的熬煮通常把菜與料熬得面目全非,可是飯卻沒爛,甚至還挺入味。南方以前家家貯點兒蝦仁干(當?shù)卦捊虚_洋),下一點兒提味,妙極。
我爸愛的東西叫做魚凍,但遠沒刻意做的那種魚凍華麗。所謂魚凍,說來無非是前一天的紅燒魚未吃完,于是拿掉骨頭,將肉刮碎散在湯里,冰箱里放一夜。第二天膠原蛋白凝結(jié),狀若布丁,下面暗藏?zé)o數(shù)魚肉丁末兒?;阴r,用來下粥下酒最好。我小時候不大會格物致知,像古希臘某些哲學(xué)家一樣,覺得“物質(zhì)恒久不變”。于是一勺魚凍擱在粥碗上,順便往上撒肉松,回頭看魚凍融了,魚肉猶在,大驚失色,差點急哭了。
我家的魚凍算是對肉汁的再利用,南方對好肉汁的愛,有時甚于對肉。比如,我媽做紅燒肉,吃飯時卻不碰肉,只顧拿肉汁澆蒸蛋吃;我爸則認為拿肉湯拌飯,天下一絕,所以每次飲宴吃到紅燒蹄胖之類,我倆父子都會過去剖蹄取其中好瘦肉,外加濃稠湯汁拌飯吃。周朝有所謂淳熬,就是拿肉醬加點兒油往飯上澆。我們簡單點,只要油不要肉醬。無錫有名產(chǎn)曰油面筋,素?zé)齺砼浣z瓜、茭白、萵筍皆可,取其口感柔韌;葷燒則常用來裹大肉丸子,類似于獅子頭,叫做釀面筋。釀面筋必有好紅燒肉汁來配,才能水乳交融。如果單用醬油等調(diào)味,一沒有甘肥之潤香,二會有隱約酸味,不夠下飯。
好雞湯講究純凈如水,清而且鮮,但江南上一代熬雞湯,都要求油重。湯面一層金黃,熱氣絲毫不冒,冷眼一看像極正宗的過橋米線。這樣一鍋雞湯,香潤厚重不提,雞肉撈完吃罷,可以下筍子、千張、貢丸、香菇,又是另一味菜——和以前八旗子弟涮鍋前先用鹵雞凍鮮湯的法子是類似的。
每冬過年,只要是自家做年夜飯的,總是留菜不少。過年前幾天到處拜訪,在家吃飯總是越簡單越好。所以咸泡飯、爛糊面、粥配小菜,時常這么過去了。那時各類華麗的因陋就簡的菜式也就很流行。有一年吃完一份紅燒栗子雞,還剩份雞汁和些許栗子,我爸實在不想出門買菜,就雞汁下了兩個荷包蛋,栗子磨粉裹了年糕炸了一炸,其香撲鼻。年糕沒吃完,客人上門,小孩子搶著吃。
還有一年因是去鄉(xiāng)下吃了年夜飯,家里并沒儲糧,于是我媽動了魚的主意——過年時爸單位發(fā)了條大號青魚。魚身腌了做咸魚,于是我媽想法子了。魚骨和魚頭略煎,然后熬湯下豆腐和雞蛋,熬了可謂波瀾壯闊的一大鍋。魚尾、魚鰭極肥厚,涮下許多魚膠,配魚頭湯做山寨魚翅撈飯。事后全家人一起看電視時閑聊,都說此魚活得不冤,全身上下都被我們家超度到了,阿彌陀佛。
到如今我回家吃飯,我爸媽仍不時因陋就簡。每次飯畢我媽眼望飯菜發(fā)怔,琢磨如何乾坤大挪移一番,我爸就嘲笑說她又要吃爛糊,然后我媽大怒說,要不是你懶不肯開車帶我去菜場我才不會這樣呢,然后又開始對我數(shù)落我爸如何懶如何每次開車出門就嘟嘴。我覺著,如果我爸媽都懶洋洋,他們會每天下館子;如果我爸媽都急匆匆,大概他們會每天吃新鮮的。恰恰是如今這樣快慢搭配的性格組合,才能產(chǎn)生爛糊面、咸泡飯、魚肉凍下粥、肉汁雞湯、青魚羹過年這類事兒。這類我外婆一生奉行的殘羹剩飯見啥做啥,做啥吃啥,吃啥香啥的勁兒,用我外婆的話說,叫“過日腳(日子)”。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