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來磊
逃 兵
朱來磊
朱來磊,河南永城人,1993年出生,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天津文學》《詩歌月刊》等報刊。
四爺當過兵這我知道,但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是個逃兵。村子里對這件事諱莫如深,似乎所有人都在恪守本分不約而同的替他隱瞞著這個秘密。可憐我在這個村子里過活了二十余年竟然對此事一無所知。
這事還要從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大閱兵談起。閱兵前半月關于,戰(zhàn)爭、老兵的話題絕對有著不俗的影響力。那天村長玉山家的小子金標擠眉弄眼的朝我擺擺手。我一向沒給過這小子好臉色,染著一頭黃毛站沒個站像坐沒個坐像,每次見到他我都恨不得踹他兩腳,可是偏偏我越是這樣這小子越是黏我。
我不耐煩地問他:“啥事?”
他湊過來神神秘秘的,看樣子想給我來個耳語。
我呵斥他一聲:“站好!”
他訕訕地笑了笑說:“叔,我給你說個秘密?!彼麎旱吐曇?。
我眉眼一立:“啥事?說!”
他眉飛色舞連說帶比劃:“你知道不?東頭四老爺是個逃兵。”
我有點不敢相信,但我知道這小子絕對不會騙我的。我輕輕的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你聽誰說的,別擱這胡扯?!?/p>
“咋,你不相信?”他瞪大眼睛,似乎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白騻€,俺爹喝醉了我聽他說的,你要是不相信問俺爹去?!?/p>
“真沒想到……”他說,看樣子這小子似乎還想表達些特立獨行的想法。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別瞎說,我要是再聽見你擱那兒瞎胡扯,見你一次揍你一次?!?/p>
他縮了縮脖子,拍著胸脯上的二兩肉說:“放心吧,這事我就給你自己說?!?/p>
四爺?shù)浆F(xiàn)在還住在土坯房子里,村里和鄉(xiāng)里有幾次要給他蓋間磚瓦房,但任誰說他就是不同意,甚至國家發(fā)的補助他一分也沒有動過。和別的上了年紀的人不同,四爺不好向年輕人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他總是坐在院子里的一顆大桐樹下面,一坐就是大半天,誰也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些什么想些什么。自從上次金標給我說過四爺當過逃兵的那件事之后,我心里總是膈應的慌,總想一探究竟。
這天我提著兩瓶酒去找村長玉山,想乘著酒勁套套他的話。事先我給金標透了個口風,這小子一口就答應了下來。那個興奮勁,好像已經(jīng)看見他爹喝醉出丑的樣子了。雄赳赳氣昂昂大跨步地帶著我去他家,但是一見到他爹這小子就慫了,屁都不敢放一個,我朝他撇了幾眼但這小子楞是裝作沒看見,氣的我恨不得當著他爹的面捶他一頓。
村長玉山看見我提著兩瓶酒笑著問我:“喲,這不逢年不過年的,提兩瓶酒弄啥?”
我敷衍著笑著說:“咱兄弟倆好長時間沒擱一塊喝酒了,這不是看你得閑湊過來喝點嘛!”我怕他問東問西的趕忙接著說:“別扯那么些沒用的,快弄倆菜去?!?/p>
玉山笑了笑,對金標擺了擺手說:“還擱那兒杵著干啥,叫恁娘弄兩個菜去。”金標那小子聽見他爹發(fā)話,撒丫子就跑開了像被狗攆的兔子一樣。
一瓶酒已經(jīng)快見底了。金標那小子看著眼饞的不行,不斷地給我使眼色,但我為了懲罰一下他,就是不提讓他喝的事。玉山和我都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說話都開始有點大舌頭了。好在我還沒有忘記初衷,東拉西扯的開始把話題往四爺身上引。雖然玉山有些醉了,但腦子不糊涂一聽這話就知道我想干啥了。
他陰陽怪氣的笑著說:“我說吶!你閑著沒事找我喝啥的酒,是想擱我這打聽四爺?shù)氖聛戆???/p>
這話說的我怪不好意思的。我說:“看你說的,喝酒才是正事,其他的不都是附帶的嘛?!?/p>
玉山翻著白眼瞅著我,端起酒杯說:“喝,喝了這個酒我就給你說。”
我無奈地端著酒杯,一口氣喝了下去,火辣辣的酒嗆得我直咳嗽,一股酒氣頂了上來,差點沒讓我當場吐出來,我趕緊夾了兩口菜,硬生生的把那一股酒氣擠了下去。好在玉山也頗講信用,看我喝完之后就開始說了起來。我放下筷子,側耳傾聽著。
“事情要從淮海戰(zhàn)役說起……”玉山慢絲條理的開始講述起來,“淮海戰(zhàn)役打響之后,咱永城縣,哦對了!那個時候咱這還不是永城市。那個時候咱這兒的勞力還有婦女老幼,幾乎全都撲上去了肩扛手提。那時候有個口號叫‘傾家蕩產(chǎn),支援前線,忍受一切艱難,克服一切困苦,爭取戰(zhàn)役勝利’。”
“那會的四爺才剛剛十七歲也隨著咱莊上的勞力支援前線。都是用的架子車和扁擔,用肩膀給前方部隊運送物資。前面打的熱火朝天,咱這后方也是沒日沒夜的忙。鞋子磨破了,光著腳繼續(xù)跑;肩膀磨破了,墊點稻草接著扛。四爺像是被那片火熱的激情融化了,戰(zhàn)役還沒結束,他就和附近莊上的八個小年輕纏上了村里的族老要去參軍。四爺也是個犟貨,村子里都勸他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爹也用趕牛的鞭子抽他,抽的一個脊背都血糊糊的,但他還是要死要活的要去參軍。族老被纏的沒有辦法了就找到了部隊的首長,好說歹說最后部隊還是收下了他們。戰(zhàn)役打了好幾個月,這個淮海戰(zhàn)役結束的時候四爺和同村的八個年輕人也跟著部隊開拔了。南征北戰(zhàn)的后來也漂漂亮亮的打了好幾個勝仗,那軍功章都有好幾個。到建國的時候四爺也從一名大頭兵變成了連長,不過同去的八個人只剩下三個了?!?/p>
玉山頓了一下,我趕緊把酒給他倒上也沒敢問他后來的事。玉山端起來酒杯站了起來,金標乘著玉山不注意已經(jīng)偷偷的喝了好幾杯酒了,玉山撇了他一眼并沒說什么。
他接著說:“后來,那就是抗美援朝了。四爺在的那個部隊被抽調(diào)編入志愿軍,跨過鴨綠江要和美帝干仗。事兒到這兒才算開始。恁是不知道抗美援朝那仗打的那叫一個慘,打完了一批再換上一批?!?/p>
我心里想著搞得就給你見過的一樣,但我沒有出聲打斷他。
他接著吐沫橫飛地說:“那個時候咱使得啥?美帝主義使得啥?”玉山憤憤不平地拍拍桌子,“朝鮮那兒窮冬臘月的那真是吐口唾沫變成釘,咱抗美援朝的部隊有的還穿著小褂連個棉衣都沒有,那手指頭都凍得像個胡蘿卜棒。就是那樣這仗還得打,一個小土包子你來我往的,死的人摞得都比那個小土包子還高,幾锨下去那土還都是鮮紅的。哦對了,前幾天我聽人家說有人懷疑黃繼光、邱少云。這不是糊派派嗎?那些烈士能容得了這些人瞎研究不。要我說這些人都該蹲監(jiān)獄!”
我咳嗽了聲,問玉山:“那后來咋樣了,四爺真當了逃兵?”
玉山“吱”的一聲喝了口酒說:“后來??!后來我聽老輩說在那個叫“傷心嶺”和“血嶺”的地方四爺和他的連隊在那兒整整打了兩天一夜,小山都快被炸平了。一顆炮彈就落在離四爺三丈遠的地方,當時四爺就被炮彈炸懵了,他的右胳膊也就是那個時候炸斷的。等過了一會他回過神來,整整一個連隊的人就剩下他一個活口了。漫山遍野的都是尸體,四爺用布條勒緊那條還淌著血的胳膊,他又去翻死人堆找咱這片的人結果就找著兩個,他胡亂的擱他們身上扯兩件遺物。剩下那一個估摸著被炸成碎肉了,他擱地上捧了把土用布包著,就這樣踉踉蹌蹌的爬回去了。具體咋回來的,四爺從回來后一個字也不肯說。后來聽說部隊要把四爺槍斃嘍,是他的團長找了首長。到地方瞎咋胡一頓,然后就擱那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也不說其他的事。最后可能是他的團長哭的首長心煩意亂,這才沒槍斃成四爺。四爺回來之后,就給幾個老輩說過一次從那之后就是他兒問他他都沒說過。他心里頭也有一道過不去的檻?。 庇裆秸f完之后,就在那兒長吁短嘆。
金標已經(jīng)喝高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玉山朝腚踢了他一腳,楞是沒把這小子踢醒,我看著窗外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就說“好了,別叫他了,這天也不早了把他弄床上去你也睡吧?!被貋淼穆飞显律行┗璋?,零零散散的星星微弱的就像是瀕死的螢火蟲。我一路上腦袋都在不停的想著玉山說的話,想四爺這些年心里的煎熬,但是思緒錯綜復雜怎么也捋不順。
閱兵那天,金標那小子一大早就跑到我家里來,絮絮叨叨的說要看看四爺這天啥反應,說實話我心里好像比他更好奇但我聽他還說逃兵兩個字頓時就有些氣急敗環(huán),照頭扇了他一下說:“那天恁爹說的啥,你沒聽是不?”金標摸了摸腦袋憨憨地笑著說:“那不是光想著喝酒來嗎?后來就喝高了也不知道俺爹說的啥。”
我怒其不爭地指指他:“走!”
“弄啥去?”他問,我又要扇他,他敏捷地跳到了一邊。
“能干啥去,不是你說要看四爺去嗎?”金標兩眼放光,頗為期待地催促著我快點。
四爺家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兒女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家的院子沒有院墻還是用竹竿夾起的籬笆,院子里空落落的,一顆大桐樹像張開的大傘一樣。我和金標探頭探腦的趴在窗戶上,四爺好像從里面鎖死了房門。他家堂屋的墻上還掛著毛主席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畫像,房間沒什么多余的擺設,一眼過去就可以看個干干凈凈。
閱兵還沒有開始,四爺對著電視一動不動的坐在竹椅子上拐杖橫放在腿上。趁著這個間隙,金標扯著我的袖子要我把事情再給他說上一遍。我白了他一眼,好歹沒有拒絕他的要求,我邊說邊盯著四爺看。
閱兵開始了……四爺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任由拐杖掉在地上,嘴里還嘟囔著什么,不過由于聲音太小我并沒有聽清。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電視。右手已經(jīng)沒了,他舉起了左手敬禮,盡管并不標準但這一刻又有誰會在乎這些吶。從始至終四爺?shù)募沽憾荚跇O力的挺的筆直,他一直站著舉起的手也沒有放下,我分明看見他的腿在哆嗦著。
院子里開始刮起了微風,陽光暖暖的。這一天絕對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我望著瓦藍的天空。金標就在我旁邊盯著四爺瘦弱的身軀看,自從我給他講過四爺當逃兵的經(jīng)過之后,他的眼淚像開閘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地往下淌。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他和四爺都有些傻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