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輝艷
穿 越
陸輝艷
從高處降落的誘惑,使一切無法抵抗。我們無法知曉天空所蘊(yùn)藏著的風(fēng)暴。天空是有表情的,但是它像謎一樣無法捉摸。有時,它刮風(fēng),閃電,烏云滾滾,但這之后,并不為我們帶來一場急雨,而烏云散盡,天光打開,天空像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重新對我們露出狡黠的笑臉。這時,趕路的人們不用再擔(dān)心自家曬在曬谷場上的稻谷會被雨淋,松了一口氣,卻同時為自己剛才的慌張、焦慮和奔跑沒有得到它應(yīng)有的抵達(dá),感到一陣小小的失落——天空欺騙了我們。
因此,現(xiàn)在我走在湖岸上,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它,腹部里一串悶雷的滾動,在我的前方和后方,而我不急于走到一個避雨的地方——那雨不一定來。我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判斷,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湖岸上跑步的人們跑到我的前邊和更前的地方去,我干脆停了下來。然而過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我在生活經(jīng)驗(yàn)之上形成的直覺,迅速成為失誤——雨唰唰地從空中沖下來了。在天空透明的身體之下,云朵凝成透明的雨珠,穿過大氣層,直接降臨到我們存在的土地上,大地出現(xiàn)了一些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坑,像是在嘲弄我剛才的自以為是。于是,陰雨連天的墻角開始生出霉菌,它的菌絲一直綿延到心里,天花板,墻上掛著的裝飾畫框里,風(fēng)扇的扇葉上。它所到之處,留下它小小的頑固的傳染源,讓人發(fā)愁。木床,這棵臥倒的不再顯現(xiàn)原形的樹,一次次,承受在它之上的身體的重壓,終于不堪重負(fù),它的胸膛裂開一條縫,仿佛在等待一些微?;蚬鈦泶┰剿?。
這是整個春天內(nèi)部最隱秘的湖濱一隅。我想到自己被一些事物所牽引和遮蔽的事件。那兒,大片大片的迎春花正不為人知地綻放著它們危險的寂寞和美麗,它們投在時間里的影子,將我停在大地上的影子層層覆蓋。我感到自己仰起的臉龐之上的生動之光,因?yàn)楦街@挨過來的春天的陰影而變得內(nèi)斂與柔和。我停留于此,立在這些事物的陰影中,并不抽身離去。它們或明亮或幽暗的光吸引著我,并用神秘的巨大力量令我順從地交出隱秘的內(nèi)心語言和期待。人的精神與肉體,在經(jīng)歷了語詞與靈魂相互交織、磨礪的暗夜之后,期待一次與眾不同的穿越,穿越那由瑣碎的生活堆積起來的銳利與傷害、世俗與偏見,每一次或遠(yuǎn)或近的途中的速度與天空。我身體的河流,期待著這樣的穿越,在漸行漸遠(yuǎn)的時光里方能唱出輕快自由的歌。那隨風(fēng)飄蕩的歌。
灰暗的庭院。光陰停在二十年前。院子里層層堆積的椿樹葉和苦楝樹葉,躺在地上的水洼中,睜開它們迷蒙的眼睛。是來自一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自然的,無形的手,曾將它們托向高處,現(xiàn)在又由高處將它們帶至低處,低于塵世更多。落葉遮蔽著土地,承受著我們小小的塑料涼鞋,透明的尼龍雨衣。我們走出去,我的妹妹和弟弟跟著我,走到一些晴朗的地方,譬如后山,相對而生的松樹下,遍布青苔的地方一定會有蘑菇,黃色的,紫色的,可以吃,紅色的有毒,我們繞過去,像繞開一叢暈眩的罌粟,視而不見。走到有亞麻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盛開的鳶尾花。我們歡呼,雀躍,事物相生相克,我們并不知曉,但每次相同的發(fā)現(xiàn),教會了我們判斷、分辨、認(rèn)知,光陰往后,我們依然據(jù)此來區(qū)分世界,繼續(xù)我們對秩序的認(rèn)同和遵循。
堆雪 繪畫
小舅舅從河灘邊回來,腳踝上沾滿細(xì)沙和水草,因?yàn)榕d奮,他的臉呈現(xiàn)出落日余暉的色彩。他的脖子上掛著八十年代的老式相機(jī),身上穿著寬松的麻布衣褲,正朝我走來。他一把舉起我,像舉起一只小兔子,接著我落在他的脖子和相機(jī)包的帶子上。他說,舅舅帶你去拍照。我高大的小舅舅舉著他淘氣的外甥女,他聽見她說,你是我的馬,馬兒馬兒你要快些跑。小舅舅是我的馬,整個寄居在外公家的童年時代,我對他的依賴,勝于對我親生父母的依賴。我去河對岸的洲子摘青棗,去果園里摘石榴,去蓬蓬倉密林采魚腥草。我的小舅舅馱著我走在路上,讓我抓住他的頭發(fā),像抓住一匹馬脖子上的鬃毛?,F(xiàn)在,我雙手像往常一樣抓著他的頭發(fā),來到河灘上。一個姑娘的背影,顯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她正打撈著一筐肥美的水草,垂在她腰際的長長的辮子,在我和小舅舅的黃昏里跳著一支?;蟮奈璧?。我的小舅舅站住了,他忘了把我放下來,站在那兒,雙肩微微顫抖著,不說一句話。我不懂得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我長大,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愛戀,才明白小舅舅為什么會定定地站在那兒不說話。從那個黃昏開始,小舅舅每天都帶著他的相機(jī)去河灘,每次他回來,臉上泛著一種幸福之光。這光芒感染著我,有時,我還能感覺到由他帶回來的散播在空氣中的甜潤味道,像蘆葦?shù)闹粯勇拥叫奶锏拿總€角落。他把這份秘密的喜悅和甜蜜,藏在他的眉梢,秘而不宣。
小舅舅依然每天出門,他不再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總是一個人很快地走出去,在我還沒有發(fā)覺的時候。小舅舅對我的忽略讓我在某個時間里產(chǎn)生了某種嫉恨。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消除和發(fā)泄這潛藏在內(nèi)心里的失落。和同齡的孩子玩?zhèn)商接螒?,我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他們藏身的地方,這讓住在外公隔壁家的鳳梨姐姐對我萬分崇拜。有一天,鳳梨姐姐咬著我的耳朵說:跟我來,有好戲看。我的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著,像有一百只鴨子要跳出我的心臟。偷窺像犯罪,但滿足內(nèi)心的好奇。在鳳梨姐姐的慫恿和牽引下,我們悄悄來到長滿蘆葦?shù)暮訛N覀兌阍谕⒌奶J葦后面,扒開一條縫隙,屏聲靜氣。小舅舅牽住了姑娘的手,他們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小舅舅的手在她的背上游移著,最后,他開始拉開她連衣裙背后的拉鏈。她的小背心,像開在路邊的荊棘花,泛著誘惑的粉紅但帶著刺。我曾經(jīng)讓小舅舅將荊棘花摘下來戴在我的頭上,然后讓他給我拍照,讓他知道我的快樂是因?yàn)樗年P(guān)照行為所帶來的結(jié)果。我以一個孩子的敏感和精明討好著我所認(rèn)為幸福的一切。但是現(xiàn)在,小舅舅忘記了我。我沮喪地看著他們投在河灘上的背影,那兩個影子像皮影戲里的人物,無聲地在暗夜的屏幕上閃動。夕陽照著他們,兩個被拉長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我和鳳梨姐姐藏身的蘆葦叢中來。有些什么東西正在失去。仿佛一只被掏空紅瓤的西瓜,我的心隱隱地疼起來。在一個孩子的世界里,突然發(fā)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而且是真實(shí)的,這讓她感到恐懼,暗無天日。我的小伙伴用手捂著嘴巴,她的臉憋得通紅,已經(jīng)快要忍不住,要撲哧一聲笑出來了。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叛徒,出賣了我的小舅舅,這讓我反感鳳梨姐姐的初衷,而甩開她的手,獨(dú)自哭著走回家去。風(fēng)吹著河邊的蘆葦和水草,漸漸向兩個接近的靈魂傾斜,而我只能獨(dú)自奔跑,沿著河灘。我想在河段上游的某個地方撒下一些荊棘花,并幻想著水流能把這些花瓣帶到小舅舅那兒,讓他擔(dān)心,讓知道我的傷心和抗議,然后他會愧疚地丟下那位姑娘而沿著河流尋找他的外甥女。我這樣想象著,又加快了腳步。然而,我想象中的情形最終沒有出現(xiàn)。我無力地坐在一條田埂上,掐滅周圍一團(tuán)滿天星開出的花兒。鳳梨姐姐笑嘻嘻地跑過來。我掉過頭,不想跟她說話。天快黑了,我回到外公家,卻發(fā)現(xiàn)小舅舅早已坐在大椅子里,埋頭剝一堆花生,看見我,他說,去哪瘋了,害你外公到處找。我睥睨了一眼小舅舅,撅著嘴,不回答,然后悶悶地繞過他,徑直走進(jìn)自己的小屋子。
半年后,我回到父母家中,結(jié)束了童年的寄居生活,開始上小學(xué)。我的伙伴漸漸多起來,我快樂著一個孩子應(yīng)有的快樂,小舅舅的影子在我的生活中暫時隱退。那時我并不知道,小舅舅正生著一場大病。有一天,我照例背著書包出門,我的阿媽在身后哽咽著對我說,今天不用去上課了,去外公家看你小舅。我把腳收回來,牽著四歲多的妹妹,說,走吧。來到外公家,只見小舅舅已被白布蒙住了頭,被安置在堂屋里。我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嗷的一聲,很久,才爆破出一陣哭聲。我在心里,哭我的舅舅,從此埋我的舅舅。這個人像是我的父親、兄長、老師和朋友。我的童年,是和這個人分不開的。在這之后的很多年,我都無法理解,小舅舅的離去是帶走了他自己的陽光,還是帶走我原有生活里的陽光。我無法穿越記憶,如果人的一生可以繞開童年,那么我便可輕松放下,釋懷。我不能原諒自己,盡管我不過是在心里恨了小舅舅,那也許在大人們看來,沒有不可原諒的孩子的過錯,因?yàn)楹⒆涌梢苑稿e。每一個人在童年時代對自己心靈的捍衛(wèi),是最直接,最單純的,這比他今后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都要強(qiáng)烈。極力維護(hù)自己所構(gòu)建的內(nèi)心完整的世界,如果用一個放大鏡,我們看到的是她繼續(xù)走進(jìn)一個令她無所適從,巨大而灰色的腦細(xì)胞也無法想明白的——秩序的,被概念和檔案化了的,不可言說的世界。
“我們深信不該對任何事情存有虛榮心,可我們將永遠(yuǎn)是好虛榮的。”很不幸,我正好是伏爾泰的預(yù)言之矢。虛榮依賴于驗(yàn)證,而拒絕對質(zhì)。任何展示和顯在的行為,哪怕只在除自己之外的另一個他者在場的時刻,都是為了一個驗(yàn)證的過程。我是矛盾的,從小愛聽女巫的故事,卻害怕鬼——我也是虛榮的。我唱歌給疼我的外公聽;給到家里來喝水的陌生人拿凳子;替外出的鄰居姐姐照看好她家的小牛犢;將荊棘花插在自己的辮子上,想象自己是美和輕盈的。虛榮來自于被關(guān)注的需要。而災(zāi)難始于這樣的虛榮。
灣木落的河從春天到冬天,一直靜靜地流著。少年的孩子總是忽略河在春天的芬芳。因?yàn)樗麄兊姆曳?,多出了春天的一點(diǎn)點(diǎn)。但是夏天來了,金龜子開始漫天地飛和歌唱,灣木落的孩子們失掉了魂。河把他們的魂勾走了。仿佛那條從灌江分支出來的河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我也加入那在黃昏里馬蜂一樣涌向河邊的人群。我跑得飛快,步子像父親在早春灑下的谷種密集地落在小路上。在坡地里玩耍的妹妹和弟弟看見奔跑的我,大聲喊我:姐姐——姐姐——我來不及看他們一眼,我聽見了夏天和河流的呼喚。水的澄澈和水草們緩慢柔性的搖擺誘惑著我,我知道那是致命的,不可抗拒的。為了與童年的苦難相衡,我堅持著自己的冒險,并把自己想象成一條在水里自由呼吸的回頭魚。回頭,因?yàn)橐匆娚砗蟮妮p盈,是屬于不落痕跡的,除貧瘠之外的秘密,與我有關(guān)的。天空呈現(xiàn)出玻璃般的藍(lán),我悠然地仰躺在水面,河是另一個柔軟的,藍(lán)玻璃鑲嵌的天空。我的妹妹以最快的速度跟在我的身后來到了河邊,她八歲,我不用擔(dān)心她,因?yàn)樗龝斡?;四歲的弟弟像水鴨一樣也顫著細(xì)碎的步子跟來了,我上岸,用一片竹葉編成小船把他哄在岸邊,他還小,水對他意味著危險。我愛他們,在虛榮之外。在我的自由之外。我的同桌也來了,他一貫耀武揚(yáng)威,到了河邊,卻畏縮得像只吃了帶露水的青草而得病的紅眼兔子。他不會水,只會將他阿大的拖拉機(jī)輪子的內(nèi)胎偷來當(dāng)救生圈圍在自己的腰際?;锇閭兌紒砹恕榱嗽谙奶煺故疽淮物L(fēng)光的跳水,我等得太久了。是的,相對于自由沉溺的時刻,需要讓他人知道,像許多個下雪的日子,長得像佛手的冰凌高高掛在棗樹上,要讓所有孩子知道它玲瓏剔透的心,正是為單調(diào)的冬天而準(zhǔn)備的。而夏天的河流,是為我的自由而準(zhǔn)備的。
我閉上眼,縱身跳了下去。跳入了一個透明而自由的世界。那個世界有一塊冰冷而尖利的石頭。我生命中躲不過的石頭,不會說話卻有著破壞力量的石頭。岸上的喧騰消失,我疲憊地睡去。沒人看見我在水底的掙扎。大朵的雛菊在柔軟的藍(lán)玻璃上盛開了,我卻抓不著其中一朵。我已不能動彈,劇烈的疼痛使我的身體不斷地往下沉,在我以為將要沉到更深的河底時,水的浮力再次將我的身體托了起來。有多久的時辰過去了?我感到最漫長的時刻,它已經(jīng)來過。一雙手把我從水里托上岸。我被放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渾身冰涼。藍(lán)玻璃似的河流依然像天空,自由地流淌著,我卻沒有力氣再往下跳?;锇閭凅@恐地看著我,像看一只不慎跌落在水里奄奄一息的鳥。
我的中醫(yī)父親尋遍了整個蓬蓬倉密林,背回了一大簍草藥。母親把它們洗凈了,碾碎,敷在我斷了的左肋上。我疼,咬破了唇直至嘴巴里有血腥的味道,卻努力不讓自己喊一聲。我由于自己年少的頑皮和逞能而犯下的錯,不能再以眼淚博取親人的同情。我閉上眼睛,感到草藥的涼絲絲浸入我的骨髓。
父親去學(xué)校替我申請休學(xué)兩個月,讓我在家里養(yǎng)傷。我每天側(cè)身躺在竹床上,看窗外的藍(lán)天白云和自由的飛鳥。我撞到了生命中最為堅硬的石頭,它讓我不能再恣意地奔跑和飛,這對我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在以后每個陰雨連綿的日子,我的左肋骨會出現(xiàn)酸脹的疼,像一條河,不斷沖刷著我的身體表皮之下的骨頭。因?yàn)橐淮螌μ摌s的展示,我所付出的代價,是一根肋骨從斷裂,然后合攏,再繼續(xù)生長的過程。
囚禁使人失去自由,肖申克挖墻上的通道,我挖歲月的通道。我盡量讓自己學(xué)會平和與寬容,學(xué)會熱愛與贊美,像只溫順的梅花鹿那樣,讓自己歡喜,也讓歲月歡喜。可我總是不安靜,像一只刺猬,傷痛或歡樂時蜷縮在自己的懷抱里,向世界索要安慰和鎮(zhèn)靜劑。當(dāng)年的那次跳水事件,僅僅是對于展示行為的迷戀,而非真實(shí)的自由。心靈有所禁錮,方需要展示,方需要不斷地尋找和歸依。
尋找的力量讓我游離于生活之外。那些來自黑暗中的事物一度遮蔽我,使我無法離陽光更近。我散步,走神,在昏暗的燈光下讀伏爾泰的《命運(yùn)》?!霸诟C里吃老鼠的貓頭鷹對夜鶯說:‘不要在你那棵蔭涼的樹上唱歌了,到我洞里來讓我吃掉你?!国L回答說:‘我生來就是為了在這里唱歌并嘲笑你的。’”我是貓頭鷹嗎?生來在這里被夜鶯的歌聲和黑夜穿透我的虛張聲勢并把我的愚蠢擊落。很多時候,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影子是否脫離了形體,它們虛無地在空中縹緲,看起來沒有重量。在這不確定的時空里,等待多么奢侈,那即將啃穿暗夜的牙齒,開始松動。
那美好的神秘和遺憾。被記憶驅(qū)趕的散落在民間的特質(zhì),等待穿越,在我們身后展開的時空。
◎陸輝艷,1981年出生,廣西灌陽人。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詩刊》《青年文學(xué)》《天涯》《中國詩歌》等刊。獲過一些獎項(xiàng),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