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融雪+張宸

李曉南（前中）和達勒村的孩子們在“帳篷教室”外合影

“11點左右經過念青唐古拉山，山口最高海拔5200多米，身體明顯感到不適，憋氣。視野中白雪皚皚，格外壯美……”

“13點半到達那曲地區(qū)所在地那曲縣。接下來2個小時的路程很艱難，身體感覺是進藏以來最難受的，一度昏昏欲睡，心臟和大腦仿佛有東西堵著，幾次被憋醒，似乎不愿意醒來。”

2013年11月29日，李曉南開始寫駐村日記。

這一天，他以西藏自治區(qū)國資委第三批駐村干部的身份，來到那曲地區(qū)比如縣茶曲鄉(xiāng)達勒村。

4個月前，他作為央企第七批援藏干部抵達西藏，履新西藏自治區(qū)國資委副主任。此前，他是國務院國資委國有重點大型企業(yè)監(jiān)事會副巡視員。

10萬元為民經費

進入達勒村的第一個夜晚，李曉南嚴重失眠。

“窗縫漏風嚴重，夜里被凍醒幾次，爐子早已熄滅，玻璃全面結冰?！彼谌沼浝飳懙?。

按自治區(qū)統(tǒng)一部署，每個駐村隊4名成員。李曉南的隊友是來自西藏金珠集團的邊巴次仁、達娃次仁和丹增古桑。住在改造的農家書屋里，清晨被怒江上的日出喚醒，透過漏風處，能看見院內國旗飄揚。

比如縣是怒江源頭所在地，達勒村則是順江而下的第五個村，坐落在怒江北岸沿江長約千米的一塊坡地上，全村118戶690人。

作為第三批駐村工作隊，他們的任務是“5+2”。即建強基層組織、維護社會穩(wěn)定、拓寬致富門路、開展感黨恩教育、辦好實事好事這五項重點任務，加上貫徹十八屆三中全會精神和參加指導基層開展好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兩項。

西藏自治區(qū)常委、組織部部長曾萬明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為幫助駐村點解決困難，自治區(qū)財政每年安排約10億元專項資金，其中每個駐村工作隊有10萬元的為民辦實事經費?！?/p>

幾乎每個村民都知道這項政策，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

右眼全盲的加旦西尼左眼染病，要求到內地救治。李曉南立即聯(lián)系了上海瑞金醫(yī)院和西藏中醫(yī)醫(yī)院，最終把加旦西尼送往上海進行手術。

住在村口的桑布說車翻到山溝里了，要求駐村隊給錢修車，卻被拒絕。

“修私家車要駐村工作隊資助，開了口子，后患無窮。買車不買商業(yè)保險，是村民還不太適應現代生活，缺乏必要的相關生活知識?！崩顣阅蠈⒋耸掠浫肴沼?，然后請保險公司來村里講保險知識。

“文明的沖突”

達勒村村干部們的北京“紅色之旅”

“在政策落實過程中，基層干部一定要堅持原則，不能隨意，更不能忽左忽右，否則會影響政策效果?！蔽鞑刈灾螀^(qū)紀委黨風政風監(jiān)督室副主任劉逢春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他曾與李曉南同期下派，在日喀則市甲措雄鄉(xiāng)瓊孜村任黨支部“第一書記”。

“以低保政策為例，很多地方采取輪流吃低保、抽簽確定低保戶，甚至有些地方因為低保爭議太大，無法確定人選，最終全村放棄?！眲⒎甏赫f。

在瓊孜村，劉逢春主導定下規(guī)矩：低保戶由群眾公推，駐村工作隊、村兩委、第一書記聯(lián)合考察確定。

同時，村里道路清潔、村委會辦公室打掃由低保戶負責。低保戶如存在宣稱不干活政府也會養(yǎng)著、從事高消費活動等問題，一經查實，馬上取消低保，并且3年內不得享受任何幫扶。

“大部分群眾認為這樣比較公平公正，也符合政府設立低保的初衷?！眲⒎甏赫f。

那么，10萬元為民辦實事資金如何花？

達勒村的駐村工作隊和村兩委一起研究，達成共識的有“20%用于全村慰問”，以及“開展駕駛員技能培訓”。

李曉南告訴本刊記者：“達勒村蟲草收入是主要經濟來源，占比達97%。部分家庭已擁有私家車，因此駕駛員培訓很受歡迎?！?/p>

但駐村隊提出的“自來水入戶”項目，卻遭遇“文明的沖突”。

即使在村委會免費做了試點樣本，仍有村民擔心放牧或挖蟲草不在家時，跑水把房子淹了。或者認為孩子會玩弄閥門開關，嫌麻煩。他們寧愿背水回家。

“什么是好日子，取決于對生活的理解，對文明的感受?！崩顣阅显谌沼浝锔锌?/p>

進京的“紅色之旅”

達勒的未來在哪兒？

2014年4月，李曉南接受西藏電視臺采訪稱：“我整天光說，沒用！只有他們自己想改變了，村子才會好?！?/p>

為此，他策劃了一趟讓村干部們大開眼界的“紅色之旅”。

在比如縣委書記陳剛的支持下，“紅色之旅愛國主義教育活動赴京、津考察團”的成員，包括達勒村、多托村和茶曲鄉(xiāng)的十來名村干部。

為這一趟，李曉南調動各方資源，找地陪導游，還調動自治區(qū)國資委在京掛職干部參與活動。

“為參加升旗儀式4點多起床，全體隊員無一遲到……瞻仰毛主席遺容，排隊近2小時，外地人在不停地向前擁，我們的村干部謙虛有禮，按順序跟進?！崩顣阅显谌沼浝飳懙馈?/p>

不僅參觀了故宮和長城，村干部們還參觀了北京韓村河村，體驗自來水入戶的便利，到蔬菜大棚和農戶家中參觀，在山莊賓館就餐，親身感受北京的新農村。

回來以后，他們主動給村民講在北京的見聞和感受。“自來水入戶”項目最終通過，花了6萬元。

對此，李曉南稱：“水龍頭是打開達勒村文明之窗的鑰匙，而非蟲草換來的轎車！”

蟲草收入在村民總收入中是絕對支柱?！斑@說明經濟結構過于單一?！崩顣阅嫌珠_始和嘎布、貢布次仁商量新計劃——蔬菜大棚、溫泉休閑中心以及野生動物攝影。

一邊是酥油，一邊是茶

拉薩市當雄縣寧中鄉(xiāng)堆靈村的村支書普布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我們和駐村干部，一邊是酥油，一邊是茶，只有在一起，才是酥油茶?！?/p>

普布在村里很有威信，村里需要集體籌資時，只要他出面，村民們都愿掏錢。在他看來，“駐村干部最大的優(yōu)勢是懂政策、有資源。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好項目?！?/p>

在達墩村，李曉南就帶來了“新型垃圾廠”。

“從霧霾的內地進藏時感覺西藏很純凈。援藏半年多，特別是駐村3個月，卻發(fā)現西藏處處是美景，但道路條條藏垃圾?！崩顣阅险J為，“對西藏來說，保護好環(huán)境，維護好自然，是最重要的投資?！?/p>

2014年3月14日，他委婉地給茶曲鄉(xiāng)黨委書記旦達提意見，說茶曲鄉(xiāng)門口的垃圾場太影響環(huán)境。

旦達卻建議他去看看比如縣的垃圾山?！熬驮诶想姀S旁，臨怒江。相比之下茶曲鄉(xiāng)只是千分之一還不及。”

當時，西藏全區(qū)120多個垃圾填埋項目，只有3個縣沒有推進。比如就是其一——垃圾未經處理，直接傾倒怒江邊，堆積如山，泛出陣陣臭味。

茶曲鄉(xiāng)當時已確定要建填埋式垃圾堆場。但李曉南認為，“這是在照搬拉薩以及內地大城市的做法，并不適合藏北高原。”

他去找比如縣環(huán)保局長古桑。“我問為什么一定要填埋，有沒有想過其他辦法？她愣了一下說：‘一直是這么說的嘛?！?/p>

“內地推行的‘村收集、鄉(xiāng)轉運、縣處理模式，在西藏行不通。一般轉運半徑控制在30公里以內，可有的村鄉(xiāng)之間距離二三十公里。加之高原缺氧，微生物少，污染物自分解能力很差，填埋會造成永久污染?！彼ㄗh就地高溫焚燒處理生活垃圾，并寫出《西藏的垃圾問題及處理建議》，報給比如縣委書記陳剛。

在國資委的工作中，李曉南知道澳大利亞Entech公司生產的高溫焚燒爐，在陜西省漢中地區(qū)煎茶嶺金礦所在村使用了近10年，效果不錯。

他迅速前往陜西調研，向澳大利亞Entech公司發(fā)郵件咨詢;到北京中科通用能源環(huán)保有限責任公司和安徽盛運的控股子公司考察，又調研了十來處垃圾處理廠;并陸續(xù)拜會了自治區(qū)住建廳、發(fā)改委和環(huán)保廳。

住建廳城建處副處長孫鐵恰好是來自住建部的“援友”。在孫鐵的幫助下，李曉南又跑到了住建部爭取支持。

不到兩個月，他關于《西藏的垃圾問題及處理建議》就獲得自治區(qū)黨委常務副書記吳英杰的批示：“比如縣垃圾問題你們看得準，抓得實，希望深入推進，為全區(qū)類似縣走出一條路子?！?/p>

留下什么

駐村工作，總有一天要撤走。干部們能為當地留下什么？

更長遠的產業(yè)、更健康的生活，還有更美好的未來——在達勒村，李曉南有個自選動作，給孩子們上課。

他給學齡前的孩子放電影，從動畫片《貓和老鼠》《冰川時代》到科教片《輪回》;給孩子們拍照片、錄視頻，刻下光盤送給他們;教放假回村的孩子念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還讓他們讀毛澤東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為了教育孩子們孝順，他用毛筆和水寫紙作為禮物引導，只要孩子們交回“給媽媽洗了腳”的回執(zhí)條。有幾個家長不識字，在家長簽字處畫上五角星作記號。

這些并不在駐村干部的“五項任務”清單上，但李曉南樂在其中。

“剛到村里的時候，走在路上，村民都當看不到你?！彼虮究浾呋貞?，但慢慢地，村民們會把孩子送來看書;起大風的時候，會來帳篷教室?guī)兔?碰面時會用力握手，用漢語招呼“你好”。

如何走進群眾心里？那曲地區(qū)聶榮縣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次仁美朵，先是走到白嘎鄉(xiāng)達慶村。

“說實話，一開始我們對駐村干部沒抱多少希望?！贝迕袼骼蚀稳收f，“工作隊的隊長是個女人，又是城里來的干部，覺得駐村就是走個形式，對村子不會有太多幫助。”

但很快，次仁美朵為達慶村爭取到了80萬元的村道維修項目資金。修路的那些日子，她帶領駐村隊員天天泡在工地上，和大家一起扛水泥、拌砂漿。

“次仁美朵干起活來，絲毫不比男人差?！弊詈螅B達慶村村支部書記朗扎都夸她。

駐村期滿，達慶村全村群眾聯(lián)名寫信挽留次仁美朵。

而在怒江的源頭，李曉南離開達勒那天，65歲的老村長嘎瑪起了個大早，捧著滿袋“人參果”在路邊等他。更年輕的多托村村長貢喬次旺也有了新計劃：“如果蟲草挖得好，就帶老婆孩子再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