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蕾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01)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充滿了陰謀、背叛與殺戮的大動亂時代,戰(zhàn)禍、饑荒、瘟疫蔓延大半個中國。對統治者而言,社會的長期動蕩,政局的極度不穩(wěn),來自外部的壓力甚是強大,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國滅身死的下場,他們必須制定和推行一系列有利于鞏固政權、增強實力的政策和措施。在涉及國家政務決策方面,朝廷召議或群臣共商,以論辯的方式進行洽議者,亦非罕事。如西晉武帝時,朝廷召議公卿共論政道,《晉書·裴楷傳》載:“平吳之后,帝方修太平之化,每延公卿,與論政道??惾逯L,次敘漢魏盛衰之跡。帝稱善,坐者嘆服焉?!保?]1048再如《晉書·王澄傳》載:“惠帝末,衍白越以澄為荊州刺史、持節(jié)、都督,領南蠻校尉,敦為青州。衍因問以方略,敦曰:‘當臨事制變,不可豫論。’澄辭義鋒出,算略無方,一坐嗟服?!保?]1239此乃西晉惠帝末,王衍與王澄、王敦互商方略之事。史書雖未詳載其論政之內容,但由此亦可想見其時共論政道、極談世事、互商方略為談辯之重要內容,形之于文,則各類談政論軍、議刑論禮之論應運而生。
魏晉南北朝時期,戰(zhàn)亂不斷,關系國家存亡者莫過于軍政問題。因此,對軍政問題各抒己見、攻辯論難者,亦有增長之勢。政論中較有代表性的是王粲的《爵論》《儒吏論》《務本論》《難鐘荀太平論》。在魏國初建,百廢俱興之時,“時舊儀廢弛,興造制度,粲恒典之”[2]598,王粲成為曹魏政權興立禮儀制度的主要參與者之一。這幾篇政論文針對當時的社會問題,提出切實的政治主張。
在軍事方面,召集諸臣談論軍事、商討計策者在史書中屢屢可見。《晉書·唐彬傳》載:“(唐彬)初為郡門下掾,轉主簿。刺史王沈集諸參佐,盛論距吳之策,以問九郡吏。彬與譙郡主簿張惲俱陳吳有可兼之勢。沈善其對。又使彬難言吳未可伐者,而辭理皆屈?!保?]1271王沈在晉初,不過一員刺史,并無軍事決策權,伐吳之策亦非其可左右。召集諸參佐盛論“距吳之策”,似乎只是呈口舌之辯。唐彬與張惲本主吳有可兼之勢,后被王沈說服,反過來主張吳未可伐,甚至到“辭理皆屈”的地步。此處雖然僅僅將軍事作為談資,亦反映了當時士人對軍事的談辯興趣。
由皇帝主持的軍事談辯,則具有實際意義。《晉書》卷43《山濤傳》載:“吳平之后,帝詔天下罷軍役,示海內大安,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帝嘗講武于宣武場,濤時有疾,詔乘步輦從。因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以為不宜去州郡武備,其論甚精。于時咸以濤不學孫吳,而暗與之合。帝稱之曰‘天下名言也?!荒苡谩!保?]1227此乃西晉武帝親臨宣武場所主持的談座,山濤有疾而詔乘步輦從,可見其對此事的重視程度。山濤與盧欽所論用兵之本,涉及的是當時是否應去州郡武備的軍事問題,山濤之論甚精,可惜史無記載。但從武帝及諸人的評價可以看出其論述必然精深,有韜略遠謀。
關于用兵之策的論辯,史籍載之甚多,如魏文帝與賈詡“一天下,吳蜀何先”之論,王羲之與會稽王司馬昱言“殷浩不宜北伐”[1]2096之辯,劉毅與何無忌互談“桓玄能否興復中原”[1]2214之爭,皆將軍國之事作為談論主題,從史籍摘出,即可視為精彩的軍事論文。除了這種史籍記載的口頭軍事論外,亦有不少形之書面的軍事論文。如諸葛恪的《出軍論》,譙周的《仇國論》,江統的《徙戎論》,何承天的《安邊論》等,可見其時論軍議政風氣之濃。建興元年十月,諸葛恪率眾于東興修大堤,左右結山俠筑兩城,各留千人,引軍而還。魏因吳軍入其疆土,恥于受辱,命大將胡遵、諸葛誕等率軍七萬,欲攻圍兩塢,圖壞堤遏。諸葛恪興軍四萬,晨夜赴救,大敗魏軍。進封陽都侯。于是有輕敵之心,第二年,復欲出戰(zhàn)。諸大臣諫以勞民,恪不聽,作《出軍論》以論之。錢基博稱其“慨當以慷,尤吳文之可誦者”[3]。蜀漢譙周基于當時軍旅數出,戰(zhàn)爭頻繁,百姓彫瘁,與尚書令陳袛論其利害,作《仇國論》,發(fā)揚儒家民本思想,不主張勞民傷財的戰(zhàn)爭。西晉惠帝元康九年(299年),“時關隴屢為氐羌所擾,孟觀西討,自擒氐帥齊萬年。統深惟四夷亂華,宜杜其萌,乃作《徙戎論》”。[1]1529姜戎在文章中著重闡述了為何徙戎、如何徙戎,并對難者的疑問進行解答。南朝劉宋元嘉十九年,鮮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南侵,宋文帝向群臣征集威戎御遠之略,何承天上《安邊論》,陳述其安邊固守之策,在引言中概述異族入侵歷史及作論緣由,在正文提出其安邊之策。這些軍政之論均關涉時事,與其時政治形勢緊密相關,折射出其時論軍議政風氣之濃,體現了論體文的實用性與現實性。
在古代,禮深入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名目繁多,《中庸》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之說?!渡袝虻洹贩Q堯東巡守,至岱宗,曾“修五禮”,《尚書·皋陶謨》亦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之語,皆未言“五禮”究竟何指?!吨芏Y·春官·大宗伯》始稱五禮為吉禮、兇禮、軍禮、賓禮、嘉禮。從《隋書·經籍志》的《經部》著錄看,可知魏晉南北朝時期對禮學的重視。據統計,《隋志》指明為魏晉人所作的禮學著作有53部311卷,其中,專論“喪服”者達16部,約占三分之一強;屬“論難”體者亦不少,如陳劭的《周禮異同評》、虞喜的《周官駁難》、吳商的《禮難》、范寧的《禮雜問》等??梢?,禮學乃其時熱門之論題。唐杜佑《通典》二百卷中,禮典占六十五卷(即卷41至卷105),專述歷代禮學的沿革,于魏晉禮學論著尤多。其中專載漢魏以來有關喪服議論的內容即達二十一卷,可見魏晉南北朝喪服學之精深。
“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也就是說兇禮是指救患分災之禮,包括荒禮與喪禮?!芭c喪禮密不可分的是喪服制度,根據與死者的親疏關系,有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等五種喪服,以及從三年到三月不等的服喪時間?!保?]自東漢末馬融、鄭玄以來,注疏禮經之風日盛,尤以《喪服》篇最為熱門,《晉書·禮志中》稱,“《喪服》一卷,卷不盈握,而爭說紛然”。章太炎《國學概論》亦指出:“《儀禮·喪服》是當時所實用的,從漢末至唐,研究的人很多并且很精?!保?]胡培翚《儀禮正義·喪服》引《三禮札記》曰:“《喪服》一篇,唐以前也別行于世,馬融、王肅、孔倫、陳銓、裴松之、雷次宗、蔡超、田雋之、劉道拔、周續(xù)之并專注《喪服》。”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宗主式宗族形態(tài)的鼎盛時期,“喪服學”熱潮興起,《隋書·經籍志》載其時撰有喪服專著的學者甚多,如蔣琬、傅射慈、袁準、杜預、劉逵、衛(wèi)瓘、賀循、劉德明、環(huán)濟、蔡謨、葛洪、孔衍、袁憲等。其著述之豐,令人稱奇。亦有以講授喪服而著稱者,如劉宋元嘉末年雷次宗在鐘山西巖下為皇太子、諸王講論《喪服》經(《日知錄》卷6“檀弓”條),北魏孝文帝曾親為群臣講《喪服》于清徽堂(《魏書·彭城王傳》)。章太炎在《國故論衡》中指出:“經術已不行于王路,喪祭尚在,冠昏朝覲,猶弗能替舊常,故議禮之文亦獨至。陳壽、賀循、孫毓、范宣、范汪、蔡謨、徐野人、雷次宗者,蓋二戴、聞人所不能上?!保?]劉師培亦指出:“大抵析理議禮之文應以魏、晉以迄齊、梁為法。”[7]121
魏晉南北朝時期商榷禮制之論甚為發(fā)達,晉宋之間尤盛,但此類文章多屬議體,現存至今以論名者,如張昭《宜為舊君諱論》、劉智《喪服釋疑論》、淳于?!恶g薛靖朝日論》、成洽《孫為祖持重論》、吳商《難成洽孫為祖持重論》、《駁劉表成粲論父母亡在祖后不為祖母三年》、宣舒《申袁淮從母論》、劉智《喪服釋疑論》、何琦《論前母黨服》、虞潭《公除蠟祭論》、虞喜《中山王睦立禰廟論》、蔡謨《已拜時成婦論》、《防墓論》、李瑋《宜招魂葬論孔衍》、公沙歆《宜招魂葬論》等,表現出士人對禮法的關心與探討,也說明禮制與政治的關系甚為密切。正如劉永濟所說:“禮家于服制特重者,所以別親疏、明嫌疑,施政立法之所本原也?!保?]
值得關注的是,在禮制之論中,論喪服之禮者尤多。喪服為五禮中兇禮之一端,牟潤孫在《論魏晉以來之崇尚談辯及其影響》一文中專門談及此問題,認為“談辯經義者,《易》與《論語》、《孝經》為盛。玄儒兼通之士,多治三禮,而尤好言喪服。喪服為治三禮之學所當講求之一部分,自不待言。魏晉南北朝時喪服之學最為發(fā)達,為經學談辯中極流行之論題。”[9]330究其緣由,固然與其時重門第而喪服足以維持宗族之聯系,為門第中不可少之事有關,更重要的是,“講服制可以推理,可以論名分,可以講比例,為經學上論辯佳題。魏晉以來,論辯喪服問題之文字,保存于《通典》中猶有十五卷,皆是禮無明文,而須后人以名理討論者。討論服制不始終魏晉,而盛于魏晉談玄時者,以論名理與玄相同。桓溫聽人講禮記,便覺咫尺玄門,似即緣于玄禮均論名理,所爭論之問題不同,而辯論之方法與條例則一致也?!保?]330也就是說,論喪服實與談玄論理相關,“儒家之制喪服,蓋自來有其條例。故論議者有所共守。人事繁復,古制多所不備,故后人可以討論”,“難者辯者皆以比例,喪服雖非法律,實為制度,其有爭義皆以條文解釋不同耳。”[9]331由于喪服之古制不夠完備,而使后人有了更多探討的空間,觀點不一,論辯在所難免。
從魏晉南北朝留存下來的喪服之論中亦可發(fā)現其時文士辨名析理能力的增強。西晉初年,發(fā)生了“王昌前母服”之爭,事緣東漢末長沙人王毖,上計至京師,值吳魏分隔,毖妻子在吳。毖身留中原,為魏黃門郎,更娶妻生昌及式。毖卒后,昌為東平相。至晉太康元年,吳平時,毖前妻已卒,昌聞喪奔,乃求去官行服。當時東平王楙上臺評議此事,眾博士及諸官皆各持己見以對。據《通典》卷89載有謝衡、許猛、虞溥、秦秀、程咸、陳壽、李苞、荀勖八家之議作,針對“王昌是否當為前母服喪三年”之事,各抒己見,分為兩派,贊成者如謝衡、秦秀,認為亂世流離,昌父雖再娶,卻未曾廢前妻,故二母之子日后相見,宜各相事如所生,以合孝睦之禮意;反對者如許猛、虞溥、程咸、陳壽、李苞等,認為并尊兩嫡,乃禮之大禁,故二母子宜各服其母,王昌毋須為前母追服。《晉書》卷二十《禮志》中篇亦載此事,參與爭論者除以上諸人外,尚有段暢、騶沖、劉智、李胤、山雄、卞粹、劉卞、汝南王亮、張惲、雀諒、荀悝、和嶠、夏侯湛、衛(wèi)恒、齊王攸等十余家。其中干寶作《王昌前母服論》,文曰:
禮有經有變有權,王毖之事,有為為之也。有不可責以始終之義,不可求以循常之文,何群議之紛錯!同產者無嫡側之別,而先生為兄;諸侯同爵無等級之差,而先封為長。今二妻之入,無貴賤之禮,則宜以先后為秩,順序義也。今生而同室者寡,死而同廟者眾,及其神位,固有上下也。故《春秋》賢趙姬遭禮之變而得禮情也。且夫吉兇哀樂,動乎情者也,五禮之制,所以敘情而即事也。今二母者,本他人也,以名來親,而恩否于時,敬不及生,愛不及喪,夫何追服之道哉!張惲、劉卞,得其先后之節(jié),齊王、衛(wèi)恒,通于服絕之制,可以斷矣。朝廷于此,宜導之以趙姬,齊之以詔命,使先妻恢含容之德,后妻崇卑讓之道,室人達長少之序,百姓見變禮之中。若此,可以居生,又況于死乎!古之王者,有師友之禮待其臣,而臣不敢自尊。今令先妻以一體接后,而后妻不敢抗,及其子孫交相為服,禮之善物也。然則王昌兄弟相得之日,蓋宜祫祭二母,等其禮饋,序其先后,配以左右,兄弟肅雍,交酬奏獻,上以恕先父之志,中以高二母之德,下以齊兄弟之好。使義風弘于王教,慈讓洽乎急難,不亦得禮之本乎![1]638
文章以通變的思想來評論王毖之事,認為“禮有經有變有權”,舉《春秋》趙姬之事為據,證明“吉兇哀樂,動乎情者也,五禮之制,所以敘情而即事也”,批評張惲、劉卞、齊王、衛(wèi)恒之論失之偏頗,為朝廷合理處理此事提出建議,亦為王昌兄弟相得之日該如何做予以主張。干寶此論由“后妻子應否為前母服喪”論及“稱情與通理”“尊經與權變”,亦即由形下事例之發(fā)端,而漸及形上通則之考量,體現出其抽象思辨能力之強,文章稱“古之王者,有師友之禮待其臣,而不敢自尊”,似乎亦有言外之意,而末尾稱“使義風弘于王教,慈讓洽乎急難,不亦得禮之本乎”,亦有其深意在。聯系其《晉紀·總論》對西晉“風俗淫僻,恥尚失所”的批判則不難發(fā)現其借論王毖之事而抒內心憤慨之意圖。
除了對喪禮的論辯外,從現存論體文看,亦有對嘉禮中的婚禮的爭議?!巴湛煞裢ɑ椤钡膯栴},是魏晉南北朝出現的新興論題。因時局多變,避國難或遁仇逃罪而變名易姓者漸多,同姓不婚之諱日為人所漠視。《通典》卷六十載晉濮陽太守劉嘏與同姓劉疇婚,司徒下太常諸博士議,非之。劉嘏為自己辯護,稱“今年共婚,不以損一字為疏,增一字為親;不以共其本為悔,取其同者為吝。宜理在可通,而得明始限之別,故婚姻不疑耳”。[10]1701又與卞壼疏,卞壼以劉嘏書示朝賢光祿大夫荀崧,荀崧作《答卞壼論劉嘏同姓為婚》曰:
如嘏所執(zhí),茍在限內,雖遠不可;茍在限外,不遠可通也。吾無以異之。王伯輿,鄭玄高雋弟子也,為子稚賓娶王處道女,當得禮意,于時清談,盡無譏議。今難者雖苦,竟不能折其理?!洞呵铩凡环ビ修o,謂嘏不應見責。[10]1702
荀崧舉三國魏時王稚賓娶同姓女在當時并未有人非難為例,而現在有人難之,卻也不能折其理,從其“當得禮意”一語,可以看出當時贊成同姓可婚者似乎已采取“得意忘言”的方式作為解經釋禮的憑據。而荀崧亦不拘泥于禮文,采取變通的方式具體事例具體對待,“茍在限內,雖遠不可;茍在限外,不遠可通”[10]1702,“謂嘏不應見責”[10]1702。這一論題,至劉宋時期仍有人論,庾蔚之針對劉嘏所云“堯舜之婚,以正姓分絕于上”“應韓之通,以庶姓理終于下”而質疑曰:
嘏雖明始限之外與理終之后,皆可得通婚,而未有親疏之斷。昭穆祚胤,無代不有,若周代既遷,屬籍已息,應韓之婚,以其昭穆久遠。今所疑雖在始限之外理終之后而親未遠者,當以何斷?按《禮》云:“六代親屬竭矣”。故當宜以此為斷邪?若周室已遷,無復后稷之始祖,則當以別子及始封為判。今宗譜之始,亦可以為始祖也。古人數易姓,姓異不足明非親,故婚姻必原其姓之所出。末代不復易姓,異姓則胡越,不假復尋其由出,同姓必宜本其由。是以各從首易,不為同姓之婚。且同姓之婚,易致小人情巧,又益法令滋章。嘏在邊地,無他婚處,居今行古,致斯云耳。[10]1702
庾蔚之首先指出劉嘏在論證同姓可婚時存在的問題,雖明始限之外與理終之后,而未有親疏之斷,之后舉史實為例,進一步強化此問題,然后從易姓與不再易姓的角度分析同姓結婚的危害,明確反對同姓結婚。
由以上分析,不難發(fā)現,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禮”學熱實不遜于漢代,論議人數之多、場面之大、時間間隔之久、論辯問題之精彩,可從《晉書·禮志》、杜佑《通典》、馬端臨《通考》、秦蕙田《五禮通考》或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得以窺其崖略。蓋魏晉南北朝人士對于疑難問題,每付諸談辯作論以待解決。當舊禮已漸無法規(guī)范新時代之行為舉止時,于吉、兇、軍、賓、嘉諸古禮當如何遵循,乃引發(fā)士人之熱烈討論。因此,拘守禮文的舊派與妙從禮意的新派之論爭在所難免,《世說新語·言語》64條載:“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冈?‘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瘎⒃?‘此未關至極,自是金華殿之語。’”[11]聽講《禮記》猶能有“咫尺玄門”之感,其所論雖未關至極妙道,卻也不難發(fā)現其理路已非漢儒所宗,當受玄風影響。
肉刑是古代酷刑之一,《書》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薄兑住分妗㈦?、滅趾之法。這是一種依據犯罪類型及其情節(jié)輕重而對身體施以摧殘的刑罰。肉刑之爭源自西漢文帝時期,《漢書·刑法志》載:“(文帝)即位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系長安。淳于公無男,有五女,當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其少女緹縈,自傷悲泣,乃隨其父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后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繇也。妾愿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瘯嗵熳?,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曰:‘制詔御史: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12]于是下令廢除肉刑改以他刑替代。之后,關于肉刑是否要恢復的爭論不斷,早在東漢光武帝時期已初見端倪,《后漢書·杜林傳》載:“十四年,群臣上言:‘古者肉刑嚴重,則人畏法令;今憲律輕薄,故奸軌不勝。宜增科禁,以防其源’。詔下公卿?!倍帕肿嘣?“夫人情挫辱,則義節(jié)之風損;法防繁多,則茍免之行興??鬃釉?‘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古之明王,深識遠慮,動居其厚,不務多辟,周之五刑,不過三千?!加抟詾橐巳缗f制,不合翻移?!保?3]光武帝采納其建議,不復肉刑。
魏晉南北朝時期,肉刑之爭此起彼伏,高潮迭起,留存下來的既有論,又有議,以議居多。根據《晉書·刑法志》、《通典》卷168《肉刑議》及諸人傳記,制定魏晉時期肉刑之爭匯總表如下:
表1 天啟《新修成都府志》
由表1可見,肉刑之論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紛爭不休的重要論題,其爭論次數之多、之頻、規(guī)模之大、參與人數之眾、論辯雙方互逞口舌、迫敵立己之盛均為歷代罕見。其中夏侯玄的《肉刑論》、《答李勝難肉刑論》,寫得頗有見地。湯用彤稱其:“論古無肉刑,與李勝往復,則知亦留心于法意。故夏侯太初者上接太和中名法之緒,下開正始玄理之風也?!保?4]評價甚為公允?!锻ǖ洹肪?68《刑六·肉刑議》錄其與李勝論辯往復三個回合,附加注云:“凡往復十六,文多不載”[10]4337。可見其時論辯之激烈。夏侯玄本諸仁者之懷,不忍以肉刑奪人自新之意,極力反對肉刑。李勝則以刑輕不足以震懾人心,且肉刑為三代古制,力主復刑。二者唇槍舌劍,來回往復,不相上下。每次論爭均以廢肉刑而告終,“肉刑的廢除畢竟使刑罰減輕了一些,在中國刑罰走向文明化的過程中也具有重要意義,因而是值得肯定的”[15],“復肉刑之議的結果也正體現了漢代以后中國古代法律儒家化的這一發(fā)展趨勢”[16]。
肉刑論除了在朝廷引起爭論外,名士們甚至以此作為品鑒人物的標準?!短接[》卷648引王隱《晉書》曰:“尚書梅陶問先祿大夫祖納:‘漢文帝故當為英雄?既除肉刑,而五六百歲無能復者?!{答曰:‘諸圣制肉刑,而漢文擅除已來,無勝漢文帝者,故不能復。非圣人者無法,何足為英雄?’于是陶不能對?!保?7]由此可見肉刑之論在當時與人物品鑒相結合,成為由肉刑論引發(fā)的附帶話題。
關于刑與禮之關系,魏晉時期亦有人進行探討,丁儀作有《刑禮論》,主張先禮而后刑,文曰:
天垂象,圣人則之。天之為歲也,先春而后秋;君之為治也,先禮而后刑。春以生長為德,秋以殺戮為功;禮以教訓為美,刑以威嚴為用。故先生而后殺,天之為歲;先教而后罰,君之為治也。天不以久遠更其春冬,而人也得以古今改其禮刑哉?太古之世,民故質樸,質樸之民,宜其易化。是以中古之君子,或結繩以治,或象刑惟明。夏后肉辟,民轉奸詐,刑彌滋繁,禮亦如之。由斯言之,古之刑省,禮亦宜略。今所論辯,雖出傳記之前,夫流東源不得西,景正形不得傾,自然之勢也。后世禮刑,俱失于前,先后之宜,故自有常。今夫先刑者,用其末也,曰禮禁未然之前,謂難明之禮,古人不能行也?!瞎烹m質,宜所以為君,會當先別男女,定夫婦,分土地,班食物,此先以禮也。夫婦定而后禁淫焉,萬物正而后止竊,此后刑也。[18]
文章從天垂象言起,認為圣人法天而為禮刑。天之為歲,先春而后秋,君子治天下,則先禮而后刑。劉師培稱:“東漢論文,如延篤《仁孝》之屬,均詳引經義,以為論斷。其有直抒己意者,自此論始。魏代名理之文,其先聲也?!保?]27文章沒有引經據典,直接言理,行文順暢而頗具說服力。
考課是與選舉或考核人才有關的一種課題,與政治有直接關系。建安之后,天下興兵,三國鼎立,士流播遷,欲征源流,嚴行察舉,已不甚可能。故延康元年,吏部尚書陳群以為朝廷選用不盡人才,乃倡立“九品官人之法”,主張“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選,擇州郡之賢有識鑒者為之,區(qū)別人物,第其高下”[10]326。于是,吏部審核人才的權力便轉移到中正官的身上。自魏明帝太和之后,俗用浮靡,遞相標目,各地中正兼采浮華虛譽,而少取決于功績,吏部尚書盧毓針對這些弊端上疏曰:“古者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今考績之法久廢,而毀稱相進退;故真?zhèn)位祀s也。”[10]327明帝遂詔令盧毓作考課法?!度龂尽肪?2《盧毓傳》載:“時舉中書郎,詔曰:‘得其人與否,在盧生耳。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箤υ?‘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當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識異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為職,但當有以驗其后。故古者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今考績之法廢,而以毀譽相進退,故真?zhèn)螠嗠s,虛實相蒙?!奂{其言,即詔作考課法?!保?]652至于盧毓是否制定考課法,史籍不明。后來明帝又詔令散騎常侍劉劭作都官考課之法,以考核百官,《三國志·劉劭傳》載:
景初中,受詔作《都官考課》。劭上疏曰:“百官考課,王政之大較,然而歷代弗務,是以治典闕而未補,能否混而相蒙。陛下以上圣之宏略,愍王綱之弛頹,神慮內鑒,明詔外發(fā)。臣奉恩曠然,得以啟矇,輒作《都官考課》七十二條,又作《說略》一篇。臣學寡識淺,誠不足以宣暢圣旨,著定典制。”[2]619
此處劉劭所言《說略》,胡三省注曰:“說考課之大略也”[19]。劉劭作《都官考課》之后,魏明帝制下三府百僚,當時贊成者與駁難者甚多。散騎黃門侍郎杜恕支持考課法,《三國志·杜恕傳》載其上疏曰:“今奏考功者,陳周、漢之法為,綴京房之本旨,可謂明考課之要矣?!家詾楸惝旓@其身,用其言,使具為課州郡之法,法具施行,立必信之賞,施必行之罰。至于公卿及內職大臣,亦當俱以其職考課之也?!保?]500態(tài)度鮮明地表達了對考課法的支持。司空掾傅嘏則明確反對劉劭制定的考課法,《三國志·傅嘏傳》載:
黃初中,……時散騎常侍劉劭作考課法,事下三府。嘏難劭論曰:“……案劭考課論,雖欲尋前代黜陟之文,然其制度略以闕亡?!怨攀┙?,事雜義殊,難得而通也?!蚪ü倬?,清理民物,所以立本也;循名考實,糾勵成規(guī),所以治末也。本綱末舉而造制未呈,國略不崇而考課是先,懼不足以料賢愚之分,精幽明之理也?!浇窬胖葜?,爰及京城,未有六鄉(xiāng)之舉,其選才之職,專任吏部。案品狀則實才未必當,任薄伐則德行未為敘,如此則殿最之課,未盡人才。述綜王度,敷贊國式,體深義廣,難得而詳也。[2]622
針對劉劭考課論以恢復前代的黜陟法為主的觀點,傅嘏之論受其時本末思想的影響,指出建官均職、清理民物為立本之大事,以循名考實、糾勵成規(guī)為治末之小事,明確指出古制難盛,察舉不盛,不易考課。司隸校尉崔林亦對劉劭考課法提出批評,“以為今之制度,不為疏闊,惟在守一勿失而已”,“方今軍旅,或猥或卒,備之以科條,申之以內外,增減無常,固難一矣”[2]680,舉“易簡”之理,謂“守一勿失”為上策。
魏齊王芳嘉平元年,曹爽既誅,司馬懿秉政,曾廣開言路,詳求理本,征南將軍王昶上疏陳治略五事,其二與其三涉及考課內容,“詔書褒贊。因使撰百官考課事”[2]749。夏侯玄則針對當時九品中正制之流弊而論道:
夫官人用才,國之柄也。故銓衡專于臺閣,上之分也,孝行存乎閭巷,優(yōu)劣任之鄉(xiāng)人,下之敘也。……奚必使中正干銓衡之機于下,而執(zhí)機柄者有所委仗于上,上下交侵,以生紛錯哉?[2]295
夏侯玄針對東漢的察舉制,提出其見解,認為大小中正只要負責考察人物的行跡,以定其高下即可。至于升遷黜陟則當委之眾職所屬之官長,最后由吏部作出銓敘。
當時談論考課法流弊者甚多,因司馬氏正思謀篡竊,自然遜謝未納。至晉立國,依魏九品之制,大小中正“但能知其閥閱,非復辨其賢愚”(南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29《選舉考一》)的情形愈趨嚴重,其品第人物高下幾乎全以意定。至武帝泰始初,又議考課。傅玄、皇甫陶、劉毅、李重等皆力斥其弊,此在《晉書》諸家本傳及《通典》卷十四中皆有詳載,因其文屬上疏,此處不再贅述。
終魏晉之世,考課成為重要的論難話題,雖然僅傅嘏《難劉劭考課法論》以論為名,其他均為議或疏,但由此亦可見其時考課之辯的盛行。南朝劉宋之周朗、謝莊、齊之駱宰等均有疏表論及考課之法,但論難之風已漸息。綜觀這幾次考課之論難,可以發(fā)現,在個人受詔制定考課之法后,由群臣討論其能否實施,皇權并未強行推行。也正因為皇權沒有強制干涉,而使眾臣針對考課之利弊進行論難,促使論難之風盛行,使考課成為論體文的題材內容。北朝后魏孝文帝太和中下詔:“三載考績,自古通經;三考黜陟,以彰能否。今若待三考然后黜陟,可黜者不足為遲,可進者大成賒緩?!保?0]368宣武帝時頒布多個考課法令,高陽王雍、徐州刺史蕭寶夤等均有上表,談及考課之制。但北魏的考課令文與考格都由皇權強制推行,而不再經過群臣議論,因此,其時關于考課的論辯亦未興起。由此可見,論辯風氣是否能興起與統治者能否提供自由言論的權力密切相關,一言堂的形成是扼殺百家爭鳴的劊子手,大一統思想的統治是禁錮人們自由思想與言論的牢籠。
:
[1][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晉]陳壽撰,[宋]裴松之.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3]錢基博.中國文學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3:113.
[4]彭林.中國古代禮儀文明[M].北京:中華書局,2004:26.
[5]章太炎.國學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5.
[6]章太炎.國故論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82.
[7]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21.
[8]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M].臺北:正中書局,1948:77.
[9]牟潤孫.注史齋叢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0][唐]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
[11][南朝宋]劉義慶撰,[梁]劉孝標注,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1984:68.
[12][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4:1097-1098.
[13][南朝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937-938.
[14]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7.
[15]王政勛.漢魏之際關于肉刑問題的辯論[J].唐都學刊.1996(3):57.
[16]薛菁.漢末魏晉復肉刑之議論析[J].東南學術.2004(3):153.
[17][宋]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宋刻本,1960:2901.
[18][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980.
[19][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