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會蓉
(西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四川成都 610039)
劉贊廷(1888—1958),名永夑,字燮丞,筆名懶兵,漢族,河北河間府東光縣人,北洋憲兵學校畢業(yè)。1908年,清政府為處理江孜等處開辟商埠事宜,以四川總督趙爾豐為川滇邊務大臣,攜陸、防兩軍,入藏辦理善后事。時劉贊廷為西軍中營哨官,后歷任管帶、標統(tǒng)、分統(tǒng),代理西藏鎮(zhèn)守使等軍職。民國改元后,改任川邊軍分統(tǒng)、代理巴安縣知事。1921年,解甲歸田。1923年入清史館,1929年入蒙藏委員會,任蒙藏委員會調(diào)查室主任、蒙藏委員會委員等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劉氏擔任重慶西南圖書館研究員。1953年,重慶文史館成立,1954年5月聘劉贊廷為重慶文史館館員。劉贊廷主要從事康藏研究,其著述頗豐。劉贊廷以其“歷邊十四年,從事研究夷務”的經(jīng)歷而編纂了康藏邊地三十六縣的圖志,其中西藏地區(qū)所屬縣的圖志有17種,分別為:《昌都縣圖志》《同普縣圖志》《武城縣圖志》《貢縣圖志》《察雅縣圖志》《寧靜縣圖志》《鹽井縣圖志》《科麥縣圖志》《察隅縣圖志》《恩達縣圖志》《碩督縣圖志》《嘉黎縣圖志》《太昭縣圖志》《定青縣圖志》《九族縣圖志》《冬九縣圖志》《波密縣圖志》。目前,學界對劉贊廷所編纂之《恩達縣圖志》雖有一定關(guān)注①,但僅有零星提及,未曾作深入探討,本文即對其編纂與成稿時間、版本流傳、特點及史學價值進行詳細分析。
恩達,舊名恩達塘,歷為察木多呼圖克圖管轄之地,乾隆十一年(1746)設把總率兵鎮(zhèn)守,宣統(tǒng)二年(1910)改土歸流,南并八宿而建縣治。后1960年并入類烏齊縣,析置八宿縣?!抖鬟_縣圖志》具體從何年開始編纂,劉贊廷并未言明。但據(jù)是志民族文化宮圖書館1962年油印本“說明”部分所載:此稿是其“歷邊十四年,從事研究夷務”時輯錄而成(見《邊藏芻言》)②。據(jù)查劉贊廷所著之《邊藏芻言》,其中言及“歷邊十四年,從事研究夷務,略有成績,計分三種。(甲)邊務記錄八十余卷,于藏邊之形勢及各區(qū)域之沿革、西藏之政治、西藏之法律、西藏之風俗、歷代名人之遺跡、各喇嘛寺廟之調(diào)查、物產(chǎn)之調(diào)查、地丁錢糧之調(diào)查、趙爾豐之戰(zhàn)略、改土歸流之經(jīng)過(附歷次奏議),內(nèi)容極為豐富。(乙)像片三千余張······(丙)地圖五十余張······”“贊廷一介武夫,久戍邊圉,于中原掌故茫然不知,至黨派之分、南北之見,尤所不解。只知鞠躬盡瘁,為國宣勞。近來內(nèi)顧繁憂,邊疆多事,三年泣血,五次上書,人微言輕,百呼莫應。本年③正月踅回里脫離川邊干系,解甲歸農(nóng)······”④。檢索其生平,劉氏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跟隨趙爾豐治藏經(jīng)邊,至1921年解甲歸田,正好十四年。故據(jù)此可推測,《恩達縣圖志》等志書的資料搜集始于1908年,經(jīng)十四年,至1921年始編纂成“邊務記錄八十余卷”。也就是說,劉贊廷自1908年跟隨趙爾豐治藏時起,就開始有意識地搜集相關(guān)資料,并進行初步的整理,至1921年始編纂成八十余卷的“邊務記錄”。這八十余卷的“邊務記錄”,應包括《恩達縣圖志》以及康藏各縣志的部分資料,但當時似未編纂成具體的縣志,后來也還有資料的進一步搜集補充與繼續(xù)修志之舉。據(jù)劉贊廷所撰之《西康各縣概況·序》所言:“當邊務大臣趙爾豐治藏時,余隨征拓土辟疆地方萬里,劃區(qū)分治建設行省,已三十余年矣。其間梗阻,得而復失,復得以治,疆域重移。夫撰證詳述,備而不周,謬誤致遠。閉室檢討,五更月寒。猶負斷簡殘篇,遺漏之慮,曾經(jīng)數(shù)易,而于癸亥(筆者注:1923年)應清史館職,遽爾中輟。至己卯(筆者注:1939年)復行來康,適劉公自乾主政西康,開府廣益,不厭求詳,集搜西南叢書。惟以縣志位置、沿革、河流、山川、一村一鎮(zhèn),非臨地勘查不能卓絕其境,羈旅復往羞于筆。資將有功虧一簣之勢,幸而遇□□□□□□相助,俾得纂集(輯)完成四十七縣芻言······”[1]599-600由此可見,劉贊廷在跟隨趙爾豐治藏經(jīng)邊時已開始留意并搜集材料“撰證詳述”,但劉氏認為這些撰述“備而不周,謬誤致遠”,繼而閉室檢討,歷經(jīng)五年,數(shù)易其稿,于1923年入清史館后,曾中輟。1939年其再度進入康藏地區(qū),一方面搜集西南叢書,一方面對各縣位置、沿革、河流、山川、村鎮(zhèn)等進行實地勘查,為進一步編纂充實資料。據(jù)其《西康各縣概況·凡例》所言,劉氏原本計劃編纂西康、西藏兩省的縣志,但因“西藏卷宗失散無藉,僅有西康各縣外附太昭以東八縣,共四十七縣”[1]601。該書目錄包括“沿革、方位、治所、鄉(xiāng)鎮(zhèn)、戶丁、山川、道路、關(guān)隘、氣候、地質(zhì)、花果、鳥獸、藥材、森林、礦產(chǎn)、墾務、教育、團練機關(guān)、寺廟、商情、風俗、遺跡、奏議公牘”[1]601-602等內(nèi)容。而《恩達縣圖志》的目錄,則包括“沿革、方位、治所、鄉(xiāng)鎮(zhèn)、糧賦、山川、道路、關(guān)隘、氣候、地質(zhì)、花果、森林、鳥獸、藥材、礦產(chǎn)、墾殖、教育、寺院、商情、風俗、遺跡”,雖略有調(diào)整,但明顯是依照《西康各縣概況·凡例》目錄而纂成的縣志。另據(jù)《西康分縣圖志·序》所載,劉贊廷任川邊第一鎮(zhèn)協(xié)統(tǒng)時(1911年),“得趙使遺留建省土司沿革圖、分治境界圖、行軍道路圖、戰(zhàn)事略圖共一百八十九幅,與余所記之道路、山川較(校)正,無不相若。乃為舊式圖書,悉無經(jīng)緯。旋聘測量員杜子鈞,按西康省分治各縣,東由瀘定,西至恩達,重行繪堪。至民八護法赴滇會議,以致中輟。于癸亥(筆者注:1923年),在清史館纂修土司目錄,遇董漢倉君,以草圖百零五幅相示,悉為趙氏在康派員所繪之圖也。時館長為趙次珊(筆者注:次珊為趙爾巽的號)先生,欲繪康藏詳圖。乃余雖有以上之材料,且無測繪之學,汗顏徒增,不啻九仞一簣,猶負得之匪易,一再搜集。至己巳(筆者注:1929年),入蒙藏委員會,適馬云亭先生主政,曰西康建省已入版圖,惟鮮有圖書為缺陷,促以從事編輯,以倡西南之文化。未幾,奉命入藏查辦軍務,乘機邀請陳德生于康藏測量緯度、高拔,冰天雪地,旋經(jīng)兩載,俾資成功。因余回京編修趙氏奏議及各縣概況,擬將此圖附入縣志,故遲遲未刊。旋至己亥(筆者注:應為乙亥年,即1935年),隨行營重行入川,奔馳于康藏道上,復經(jīng)數(shù)易,比至民國二十八年,西康經(jīng)劉自乾主席重新建省,開府廣益,始得休假。寓此重新整理,乃于抗戰(zhàn)期間,米珠薪桂,既被經(jīng)濟所阻,幸得將軍唐永暉、省府委員李章甫協(xié)助,至未中斷。復閱四年,三易其稿,俾得完成”[1]603-606。而劉贊廷在《西康分縣圖志·圖例》最后的落款時間為“民國三十四年十二月”,即1945年12月。
據(jù)上述資料可知,劉贊廷在辛亥革命前,即已經(jīng)開始留心搜集有關(guān)資料,并“撰證詳述”,至1923年入清史館后又進一步搜集材料。至1929年入蒙藏委員會,時主政者馬云亭力倡西南文化,促其從事編輯。不久,劉氏利用入藏查辦軍務之機,請陳德生于康藏勘測緯度、海拔高度。20世紀30年代初,劉氏回南京編纂《趙爾豐奏議公牘》和《西康各縣概況》。1934年,劉贊廷始將《趙爾豐奏議公牘全集》編纂成稿[2]589-592。1935年,劉贊廷再度入川,考察康藏地區(qū)的詳情。1939年西康建省,劉贊廷又重新整理、編纂西康各縣圖志。雖因抗戰(zhàn)期間經(jīng)濟困難而受影響,但幸得唐永暉、李章甫協(xié)助,修志之事得以繼續(xù),“復閱四年,三易其稿,俾得完成”??梢姡抖鬟_縣圖志》等康藏各縣圖志于1943年左右基本成稿。
劉贊廷編纂之《恩達縣圖志》的版本⑤,主要有以下幾種。其一為劉贊廷所編纂的《恩達縣圖志》手稿本,現(xiàn)藏于重慶圖書館特藏室。該手稿本為豎排,未標點。其二是1962年民族文化宮圖書館的油印本。上世紀60年代初,民族文化宮圖書館根據(jù)重慶圖書館所藏劉贊廷藏稿和四川省民族事務委員會替該館在劉贊廷家中搜集到的一些資料草稿,加以復制并進行整理,作為內(nèi)部參考資料印發(fā)了油印本。該油印本除“說明”部分以外,皆系橫排,未加標點,共計16頁。其三是黃云生等編輯的《中國地方志集成·西藏府縣志輯》(巴蜀書社,1995年版)中收錄的版本,該書收錄了包括《恩達縣圖志》在內(nèi)的18種西藏地區(qū)的縣志,該版本為繁體豎排,未標點。其四是2001年,由陳家琎主編、中國藏學出版社出版的《西藏地方志資料集成》第三集中收錄的版本,該版本系簡體豎排。其五是2003年,張羽新先生整理并增補的《恩達縣志(補遺)》,被收入《中國西藏及甘青川滇藏區(qū)方志匯編》(學苑出版社,2003年)第8冊,該縣志為繁體豎排未標點本。以上其三其四其五3種版本的《恩達縣(圖)志》,均系以民族文化宮圖書館的油印本為底本而整理的成果。而上世紀60年代,民族文化宮圖書館在最初整理時,已略去了一些內(nèi)容,故以其油印本為底本整理出的《恩達縣圖志》,其缺陷不言自明。其六是重慶圖書館據(jù)其館藏《恩達縣圖志》手稿本整理的影印本。2011年,重慶圖書館開始申報國家出版基金項目,專題整理館藏劉氏文稿⑥,后被納入“著名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項目⑦中。2014年5月,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整理,劉贊廷所撰36縣圖志部分文稿的影印版被收錄于《重慶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的第三十五至第四十冊,《恩達縣圖志》被收錄于該叢刊的三十九冊之中。2015年5月,重慶圖書館將館藏劉贊廷的全部文稿重新加以整理并單獨影印出版,書名為《重慶圖書館藏劉贊廷藏稿》(任競主編)⑧,共計16冊,《恩達縣圖志》被收錄于第5冊。以上兩種影印本均保持了劉贊廷所編之《恩達縣圖志》手稿本的原貌。其七是2017年,由四川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點校的《劉贊廷康區(qū)36部圖志點?!罚ㄋ拇褡宄霭嫔纾?,分上、下兩冊?!抖鬟_縣圖志》收錄于下冊之中,該版本系簡體標點橫排本。
方志的體例,是指地方志這種特殊著述的表現(xiàn)形式和編排方式。方志的體例,歷來為史(志)家所重視。劉知幾曾言:“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之無例,則是非莫準。”[3]劉知幾所言之體例對于修史的重要性,同樣適用于地方志的編纂。李泰棻亦指出:“體例之于方志,如棟梁之于房屋,棟梁倒置,房屋安得穩(wěn)固?”[4]31在我國方志發(fā)展歷史進程中,方志的體例由簡到繁,逐漸走向成熟,從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地記、隋唐時期的圖經(jīng),至宋代方志體例走向定型。宋代以來,出現(xiàn)了綱目體、門目體、紀傳體、三寶體、三書體、紀事本末體、編年體、章節(jié)體等多種體例。
《恩達縣圖志》采用門目體的體例。所謂“門目體”,又稱“平列體”“無綱多目體”“細目并列體”,此體例始于宋代,清代中葉以前較為盛行,它將志書內(nèi)容分為若干門目,各門目獨立存在、平行排列、無所統(tǒng)屬,具有層次少、結(jié)構(gòu)簡潔、眉目清晰、便于閱讀使用等優(yōu)點。重慶圖書館所藏劉贊廷所撰之《恩達縣圖志》共一冊,分為沿革、方位、治所、鄉(xiāng)鎮(zhèn)、糧賦、山川、道路、關(guān)隘、氣候、地質(zhì)、花果、森林、鳥獸、藥材、礦產(chǎn)、墾殖、教育、寺院、商情、風俗、遺跡21門,共6 017字。這21個門類之間系平行關(guān)系,無所統(tǒng)攝。而在“沿革”門的記述中,從乾隆十一年設把總開始,記至宣統(tǒng)二年改土歸流設縣及志書編纂之時,這種記述方式又具有編年體的特點。
方志體裁指的是方志各門類具體內(nèi)容的表現(xiàn)形式。志書的體裁主要有紀、志、傳、表、圖、考、略、錄、序等等。劉贊廷所編纂之《恩達縣圖志》,主要運用了志、表、圖等幾種體裁。志是一種記述體裁,起源于先秦時期,在方志體裁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劉贊廷的《恩達縣圖志》中,“志”這一體裁占據(jù)主體地位,沿革、方位、治所、鄉(xiāng)鎮(zhèn)、糧賦、山川、道路、關(guān)隘、氣候、地質(zhì)、花果、森林、鳥獸、藥材、墾殖、教育、商情、風俗、遺跡等門下的內(nèi)容皆系運用“志”這種體裁進行記述。“寺院”門則采用了“表”這一體裁形式,以類目表的形式載明恩達縣覺巴寺、嘎拉寺等9所寺院的名稱、宗教類別、所處方位與喇嘛人數(shù),令人讀來簡潔明了,一目了然。1962年民族文化宮圖書館復制整理的《恩達縣圖志》油印本還載有一幅“恩達縣全圖”⑨,此圖反映了恩達縣的管轄區(qū)域、物產(chǎn)、山脈、河流、寺院、周邊臨近縣區(qū)、地形地貌特征等信息。圖的左側(cè)載有該縣的村數(shù)、戶數(shù)、人口數(shù)等信息,為點校者核實是志的內(nèi)容提供了參考。
《恩達縣圖志》“沿革”門,附有改流設縣章程八條及使用銀錢、改革喪葬習俗等告示計二千四百余字?!胺轿?、治所、鄉(xiāng)鎮(zhèn)、山川、道路、關(guān)隘”等門類稱,恩達縣位于他念他翁山中脊,群山壁立,一水環(huán)繞。縣署就前之倉儲巴官寨改建,南北一街,下臨梭水(即梭羅河,瀾滄江上游之一),百姓七十余戶。全縣分南、北二區(qū),大小七十一村,人口一萬零七百余,喇嘛六百余,漢戶六十余家?!皻夂?、地質(zhì)、花果、森林、鳥獸、藥材”等門類稱,北部極寒,常凍死兵馬,六月飛霜多冽風。南部八宿沿怒江一帶則溫和。境內(nèi)山道艱險。北部磽脊,唯八宿及大江一帶肥沃,產(chǎn)大麥、小麥、青稞、蕎、粟、元根等作物。鳥獸有雕、鵬、燕、鳶、山雞、畫眉、鸚哥、熊、豹、獐、鹿、狼、狐、水獺等。藥材有熊膽、豹骨、鹿茸、蟲草、貝母、知母等?!皦ㄖ场遍T記載,此地道路險遠,無人來此開墾?!敖逃遍T僅記至民國元年(1912)官話小學堂因?qū)W費支絀而停辦一事?!八略骸遍T載有覺巴寺、嘎拉寺等9所寺院的寺名、教別、方位、喇嘛人數(shù)等信息,并重點介紹了八宿寺?!帮L俗”門稱,人們樸實,有太古之風,而藏刑苛虐,百姓苦不堪言,喇嘛卻極富有?!斑z跡”門存有《懶兵詩》兩首。
此外,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影印本第5冊中的《恩達縣圖志》,還收有劉贊廷20世紀30年代所撰之《恩達縣概況》⑩,其沿革、方位、治所、鄉(xiāng)鎮(zhèn)、戶丁、山川、道路、關(guān)隘、氣候、地質(zhì)、花果、教育、團練、機關(guān)、商情等門所記內(nèi)容較為簡略,鳥獸、藥材、森林、風俗等門所記內(nèi)容“與各縣同”,礦產(chǎn)、墾務、寺院、遺跡等僅有門類名稱,缺乏相關(guān)內(nèi)容。
縱覽民國時期劉贊廷所編纂的《恩達縣圖志》,不難發(fā)現(xiàn),該志具有如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首先,所記內(nèi)容客觀真實,民族地域特色鮮明。此志為劉贊廷依其親身考察所得與其搜集的原始文獻資料編纂而成。為編纂康藏地方志,劉氏曾多次親自赴康藏地區(qū)開展實地調(diào)查,并請專業(yè)人士測量康藏各地的緯度與海拔高度,從而保證了該志所記內(nèi)容的客觀真實性與可靠性。此外,是志的道路、氣候、寺院、風俗等門所記內(nèi)容,體現(xiàn)了鮮明的民族地域特色。如在“道路”門中,劉贊廷以詩歌形式記載了恩達八宿一帶藏民的“跳弦子”的游戲?!疤易印笔橇餍杏诓刈宓貐^(qū)的一種歌舞游戲,跳時一人懷抱弦子一具,一人手持鼗鼓一柄,大抵為一男一女。抱弦子者且跳且舞,且拉且唱,距躍而東;則持鼗鼓者,且搖且舞,且唱且跳,距躍而西,兩兩相對。眉為之挑,目為之語,顏為之笑,手為之拉,且搖且唱,足為之進而退,身為之屈而伸,五官百骸無不一時并用[5]73。再如“氣候”門記載,恩達縣氣候殊異、惡劣,宣統(tǒng)時進藏士兵因此而患上“雪冒眼”這一罕見的藏地特有之眼病?!八略骸遍T載有恩達縣九所寺院的名稱、教別與喇嘛人數(shù)。藏傳佛教在恩達境內(nèi)主要有黃教、紅教、黑教三大派別,而以黃教寺院居多?!帮L俗”門所載內(nèi)容反映出當?shù)亍安匦虈揽?,喇嘛富有,人民窮困”的社會生活面貌。
其次,體現(xiàn)了編纂者重視人民的修志觀念。劉贊廷一生歷經(jīng)清代、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時期,其跟隨趙爾豐經(jīng)邊雖始于晚清,但撰寫縣志主要是在20世紀20—40年代。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的專制統(tǒng)治,使民主共和思想深入人心,舊方志中的尊君思想遭到人們的批判,諸多志家主張,地方志的編纂應當重視民眾的利益,詳細記載反映民事的內(nèi)容。如壽鵬飛在《方志通義》中明確提出:“方志立言,當從人民立場,乃得痛陳疾苦,蓋方志為人民而作?!?甘鵬云強調(diào):“往日修志,于民事殊略;近日修志,應于民事加詳。民主國,民為重也。”[6]159劉贊廷編纂的《恩達縣圖志》,無疑受到了這一思想的影響。該縣志之鄉(xiāng)鎮(zhèn)、糧賦、花果、森林、鳥獸、礦產(chǎn)、墾殖、教育、寺院、商情、風俗等門所記載的內(nèi)容,均與民事密切相關(guān),體現(xiàn)出劉贊廷重視人民的修志觀念。
再次,運用了“以詩載志”的表現(xiàn)手法。所謂“以詩載志”是指在地方志編纂中,編纂者通過詩詞來展現(xiàn)某一地域的自然風貌、社會生活與風俗民情等。在《恩達縣圖志》中,劉贊廷在“道路”“遺跡”等門類下皆撰寫有詩詞,共計達四首。例如,在“道路”門下,記載了劉贊廷于1911年行至八宿,觀看了當?shù)氐牟刈逦璧浮疤易印焙?,隨即起興而作的《詠跳弦子》一首〔琴鈴鼗鼓奏加(笳)忙,帳幕結(jié)廬畫一堂;翠袖翻飛飄玉帶,綠裙旋舞滾金裳;蓮翹歌蹈雛趨燕,攜手調(diào)隨鳳引凰;寄語羅浮山下客,天涯曲賽甲余杭[7]386?!?,反映了恩達縣八宿一帶盛行跳弦子舞這一民俗活動。從詩中可見,跳弦子是在樂器弦子伴奏下,集歌、舞、樂為一體的綜合性藏族歌舞藝術(shù)。表演時,由專人拉弦子,一般由女子舞彩袖,歌聲舞姿隨弦子節(jié)奏的變化而變化,極其優(yōu)美,賽過余杭歌舞?!暗缆贰遍T中,劉氏還撰寫有一首《懶兵詩》(縹緲凌空萬樹依,倚天一柱步云堤;客蠻代引征鴻路,冰雪橫飛羸馬蹏;往復縈行藉磷火,崎嶇環(huán)繞渡洶溪;輪臺不是懸刁斗,萬里危途人已迷[7]387-388。),這首詩表明,恩達縣西路從“胳膊梁頂”經(jīng)“一柱峰”到“瓦合寨”,沿途峭壁崇峰,崎嶇盤旋,冰雪橫飛,道路艱險難行,極易迷路。
檢閱劉氏所編纂之《恩達縣圖志》手稿本,可知,其資料來源主要為以下方面。一是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存留的檔案資料。劉贊廷在晚清跟隨趙爾豐經(jīng)邊,曾任邊軍顧占文營的督隊官,曾參與恩達、邊壩等戰(zhàn)役,入藏數(shù)次。后來又服務于清史館和蒙藏委員會,有機會“檢抄趙爾豐時檔卷,積成巨帙,加以注釋”?。劉氏將抄錄的與恩達縣有關(guān)的檔卷(主要包括改土歸流的章程、在川鼓鑄銅元、以銅元納稅的曉諭以及改革喪葬習俗的告示等)置于“沿革”門中,而關(guān)于恩達縣歷史沿革的記載,劉贊廷亦參閱了趙爾豐留下之川邊檔案中的相關(guān)記載。在“風俗”門下,劉氏在記載“藏地定例”時,也運用了趙爾豐的川邊奏牘中的相關(guān)材料。這就為研究恩達縣的歷史沿革、經(jīng)濟、法律與社會習俗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二是實地調(diào)查資料。有“清末民初康藏邊地的一支史筆”之稱的劉贊廷,自光緒三十四年(1908)跟隨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戍邊起,在康藏地區(qū)生活了十四年,每到一處,皆極注重調(diào)查,拍攝照片,并將調(diào)查情形記錄在案,形成筆記或日記,為《恩達縣圖志》等方志的編纂積累資料。如“方位”與“山川”門中,關(guān)于恩達縣的經(jīng)、緯度以及海拔,即是劉贊廷于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請測繪員陳德生到藏區(qū)經(jīng)過實地勘測得來的[1]603-606?!班l(xiāng)鎮(zhèn)”門下記載的村數(shù)、戶數(shù)、男女人數(shù)、喇嘛數(shù)等亦是其通過調(diào)查所得的數(shù)據(jù)。在“道路”門中,劉贊廷還將其在當?shù)啬慷玫摹疤易游琛边@一民俗活動通過詩歌記錄下來,從而為世人研究康藏地區(qū)的民間歌舞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三是前人的史志文獻及同輩繪制的圖表資料。劉贊廷在《西康各縣圖志·圖例》曾列舉其編纂各縣圖志參考的前人資料,主要有:《水經(jīng)注》、《四川通志》、《西招圖略》、《衛(wèi)藏圖識》、《西藏圖考》、《大清一統(tǒng)志》、《西域志》、《西藏志》、魏源《圣武記》、《土司沿革圖》、《西康建省境界圖》、《行軍戰(zhàn)略圖》、黃德潤《電線郵政圖》、程鳳翔《滄江溯源圖》、顧占文《西征記略圖》、?恩培《邊務略圖》、楊維范《建省略圖》、李介然《西南喀木圖》、杜子鈞《西康分縣圖》、段云逵《村鎮(zhèn)戶籍表》、李克謙《村鎮(zhèn)戶籍表》、陳廉《村鎮(zhèn)戶籍表》。劉氏在編纂《恩達縣圖志》時,亦采用了這些文獻中涉及恩達縣的相關(guān)文獻與圖表資料。例如劉氏在“氣候”門中有“滇軍由藏回防,行至瓦合山,見風云變色,即駐于一柱峰下,風雪一夜,人馬數(shù)百悉以凍死”的記載,這顯然是參考了魏源所撰之《圣武記·西藏后記》[8]155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劉氏并不是全文抄錄使用,而是將史志記載與其考察所得相結(jié)合,經(jīng)過對比辨別,靈活運用志料,從而使其編纂出的近代西藏各縣圖志具有極大的可靠性。
全面考查劉氏所編纂之《恩達縣圖志》,亦可發(fā)現(xiàn)其仍存在一定的歷史局限。一是個別志目僅有名稱,缺乏實際內(nèi)容;其余各目,雖均有內(nèi)容,但詳略不均,內(nèi)容極不平衡。翻檢《恩達縣圖志》可見:此志雖列有21個門目,但“礦產(chǎn)”門僅有名稱,并無具體內(nèi)容。其余20門,內(nèi)容繁簡不一:“沿革”門(含趙爾豐奏牘)所記內(nèi)容最多,共計2 477字,“關(guān)隘”一門則僅存22字,內(nèi)容最少,各門之間的內(nèi)容極不平衡(詳情參閱表1)。
表 1 《恩達縣圖志》各門類字數(shù)統(tǒng)計一覽表
二是名為《恩達縣圖志》,但手稿本中僅有志而無圖,僅在油印本中發(fā)現(xiàn)《恩達縣全圖》一幅,與“圖志”之名實不相符。三是志稿中存在數(shù)據(jù)前后不一致、表述欠科學、文字有錯訛之處之不足?!抖鬟_縣圖志》“方位”一門,記載了恩達縣所處的經(jīng)緯度,但在表述時卻記以“北經(jīng)東緯”,且其數(shù)據(jù)與《恩達縣全圖》中的經(jīng)緯度數(shù)據(jù)略有出入,尚不夠科學、準確?!班l(xiāng)鎮(zhèn)”門中記載的村數(shù)、戶數(shù)、男女人口數(shù)以及喇嘛數(shù)與《恩達縣全圖》中所列數(shù)據(jù)并不一致。前者載恩達縣“共管大小七十一村,計二千四百三十六戶,男四千六百八十四丁,女六千一百零二口,喇嘛六百余人”[7]384;后者列恩達縣“共九四村,計五六七三戶,男八七九三丁,女八六四五口,喇嘛三八百余”?。此外,從內(nèi)容上看,劉氏在“沿革”門中使用的公牘,多系趙爾豐經(jīng)邊時產(chǎn)生的奏議公牘,但劉氏直接將有關(guān)的內(nèi)容拿來使用,而并未加以說明。
盡管劉贊廷所編纂的《恩達縣圖志》存在一定歷史局限,但瑕不掩瑜,該志記錄了乾隆十一年至民國元年恩達縣的自然與社會面貌,在方志目錄學、歷史文獻學以及藏學研究中均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劉贊廷所編纂的《恩達縣圖志》被收入多種圖書文獻目錄之中。如《西藏民院藏民族文獻目錄》即收錄有劉贊廷的遺著,其中就包括《恩達縣圖志》,并附有頁碼數(shù)與“有圖”的簡要說明?。西南民族學院圖書館民族文獻研究部所編的《西南民族學院圖書館館藏民族文獻資料目錄索引》也將該志收錄其中?。金恩輝等所編的《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也收錄了劉氏的《恩達縣圖志》,并對其門目情況與主要內(nèi)容進行了簡略介紹[9]21。
而諸葛計和何金文利用了劉氏所編之《恩達縣圖志》來研究中國方志發(fā)展史與近代西藏方志的編纂情形。如諸葛計所著的《中國方志兩千年通鑒》介紹了民國時期西藏地區(qū)縣志的編纂情況,并引用了《恩達縣圖志》“鄉(xiāng)鎮(zhèn)”“氣候”“風俗”門中的相關(guān)資料[10]746。何金文的《西藏志書述略》中在分析近代西藏的廳、縣志時,對《恩達縣圖志》的編纂狀況進行了簡介,并引用了其“氣候”“花果”等門目中的相關(guān)史料。王開隊在《康區(qū)藏傳佛教歷史地理研究(公元8世紀~1949年)》中采用了劉氏《恩達縣圖志》寺院門下的資料[11]248、260。
此外,陳崇凱、吳豐培、楊長虹、衛(wèi)凱、吳會蓉、趙瓊等所撰寫的有關(guān)西藏方志的研究論文中均涉及到《恩達縣圖志》的部分內(nèi)容。陳崇凱的《西藏歷代方志編纂及要籍選介》“民國西藏方志選介”中介紹了《恩達縣圖志》的簡況[12]。吳豐培的《藏族史料書目舉要(漢文一)》在近代西藏的“區(qū)志”中,就列舉有劉氏的《恩達縣圖志》[13]。楊長虹的《<劉贊廷藏稿>研究》中在論及藏稿的版本流傳時,也提及《恩達縣圖志》在上世紀60年代的刊印情形[14]。衛(wèi)凱的《劉贊廷的康藏人生》中特別強調(diào)了劉氏對西藏方志的貢獻,其中提及《恩達縣圖志》在上世紀60年代的整理概況[15]。吳會蓉在《西康地方志的纂修源流述略》中分析了民國時期西康方志編纂的特點,對《恩達縣圖志》亦有涉及。趙瓊運用《恩達縣圖志》等縣志,論述了民國時期西藏方志的發(fā)展及其成就[16]11。
綜上所述,自《恩達縣圖志》編纂成稿以來,多次被整理與刊印,相繼產(chǎn)生了劉贊廷之《恩達縣圖志》手稿本、1962年民族文化宮圖書館的油印本、2015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的影印本以及2017年四川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的點校本等。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劉贊廷所撰寫的包括《恩達縣圖志》在內(nèi)的西藏方志逐漸受到學界的重視,相關(guān)論著不斷問世。作為劉贊廷所編纂的西藏地區(qū)首批縣志之一,《恩達縣圖志》記錄了乾隆十一年至民國元年恩達的歷史沿革、自然地理、交通道路、社會面貌、教育宗教、風俗民情。其所記內(nèi)容較為客觀真實,民族地域特色鮮明,以詩載志的表現(xiàn)手法頗為獨特,體現(xiàn)了編纂者以民為本的修志觀。盡管存在些許不足,但其保存了大量的原始資料,沿襲了傳統(tǒng)的方志體例體裁,門類眾多,資料來源廣泛,為研究恩達縣的自然地理與社會變遷以及藏區(qū)風俗民情等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
注釋:
① 如陳崇凱:《西藏歷代方志編纂及要籍選介》,《西藏研究》1998年第2期;吳豐培:《藏族史料書目舉要(漢文一)》,《西藏研究》1981年第00期;楊長虹:《<劉贊廷藏稿>研究》,《中國藏學》2006年第4期;衛(wèi)凱:《劉贊廷的康藏人生》,《文史雜志》2014年第5期。
② 見劉贊廷:《恩達縣圖志》,民族文化宮圖書館1962年油印本,第1頁。
③ 查閱其生平事跡,可知此處的“本年”指1921年。
④ 見劉贊廷:《邊藏芻言》,上海聚珍仿宋書局鉛印本,1921年,第11—12頁。
⑤ 關(guān)于《恩達縣圖志》的版本,本文參考了朱曉舟的博士論文:《<劉贊廷藏稿>辨析與研究》,四川大學,2018年。
⑥ 重慶圖書館申報整理劉贊廷文稿事,參見任競、王志昆、袁佳紅、張海艷:《<劉贊廷藏稿>輯?!讽椖空沓霭嫔陥髸?011年。轉(zhuǎn)引自袁佳紅、張海艷:《<劉贊廷藏稿>述略—兼論劉贊廷<藏稿>的整理研究》,《重慶圖情研究》2011年第2期之參考文獻2。
⑦ 該項目屬于“十一五”國家古籍整理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
⑧ 劉贊廷著,任競主編《重慶圖書館藏劉贊廷藏稿》影印本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出版。
⑨ 劉贊廷《恩達縣圖志》手稿本中未見此圖,油印本末尾附有此圖。
⑩ 說明:此名稱系根據(jù)劉贊廷所撰《西康各縣概況·序》推測而來。
? 轉(zhuǎn)引自許衛(wèi)平:《中國近代方志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3頁。
? 參見陳渠珍著:《艽野塵夢 西藏私家筆記 1909—1912》(插圖本),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頁。
? 劉贊廷:《恩達縣圖志》,民族文化宮圖書館1962年油印本,第15頁。
? 參見西藏民族學院圖書館參考資訊部:《西藏民院藏民族文獻目錄》(初稿),1989年,第91頁。
? 參見西南民族學院圖書館民族文獻研究部:《西南民族學院圖書館館藏民族文獻資料目錄索引》,1989年,第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