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方君

這年頭，領(lǐng)導干部最怕的—件事，就是被紀委的人請去“喝茶”。

幾年前，陰山中學校長童伍成就被縣教育局紀委書記夏友請到辦公室喝過一次“茶”。那次被請，是因有人舉報，童伍成在縣城陽河中學當教師的時候，曾經(jīng)參與過帝王賓館的一次聚眾賭博。

但是，當時夏書記在電話里頭只字未提賭博的事，只是請童伍成到他辦公室里去一趟，而且用語客氣。童伍成的哥哥是陰山鎮(zhèn)委書記。他曾在哥哥家里見過夏友，很謙虛的一個人。童伍成當時就想，夏書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想通過自己找哥幫忙？于是就在電話里頭打了個哈哈，說，夏書記，找我有什么事嗎？夏書記也哈哈一笑，說，也沒什么大事，就請你來坐一坐，聊一聊，喝茶。

童伍成記得很清楚，那天上午，他一走進局紀委書記辦公室，夏友就伸手一指，說，小童你坐，喝茶。又說，這是西湖龍井，新出的，味道不錯。

童伍成捧起茶杯，果然清香撲鼻。呷了口，味道不錯。然而，沒等他把龍井喝完，夏書記就進入了辦案狀態(tài)，一臉嚴肅地詢問他在帝王賓館參與賭博的事。夏書記說，童伍成你要明白，身為教師參與賭博，性質(zhì)是嚴重的，影響是惡劣的，我希望你老實交待。

童伍成這才明白“喝茶”的真正含義。原本沁人心脾的清香的茶，頓時變成了清醒劑。

好在夏友書記辦案實事求是。舉報信上所言并非事實。那天晚上，童伍成是去參加一個同學的生日宴會，同學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會餐后就在賓館里開了間房，斗了幾盤“地主”。當時他身上只帶兩百塊，輸光后就找個借口溜之大吉，怕在同學面前落下笑柄。那幾位同學在他走后越賭越大，到最后一局上萬。他們被派出所民警當場抓獲，不僅交出了全部賭資，而且把不在現(xiàn)場的童伍成也交待了出來。弄清案情后，夏書記批評教育一番，沒有再追究。

因那一次，童伍成對“喝茶”二字戒備多年，心有余悸。手機里夏友的手機號，幾年來他碰都不碰。

然而現(xiàn)在，這個可怕的手機號又震動起來。童伍成接通手機，對方就問，是童伍成校長嗎？童伍成趕緊說，夏書記您好，我是童伍成。對方又問，你跟前有人沒有？童伍成連說沒有。對方說，我有個事，跟你通個氣，你把外響關(guān)了，嚴格保密！童伍成說，夏書記，我手機沒開外響，跟前也沒有人。對方沉默了一會，說，童伍成，羅大光出事了。

羅大光是縣教育局長。在普桐官場，這位羅局長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童伍成一聽這話，心就跳了一下，說，羅局長出事了？不會是遇到車禍了吧？

對方說，是被雙規(guī)了。今天凌晨四點，被市紀委的人帶走。我剛才得到線報，他已交待，你為了獲取陰山中學校長的位子，給他送了七萬。一會兒市紀委來人找你，問你給羅大光送了多少，你就說七萬，不要多說，也不要少說，數(shù)目不對事就大了。你當場把七萬塊退給他們，就沒事了。我給你的這個電話，你誰也不要說，一會兒把來電刪了。童伍成一聽傻了眼，說，夏書記，我只給羅大光送五萬啊，他咋說是七萬呢？對方說，這個數(shù)目是羅大光交待的，他應(yīng)該不會亂說。又說，童伍成，你一年三節(jié)就沒給羅大光送禮嗎？童伍成啊了聲，說，我想起來了，我在教育局借用期間，是給羅大光送了幾回禮。對方問送多少，童伍成說，前后兩年送了六次，一次一千。對方問，還有嗎？童伍成說，我當校長以后，今年春節(jié)也去送了，是五千。對方問，那你一共送了多少？童伍成說，我前前后后加起來，也就六萬一。又說，夏書記，他羅大光是瘋狗亂咬人，整整多算了我九千！對方說，你當校長送五萬，不是報銷了嗎？童伍成頭皮一麻，說，是，是報銷了。對方說，童伍成，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但是吶，你要按實際送的錢數(shù)來退賠，你的黨籍、工作還有你的人身自由，就都一起退掉了。童伍成說，夏書記，怎么會是這樣呢？對方說，我們紀委辦案是講規(guī)矩的。如果你跟羅大光的交待不一致，那么市紀委就要進一步調(diào)查，對你實行雙規(guī)，你的事兒就公開了。你要知道，行賄數(shù)額達到一萬就觸犯了刑法就要判刑，何況你一次就給羅大光送了五萬，一旦進去就不是一年兩年的了。童伍成大汗淋漓，說，夏書記，謝謝您提醒，我就說七萬，說七萬。

掛斷手機，童伍成天塌地陷。那年大哥童發(fā)冬打電話給羅大光提他調(diào)動的事，羅大光原本是滿口答應(yīng)了的。第二天，童伍成去局長辦公室，羅大光沒有任何推辭，就在他的調(diào)動報告上簽了字。童伍成當時申請的，是到縣城另一所中學任教。他興沖沖地拿著調(diào)動報告到教育局政工科辦調(diào)動手續(xù)，科長拉開抽屜拿出一大摞子申請書，上面都有局長的簽名?？崎L說，從去年起，局里就把人事調(diào)動給凍結(jié)了，縣城學校一律不進人，誰進人摘誰的帽子。

童伍成還從科長口中得知：局里在凍結(jié)城區(qū)學校進人的同時，又給城區(qū)學校消腫，凡教師要求調(diào)出，一律簽字放行。調(diào)出的教師必須三個月內(nèi)到崗，否則一律作除名處理。

這么一來，童伍成的處境就異常窘迫，三個月期限一到，就丟飯碗了。于是童發(fā)冬又出面找，羅大光做出十分為難的樣子，說這個事情還真不好辦，局黨委集體決定的事情，他也不好推翻。不過又說，可以采取變通的辦法，先到上天橋中學支教兩年，再想辦法往城里調(diào)。上天橋是普桐縣最偏遠的一個地方，從縣城出發(fā)坐車要五個多小時，比到省城還遠，而且還是崎嶇的山道，事故多發(fā)。再說兩年之后又有什么變化，誰也說不準。

那段日子，童伍成喪魂落魄，連尋死的心都有。一天傍晚，陰山鎮(zhèn)副鎮(zhèn)長馬黃主動來找，說，童老弟，我有個法子可以幫你，但你不要對你哥講。這馬副鎮(zhèn)長原本是哥哥童發(fā)冬的心腹，去年因為一起案子兩人翻臉。危難之時有人幫，這讓童伍成喜出望外。二人找了個僻靜的酒家，邊喝邊聊。馬黃說，童書記光打電話，是沒用的。童伍成說，羅局長跟我哥關(guān)系好。馬黃說，屁，如果你哥是常委，是縣長，是書記，那個才叫關(guān)系好。童伍成說，他都一口答應(yīng)了，還簽了字。馬黃說，屁，糊弄你的。童伍成說，那什么才是真的？馬黃吐出一個字：錢。童伍成一聽大了眼，說，我哥是鎮(zhèn)委書記，還要給他送錢？馬黃說，正是因為你哥是書記，你才有機會送錢。換上別人，他還不收吶。童伍成不懂，愣愣地望著，有些蒙。馬黃品了一口酒，說，直說了吧，你哥是鎮(zhèn)委書記，你吶是鎮(zhèn)委書記的老弟，你給他送錢，就是你哥跟他發(fā)生了金錢往來，說好聽點，你哥跟他從此以后就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說難聽點，就是一根藤上的螞蚱，從今往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童伍成一聽就有些怕，說，那就算了，我不能影響我哥的前途。馬黃說，多少人都送了，有的科長，有的組長，有的校長，你見過誰出事了？童伍成說，我只要求調(diào)個學校老老實實教書，又不是要官，我送劃不來。馬黃說，錯，你送足了數(shù)，科長組長我不敢作保，但是校長沒問題。童伍成一聽動了心，問，送多少？馬黃張開五指晃了下，說，這個數(shù)。童伍成大著膽子問，五千？馬黃一笑，說，再乘以十。童伍成一聽傻了眼，說，這么多？馬黃說，這個數(shù)，是因為你有書記哥，不然，就是再乘以二，也不一定中。童伍成說，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二天，童伍成沒有多想，就悄悄取出五萬塊，去了局長辦公室。羅大光說，來了？童伍成說，來了。羅大光說，你得做好準備，去上天橋。童伍成說，我暈車，去上天橋有點不方便。說畢，把兩條煙擱到對方桌上。煙盒里沒有煙，是一扎扎的人民幣，五萬塊。羅大光一笑，說，還是你哥對我脾氣，就好一口煙。童伍成說，一點小意思，我哥常念你。羅大光說，跟你哥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等我電話。兩天后，童伍成就接到局政工科電話，通知他去局審計科上班。大哥童發(fā)冬還以為是羅大光買了他面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

然而現(xiàn)在，羅大光雙規(guī)之后竟供出了他“送煙”之事，還說是行賄買官，還加了九千。這事大了。童伍成急忙回到辦公室取出存折，來到學校附近的信合儲蓄所，等到八點開門營業(yè)，取出七萬塊裝進包里。剛剛走出儲蓄所大門，手機又響了。童伍成連忙接通，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是普桐縣陰山中學校長童伍成嗎？童伍成連忙說是。對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是市紀委專案組的，你馬上到紅娘酒家二樓3號房間來一趟！紅娘酒家離陰山中學不到二百米。童伍成不敢耽誤，夾著包疾步來到紅娘酒家，低頭徑直上了二樓。3號房間的門虛掩著。童伍成平靜了一下急劇的心跳，敲了一下門。里面一聲“請”，他才推門而入。房間的沙發(fā)上，坐著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其中一個年長的問道，你就是陰山中學校長童伍成吧？童伍成喘著氣，說是，我是童伍成。另外一位年輕人往年長者指了指，說，這是市紀委專案組的王組長。又往旁邊一把椅子指了指，說，坐吧。童伍成就忐忑不安地坐下。年輕人起身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說，童校長，喝茶。

童伍成額頭冒汗，只是點著頭。他哪敢喝茶。

那叫王組長的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卷案宗，打開其中一頁，說，童伍成，你知道我們今天為什么請你來喝茶嗎？

童伍成漲紅著臉，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王組長并沒有讓童伍成回答的意思，只是說，你們教育局長羅大光因為涉嫌嚴重違紀被雙規(guī)了。據(jù)他交待，你為了獲取陰山中學校長的位子，曾經(jīng)給他送過錢，有這回事嗎？童伍成抹著額頭的汗，說有，是有這么個事。王組長又問，你給他送了多少？童伍成捏了一下小黑包，說，七萬。王組長對坐在身邊的年輕人說，陳科長，你查一下羅大光的口供，是不是七萬？那叫陳科長的打開手上的卷宗，仔細看了看，說，沒錯，是七萬。王組長一笑，說，童伍成同志，你能老實交待，這個很好。不然，我們就要采取措施，帶你走了。童伍成漲紅著臉說，王組長，我是一時糊涂，我一定改，一定改。王組長問，錢你帶來了嗎？童伍成連忙打開小黑包，取出七萬塊，說，帶來了。陳科長接過七扎人民幣，看了看，說，童校長，這錢，你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吧？童伍成點頭說是。陳科長臉上出現(xiàn)了意外的表情，說，王組長，我們來查這個案子，好像泄密了。王組長一笑，說，陳科長，現(xiàn)在是人情社會，紀委也不是鐵板一塊。重要的是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核實過了，涉案人沒有說謊，行受賄雙方交待一致，行賄人又主動退賠，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算了結(jié)了。陳科長點著頭說，領(lǐng)導說得對，那就讓他走？王組長就對童伍成點點頭，說，你給羅大光行賄買官的事情，我們現(xiàn)在不予追究。但是吶，萬一有人把這個事情捅到省里，那我們市紀委還是要通知你們縣紀委補發(fā)一個文件，給你一個撤職處分。童伍成一聽又緊張起來，說，王組長，陳科長，你們二位可要幫我，我是誠心誠意地改正了錯誤，當場退賠了呀！王組長又笑了，說，我是說萬一。如果這事能夠風平浪靜地過去，我們是不會再追究的。好了，你走吧。

走出紅娘酒家，童伍成如釋重負，大有浴火重生的感覺。

暗想，好在自己偷偷攢了一筆私房錢。雖然存折上現(xiàn)在只剩幾百塊，但比自己進牢房丟飯碗要強得多。這回不是夏書記提醒，就栽了。

童伍成這樣一想，就有一種幸運感。他抖抖身子，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眼下，擺在他這個中學校長面前的頭等大事有兩件：一是中考，二是安全文明校園驗收。這次驗收代表的是全縣四十八所中學，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領(lǐng)導都下死命令了。

晚上，忙了一天的童伍成回到家里，妻子梅蕓一臉燦爛地說，五毛子，告訴你個壞消息，羅大光跳樓了。

去年文工團改制，梅蕓下崗。先是在縣文化館主編《普桐文藝》，后又到陰山文化站主編《陰山戲曲》?！蛾幧綉蚯?年兩期，梅蕓只需打盹兒的功夫就可料理。這兩年，因為有了大把時間，她才在文化站里鼓搗出了不少東西，成了當?shù)匚膲囊粋€人物。

五毛子是梅蕓對童伍成的愛稱。一聽羅大光跳樓了，童伍成眼就大了。早晨說雙規(guī)，現(xiàn)在又跳樓，真的假的？他打量著老婆的氣色，說，既然是個壞消息，你還樂成這樣？梅蕓說，我當然高興啊，因為，我又找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一部暢銷大書，有門了！童伍成對妻子的創(chuàng)作不感興趣。他故意做出毫不知情的樣子，說，這肯定是個謠言，羅大光局長當?shù)煤煤玫?，怎么會跳樓？梅蕓說，我也不信啊，很多人都這樣傳，無風不起浪。又說，前兩天，網(wǎng)上就有舉報羅大光貪污腐敗的貼子。童伍成心里有鬼，一時無語。梅蕓歪歪嘴，一臉的冷笑。五毛子，你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了吧？羅大光一死，樹倒猢猻散，你這校長只怕當?shù)筋^了。童伍成一屁股歪在沙發(fā)上，拿起遙控器，換上新聞頻道，正趕上縣電視臺播發(fā)一條拆遷的新聞，縣城管執(zhí)法大隊的一群大蓋帽大聲喊著一二三，把一戶違建房的山墻推倒，騰起一股灰塵。

梅蕓捂著嘴連咳幾聲，好像違建工地上的灰塵通過電視屏幕沖進屋里。她抓起遙控器，摁上電視劇頻道。童伍成說，縣里新聞再看看嘛。梅蕓回過頭來說，五毛子，你不會真跟羅大光是一丘之貉，也在外面養(yǎng)小蜜了吧？童伍成說，我想看看縣里的新聞，怎么又跟羅大光和養(yǎng)小蜜扯上了？梅蕓歪著嘴說，你啊，五毛子，你那點心思還瞞得過我？你看縣里的新聞，不就是想知道羅大光是真跳樓還是假跳樓了嗎？我給你說啊五毛子，這種事情電視里頭是不會播的。他羅大光這回跳樓，聽說是情婦逼的。那女人給他生了個兒子，得寸進尺，不想再當小三要轉(zhuǎn)正，不然就向紀委舉報。羅大光那是誰？巨貪，萬一抖出來，自個兒活不了，還連累老婆孩子。他跳樓，那才叫聰明。

童伍成只知道羅大光是個貪官，這種風月之事還從未聽過。他愣著眼，問，你聽準說的？梅蕓說，這個你甭管。我跟你說，我的劇本之所以得獎，那是我深入生活掌握了大量的鮮活素材。那個羅大光，我早就注意他了。他的那些事兒，最能反映人性的復雜。

聽著妻子的嘮嘮叨叨，童伍成又想起了上午“喝茶”的事，不由心里罵了聲，羅大光啊羅大光，你死之前還要害人，硬是給我多算九千！

童伍成這么想著的時候，梅蕓就重重的推他一把，說，五毛子，想什么呢？童伍成回過神來，說，都十點了，還看。梅蕓也看膩了，就關(guān)了電視，說，我問你個問題，現(xiàn)在的電視劇，為什么都小三成堆、情人滿天飛?。客槌赡挠行乃继接戇@些，就說，這些都是你們作家編的造的，二個字，追風。梅蕓說，嗯，有些道理。不過吶，問題之根本還不在這兒，是他們，那些編導，把人的社會屬性動物化了，沒有充分挖掘人性的復雜。梅蕓又神經(jīng)了，整個人都沉浸到她的“藝術(shù)想象”中，把雙手抱在胸前，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口里念念有詞。在她這么晃來晃去的當兒，童伍成洗了澡，漱了口，上床睡去了。

想起今天的事兒，童伍成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剛合上眼，梅蕓在他耳邊“喂”了聲，把他嚇一跳。童伍成睜開眼，問有什么事，梅蕓說，你不刷牙就上床睡覺，還當校長呢，你怎么教育學生？童伍成哭笑不得，說，看完電視，我就刷牙了。梅蕓說，你編，給我編。又說，創(chuàng)建安全文明校園，那也得從一點一滴做起，不刷牙不漱口就上床睡覺，還耍賴皮，我要不管，要不了兩天你就滿嘴黃牙，還怎么迎接省里驗收？童伍成說，我真刷牙了，老婆。梅蕓不高興了，說，你到底起不起來？不起來，我就拖人了！童伍成沒有辦法，只得下床，把牙再刷一遍。這樣折騰一番之后，竟睡意全無，直到天快亮時才瞇上眼。

次日傍晚下班，一回到家里梅蕓就乍呼起來。五毛子，我早上給你做的面條，你怎么不吃啊，是嫌老婆手藝不好，還是哪個水靈靈的小妖精等你去開葷？童伍成一聽就火了，說，昨天晚上我本來刷了牙，你硬是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再刷一次，讓我失眠一晚上，熬到天亮才瞇眼，一下睡過了頭。哥打電話要我去開會，我哪有功夫吃你做的面條？

梅蕓一聽，竟樂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來。忽又身子一定，說，五毛，昨天我弄錯了，是駱大剛跳了樓。童伍成說，這種事你還是少管，寫你劇本吧。梅蕓愣著眼，說，不對，不對啊。又湊過來，說，我那個反腐題材的電影文學劇本，反面人物是以羅大光為原型的，跳樓的情節(jié)也是以羅大光來設(shè)計的?？墒乾F(xiàn)在邪門了，跳樓的竟是地稅局長。慘了慘了，我那幾章白寫了。忽然又說，沒事沒事，他羅大光不是雙規(guī)了嗎？這個當官的一雙規(guī)，人性的弱點就會暴露，跳樓完全可能。對了對了，我把駱大剛跳樓的情節(jié)放在羅大光頭上，這個故事就圓滿了，耶！

童伍成打趣妻子說，你們作家是不是都你這樣神經(jīng)兮兮的？梅蕓歪歪嘴，說，算你說對了，作家不是人。頓了一會兒，又蹦出三個字：是人才。她指著自己的腦門子說，看看這兒，這兒才是透視鏡，洞察人性的一切。五毛子，你在老婆面前最好老實點，放棄一切妄想，給我老老實實地做老公。

童伍成忽然心里一動，說，梅子，那你說說，羅大光雙規(guī)以后，他就一定會跳樓嗎？

梅蕓說，這個當然，當然。我在劇本里再來設(shè)計幾個情節(jié)：他雙規(guī)之后，在牢房里捶胸頓足，痛不欲生。因為積極配合警方調(diào)查，主動交待罪行，原本要判死刑又改判死緩，揀一條命。因在獄中有悔過立功表現(xiàn)，幾年后又減了刑，獲假釋。出獄后來到父母墳前，抱頭痛哭?？捱^之后，他就有了厭世情緒，回到家里就跳樓了。

梅蕓復又進入如癡如醉的“藝術(shù)狀態(tài)”，在客廳里來回踱步，自言自語。童伍成忽生睡意，倒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梅蕓一聲喊，你刷牙了嗎？

次日一早，童伍成來到學校。剛進辦公室，政教主任鄭二林就急急地走進來，說，校長，羅校長不見了。

羅校長是分管政教的副校長羅富貴，也是教育局長羅大光的老鄉(xiāng)。他轉(zhuǎn)公辦老師和當副校長，都是羅大光幫的忙。人前人后，羅富貴從不避諱羅大光是他后臺。

不見了？童伍成聽后一驚。為什么？鄭二林朝外呶呶嘴，說，孫師娘在外面，要不要她進來？鄭二林提到的“孫師娘”，是羅富貴的老婆孫美芳，也是陰山酒店的經(jīng)理。童伍成立即起身迎出門去，說，孫經(jīng)理，有請有請！

孫美芳雖然化了妝，但仍顯老，染過的頭發(fā)露出白茬，眼角的魚尾紋一扎扎兒，撒開一片暗影。童伍成替她倒了一杯茶，說，孫經(jīng)理，羅校長是怎么回事？

孫美芳嘆了一口氣，說，老羅脾氣不好，我不知勸過多少回，他不聽。昨天中午吃飯，我就瞧他不對勁，低著頭只顧吃，跟誰搶飯似的。我問他，是不是跟誰慪氣了？他不說。晚上吃飯又這樣，不跟我言語。我就生了氣，說了他幾句，他就喊起來，說，老子要上訪，要去北京上訪。我想他是工作不順心，在家里拿我撒氣，就沒理他，去了酒店。晚上十點多，我回到家里他不在，以為他在學校里，可是等到十二點還不見人，就打他手機，打不通。打二林手機，二林說不在。我這心里就一沉，老羅怕是真上訪了。我一宿沒睡，早早就來找你們。

童伍成一聽就有點急，說，上訪了那還好說，就怕他夜里出去遇到壞人，有個三長兩短。

鄭二林說，校長，要不要跟派出所打個電話，報個案？

孫美芳一聽就急了，說，二林，你是要糊老羅的臭啊。老羅這事兒，我都主動給你們說了，他再有錯，也只能關(guān)起門來打屁股，要公開出去他還怎么做人？

童伍成說，二林，羅校長是去局里還是縣里還是北京，這都是個未知數(shù)，現(xiàn)在當務(wù)之急，是要找到羅校長，而且要保密。孫經(jīng)理深明大義，主動匯報這個事，我們就要替羅校長的名譽負責！又對孫美芳說，昨天上午，老羅跟汪校長為了工作上的事情，是爭了幾句，但是經(jīng)過教育組長出面做工作，他們又都做了檢討，握手言和了。孫美芳跺著腳說，都握手言和了，怎么還是想不開呢？童伍成說，孫經(jīng)理放心，我會派人去找老羅；對外就說他參加全縣青年干部集訓班了，我們保持電話聯(lián)系。

勸走孫美芳，童伍成就帶鄭二林去找教育組長蘭雪姣匯報。剛出辦公室，超市胖姐就迎了過來。胖姐說，哎呀童校長，真是不得了了，我家老趙差點彼人開車撞死了。老趙原是教育組副組長。教育組撤銷后，掛職學校副校長。這次安全文明驗收，他負責購買和安裝學校食堂鍋爐。童伍成一聽大驚，急問詳情，胖姐就說了事發(fā)經(jīng)過。早晨起來，老趙聯(lián)系車子去武漢買鍋爐，站在路邊打電話，一輛摩托車從身后沖過來，不是老趙躲得快，當場就撞死了。童伍成急問看清肇事者沒有，胖姐說，開摩托車的戴著頭盔和面罩，騎得飛快，根本來不及看。童伍成又問老趙傷得怎么樣，胖姐說，老趙胳膊肘兒在馬路上蹭破一塊皮，雖然傷得不重，但他精神受到了打擊，人就有些魯莽，跑到鎮(zhèn)上甩了馬黃幾耳光。童伍成又是一驚，問，是馬鎮(zhèn)長開車撞的人？胖姐說，老趙是懷疑馬黃找他銷鍋爐，因為目的沒有達到，就想害死我家老趙。童伍成問老趙現(xiàn)在哪里，胖姐說在派出所。胖姐說到這里就哭起來，說，童校長，老趙是為了安全文明驗收被人暗害，你要保他??！童伍成說，胖姐放心，我這就去派出所，把趙組長保出來。

童伍成帶著鄭二林急急地離開學校，快到派出所時，卻見老趙迎面走來。童伍成說，趙組長，我和小鄭正要去派出所接你。老趙揚揚擦傷的胳膊，說，無數(shù)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們前頭英勇地犧牲了。童校長，如果我有朝一日被人害死，這個幕后主謀就一定是馬黃！童伍成明白對方的精神受了刺激，就握著老趙的手說，趙組長，為了學校安全文明驗收，您受苦了，我相信夏所長一定能夠查出兇手，還你一個正義，保我學校一片安寧！

童伍成提到的夏所長叫夏朋，是教育局紀委書記夏友的哥哥，是全縣公安系統(tǒng)的破案能手。

童伍成又安慰老趙一番，留下鄭二林陪老趙去學校，便馬不停蹄地來到中心學校蘭雪姣的辦公室，把羅富貴失蹤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教育組長感到問題嚴重，立即帶著童伍成來到鎮(zhèn)里，向鎮(zhèn)委書記童發(fā)冬作了匯報。

半個月后，陰山中學圓滿通過了省驗收團的驗收，從此躋身全省安全文明校園先進行列。緊隨其后的中考，陰山中學也取得了好成績，成為全市中考優(yōu)勝單位。

不過，在安全文明校園驗收和中考期間，也發(fā)生了幾個意外。一是省驗收團離開陰山中學的當天晚上，兩個盜墓人在學校后山的一口廢棄的地窖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經(jīng)辨認，正是失蹤數(shù)日的羅富貴。經(jīng)法醫(yī)解剖，確認死者系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至于因何自殺至今成謎。二是學校中考這天，校醫(yī)吳大夫在學校衛(wèi)生室突然發(fā)病暈倒在地，被人發(fā)現(xiàn)后送到醫(y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經(jīng)院方診斷，吳大夫是因服用了過期的牛黃解毒片引起中毒。三是鎮(zhèn)派出所的夏所長沒把老趙被撞的那個案子破了，自己倒在出警途中遭遇車禍，撞斷兩根肋骨，好在人還活著。

中考結(jié)束的這天晚上，童伍成興致勃勃地回了家。梅蕓眉飛色舞地說，五毛子，今兒個晚上，我要請你——喝茶！

童伍成聽了這話，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喝茶？喝什么茶？

當然是好茶！

童伍成忽又心里一動。梅子，有喜事？

梅蕓哈哈一笑，揚著一本書說，告訴你吧：我的電影文學劇本《迎檢》，發(fā)表了！

梅蕓雖然自我標榜是美女編劇，說到底還是個草根作者，而且人到中年，創(chuàng)作生命有限。作品能夠公開發(fā)表，那當然是大喜事。因為高興，梅蕓這天晚上特別殷勤，做出日本女人彎腰碎步的樣子，給丈夫沏了一壺茉莉花茶。二人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品茶一邊看電視。梅蕓三句話不離本行。她摁著遙控器說，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也要給觀眾留下無窮的回味。比如我劇本里的那個貪官馬四夕，他跳樓以后并沒有摔死，經(jīng)過醫(yī)務(wù)人員的搶救又活了過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童伍成突然一聲喊，老婆你看，他又出來了！

梅蕓一瞇眼，發(fā)現(xiàn)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傳言中被“雙規(guī)”了的教育局長羅大光，是她劇本里的貪官馬四夕的生活原型。

羅大光坐在全縣青年干部集訓班的主席臺上，對著麥克風侃侃而談，半個多月的封閉培訓，手機上交，一天一考，晚上自習，早晨上操，阻斷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不搞基層慰問，不搞大吃大喝。我們的培訓地點，外界都不知道。局里的班子成員，中層干部科股長，還有下面的組，校長，老朋友，老同事，過去培訓都來看，送錢送物，請吃請喝。這回他們到處打聽，上天入地也找不著。這種培訓方式前所未有，對每個參訓干部的思想作風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洗禮、大考驗、大錘煉。培訓結(jié)束回到局里，大家都說我變了一個人。我要講的第二點是，加強品德修養(yǎng)，提高廉潔從政的自覺性和主動性……

梅蕓看到這里，整個人就傻了。她說老公，我太相信謠言了，把羅大光寫成了大貪官。哎呀慘了慘了，我這劇本又發(fā)表了都，這咋辦呢……

童伍成閉上眼，卻見五彩繽紛的禮花騰空而起。他悄悄走進臥室，關(guān)上門，掏出手機，翻出縣教育局紀委書記夏友的手機號，重重地撥了過去。剛響一聲，對方掛斷。再撥，占線。

童伍成只覺熱血上涌，胸口發(fā)悶，就抖著手不停地撥打。這樣連撥數(shù)次之后，手機終于通了。他剛說聲夏書記，對方就在電話那頭罵起來，你有病?。∥也皇窍臅?，這個手機號是我新辦的，你他娘的還不信，我打110告你們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