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兆飛(山西大學(xué)歷史系)
中古郡望的成立與崩潰
——以太原王氏的譜系塑造為中心
范兆飛(山西大學(xué)歷史系)
士族是中國中古史上最活躍、影響最大的社會階層,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中古政治社會的基本底色。因此,中古士族問題歷來是學(xué)界密切關(guān)注的焦點問題。學(xué)人通常認(rèn)為,為數(shù)眾多的貴族家庭,有些舊族門戶緩慢衰落,有些新貴家族驟然崛起,甚至于幾乎所有的士族家庭都不可避免的呈現(xiàn)升降浮沉的復(fù)雜圖景,但這一切并不妨礙由這些家族構(gòu)成的有機(jī)社會階層在長達(dá)七八百年的時間里維持其社會地位和政治聲望。實際上,如果每個家族都經(jīng)歷著不同程度的變化,自然就應(yīng)追問,這個變化的幅度到底有多大?變異的部分有沒有影響家族的面貌和本質(zhì),進(jìn)而影響士族階層的性質(zhì)?關(guān)于個體士族家庭在中古時期的歷時性變化,伊沛霞(Patricia Ebrey)考察博陵崔氏家族在漢唐長達(dá)900年的歷史演變以及在各個時期的時代特征,從而揭示“過去經(jīng)常描繪貴族家庭恒定不變的術(shù)語,掩飾著相當(dāng)可觀的和幾乎持續(xù)的變化”[1]〔美〕伊沛霞著,范兆飛譯:《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頁。。大同小異的郡望表述和祖先排比構(gòu)成中古名門望族看似一成不變的表相。士族與郡望互為唇齒,共生共滅,相互關(guān)系正如毛漢光所云:“士族乃具有時間縱度的血緣單位,其強(qiáng)調(diào)郡望以別于他族,猶如一家百年老店強(qiáng)調(diào)其金字招牌一般。故郡望與士族相始終?!盵1]毛漢光:《中古官僚選制與士族權(quán)力的轉(zhuǎn)變—唐代士族之中央化》,《第二屆中國社會經(jīng)濟(jì)史研討會論文集》,漢學(xué)研究資料及服務(wù)中心1983年版,第60頁。
中古郡望通常由郡名和族名相加而成,郡名在前,族名在后,如太原王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等等。從形式上看,傳統(tǒng)中國的絕大多數(shù)時期都有郡望的概念,但是表達(dá)貴族利益訴求、體現(xiàn)時代特征的郡望概念卻存在于漢末迄于唐末的中古時期。中古郡望的成立,源于兩個因素的有機(jī)結(jié)合:一是地域主義的形成,二是家族主義的確立。漢魏時期華夏帝國崩潰,國家權(quán)威的影響有所減弱,而家族主義和地方主義則由幕后走向歷史前臺??ね纱顺蔀槭孔彘T第的名片和護(hù)身符,其形成確立乃至式微瓦解的歷史過程,見證了中古士族社會的成立和崩潰。近年來,隨著中古墓志,尤其是唐代墓志大量刊布的新鮮刺激,中古士族問題有望重現(xiàn)“病樹前頭萬木春”的趨勢。其中極為豐富的唐代墓志中形同贅疣的祖先記憶,其實有助于理解士族家庭在中古社會所經(jīng)歷的諸多變化。筆者擬以石刻資料所見太原王氏的祖先書寫為中心[2]關(guān)于太原王氏的個案研究,參見〔日〕守屋美都雄:《六朝門閥研究—太原王氏系譜考》,日本出版協(xié)同株式會社1951年版;田余慶:《門閥政治的終場與太原王氏》,《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238頁;陳爽:《太原王氏在北朝的沉浮》,《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17—134頁;王洪軍:《名門望族與中古社會—太原王氏研究》,南開大學(xué)博士論文,2005年;和慶鋒:《隋唐太原王氏的變遷與影響》,上海師范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3年。,旁涉其他士族門第的譜系塑造,考察中古郡望演變的歷史過程,在洞悉這個面相的基礎(chǔ)上深入理解中古時期的國家與社會、地域與家族的力量消長是如何展開的。
在傳統(tǒng)中國的任何時期,祖先崇拜是任何家族必不可少的重要活動。許烺光先生指出,“中國人的祖先崇拜遠(yuǎn)比印度教徒發(fā)達(dá)而精細(xì)”。[1]許烺光著,薛剛譯:《宗族·種姓·俱樂部》,華夏出版社1990年版,第44頁。關(guān)于祖先的記憶,更是各個時期家族成員竭力建構(gòu)和塑造的核心內(nèi)容。任何時代的家族,欲證明其歷史悠久、聲望顯赫,不僅當(dāng)世要涌現(xiàn)顯赫的人物,而且父祖曾高同樣卓越優(yōu)異。換言之,其祖先綿延愈久,聲望愈高,愈能證明家族根深族厚。但是,漢魏六朝人物的祖先記憶,呈現(xiàn)不同于其他時代的鮮明特征:其一是把漢魏人物作為他們極力追溯的目標(biāo);其二是追認(rèn)祖先虛擬化趨勢的抬頭。
魏晉時期烜赫一時的太原王氏,其祖先追溯通常僅涉及漢魏人物?!锻跏献V》記載王昶的先世僅及父輩,“昶伯父柔,字叔優(yōu);父澤,字季道。”[2]《三國志》卷27《魏志·王昶傳》。當(dāng)然不能武斷地認(rèn)為,《王氏譜》原文沒有追溯更早的祖先;但至少在劉宋裴松之看來,追溯更早但沒有名望顯宦加身的祖先毫無意義?!稌x書》雖是唐人作品,但來源多是魏晉史料,故能代表魏晉六朝士人的觀念。其追溯王渾的祖先,僅及其父王昶?!稌x書》追溯王沈的祖先,及于二世,包括祖父王柔和其父王機(jī)。而在東晉煊赫一時的王湛一支,《晉書》的記載也極簡略,“司徒渾之弟也”。關(guān)于王慧龍的祖先記載,魏收所撰《魏書》含糊地記載:“自云太原晉陽人,司馬德宗尚書仆射愉之孫,散騎侍郎緝之子也?!鄙吓e數(shù)例,關(guān)于太原王氏的祖先記憶,無論史家還是譜牒家,似乎都無意將追溯觸角延伸至漢魏之前,他們追溯的先世似乎不超過三代。遍檢魏晉史乘,關(guān)于中古士族門閥祖先的書寫和描述,鮮有溯及漢魏之前者。[1]其中,不乏極為個別的例外,如《三國志》遙追曹操先世之胤嗣,聲稱是“漢相國參之后”。學(xué)者普遍認(rèn)為曹操為西漢開國功臣曹參后裔的說法,系偽冒附會。參見田昌五:《讀曹操宗族墓磚刻辭》,《文物》1978年第8期。但是,晚近也有學(xué)人提示應(yīng)該尊重正史的表達(dá),不可遽爾否定。參見韓昇:《曹魏皇室世系考述》,《復(fù)旦學(xué)報》2010年第3期。按,現(xiàn)有材料(包括使用基因技術(shù)等)不能在曹參和曹操之間建立嚴(yán)密連續(xù)的可靠系譜,但在魏晉史家追溯人物祖先極為嚴(yán)謹(jǐn)持重的時代,將曹操祖先攀附至西漢曹參的記載,顯得突兀離奇。再進(jìn)一步,如果考慮到連叛曹親馬的太原王沈也在所撰《魏書》中持有類似的觀點,不得不讓后人對這段記載謹(jǐn)慎待之。不僅傳統(tǒng)文獻(xiàn)如此,魏晉之際的石刻資料似乎概莫能外。關(guān)于漢魏時期太原王氏的祖先書寫,最詳盡的資料莫如《王浚妻華芳墓志》,詳細(xì)記載王浚祖先的婚姻、仕宦和葬地等信息,而在祖先追溯方面,最遠(yuǎn)也是溯及曾祖王柔、祖父王機(jī)和父親王沈。由此可見,魏晉人物,無論王氏家族的成員、譜牒家還是史家,都將漢末王柔、王澤視為王氏人物的祖先,至于王柔、王澤的父親及先世是誰,顯然不是他們關(guān)心的問題。
魏晉時期的太原王氏之所以把王柔、王澤兄弟視為祖先,而不再往前追溯,正是基于“名郡+名士=名族”的時代氛圍。其實,王柔、王澤兄弟在漢末群星燦爛的名士群體之中,并不耀眼。王澤、王柔兄弟二人在《后漢書》中并未單獨列傳,僅僅因為得到名士郭泰的垂青而附傳其后。王柔兄弟年幼之時,同郡郭泰已經(jīng)名動天下,兄弟二人“共往候之,請問才行所宜,以自處業(yè)”,郭泰對他們的前途規(guī)劃是,“叔優(yōu)當(dāng)以仕進(jìn)顯,季道當(dāng)以經(jīng)術(shù)通,然違方改務(wù),亦不能至也”[2]《后漢書》卷68《郭太傳》。。結(jié)果王柔果然為護(hù)匈奴中郎將,王澤為代郡太守。裴松之注引《郭林宗傳》記載郭泰言語略同,“卿二人皆二千石才也,雖然,叔優(yōu)當(dāng)以仕宦顯,季道宜以經(jīng)術(shù)進(jìn),若違才易務(wù),亦不至也”[3]《三國志》卷27《魏志·王昶傳》。。由此可見,《后漢書》的這段記載出自《郭林宗傳》,反而不是出自太原王氏自家的《王氏譜》。太原王氏在東晉南朝地位顯赫,在修譜成風(fēng)的時代,王氏譜牒不可或缺;而裴松之在注釋《三國志》時多處征引《王氏譜》,說明《王氏譜》在當(dāng)時必是完璧。唐代尚存《太原王氏家傳》二十卷、《太原王氏家碑誄頌贊銘集》二十六卷。[1]《隋書》卷33《經(jīng)籍志》;同書卷35《經(jīng)籍志》。但東晉南朝的王氏子孫并沒有記載王柔兄弟二人的詳盡事跡,之所以追祖二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和名士郭泰交往的緣故。為何如此?就太原王氏的成長道路而言,起步稍嫌滯后,但速度極快。魏晉之際是這個家族最為關(guān)鍵的起飛階段。太原王氏之所以能夠后來居上,王柔兄弟的“冢中枯骨”并未給其提供多少實際的助力,家族地位攀升主要憑借王昶、王渾、王沈等人在魏晉嬗代之際見風(fēng)使舵、叛曹親馬的政治態(tài)度。
太原王氏二祖后裔,并顯于西晉朝廷:王柔子孫王沈和王浚俱荷國任,王澤子王昶、王渾、王濟(jì)一脈稱譽西晉朝廷,王昶少子王湛一支卓然成長為東晉南朝的家族砥柱。王昶、王渾、王濟(jì)三世均與分布在汾河流域的匈奴劉氏保持密切關(guān)系,田余慶先生指出其深層原因是“匈奴劉氏在并州勢力非常強(qiáng)大,一則與并州望族利害相關(guān),二則于西晉朝廷舉足輕重,所以并州望族官僚與之曲意相結(jié),以求緩急得其助力”,并指出“司馬睿初建的東晉政權(quán),既然由于歷史原因,一貫仇視劉、石,那么,對于太原王氏長期與匈奴劉氏有深交的王濟(jì)一支,自然是不能相容的。所以,王濟(jì)兄弟子侄不聞仕于江左”,云云。[2]田余慶:《門閥政治的終場與太原王氏》,《東晉門閥政治》,第212頁。這的確是有識之論。中古家族的興衰沉浮,與政治分野、民族態(tài)度之間存在著或隱或現(xiàn)的關(guān)系。但是,如果以相同的標(biāo)尺衡量太原王氏另一支脈的發(fā)展?fàn)顩r,情況則無異刻舟求劍。晉末亂局,劉琨和王浚為北部中國漢人集團(tuán)最為重要的方鎮(zhèn)力量,然而兩人之聲名際遇,頗有不同:劉琨聲名,先抑后揚;而王浚之名,直線下降,更是在《晉書》中被貶為“兇孽”[1]《晉書》卷39《王浚傳》。。王浚在北方的依靠力量主要是烏桓和鮮卑,其主要對手也是兩晉朝廷的死敵劉石集團(tuán)。依照同敵為友的原則,王浚也應(yīng)該得到東晉朝廷的政治認(rèn)同,其子孫后裔也應(yīng)該顯達(dá)于江左。征諸史籍,唐人所修的《晉書》居然聲稱王?!盁o子”[2]同上。,但核之《王浚妻華芳墓志》,卻明確記載王?!坝凶釉粌?,字道世,博陵世子。次曰裔,字道賢”。[3]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關(guān)于《王浚妻華芳墓志》的研究成果,參見胡志佳:《西晉王浚家族的興衰及其人際網(wǎng)絡(luò)》,《逢甲人文社會學(xué)報》2003年第7期;范兆飛:《中古太原士族群體研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2—68頁。由此可見,《晉書》在王浚子嗣傳承上有著人為遺漏的痕跡,這或許和唐代史家力斥王浚的歷史認(rèn)知有關(guān)。從這個角度而言,太原王氏在東晉南朝經(jīng)營的成敗,除卻前朝政治恩怨之外,還取決于各房支成員在東晉南朝的適應(yīng)程度。
表1 漢魏六朝太原王氏世系表[4]本表依據(jù)《三國志·王昶傳》、《晉書·王渾傳》、《晉書·王湛傳》、《魏書·王慧龍傳》、《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及《王浚妻華芳墓志》等資料繪制而成,其中虛線、虛框表示人名、世系可疑,問號表示人物闕如,不可考知。
不僅如此,太原王氏在南朝的發(fā)展軌跡,主要以祁縣王氏為代表,晉陽王氏轉(zhuǎn)而沉寂,其主干人物王慧龍北投元魏,開啟北朝隋唐太原王氏的輝煌前途。征諸南朝史籍的祖先追憶,似乎均與漢末名士、祁縣王允存在似斷還連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略舉數(shù)例,《宋書》記載王玄謨的祖先是“六世祖宏,河?xùn)|太守,綿竹侯,以從叔司徒允之難,棄官北居新興,仍為新興、雁門太守,其自敘云爾”。《宋書》記載王懿的祖先時,已經(jīng)不太確定,“自言漢司徒允弟幽州刺史懋七世孫也。祖宏,事石季龍;父苗,事苻堅,皆為二千石”[1]《宋書》卷46《王懿傳》;同書卷76《王玄謨傳》。。《梁書》又載王茂的祖先,“祖深,北中郎司馬。父天生,宋末為列將”。此王深與晉陽支王昶子王深同名,時代懸殊,當(dāng)非一人。而《梁書》記載王神念、王僧辯父子,僅言其為太原祁人,沒有追溯祖先。從史書記載可以看到南朝太原王氏企圖和漢末王允房支建構(gòu)血統(tǒng)關(guān)系的努力,但在六朝門閥封閉化的時代氛圍里,這種努力顯得謹(jǐn)小慎微。因為,同為南朝的范曄在《后漢書》中明確記載,王允直系血親皆因王允之禍,慘遭屠滅,“長子侍中蓋、次子景、定及宗族十余人皆見誅害”[2]《后漢書》卷66《王允傳》。,只有兄長之子王晨和王陵逃歸鄉(xiāng)里。由此可見,王懿的祖先既然為王宏,則沒有理由和同族先世漢末王宏同名之理,史家可能也認(rèn)為“漢司徒允弟幽州刺史懋七世孫”的追溯不可憑信,故在前面加上“自言”二字。另外,《宋書》所載王玄謨的祖先王宏,顯然和漢末王允同時,但其所歷官職和《后漢書》所載王宏迥然不同。史家沈約在撰述王氏祖先記憶時,當(dāng)是采用南朝王氏譜牒,但其態(tài)度是半信半疑,祖先書寫之后的“自敘云爾”和“自言”意蘊相同。這說明在蕭梁時代,太原祁縣王氏和王允之間已經(jīng)不能建構(gòu)起令人信服的譜系傳承。形成對照的是,唐人劉禹錫竟然更為冒進(jìn),試圖解決廣武王霸和祁縣王氏之間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東漢有征君霸,霸孫甲,亦號征君,徙居祁縣為著姓,故至于今為太原人”[1]《全唐文》卷608《劉禹錫·唐興元節(jié)度使王公先廟碑》。。
如果說魏晉之世是太原王氏郡望成立期的話,北魏孝文帝的門閥政策則是對太原王氏郡望的鞏固和確認(rèn)。前者具有社會文化的意義,歷時久遠(yuǎn);后者則出于國家政府的法律認(rèn)定,政治文化的色彩更加濃厚,難以長久。吊詭的是,太原王氏的郡望在魏晉時期得以確立,叛曹親馬的政治態(tài)度卻起著關(guān)鍵作用;但北魏太原王氏郡望的確立,政治態(tài)度似乎并不是左右家族興衰的主要因素。太原王氏積極參與東晉末葉的主相之爭,最后兩敗俱傷,死亡殆盡,王輯之子王慧龍幸免于難,孤身降魏。但是,王慧龍的身世撲朔迷離,魏收在《魏書》中對王慧龍郡望的描述是“自云太原晉陽人也”,而且對其北奔降魏的傳奇故事也是充滿懷疑,“其自言也如此”?!白栽啤笔俏菏彰枋霰蔽菏孔蹇ね麤]有確證時的固定術(shù)語,以“自云”冠之的家族,除卻太原王氏之外,還有弘農(nóng)楊氏、南陽張氏、昌黎韓氏、北地孟氏等。魏收對這些士族祖先追憶的懷疑,并不妨礙對列傳人物當(dāng)世事跡的推崇備至。即便如此,魏收的這種態(tài)度,還是招致這些家族后裔的強(qiáng)烈反對?!段簳放c之前魏晉史籍最大的不同,就是其門閥主義的特色。魏收自云譜牒為其史料的重要來源,“往因中原喪亂,人士譜牒遺逸略盡,是以具書其枝派”[2]《北史》卷56《魏收傳》。。唐人劉知幾也說魏收,“大征百家譜狀,斟酌以成《魏書》”[3]劉知幾撰,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12《古今正史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65頁。。清人趙翼批評:“若一人立傳,而其子孫、兄弟、宗族,不論有官無官,有事無事,一概附入,竟似代人作家譜。則自魏收始?!盵1]趙翼撰,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卷10《南北史子孫附傳之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03頁。魏收在郡望前面冠以“自云”的家族,在魏收“大征百家譜狀”之時,自然不會畫蛇添足地自我懷疑和否定;魏收的“自云”,顯然帶有魏齊士人的印象。王慧龍北奔仕魏,身份不明,朝野之論以懷疑者居多,甚至80年之后,同郡有姻親關(guān)系的郭祚和王慧龍之孫王瓊爭奪并州大中正,激烈抨擊懷疑王瓊的郡望血統(tǒng),“瓊真?zhèn)谓褡晕幢妗盵2]《魏書》卷64《郭祚傳》。。但是,早在北魏明元帝時期,王慧龍半真半假的身世,如何立足魏廷?太原王氏的崛起和郡望的重塑,清河崔浩起到?jīng)Q定性作用,崔浩利用王慧龍齄鼻的相貌特征,稱贊王慧龍確是“貴種”。[3]《魏書》卷38《王慧龍傳》。古代士人盡管不懂生命科學(xué),更不明白齄鼻是一種帶有遺傳特征的皮膚病,但是,崔浩僅根據(jù)王慧龍的齄鼻特征,便振振有詞地認(rèn)定王慧龍是“貴種”,顯然不僅出于辨別郡望真?zhèn)蔚男枰?,更是出于崔浩“齊整人倫,分明姓族”、對抗鮮卑貴族的政治需要。[4]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214頁。太原王氏經(jīng)過聯(lián)姻高門等手段,迄于孝文帝之時,躋身“四姓”家族,郡望之尊達(dá)于巔峰,甚至一度有“首姓”之稱。[5]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121—125頁。孝文帝定姓族,厘定新的門閥序列,具有明確的官爵標(biāo)準(zhǔn)和等級劃分,正如前賢唐長孺先生所云,“這在兩晉南朝至多是習(xí)慣上的而不是法律上的”[6]唐長孺:《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0—91頁。。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太原王氏的郡望合法的高居第一等級。
然而,隨著六鎮(zhèn)蠢蠢而動,北魏帝國走向風(fēng)雨飄搖,法律規(guī)定的門閥序列開始松動,最顯著的表現(xiàn)就是士族子弟書寫祖先時雜亂無章,攀附先世,而士人郡望也隨之魚龍混雜,漸呈亂象。鐫刻于太昌元年(532)的《王溫墓志》是極為顯著的一例:“啟源肇自姬文,命氏辰于子晉。漢司徒霸、晉司空沈之后也。祖評,魏征虜將軍、平州刺史,識寓詳粹,譽光遐邇。父萇,龍驤將軍、樂浪太守、雅亮淹敏,聲播鄉(xiāng)邑。昔逢永嘉之末,高祖準(zhǔn),晉太中大夫,以祖司空、幽州牧浚,遇石氏之禍,建興元年,自薊避難樂浪,因而居焉?!盵1]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134頁。
這份墓志在太原王氏追述祖先和中古郡望的變化方面,極為重要。學(xué)人研究此份墓志時,曾經(jīng)一針見血地指出,王溫一族如果確是太原王氏,何以入魏后不改歸舊籍?和當(dāng)時多數(shù)邊地人士入魏以后極力重寫家族世系的情況一樣,王溫一家很可能也是在適應(yīng)孝文帝姓族改革以后的社會風(fēng)氣而自溯其家世至于王浚。[2]同上書,第135頁。這是值得參考的意見。但是,他們沒有注意到《王溫墓志》由于盲目攀附祖先所產(chǎn)生的關(guān)鍵謬誤及其所深蘊的歷史意味。其中,最引人注意的無疑是志文中“漢司徒霸、晉司空沈之后”一語,這短短一句十字涵蓋東漢初葉、漢末和西晉三個歷史時期的三個人物。揆諸史籍,兩漢司徒之中并無太原王霸,王霸其人活躍于東漢初季,累征不仕,以倡言“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而聞名于世,名列《后漢書·逸民傳》,并且范曄明確記載王霸系太原廣武人。據(jù)《后漢書·郡國志》,廣武故屬太原郡,后割于雁門郡治下。《逸民傳》顯示,王霸沒有居于太原晉陽的蛛絲馬跡。再者,司徒侯霸固然有讓位王霸之舉,但在閻陽的反對下,沒有進(jìn)行,王霸也因此列入《逸民傳》。守屋美都雄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尤其指出王霸至王澤160年間,卻相隔20代,極不合理,從而駁斥王霸為太原王氏的祖先。[1]〔日〕守屋美都雄:《六朝門閥研究—太原王氏系譜考》,第20—22頁。事實盡管如此,但王霸在中古大多數(shù)墓志中被人為塑造為太原王氏的始祖。即便唐代著名的譜牒名家、《氏族論》作者柳芳在開元二十三年(735)所撰的《王景先墓志》中也記載其先世云,“洪源導(dǎo)于軒后,命氏浚于周室。英聲茂實,可勝言哉。洎漢征君霸 于大父唐處士文素”[2]吳鋼主編:《全唐文補(bǔ)遺》之《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172頁。??梢?,“王霸為太原王氏始祖”這個荒謬的錯誤卻是中古士人建構(gòu)譜系的普遍常識。據(jù)《后漢書·王允傳》,王允于初平元年(190)代楊彪任司徒。兩漢太原王氏擔(dān)任司徒者,僅王允一人。因此,有理由相信,墓志作者所言的“司徒”應(yīng)當(dāng)指太原祁縣王允。而其后的“晉司空沈”顯系晉陽王氏,表1顯示王沈是王柔的后裔。廣武王霸、祁縣王允和晉陽王沈,雖然同姓,也在同郡,卻分布于太原郡的北、中、南三個地區(qū),相隔較遠(yuǎn),絕非一個家族,沒有史料顯示他們具備共同的祖先。就中古而言,最著名的太原王氏是晉陽王氏和祁縣王氏。但在漢末,王允是太原王氏的代表人物,其時祁縣王氏的地位遠(yuǎn)遠(yuǎn)高于晉陽王氏。晉陽王氏地位的大力提升,是祁縣王氏衰微以后的事情?!锻鯗啬怪尽返淖嫦茸窇洀埞诶畲?,嫁接、雜糅及整合了晉陽、祁縣、廣武三房王氏的譜系記憶和郡望資源,非驢非馬,卻影響深遠(yuǎn)。
不僅如此,隋唐以降,中古士族墓志動輒就將時代遙遠(yuǎn)、縹緲虛無的神仙人物,或者把軍功顯赫的帝王將相作為祖先進(jìn)行追憶,《王溫墓志》即為一例,“啟源肇自姬文,命氏辰于子晉”。太原王氏最早將祖先追溯至太子晉的是《王昌墓志》,“玉根肇于子晉,金枚光于太原”[3]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84頁。?!锻鯗啬怪尽?、《王昌墓志》追祖至于太子晉的做法對唐代太原王氏的祖先追憶具有重要影響。那么,這種看似荒唐的攀附之風(fēng),在當(dāng)時有多大的代表性,是不是蔚然之間成為一時風(fēng)氣?征諸石刻資料,筆者發(fā)現(xiàn),將遙遠(yuǎn)的先秦人物追溯為先世,北魏早期墓志中已經(jīng)零星地出現(xiàn),如《員標(biāo)墓志》記載員氏為“楚莊王之苗裔”[1]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55頁。,顯系攀附,其后緊接著就是追述血統(tǒng)可靠的曾祖和父親?!囤w猛墓志》記載:“其先趙明王之苗裔,晉揚州刺史尚之后?!壁w明王之說,顯系牽強(qiáng)附會,但晉揚州刺史之說,已在其高祖趙永之前。就墓志關(guān)于祖先書寫的規(guī)律而言,高祖以內(nèi)的祖先追憶通常較為可靠,而高祖以外、漢魏以降的祖先追憶則屬于模糊祖先的話,在可信與不可信之間。趙尚是否為趙猛的祖先,是可以懷疑的,正如學(xué)人所指出的那樣:“趙尚不見于史,或出杜撰附會,或官職有誤?!盵2]同上書, 第106—107頁。實際上,即便見于史冊,也有可能是附會之舉,前舉《王溫墓志》追溯王霸、王允等故事,即為例證。但是,搜檢北魏時期絕大多數(shù)墓志的祖先記憶,都在三至五代以內(nèi),比較可靠。這和隋唐以降的墓志動輒就將祖先追溯至先秦人物截然不同。魏末亂離,孝昌前后士人將祖先記憶定位于漢魏乃至以前的風(fēng)氣逐漸大盛,《王溫墓志》之類的墓志開始出現(xiàn)。如《羊祉妻崔神妃墓志》記載其祖先:“丁公伋之后,漢扶風(fēng)太守霸九世孫也?!盵3]同上書,第110頁。北魏胡人墓志,似乎并無將祖先遠(yuǎn)溯秦漢及上古人物之俗。魏末以降,尤其東西對峙以后,胡漢士人家庭成員攀附祖先,漸次盛行,遽然成風(fēng)。如《薛懷俊墓志》記載其祖先來源:“昔黃軒廿五子,得姓十有二人,散惠葉以荴疏,樹靈根而不絕。造車贊夏,功濟(jì)于生民;作誥輔商,業(yè)光于帝典。令尹名高楚國,丞相位重漢朝,貽訓(xùn)垂范,飛聲騰實?!盵1]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189頁。又如,《高殷妻李難勝墓志》記載:“昔賢哲并作,謨明有虞,稷契以道教顯,咎鯀以刑辟用。道教作陽德,故男祉斯流,其跡之驗,則商周之王是已。刑辟作陰德,則女禎宜効,而往志前紀(jì),未之有聞?!盵2]同上書,第194頁。這種類似于唐人墓志中玄緲虛幻的祖先記載,開始大規(guī)模出現(xiàn),乃至成為隋唐墓志約定俗成的書寫習(xí)慣。
魏晉六朝的太原王氏因緣附會,卓然成長為一流高門,尤其在北魏時期上升為四姓家族,但迄今為止所發(fā)現(xiàn)的北朝王氏墓志極為有限。隋唐以降,太原王氏的墓志數(shù)量,如雨后春筍般的大幅增長,筆者粗略統(tǒng)計常見墓志叢書所收的太原王氏墓志,約有400余份。[3]本章初稿完成后,承蒙和慶鋒惠賜其博士論文,其中統(tǒng)計隋唐太原王氏的墓志,計有560份,較為詳備。但這個數(shù)量,尤其是其立論思路和問題意識與本文完全不同,基本不影響本文的討論和觀點,參見和慶鋒:《隋唐太原王氏的變遷與影響》,第180—208頁。中古墓志的成文,家狀譜牒是墓志作者極為重要的資料來源,有的志文因家牒丟失,連曾祖之名都茫然不可知曉,如唐代《董府君夫人墓志》云太原王氏:“蓋太原上族,以宗子在他邦,家牒遺墜,故曾祖之諱今闕其文。”[4]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咸通068《唐故幽州節(jié)度衙前兵馬使檢校太子賓客兼監(jiān)察御史濟(jì)陰董府君夫人太原郡君王氏墓志銘》,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086頁。這說明墓志的史料來源必然參考世家大族的家族譜系,又如《郭定興墓志》所載:“氏系之由,以載史冊,三祖之分,具記家譜,故不復(fù)備詳焉?!盵5]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95頁。本文考察唐代太原王氏的祖先回憶和系譜建構(gòu),主要依據(jù)三種文獻(xiàn):正史中的王氏人物列傳;《元和姓纂》、《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以下簡稱“新表”)等姓氏書;傳世文集中的神道碑以及近年新刊墓志。關(guān)于太原王氏的系譜,學(xué)者稱引最多的莫過于《新表》,其中“王氏條”記載太原王氏系譜甚為詳細(xì):“王氏出自姬姓。周靈王太子晉以直諫廢為庶人,其子宗敬為司徒,時人號曰‘王家’,因以為氏。八世孫錯,為魏將軍。生賁,為中大夫。賁生渝,為上將軍。渝生息,為司寇。息生恢,封伊陽君。生元,元生頤,皆以中大夫召,不就。生翦,秦大將軍。生賁,字典,武陵侯。生離,字明,武城侯。二子:元、威?!跏铣鲎噪x次子威,漢揚州刺史,九世孫霸,字儒仲,居太原晉陽,后漢連聘不至。霸生咸,咸十九世孫澤,字季道,雁門太守。生昶,字文舒,魏司空、京陵穆侯。二子:渾、濟(jì)。渾字玄沖,晉錄尚書事、京陵元侯。生湛,字處沖,汝南內(nèi)史。生承,字安期,鎮(zhèn)東府從事中郎、藍(lán)田縣侯。生述,字懷祖,尚書令、藍(lán)田簡侯。生坦之,字文度,左衛(wèi)將軍、藍(lán)田獻(xiàn)侯。生愉,字茂和,江州刺史。生緝,散騎侍郎。生慧龍,后魏寧南將軍、長社穆侯。生寶興,龍驤將軍。生瓊,字世珍,鎮(zhèn)東將軍。四子:遵業(yè)、廣業(yè)、延業(yè)、季和,號‘四房王氏’。”[1]《新唐書》卷72中《宰相世系表》“王氏條”。
岑仲勉先生提示,歐陽修《新表》基本根據(jù)唐人林寶《元和姓纂》所編而成,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鄭樵《通志·氏族略》也是以《元和姓纂》為藍(lán)本。[2]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記自序》、《元和姓纂四校記再序》,(唐)林寶撰、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附四校記)》,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7—94頁。《元和姓纂》卷五“王氏條”僅存寥寥數(shù)語:“王姓,出太原、瑯邪,周靈王太子晉之后?!盵3]《元和姓纂(附四校記)》,第586頁。由此可見,在《新表》之前,最遲在中唐時期,太原王氏的祖先追憶就完全突破元魏末年《王溫墓志》“啟源肇自姬文,命氏辰于子晉”的空泛敘述,將太原王氏的始祖固定為周靈王太子晉。但是,《新表》一改漢魏六朝太原王氏將人物祖先追溯至于漢魏名流的做法,將太原王氏的先世攀附至周靈王太子晉,同時采用、糅合漢魏時期太原王氏的祖先追憶,試圖將太子晉和王霸之間六百年的斷裂彌縫起來,從而使太原王氏的譜系—從始祖太子晉到漢代王霸,次到魏晉王昶、王渾,再到北魏王慧龍,最后形成所謂的四房王氏—看似更加完整和可靠。這個“完整”的譜系由于今存《元和姓纂》行文簡略,似乎是歐陽修《新表》所創(chuàng)之功。但是,征諸石刻資料,就會輕易發(fā)現(xiàn)太原王氏完整譜系的建構(gòu),早在唐初就已肇端。《元和姓纂》成書于元和七年(812),而立石于元和三年(808)、唐人戴少平撰述的《鎮(zhèn)國大將軍王榮神道碑》記述王榮先世云:“肇自軒后,延于周室。自靈王喪道,黜太子晉于河?xùn)|,時人號為王家,子孫因以命氏。子晉生敬宗為司徒。至秦始皇大將軍翦,子曰賁,孫曰離,皆以武略著名,列于《戰(zhàn)國策》。及漢昌邑中尉吉,博通墳典,形于書籍。生二子,長曰霸,居太原,次曰駿,居瑯邪。公即霸之后矣,自翦至魏,凡三十四代。有昶,為征南將軍。后遇西晉陵替,子孫有過江者,為江東盛族。其不往者,代有賢豪,史傳備彰,此無縷載。隋季喪亂,龍蛇起陸?!盵1]《全唐文》卷720《戴少平·鎮(zhèn)國大將軍王榮神道碑》。
戴少平撰文所據(jù),必為王氏家族所出譜牒?!对托兆搿分妨蟻碓?,林寶自序云,“案據(jù)經(jīng)籍,窮究舊史,諸家圖牒,無不參詳”?,F(xiàn)今存世的經(jīng)籍墳典和唐前史傳沒有將王氏祖先追溯至周代人物太子晉者,可見林寶所據(jù)必系王氏圖牒。不獨中唐時期太原王氏的祖先追憶如此,成于貞元十二年(796)的《崔藏之夫人王訥女墓志》記載:“王氏自周靈王太子晉,始因王而為姓。至漢征君霸,乃編于太原之晉陽。八代祖瓊,后魏大鴻臚。以世家英系,時文皇帝定為天下氏族之甲,王氏從而益大?!盵1]吳鋼主編:《全唐文補(bǔ)遺》之《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287頁。此志之“文皇帝”當(dāng)指北魏孝文帝,而“天下氏族之甲”即指孝文帝定姓族所劃分甲乙丙丁四姓的“甲姓”。此志糾正了魏末《王溫墓志》追祖為“漢司徒霸”這一顯而易見的錯誤。王氏落葉太原者,究系何人,唐人的意見也不盡統(tǒng)一,如開元二十七年(739)束漸撰寫的《王承法墓志》:“自周靈王太子晉避世,隱居嵩丘,時人號曰王家,因以為氏。五代孫霸生子二:殷,威。及漢,殷則列封瑯邪,威則胤食太原。夫人則威之系也?!盵2]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開元502《唐衢州刺史束府君故夫人太原郡君王氏墓志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01頁。據(jù)志題可知,束漸為王氏繼子,與志主關(guān)系極為密切,或許部分反映王氏自身的祖先認(rèn)知??梢姶朔菽怪舅d太原王氏的始祖則為王霸之子王威。
《新表》和唐代不少墓志關(guān)于太原王氏的祖先追憶,都試圖在先秦人物和漢代王霸之間建立聯(lián)系,這五六百年間叱咤風(fēng)云的王氏人物就成為他們連綴家譜、嫁接世系的選擇。秦將漢宰便成為他們捏造太子晉和王霸具有血統(tǒng)關(guān)聯(lián)的過渡人物。隋唐士人把秦朝名將王翦、王賁和王離子孫三人視作連接周代太子晉和東漢王霸之間的關(guān)鍵棋子。隋末唐初,王世充鄭國處士王仲的墓志明確將王翦等人作為王霸之前的祖先,“翦三世名將,位重秦朝;朗一代偉人,望高魏室”[3]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開明004《鄭故處士王君墓志》,第7—8頁。。往前追溯,隋開皇三年(583)的《王士良墓志》雖然沒有明言王翦為王霸之前的太原祖先,但已經(jīng)有所暗示:“受姓姬年,開元周歷,瑞鳥流火,仙鶴乘云。秦將去殺之慈,漢宰垂仁之惠,遺瓞遂繁,后苗茲廣。子師梟卓,勛高海內(nèi),孺仲慕黨,名震京師。遠(yuǎn)祖昶,魏司空。七世祖忳,雁門太守?!盵1]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345頁。從這份墓志,能夠清晰地看到墓志作者建構(gòu)王士良郡望和祖先的努力,其中的“秦將”被后來的士人具體演化為王翦、王賁、王離等武將;而漢宰也被演化為王陵、王允、王吉等名相。迄于唐初,這種祖先追憶逐漸成形,貞觀十一年(637)的《王護(hù)墓志》將“秦將”、“漢宰”進(jìn)行具體化:“若夫秦朝名將,離剪戡止煞之功;漢世能官,吉駿彰誠感之德?!盵2]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貞觀056《隋故儀同三司王府君墓志銘》,第44—45頁。武后時期萬歲通天(696)的《王智本墓志》:“其先周王子晉之苗裔,漢相國陵之胤緒也。且夫草樹滋繁,則深根之潤;濟(jì)渭皎鏡,則原泉之澄。是以得氏宗周,故多賢良也。離襃有聲于秦漢,戎煒名振于晉梁,代有其人,詎茲靦縷?!盵3]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萬歲通天018《大唐故王府君墓志銘》,第900—901頁。實際上,所謂的秦將、漢宰和太原王氏毫不相干,王陵與高祖劉邦同鄉(xiāng),沛縣人氏;王襃系西漢蜀郡人,著名辭賦家;王翦、王離秦國名將,頻陽東鄉(xiāng)人;王戎名列竹林七賢,瑯邪人氏;王煒于史無征??梢?,這些墓志追溯的王氏先賢,均與太原郡望風(fēng)馬牛不相及,這是唐人撰述墓志數(shù)典忘祖、攀附人物和偽冒郡望比較典型的例證。但是,唐人也試圖彌補(bǔ)這種郡望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王氏人物之間的沖突和矛盾,成于景龍三年(709)的《王佺墓志》試圖將太子晉和王霸的郡望連綴為一系:“伊昔定氏,周太子之登仙;洎乎命官,秦將軍之建策。晉陽分族,表征君之子孫?!盵4]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景龍023《大唐故王府君墓志銘》,第1096頁。“晉陽分族”一語極為關(guān)鍵,隱含王翦子孫落葉太原之意。唐代名流劉禹錫也力圖闡釋太原王氏和名將王翦之間的郡望存在具體因緣,“顯于秦者曰翦,三世將秦師,子孫分居晉代間”[1]《全唐文》卷608《劉禹錫·唐興元節(jié)度使王公先廟碑》。,大致同時,李絳則認(rèn)為楚漢之際,王離以秦圍趙,戰(zhàn)死于師,“子孫家于太原,世為令族”[2]《全唐文》卷646《李絳·兵部尚書王紹神道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居然還有的墓志將神仙人物王喬視為王氏定居太原的鼻祖,《王慶墓志》記載其祖先云:“其先有周氏。武王克商,追祀五祖,因而命氏。自喬為并州,道成羽化,代家焉?!盵3]《山右石刻叢編》卷6《唐故處士王君之碑》;《三晉石刻大全·長治市黎城縣卷》,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頁。由此可見,《新表》是唐人譜系知識層累疊加、整合構(gòu)成的產(chǎn)物。
中古太原王氏的祖先除卻“太子晉—王霸—王昶—王渾”這一譜系序列之外,還有其他的追溯方式,如唐代太原名流王顏所撰《王景祚墓志》載其譜系為:“帝嚳后稷之后。周太王王季之后。因王顯姓者。始自四十一代祖赤平王之孫。其父泄。未立而卒。平王崩。赤當(dāng)嗣。為叔父桓王林廢而自立。用赤為大夫。及莊王不明。赤遂歸晉。晉用為并州牧。自赤至龜八代?!u封晉陽侯。釗生叔俊。至第四代乇。漢末為并州刺史。乇生十八代祖卓。魏為河?xùn)|太守。晉遷司空?!盵4]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bǔ)編》卷57《王顏·慈州文城縣令王景祚并仲子郴州郴縣丞墓碣序》,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696—697頁。
《王景祚墓志》所據(jù)不是王景祚的私家譜牒,因為志文明確記載:“天寶末,河內(nèi)首陷寇逆。并家譜失矣?!边@個王氏祖先的序列,顯然和《新表》所載大相徑庭,唐人鄭云逵在為王顏所撰的墓志中猛烈批評太原王氏紛紛追祖太子晉的行為?!胺卜Q太原王者。皆言周靈王太子晉之后。咸失其宗。蓋周平王之孫赤。其父泄未立而卒。平王崩。赤當(dāng)嗣。為叔父桓王林廢而自立。用赤為大夫。莊王不明。赤遂奔晉。晉用為并州牧。自赤至龜八代。代牧并州。龜后廿四代。代襲晉陽侯。至廿七代卓。字世咸。歷魏晉為河?xùn)|太守。遷司空。封猗氏侯?!盵1]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bǔ)編》卷61《鄭云逵·唐故虢州刺史王府君神道碑》,第738—740頁。由此可見,《王景祚墓志》和《王顏神道碑》同出一源,而王顏所撰《王景祚墓志》則是本于自備家譜。這種相互捍格的譜系記載,也有人試圖在兩者之間進(jìn)行修補(bǔ)調(diào)和,如河?xùn)|薛元龜所撰王氏墓志云:“自晉八代至錯,時為魏大將軍。錯生蠲,為魏中大夫。蠲生渝,為魏上將軍。君生元,元生頤,魏皆征為中大夫。暨翦□□□魏軍攻趙,拔燕薊,大破荊軍。其后曰賁曰離,皆立秦□。五代孫曰吉,為漢邑昌王。中尉□□詩□諫深得輔弼大義。至?xí)x則有渾有祥,功格王室。至魏則有慧龍,為貴種。十二代祖卓,晉常王公主子也?!盵2]吳鋼主編:《全唐文補(bǔ)遺》第3輯《薛元龜·李泳妻王氏墓志》,三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8頁。
正是由于太原王氏譜系層累構(gòu)成的紛繁蕪雜,因此太原王氏的祖先追溯屢屢發(fā)生誤認(rèn)祖先、偽冒郡望之事。查考現(xiàn)今可見的四百余份太原王氏墓志,明顯的誤書祖先之事比比發(fā)生。中古士族墓志的譜系建構(gòu)一般分為三部分:先秦人物、漢魏先哲和近世高曾。高曾祖父離當(dāng)世較近,往往貨真價實,基本可靠,主要的錯誤則集中在前兩類。關(guān)于祖先為先秦人物的記憶,就其事實真?zhèn)味?,絕大多數(shù)出于捏造攀附,并不可靠,但是無論墓志作者、譜牒名家還是士族子弟自身,都樂此不疲地假戲真做,紛紛在各自譜系知識的范圍內(nèi),妄自攀附玄遠(yuǎn)縹緲的先秦人物為其始祖。唐代太原王氏墓志和《新表》“王氏條”所追認(rèn)的太子晉,即為王氏攀附先世的主流:在中古太原王氏將祖先追溯至先秦人物的近百份墓志中,明確攀附太子晉者50余例,占半壁江山。[1]學(xué)人已經(jīng)指出太原王氏系譜追祖的這個特征,參見〔日〕守屋美都雄:《六朝門閥研究—太原王氏系譜考》,第7—27頁。按,守屋氏大作成于1951年,所見史料較為有限,僅列舉追祖太子晉者凡20余例。有理由相信,隨著唐代墓志的不斷發(fā)現(xiàn),追祖太子晉的例證會越來越多。太子晉作為王氏始祖,影響深遠(yuǎn)。今人王明珂先生曾經(jīng)在田野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王姓羌人的族譜記憶竟然也是以太子晉為始祖,由此闡明姓氏書在統(tǒng)合族源記憶中的作用。[2]王明珂:《論攀附—近代炎黃子孫國族建構(gòu)的古代基礎(chǔ)》,《“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002年第73本第3分冊。《王文成墓志》所載祖先,“昔周子晉以控鶴登仙,漢王喬而飛鳧啟瑞”[3]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天寶061《大唐故王府君墓志銘》,第1572—1573頁。,此處的王喬與太子晉顯然不是一人,屈原《楚辭·遠(yuǎn)游》記載:“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逼渲型鯁炭赡苁侵钢苋送鯁?,而此處的王喬則是《后漢書·方術(shù)傳》中飛鳧啟瑞的王喬。此處將兩個血統(tǒng)和郡望都毫不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甚至于將神仙人物和真實人物撮合處理,共同作為太原王氏的始祖資源。[4]關(guān)于始祖王喬辟谷與成仙記憶的描述,參見Robert Ford Campany, Making Transcendents:Ascetics and social Memor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9, pp.72-73。追祖周王室姬姓成員者,尚有王子成父。立于東魏武定元年(543)的《王偃墓志》記載其祖先云:“王子城父自周適齊,有敗狄之勛,遂錫王氏焉?!碧迫四怪狙苏邽閿?shù)不多,但亦有之,如李方舟撰寫于元和七年(812)的《王升墓志》記載:“蓋姬姓之胤,春秋時王子城父自周適齊,有敗狄勛,賜姓王氏,子孫散居太原?!盵5]吳鋼主編:《全唐文補(bǔ)遺》第7輯《李方舟·唐故隴州汧陽縣尉太原王府君(昇)墓志銘》,第88頁。兩相對照,前后時間相隔近三百年的《王升墓志》和《王偃墓志》同出一源。唐代文豪韓愈撰述王仲舒的祖先時也記載:“春秋時,王子成父敗狄有功,因賜氏,厥后世居太原?!盵1]《全唐文》卷562《韓愈·唐故江南西道觀察使中大夫洪州刺史兼御史中丞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贈左散騎常侍太原王公神道碑銘》。另外,還有追溯為周文王者,如成于貞觀八年(634)的《王安墓志》記載其祖先:“其先太原漢司徒允之后,周文王之苗裔?!盵2]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貞觀050《唐故蒲州虞鄉(xiāng)縣丞王君之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0頁。成于天寶四年(745)的《王爽墓志》敘其先世:“肇承姬姓,周文王之胤,封王龜為太原太守?!盵3]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天寶076《大唐故吏部常選王府君墓志》,第1585頁。兩者相較,雖然同源周文王,但在他們的認(rèn)識里,其后裔在漢代開始分化為王允和王龜兩支。其他泛稱周室祖先者,則寬泛的描述其祖先為“周儲”、“周仙”、“周王”“姬周”等語詞,這些墓志也有20余份。翻檢《新表》、《元和姓纂》以及種類繁多的墓志叢書,筆者發(fā)現(xiàn),中古士族,尤其是唐代墓志追祖遠(yuǎn)至周代王室人物,雖然幾乎沒有一例能夠力證他們代代相因的血統(tǒng)遺傳,但是這種假戲真做、一絲不茍的追祖方式已經(jīng)成為整個社會的風(fēng)氣。有些家族的追祖步伐更加“激烈”和“冒進(jìn)”,將其祖先追至上古的神話人物,如帝嚳和后稷居然也成為太原王氏所追認(rèn)的祖先。成于永徽三年(652)的《王則墓志》敘其先世:“仰承帝嚳之華胄,稟后稷之神苗。”[4]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永徽053《大唐永徽三年王君墓志》,第165頁。這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王行果的墓志。李邕撰述其祖先云:“其先柢于嚳、稷,干于季、文,枝于翦、離,條于吉、駿?!盵5]《全唐文》卷264《李邕·長安縣尉贈隴州刺史王府君神道碑》。神道碑文多數(shù)收于撰者文集,因此有流傳于世的功能。而埋藏于地下的《王行果墓志》,作者不明,對北魏以降的祖先書寫,行文不同,具體內(nèi)容卻相差無幾;令人稱奇的是,在當(dāng)時不會被眾人看到的這份墓志,居然沒有將祖先記憶追溯至先秦漢魏。這說明李邕和墓志作者在撰寫神道碑和墓志之時,所依據(jù)的材料同異相參。毫無疑問,志文作者在撰寫過程中摻入了濃厚的主觀意圖以及譜系認(rèn)識,即刪掉信口開河的上古秦漢時期的祖先記憶。反之,李邕所撰《王行果神道碑》,既然可以公之于世,自然就有展示王氏譜系源遠(yuǎn)流長的表演功能。
有必要指出,中古太原王氏追溯祖先在魏晉人物方面也是錯謬叢出。最荒唐的錯誤是追認(rèn)瑯邪王氏的著名人物為祖先:《王廷胤墓志》以王導(dǎo)為祖先;趙儒立所撰《王式墓志》以王羲之為祖先;《王憲墓志》以王羲之、王獻(xiàn)之二圣為祖先;《王鞏墓志》以王祥為祖先,不一而足。[1]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bǔ)編》卷102《蘇畋·大晉故竭忠匡運佐國功臣橫海軍節(jié)度滄景德州觀察處置管內(nèi)河內(nèi)等使充北面行營步軍左右?guī)贾笓]使特進(jìn)檢校太師持節(jié)滄州諸軍事行滄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食邑三千戶食實封一百戶贈侍中王公墓志銘》,第1280—1281頁;吳鋼主編:《全唐文補(bǔ)遺》第1輯《趙儒立·唐太原王公故夫人曹墓志銘》,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286頁;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長安046《唐故上柱國吏部常選王君墓志銘》,第1024頁;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乾寧002《唐太原王公夫人杜氏合袝墓志銘》,第1160頁。另外,還有以西晉弘農(nóng)王濬為祖先者,如《趙石墓志》記載其夫人太原王氏的先祖云,“周靈王王子晉之后,晉龍驤將軍濬之裔孫”。[2]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大中052《巨唐故華山處士天水趙府君墓志銘》,第1006頁。二圣在唐代的地位至為崇高,唐太宗親撰《晉書·王羲之傳》的論贊部分,但這些墓志反映,在唐人的知識世界中,隨著國家主義威權(quán)的重構(gòu),象征著地方主義和家族主義的郡望和當(dāng)世官爵相比,已經(jīng)變得相形失色。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瑯邪王氏也曾經(jīng)錯誤地將太原王氏的人物奉為祖先者,后唐天成三年(928)《任內(nèi)明墓志》記載其夫瑯邪王審知的祖先時云:“矧□□怡山,昔王
霸于此得仙?!裎彝跄税灾?,夫人復(fù)任其姓?!盵1]吳鋼主編:《全唐文補(bǔ)遺》第7輯《王審知夫人任氏墓志》,第437頁。保大十四年(956),南唐時期陳致雍撰寫的《王繼勛墓志》記述其祖先世系云:“公諱繼勛,字紹元,瑯邪臨沂人,因家為泉州晉江人也。其先自秦漢至隋唐,累世名德,冠冕蟬聯(lián)不絕,國史家牒,莫不詳焉。故所謂仁人之利,本枝百世,昭穆無窮。若夫離翦佐時寧亂,定功于前,渾祥輔主濟(jì)民,垂名于后?!盵2]《全唐文》卷875《陳致雍·左威衛(wèi)大將軍瑯邪太尉侍中王府君墓志銘》。前者以王霸為祖先,并試圖將其神仙化;后者以西晉王渾為先世,兩者都是漢晉太原王氏的俊杰賢達(dá),與瑯邪王氏毫無血統(tǒng)關(guān)聯(lián)。征諸文獻(xiàn),筆者發(fā)現(xiàn),唐人碑志誤書郡望本貫的現(xiàn)象,不獨太原王氏和瑯邪王氏如此,其他五姓七家都存在類似的錯誤。學(xué)人曾經(jīng)敏銳指出,博陵崔氏的墓志中有五份墓志錯誤地將清河崔氏追認(rèn)為祖先,并指出其中兩份犯此錯誤的人竟然是通過科舉考試、進(jìn)士及第的知識精英。[3]〔美〕伊沛霞著,范兆飛譯:《早期中華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第125頁。一流的知識精英也是如此。韓愈所撰《太原郡公王用神道碑文》云:“公諱用,字師柔,太原人?!盵4]《全唐文》卷561《韓愈·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贈工部尚書太原郡公王公神道碑》。根據(jù)兩《唐書》王用姊順宗莊憲皇后的傳記,以及其父王子顏、祖王難得的傳記,具言其為沂州瑯邪人?!杜f唐書·李遜傳》記載其出身云:“李遜字友道,后魏申公發(fā)之后,于趙郡謂之申公房?!崩钸d弟李建,字杓直,白居易在《祭李郎文》、《有唐善人墓碑》中,均將李建的郡望記載為隴西李氏。由此可見,唐代以降,士庶混同,曲敘昭穆,附會祖宗的情形日漸司空見慣,像博陵崔氏、趙郡李氏、太原王氏這樣的名門望族,像韓愈、白居易、柳芳這樣的文化精英,竟然都在一流高門郡望譜系的知識方面,顯得數(shù)典忘祖了。
六朝士族紛紛把漢魏人物追認(rèn)為祖先,恰好與中古郡望的成立亦步亦趨。漢魏之際隨著家族主義和地域主義的成長壯大,兩者結(jié)合便構(gòu)成中古郡望的堅強(qiáng)內(nèi)核。六朝郡望的邊界極為嚴(yán)格和封閉。但隋唐以降,隨著國家權(quán)力的再度復(fù)興,中古郡望的內(nèi)涵發(fā)生顯著變化。宋人曾經(jīng)洞若觀火地觀察到六朝隋唐社會中門第郡望的巨大變遷:“唐初流弊仍甚,天子屢抑不為衰。至中葉,風(fēng)教又薄,譜錄都廢,公靡常產(chǎn)之拘,士亡舊德之傳,言李悉出隴西,言劉悉出彭城,悠悠世胙,訖無考按,冠冕皂隸,混為一區(qū)。”[1]《新唐書》卷95《高儉傳》。誠如是言,但這種變化其實早在唐初就顯露端倪,正所謂“ 言王悉出太原”。具體而言,在中古太原王氏的系譜和郡望方面,就筆者粗略搜集400余份墓志資料關(guān)于祖先追溯的可靠性而言,大致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祖先完全不可靠的追溯。這類祖先追溯的特點是華而不實、故弄玄虛和堆砌辭藻,借此抬升身價。這類追溯可稱為“泛王氏化”的祖先追憶。大致包括四類情況:一是將先祖追溯至先秦時期縹緲玄遠(yuǎn)的人物,如太子晉、王子城父,甚至溯至后稷、帝嚳等傳說人物,這些墓志大概有100余份,約占25%;二是溯至秦漢之際的將相王侯,如王翦、王賁、王離、王嘉、王陵,這些墓志大概有56份,約占14%;三是追溯至東漢初葉的太原人物,如著名隱士王霸,這些墓志共14份,約占3.5%;四是最離譜的錯誤追溯,即將瑯邪王氏的著名人物如王戎、王羲之、王獻(xiàn)之等人作為先祖,顯系張冠李戴。后三類的祖先書寫盡管充斥著名目繁多的錯謬,但是唐人不厭其煩地追述先世,假戲真做,顯示唐人填充、捏造和建構(gòu)王氏系譜空缺、從而在整體上包裝和塑造太原王氏郡望的經(jīng)營和努力。第二種是祖先相對可靠的追溯。具體指將祖先追溯至距離隋唐較近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名流,如王昶、王渾、王瓊、王慧龍、王坦之、王玄謨、王瓊、王僧辯等人,這類墓志共50份,約占12.5%。第三種是祖先可靠的追溯。這種追述言之有物,昭穆有序,行輩分明,是指將祖先追溯至高曾以內(nèi)、系譜清晰明確的情況,這類墓志共376份,約占93.8%。必須指明的是,這三種追溯祖先的墓志,往往真?zhèn)蜗鄥?,相互交錯,即在同一份墓志中所追溯的祖先,往往含有“真實”的嫡系祖先,通常是高曾以內(nèi)的祖先,以及“虛假”的想象祖先,通常是漢魏以前的祖先。仇鹿鳴曾經(jīng)借用顧頡剛先生的“層累說”,指出渤海高氏的譜系具有“層累構(gòu)成”的特征。[1]仇鹿鳴:《“攀附先世”與“偽冒士籍”—以渤海高氏為中心的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杜希德(Denis C.Twitchett)指出,入仕、婚娶、祭祀等因素,都會影響到唐代士人追述祖先世系,實際籍貫和出生地往往歧異。[2]〔英〕杜希德:《從敦煌文書看唐代統(tǒng)治階層的成分》,〔美〕芮沃壽、〔英〕杜希德編:《唐代透視》,耶魯大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中譯文參見何冠環(huán)譯:《唐史論文選集》,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90年版,第114頁。關(guān)于家世和郡望歧異的討論,還可參見〔日〕竹田龍兒:《關(guān)于唐代士人郡望》,《史學(xué)》1951年第24卷第4號。太原王氏的譜系建構(gòu),也有“層累構(gòu)成”的特征:時代愈后,傳說的家族譜系越久遠(yuǎn);時代愈后,傳說中的家族先世愈放愈大,以至于在唐代墓志中出現(xiàn)追述神仙人物為其祖先的事例。《新表》“王氏條”是唐人譜系知識整合利用、層累構(gòu)成的產(chǎn)物。
進(jìn)言之,郡望作為中古士族最為重要的名片和臉面,隨著士族門閥作為社會階層的日薄西山而變得虛化,這種虛化和崩潰的速度又隨著知識精英對六朝譜學(xué)嚴(yán)謹(jǐn)精神的失落呈現(xiàn)出幾何級的增長。中古太原王氏和其他新舊門戶塑造家族郡望和編排譜系的歷史過程,表明家族譜牒由六朝時代高高在上被譜牒世家和豪門大姓所壟斷的高貴面相,開始走向街談巷議的大眾化。舉凡王氏人物,無論將相王臣、貴戚武將、文人隱士,還是皂隸倡優(yōu),賢愚尊卑,各色人等,都可以將郡望偽冒為太原,將祖先一路向前追溯至漢魏名流乃至太子晉。六朝時期士族高門所壟斷的譜系知識,在唐代成為廣大士庶競相“消費”的對象。唐代太原王氏的譜系建構(gòu)和郡望塑造,多元混合,真假相參,這種攀附行為在其他新舊門戶眼中,已經(jīng)完全不如北魏郭祚批評王慧龍家族“血統(tǒng)真?zhèn)文妗蹦菢?,?zhí)著于糾纏血統(tǒng)是否純正、郡望是否可靠。應(yīng)該說,六朝太原王氏的郡望和譜系的邊界在唐代不斷擴(kuò)大。如果說六朝太原王氏的郡望尚能通過中正品第的通途,為王氏成員謀取現(xiàn)實的政治權(quán)力、經(jīng)濟(jì)利益和社會聲望,那么在唐代,這種郡望和譜系則成為精英和民眾共同持有的知識資源,夸耀家世和展示郡望的表演功能成為主導(dǎo)。作為六朝一流高門和唐代舊族門戶,身份不斷發(fā)生變化的太原王氏和處于旁觀地位的其他士族家庭,對魚龍混雜的太原王氏,尤其對唐代太原王氏的譜系建構(gòu)和郡望表達(dá)中的種種謬失,懷抱著集體無視、過分寬容的態(tài)度,他們塑造的著名郡望和高貴譜系,在唐代幾乎不具有任何現(xiàn)實的政治利益,其意義僅存在于觀念中留戀六朝高高在上的門閥主義而已。因為在這種歷史情境下,貴族身份已經(jīng)不再是不可假人的名器,反而淪為皇帝的新裝,在一個人人皆可自居顯貴郡望的時代,士族作為社會階層的意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因此,唐代士人家庭攀附名賢、偽認(rèn)先祖的事情屢有發(fā)生,與其說是舊族門戶深溝壁壘,炫耀身價,毋寧說是中古士族社會曲終人散的時代投影。太原王氏幾乎伴隨著中古士族政治生死興衰的發(fā)展歷程而隨之起舞,傳統(tǒng)文獻(xiàn)和石刻碑志中對太原王氏祖先記憶以及郡望書寫中的種種混亂、矛盾、錯謬和張冠李戴的行為,均須置于中古士族政治升降浮沉的長時段中予以考察,才能凸顯其歷史韻味。最后強(qiáng)調(diào)的是,太原王氏郡望崩潰的種種表現(xiàn),具有典型性。幾乎所有同一類型、同一等級的名門望族,都發(fā)生著同樣的故事。中古大族譜系知識自上而下的世俗化過程,以及中古郡望意義的弱化,正與隋唐時期國家主義復(fù)興背景下士族的官僚化、中央化或城市化進(jìn)程同始同終。[1]艾博華認(rèn)為中國古代的精英家族通常具有兩個住處,并將之分為城市(city-branch)與鄉(xiāng)里(country-branch)兩支,前者受后者支持發(fā)展之后,反過來護(hù)翼后者,而在改朝換代等大的政治變動中,后者較前者更易延續(xù)下來。換言之,中國古代的地方精英保持著“城鄉(xiāng)雙家制”的居住形態(tài)。參見Wolfram Eberhard, Conquerors and Rulers:Social Forces in Medieval China, Leiden: E.J. Brill, 1970, pp.44-46。而中國學(xué)人洞見隋唐時期士族精英居住地轉(zhuǎn)移所隱含的歷史影響,參見毛漢光:《從士族籍貫遷移看唐代士族之中央化》,《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韓昇:《南北朝隋唐士族向城市的遷徙與社會變遷》,《歷史研究》2003年第4期。唐人士族的祖先塑造和郡望建構(gòu)摻入了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虛夸和攀附,這些真假相參的譜系構(gòu)造和郡望表達(dá),正是中古時期國家主義從強(qiáng)到弱、再由弱變強(qiáng)“駝峰形”變化的真實寫照。
(原載《廈門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5期,轉(zhuǎn)載于《新華文摘》2013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