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靈
拍戲是我和社會接觸的方式
“見到生人會局促,講起話來有些笨拙,一拍戲馬上陷入焦灼,需要不停吸煙,靠藥物來維持睡眠?!边@是許鞍華平時的狀態(tài)。作為在文化夾縫中尋找自我的香港人,許鞍華常常以“邊緣人”的身份自居,她靠拍戲來養(yǎng)活自己,并熱衷于發(fā)現(xiàn)那些跟自己處境相似的角色。
在許鞍華導演的影片中,女性角色往往都與困境結(jié)緣,《女人,四十》中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阿娥、《桃姐》中性格倔強且老病纏身的桃姐、《天水圍的日與夜》中做工供弟弟們讀書的港妹阿貴,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女性形象,都在默默承擔生活。但許鞍華發(fā)現(xiàn)了她們內(nèi)心涌動的暗流,精準地捕捉到了生活中的風暴。她以鏡頭來為這些人勾勒群像,雖然不看方向,不趕時髦,卻自成一種潮流。
許鞍華的同輩人中,有人全盤西化,有人固守傳統(tǒng)。她兩者都喜歡,一邊在教會學校接受教育,一邊從梁羽生和金庸的小說里尋找對古老中國的詩意想象,在不同文化的夾縫中受熏染,讓她的感受更加豐富。而在她的少年時代,母親完全是一個沉默的存在,她寡言少語,不關(guān)心家人與世事,終日靠打牌消磨時光。因此許鞍華常常覺得母親的角色形同虛設(shè)。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母親是日本人的事?!爱敃r她的處境很微妙很尷尬,日本人不接受她嫁給中國人,公婆怕她給家里丟臉,對外謊稱她是東北人。所以她盡可能地少說話,在沉默中捱過一天又一天?!绷私獾侥赣H的困境后,許鞍華唏噓不已。后來,她特意拍了電影《客途秋恨》來追尋這段往事,雖然票房慘淡,卻意外修復了她與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F(xiàn)在六十多歲的許鞍華與八十多歲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二人租房而居,乘地鐵出行,宛如一對親密的老姐妹。
不拍戲的日子,許鞍華看書、看戲、看劇本,偶爾找人聊天。對自己的處境,她有著清醒的了解:“老實講,我喜歡拍戲,這是我和社會、和人接觸的方式。如果不是拍戲,誰會理我?我認識很多人,但我的交際圈很窄,別人覺得我孤獨,但我認為這是自由。”
許鞍華曾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的學生,但大學生涯并未帶給她愉悅感。港大是殖民地貴族學校,講究儀式感,常有高桌晚宴。那些在她看來裝腔作勢的舞會、拿新生開涮的游戲,都讓她不舒服。讀研究生時,她經(jīng)常被論文折磨得憔悴不堪,只好靠看午夜場電影打發(fā)時光,導師因此揶揄她不如改學電影。當時電影很冷門,極少有人選擇這個行業(yè),但許鞍華決定賭一把,直至徹底坐上了命運的賭臺?!拔矣X得我拍戲的心態(tài)有一點像賭徒,而且是一直不肯離臺的那種。輸輸輸,賭到輸?shù)貌畈欢?,我贏了一把,但我贏完又輸,不行,我要贏回本錢才走,翻本了之后又覺得不夠,要再多贏點?!彼@樣描述自己的從業(yè)經(jīng)歷。
做個永恒的老女孩
當了賭徒,就要面對輸贏,并且總是輸?shù)臅r候居多。雖然許鞍華有過如日中天的時代,曾經(jīng)四奪香港電影金像獎,三奪臺灣電影金馬獎,但更多的時候,她還是為拍片資金而煩惱?!拔业拿恳徊科佣颊也坏酵顿Y。胎死腹中是常事,我的經(jīng)驗是,五套戲才有一套可以拍成?!本退闶悄切┡臄z完成的作品,也往往良莠不齊,好的自然是名利雙收,但收不回成本乃至票房慘敗的作品也比比皆是。還有那么一部分戲,水準差到就算最好的朋友也不敢相信是出自她的手筆。對這些她看得很開:“我做一件事不是只能做好不能做壞,創(chuàng)作本來就是一種無中生有的自由,我擁有這種自由已經(jīng)夠了,別的事情就不歸我管啦?!?/p>
窮的時候,許鞍華并不排斥接拍廣告,但這樣的機會也不多,因為廣告公司不喜歡找名氣太大的導演拍廣告,覺得這種人酬勞高,而且難伺候。因此許鞍華幾年中也只接過一條廣告。有人建議她拍商業(yè)片賺錢,她又不肯,因為“拍廣告是為了賺錢而賺錢,只要不是找大明星拍洗發(fā)水那類廣告我都做得心安理得,但是如果電影摻雜了商業(yè)動機,那拍戲就不再是一件愉快的事了”。正因為這種對電影的執(zhí)念,常常令她陷入特別失敗特別難堪的境地,她會四處喊窮,但又似乎窮得心安理得。所以老搭檔編劇李檣說:“我疑心許鞍華是故意讓自己處在窮這個頻道上的。她需要金錢,又抗拒有錢,是個真正的矛盾體。”
在香港,不及許鞍華的導演都有自己的團隊,她卻一直未能帶出自家班底,對拍戲以外的其他環(huán)節(jié)也毫無頭緒,唯一驕傲的是能將投資人的錢管得妥妥當當。這種做派也延伸到了她的生活中。生活中的許鞍華不會煮飯不會理財,對家務的生疏程度堪比張愛玲,而對電影的過分專注又使她錯過了婚姻。因此當衰老來襲的時候,年齡帶來的恐懼感也與日俱增,她特意跑去老人院觀察那些老無所依的人,想象自己住進去之后的樣子,開始害怕到顫栗。后來拍了《桃姐》,這些恐懼反倒慢慢消融了,變成了生命里自然而然的事。她已經(jīng)可以很輕松地跟人聊自己對暮年的設(shè)想:“白天在外面拍戲,晚上回老人院,好好笑……”這種好笑,用反復出現(xiàn)在她某部電影里的一句唱詞來詮釋,就是:“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
許鞍華年過六旬,依然在用二十多歲女孩子的方式生活,她穿球鞋,理著蘑菇頭,延續(xù)著年輕時的思維方式,不計后果地追隨內(nèi)心。她甚至刻意回避著成功,并直言:“成功是一個跟我很不搭的詞,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边@使她成為了永恒的老女孩,也讓她和她的電影自成一派。
沒有前程也就沒了負累
許鞍華年輕的時候看過一部法國電影,講述的是兩個法國女孩的遭遇:她們一個從鄉(xiāng)下來,一個在城市,兩個人變成了好朋友,分享彼此的經(jīng)歷,又各自回歸原來的生活。影片的末尾以一個女孩的死亡收尾。后來許鞍華忘記了影片的姓名,卻對它的敘事方式念念不忘。她告訴自己,也要講個那樣的故事。
許鞍華對蕭紅和丁玲發(fā)生了興趣,兩人同是女作家,身處同一個時代,彼此相識,但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與選擇。因此,她一直計劃拍一拍這兩個人物的故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丁玲的題材做不成了,許鞍華便將重心放在了蕭紅的身上。許鞍華出生于東北,跟蕭紅是同鄉(xiāng),兩人也都跟香港有著不解之緣。蕭紅的內(nèi)心世界,許鞍華并不十分了解,但直覺告訴她,這個題材值得去做,“做這些的時候我會有一種緊迫感,因為年齡擺在那里,生命這么無常,我的很多同行都沒有闖過60歲大關(guān)。但這種情況又讓我覺得輕松,因為對很多人來講我已經(jīng)沒有前程了,沒有前程也就沒有負累,我可以只選自己想做的事情來做?!?/p>
后來《黃金時代》的劇本完成,爭取投資的過程卻一波三折,劇本還曾在武漢失竊,種種跡象暗示許鞍華:這不會是一部特別成功的電影,但她樂意做這個文藝實驗。
導演許鞍華和編劇李檣的黃金組合,再加上幾個主人公的魅力,很快形成了天然的凝聚力,聚合了圈內(nèi)文藝大腕,但直到劇組開工,許鞍華都不知道怎樣去呈現(xiàn)蕭紅的故事。后來她干脆用了最笨的方法,通過開放式的講述來呈現(xiàn)。對于那些爭議性的片段,她就以爭議性的方式呈現(xiàn),讓謎團永歸謎團,讓沉悶的橋段保持沉悶。于是,電影史上又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表現(xiàn)方式:大段大段的介紹與獨白時而夾雜當事人回憶往事時的一兩聲嘆息,穿插著不算連貫的片段,讓相當一部分觀影者昏昏欲睡,也讓另一部分觀眾嘆為觀止。
這樣任性的嘗試自然難以帶來票房上的勝利,影片投資6500萬元,但票房只有4000萬元,可許鞍華除了對投資商感到抱歉,心中并無太多遺憾。她坦言《黃金時代》體現(xiàn)了自己全部的人生觀、藝術(shù)觀和價值觀,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拍完《黃金時代》,并憑此片獲得了第51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演,許鞍華依舊是不從容的許鞍華,她計劃著拍電影直到拍不動為止。之后,她會面臨什么,他人不得而知,她自己也不甚關(guān)注。但至少現(xiàn)在,她還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拒絕他人眼中最好的東西,這是她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