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妮娜
2014年10月9日,瑞典文學院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宣布將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法國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表彰其“以回憶的藝術揭示了最難以捉摸的人類命運,展現(xiàn)了德軍占領時期的巴黎”。這一決定使莫迪亞諾成為第15位獲此大獎的法國作家。一時間,道賀之聲接踵而來,連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也稱贊他“探究了回憶細微之處和身份認同的復雜性”。評論界對這位一向低調的作家也興趣陡增。盡管69歲的莫迪亞諾對于法國國內的評論者來說并不陌生,但在法國之外卻是個“神秘人物”。2014年10月10日,英國BBC電臺以“諾貝爾獎獲得者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究竟是何人?”。為題,對這位并不被英國人熟知的法國作家展開報道,并稱“對于非法語地區(qū)而言,是時候惡補一下關于這位作家的知識了”
莫迪亞諾究竟是誰?這位出生于巴黎西郊的猶太裔作家遠非法國文壇的新面孔。至今,他已有近30部小說作品問世,并獲得了一系列榮譽。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前,他贏得的文學獎已達十余項之多,這樣的成就在法國文壇并不多見。
莫迪亞諾的小說作品具有很高的整體性, 人物在不同作品之間穿梭,故事大多發(fā)生在德軍占領下巴黎的街頭巷尾,而且從他的第一部小說起,對歷史的追憶與對身份的探尋就成為不變的主題。也正是因為這種以回憶為依托的寫作方式,瑞典文學院將莫迪亞諾稱為“當代的普魯斯特”。
的確,如果僅僅把回憶看作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通道,莫迪亞諾與普魯斯特都通過回憶追懷了逝去的時光并使之復活于當下的筆端。普魯斯特站在時間的一端,通過由此及彼、信手拈來的回憶,將往昔的生活點滴鐫刻于文字。而莫迪亞諾作品中的回憶也同樣喚起了 大多數(shù)“過來人”的共鳴,作品中提及的巴黎的街名、街景和建筑至今仍有跡可尋。此外,作家本人的生活經歷,尤其是關于早年家庭生活的記憶也折射在隨處可見的自傳性情節(jié)中。然而,莫迪亞諾的回憶既不是普魯斯特式的“回憶的長河”,也不是歷史的宏大敘事。仔細查看作家的生平便能發(fā)現(xiàn),生于1945年7月的莫迪亞諾并未親歷二戰(zhàn)和德軍占領巴黎的歷史。很顯然,在他出生時,巴黎解放已近一年。而他本人也從未試圖改變這一事實,他甚至在很長時間內宣稱自己生于1947年。事實上,生于戰(zhàn)后莫迪亞諾在戰(zhàn)爭的暗影中成長,與這段特殊的歷史時期保持著不情愿,卻又斬不斷,既熟悉又陌生的聯(lián)系。他的回憶是“被迫的回憶”,即在回憶中被強加了本不屬于他的歷史印記。他在文字中追尋和拷問的,不是個人腦海中的往昔歲月,而是作為集體記憶的歷史對于個人生活的扭曲,是歷史創(chuàng)傷的延續(xù),尤其表現(xiàn)了普通人在歷史悲劇面前的無措與無奈。相較于普魯斯特輕盈的“聯(lián)想式”回憶,莫迪亞諾更關注回憶的沉重。他的文字不是對回憶的鋪陳,而是對回憶的詰問。
這種沉重的回憶與輕如鴻毛的人生之間強烈的反差在莫迪亞諾1997年發(fā)表的小說《朵拉·布呂黛爾》(Dora Bruder)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該書的靈感來自于作者于1988年偶然讀到的1941年12月31日的《巴黎晚報》上登載的一則尋人啟事,被尋找的人是一名年僅15歲的猶太少女朵拉·布呂黛爾。于是作者花了近10年時間,通過各種渠道查閱了當年迫害猶太人的史料,并據(jù)此走訪了朵拉生活過的場所。書中的朵拉生活在德國占領巴黎時期,因不滿寄宿學校的束縛而出逃,下落不明。父母思女心切,尋求警方幫助,卻招來厄運。朵拉的父親被捕后,在被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途中,終于見到了走失多日的女兒。幾個月后,母親也被送往集中營,一家人先后遇害。一個青春期少女的叛逆之舉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竟然發(fā)展成整個家庭的悲劇。更無情的是,一個家庭,兩代人的無妄之災,無數(shù)次的希望與絕望,在歷史的洪流肆虐之后僅僅被概括成一張冰冷的遇害名單上的幾個名字。這部想象與歷史資料交織的小說揭示了一種荒唐的輕與重,忘卻與紀念之間的關系: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背負著沉重的歷史,真正的悲劇被歷史記載得輕描淡寫。
莫迪亞諾式的回憶沒有電影般連續(xù)而嚴密的畫面,只有被時光啃噬后留下的殘片。正如小說《地平線》(L’Horizon, 2010)的主人公讓·博斯曼在他的日記本中記下的青春。這些只言片語并不明晰,以至于主人公的回憶也因此變得模糊混亂。書中寫道,這只是些“支離破碎、沒有下文的片段,沒有姓名的面孔,以及匆匆的相見”。多年之后,再次翻看當年的筆跡,才發(fā)現(xiàn)往日的人和事已經難以辨識。對于莫迪亞諾的作品而言,記憶的缺失——遺忘往往比記憶有著更深刻的力量。法國《解放報》評論說:“就像人們在讀過了司湯達之后才能理解嫉妒一樣,我們在讀過了莫迪亞諾之后才明白了什么是遺忘?!狈▏缎瞧谔烊請蟆芬草d文評論道:“他的作品在罅隙和空白中展開,他的偉大之處在于寫作并不是為了記錄領悟,而是為了述說困惑?!?/p>
事實上,遺忘一直是莫迪亞諾書寫回憶的重要元素,也正是由于遺忘的存在,回憶才得以成為一種探索。代表作《暗店街》中刻畫的主人公居伊·羅蘭就是這樣一個徘徊在在回憶與失憶之間的人物。居伊是個私家偵探,他對自己身份的記憶止于二戰(zhàn)中的一次事故,這場事故使他失去了記憶。他決定去尋找自己從前生活的線索,以解開自己的身份之謎。他的尋找過程是通過一些偶然得來的信息重建自己年輕時的生活經歷,猶如在進行“人生的拼圖”。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一個名叫佩德羅的希臘裔猶太人,生活在猶太人大規(guī)模遭受迫害的“可笑時代”。他曾在巴黎居住,有幾名好友和一位女友。他與女友試圖從法國邊境逃往瑞士時遭遇了騙局,以至于逃亡失敗,女友死亡,自己失憶?,F(xiàn)在,當他想重訪這些他生命的證人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天各一方,有的已經去世。于是,他的調查從巴黎延伸至了維希、紐約、瑞士甚至太平洋上的波拉波拉島。小說的題目“暗店街”是羅馬城中的一條街道,也是他尋訪的最后一條線索。從對過往生活痕跡的探尋上說,該小說與《朵拉·布呂黛爾》有相似之處。然而,《暗店街》使用了第一人稱,字里行間透出小調音樂般的憂傷?!拔摇钡氖洜顟B(tài)與追憶“我是誰”的過程形成了一個注定徒勞的輪回:“我”在未來將要獲得的是早已湮滅在時光中的“我”的歷史,“我”的時間是不知所終的,換句話說,“我”將永遠無法得知“我是誰”,正如主人公一開始說的那句話:“我什么都不是。”
莫迪亞諾的小說雖沒有一部能稱得上嚴格意義上的“自傳”,卻帶有很強的自傳色彩,不論是對于回憶或是身份的探尋都與作者的親身經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莫迪亞諾的童年孤獨而短暫。經常出入于巴黎黑市的猶太父親與秘密警察組織關系曖昧,與莫迪亞諾的相處常常僅限于在公共場所的匆匆一見;身為演員的母親“外表美麗而內心冷漠”,受雇于德國納粹在法國開辦的電影公司;比他小兩歲的弟弟是他兒時最親密的伙伴,卻不幸早夭;莫迪亞諾從11歲起就輾轉于多所寄宿學校。他的生命從一開始就矛盾重重。父母均在,卻親情全無;身為猶太人,父母卻與納粹組織保持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他把弟弟視為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卻早已死去。
正是由于這些看似荒誕的矛盾,追憶才成了追問。我究竟是誰?我應該如何回憶我的過去?《戶口簿》(1977)與《家譜》(2005)是兩部自傳性很強的小說,大部分關于莫迪亞諾的生平信息都來源于此?!稇艨诓尽窋⑹稣呔徒信撂乩锟恕つ蟻喼Z,該書由14個相互獨立的故事構成,談及了父親的虛假身份以及他與秘密警察組織的關系,母親的演員生涯,父母的朋友,自己的青春期,女兒的出世……敘述者的回憶過程是一個從疑惑、推測、判斷到再次疑惑的過程,回憶是朦朧的,疑慮的陰云總是難以消散。在《家譜》中,敘述者“我”以平實簡練,幾乎不帶個人感情色彩的行政文體講述了自己的家族淵源。書中寫道:“我從不認為自己是父親的合法兒子,更不是他的繼承人?!奔幢銓τ诩易V這個象征著親情延續(xù)的物件,敘述者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眷戀?!拔揖拖褚粭l假裝擁有一本家譜的狗,我的父母不屬于任何一個可以明確定義的階級。他們如此搖擺不定,以至于我必須竭力找尋一些印記,一些流沙中的路標,就像努力填寫已然模糊不清的公民身份表或行政問卷的人們?!?正是這種中立得近乎冷漠的敘事口吻使對家譜介紹變成了對回憶冷靜的質疑,平靜而簡潔的陳述句背后是不知所措的憂慮。
莫迪亞諾作品的題材雖涉及二戰(zhàn)及猶太人的命運,但并非激情昂揚的反戰(zhàn)小說,也并不以表現(xiàn)猶太人在戰(zhàn)爭中的悲慘遭遇為目的,相反,他的文字揭露了某些猶太人與敵通奸的行為。因此,莫迪亞諾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坦言自己不算“猶太作家”?;貞浥c身份作為莫迪亞諾創(chuàng)作的兩大主題,歸根結底是在混沌中執(zhí)著的尋找,又在尋找中堅守這片混沌。莫迪亞諾書寫的回憶不是主動的行為,而是被迫的、別無選擇的,甚至是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