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遄
不論到過沈園還是沒有到過沈園的人,大概都不會去關(guān)心沈園本身的來龍去脈。偌大一座園林的園主,如今除留下姓氏以外,連名字都未能讓后人記住,但兩個有情人仳離十載,偶然在這里的一次碰巧邂逅,頂多就幾個小時吧,卻經(jīng)年歷月,800多年來讓人唏噓不已。
垂柳、假山、荷塘、橋榭,江南園林該有的這里都有。但沒有誰把沈園當(dāng)成自然風(fēng)景的游覽之地,要訪園林,他們會去蘇州。就像岳陽樓,令我們心向往之的,其實(shí)還是范仲淹的那篇《岳陽樓記》,是那句震徹千年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理。這里,也是一闋題寫在園內(nèi)照壁的《釵頭鳳》,讓我們牽腸掛肚,永遠(yuǎn)記住了紹興有一個沈園。
沈園的規(guī)模一直在改建擴(kuò)建,除了陸游紀(jì)念館,還有連理園、情侶園等十多個景點(diǎn)。其實(shí),這純粹多余。就像默默的愛,深深的情,淹沒在一群江南舊宅的沈園,只要有那堵墻,那一堵寫著《釵頭鳳》的斷墻殘垣就夠了。
也是宋人的秦觀作詞說,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果然,如同立于秋風(fēng)黃花中尋尋覓覓的女詞人李清照,憑著一句“莫道不消魂”為我們留下愛的甜美一樣,與她同時代的陸游,憑著他的幾個“錯、錯、錯”,又在這里,在屬于別人的私家園林,為我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愛的悲傷。世間只有情難訴,陸游和他心頭的唐琬勝過人間無數(shù)的這一次相逢,與傳統(tǒng)的故事又有不同,陸唐是珍藏在愛情寶庫里的另一種不老經(jīng)典。
他們兩個不是一開始就凄凄慘慘、悲悲切切。這對表兄妹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一次蕩舟西湖,陸游的舅父唐仲俊面許了他們的婚事,相戀相愛變成了親上加親,自然喜上加喜。洞房花燭,細(xì)心的唐琬剪下一小綹發(fā)絲,又剪下夫君陸游的一小綹發(fā)絲,小心地用錦帕把兩綹發(fā)絲包在了一起。結(jié)為夫妻后,果然兩個有情人如膠似漆,過了一段琴瑟相和的甜蜜生活。周密《齊東野語》記載,20歲的翩翩少年陸游與情竇初開的少女唐琬伉儷相得,生活色彩亮麗。從陸游留下來的詩句里,我們也能夠偷窺他們婚后的旖旎風(fēng)光:“少年欺酒氣吐虹,一笑未了千觴空?!边@是愛的幸福,情的歡樂,是彼此之間兩情相悅身心最大滿足的流露。“船前一壺酒,船尾一卷書。釣得紫鱖魚,旋洗白蓮藕。”此時他們恩愛的小日子過得是多么愜意??!不止這些,還有呢,請看:“玉珠眉黛翠連娟,弄翰閑提小碧箋?!毖嗾Z呢喃,悠閑幽雅,這簡直就是泡在了蜜糖罐里。也是,才子佳人,整天過著要么一笑千觴,要么閑提碧箋的溫馨小日子,怎能不讓所有人都羨慕。假如他們的生活止于此,像門前的木蓮洋河泛著圈圈漣漪就這樣過下去,一切都會歸于安謐和平靜。陸游會不會像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這樣,一氣走出家門“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成就千秋詩名真的還不好說。唐琬盡管是女中翹楚,她的名氣也應(yīng)該不會有今天這么大。當(dāng)時占地只有70余畝的沈園呢,也肯定不會如此蜚聲海內(nèi),讓這么多人知道,趨之往之。福兮禍兮,誰與評說,又怎樣評說?不過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真是那樣的話,天底下就從此少了一份遺憾,后人也會少了一份悵惘。
然而偏偏不止是漣漪,風(fēng)云突變,掀起的是巨瀾。一個浪頭打來,歷史就完全變了一個樣子。由于陸游的母親不喜歡這個兒媳,三年后逼迫兒子休妻。陸游無奈,只好與妻訣別。自古婆媳不和不是新鮮事,但是陸母也算名門閨秀,唐琬又是自己的嫡親內(nèi)侄女,兩位新人到底因何觸怒老人,鬧到棒打鴛鴦散呢?史說有幾個版本,其實(shí)都沒有敘述清楚。一說唐琬嫁過來后,一直沒有為陸家生一個兒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陸母由是冷落了兒媳;一說出生官宦名門的唐夫人為兒子四處奔走謀官,而志在恢復(fù)中原的陸游卻堅決不肯向已經(jīng)專權(quán)的秦檜低頭,唐琬呢,萬不該此時還浸在糖水里,兒女情長,終日與夫君纏綿相守,耳鬢廝磨,這樣就在不經(jīng)意間得罪了婆母,使得滿心愿光宗耀祖,又恨鐵不成鋼的母親把兒子的違拗遷怒到媳婦身上,屢斥唐“放縱丈夫墮于學(xué)”;一說冷落、遷怒兒媳的婆婆不干休,又為兒子的婚姻算了一卦,這個卦又偏偏說陸唐八字不合,婦克夫命。令做母親的大驚失色,最后不管不顧,棒打鴛鴦兩離分。幾種說法雖然都語焉不詳,但都自有其邏輯,也算說得過去吧,反正陸唐離異是確證了的事實(shí)。如果事情到此止步,生活可能又是一個樣子。因?yàn)椴还芩麄冃睦镱^如何堆云起霧,肝腸寸斷,反正表面上看去風(fēng)平浪靜。陸游很快娶妻王氏,唐琬也再嫁趙士程。整整10年啊,3600多天,各自過著自己的日子,相安無事。在人的一生中,這段算來不短的生活,史料也輕輕忽略過去,記載不多。
事情的轉(zhuǎn)折就出在陸游與唐琬的不期而遇這件事上。誠如《紅樓夢》云: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他們的緣分還沒有斷,風(fēng)月還沒有了,孽債還沒有償,這出戲就遲早要上演。沈園呢,就好像是為他們天造地設(shè)的舞臺,男女兩個主角在同一天同一時一登場,就水退泥干,草萌樹長,拉開了“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情愛大幕。見了面,一敘衷腸,也就罷了,再一次分手后各自還有各自的生活。文學(xué)史上也不缺一兩首情切切、意綿綿、恨重重的詞章。但波濤洶涌,這兩艘感情負(fù)載太沉太重的小舟不會輕易轉(zhuǎn)身掉頭,果然一經(jīng)相撞,就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控制得住了。原來10年來兩人思念的情感入骨入髓,充溢,積蓄,分明就是深埋的一包炸藥,只差一根導(dǎo)火索了。偏偏這時,“唐以語趙,遣致酒肴。陸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壁間?!碧歧槭裁丛谶@個時候還要勸夫遣家童送來酒,送來下酒的菜呢,這不等于是在互通款曲,暗輸情愫,不就是在劃燃那根火柴么!果然,10年的舊情一點(diǎn)就著、一著就燃、一燃就爆。陸游幾杯紹興黃酒下肚后,被酒更是被情的火焰吞炙,抓筆就在墻上龍飛鳳舞?,F(xiàn)在我們看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時的真跡,反正從內(nèi)容來看,真正黑處是字,白處也是字啊!且讓我們來重溫當(dāng)年陸游題寫的這首不朽《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柔腸千轉(zhuǎn),心事萬般。這哪里是手寫出來的字,分明是心頭嘔出來的血!這是陸游用他當(dāng)年從軍到過陜西鳳州記憶里的“三絕”來表示自己對唐琬的愛意和留戀?!而P縣志》所記,宋時鳳州“三絕”馳名,一為好手,一為名酒,一為楊柳。于是,紅手、黃酒、綠柳,在視覺、觸覺、感覺不同的三色錯綜中,昔日美好的夫妻生活如影如幻。忽然,“東風(fēng)惡,歡情薄”,今已非昨,人已成各。愁緒滿懷,鮫綃淚透?!耙粦殉罹w,幾年離索”的精神歷程何其苦也,紅嫩手兒也已因空幻的相思而消瘦。酒呢,化成淚,滴成血,把手帕都濕透了。這里以“東風(fēng)”比喻母怒,怨責(zé)中保留體面。隨之連聲稱“錯”,母錯?子錯?妻錯?終究這是不可挽回的人生大錯。意識到這一點(diǎn),泣血的這一幕就更不忍看,轉(zhuǎn)身又見紅艷的桃花,無情地飄落在荒廢的池閣中。外在的荒涼對應(yīng)著內(nèi)心的荒涼。凄艷哀腕,撕肝裂肺,唐琬卒讀,一個癡情女子哪里受得了。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早就說過:武士之刀,文人之筆,皆殺人之具也。刀能殺人,人盡知之;筆能殺人,人則未盡知也?!垛O頭鳳》就是一把磨得鋒利的刀子。于是我們知道了,這不只是斷腸,這是斷魂的一刀啊!紅樓夢里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也是被這樣的刀子殺死的。林是心死焚稿,唐琬呢,被情刀插中后趕在生命的前頭還和了一首詞。人不能聚首,如今兩首《釵頭鳳》卻被刻在了一起: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瞞,瞞天瞞地瞞人,又哪里瞞得過自己的心呢?難,難上加難的唐琬走了,走得尋尋覓覓、凄凄慘慘。陸游呢,卻坎坎坷坷、磕磕碰碰,又活了55年,直到八十有五才歸天。有人罵他無情無義,說他沒有追隨愛情而去。其實(shí)也不能這樣怪他,自唐琬憂郁去世后,陸游哀痛欲絕,終其一生把最后見到唐琬的沈園當(dāng)作了寄托情感、抒發(fā)哀思的地方。史載他“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留下了許多情深意切的悼亡詩詞。
先把話題扯遠(yuǎn)一點(diǎn),讓我們來看一個情場失意,官場也失意的詩人陸游。陸游好像一生都在做官罷官、罷官做官。29歲時,在南宋都城臨安考了個第一,但因名列秦檜孫子之前,又“喜論恢復(fù)”,復(fù)試竟遭除名。后才到四川做了諸如通判、知州一類的小官。范成大鎮(zhèn)蜀,邀他任幕中參議,眼看政事慢慢有些起色,卻又沒來由觸犯當(dāng)?shù)溃瑢覍以赓H罷職,蟄居賦閑。挨到64歲才下定決心,卸職東歸。官做得不順,詩詞文章卻恰如他的號放翁,一放不可收拾,直做到垂垂老矣。汲古閣刻《陸放翁全集》計有“劍南詩稿”85卷,“渭南文集”50卷,“放翁逸稿”2卷,“南唐書”18卷,“老學(xué)庵筆記”10卷。集中存詩9300余首。其他尚有《放翁家訓(xùn)》《家世舊聞》等。汗牛充棟,著作等身。說到底他終究還是個書生??!桀驁不馴的文人,又有幾個在封建社會把官做好了的?韓愈為唐宋八大家之首,“文死諫”說的就是他,但縱使他忠心耿耿,肝腦涂地,又有什么用,皇上一聲斷喝,就把他踢出了京城。辛棄疾何等樣人,他把欄桿拍遍,還不是時起時甩,終其一生都在被拋棄的感嘆與無奈中度過。陸游呢,無獨(dú)有偶。他在江西任上,一年遭遇水災(zāi),你說你一個地方小官,“草行露宿”親到災(zāi)區(qū)視察也就罷了,偏還要“奏撥義倉賑濟(jì)”,這是請示報告,算作盡職,也還罷了,不該的是還要親書檄文,征召“諸郡發(fā)粟以予民”,這就叫做多事,叫做僭越,叫做犯上。這是官場最最忌諱的啊,果然此舉招來禍端,一頂“擅權(quán)”的帽子丟給他,被革職還鄉(xiāng)。問題是他還沒有吸取教訓(xùn),一旦被召起用,又依然故我,重蹈覆轍,居然諫勸朝廷減輕稅賦,這就太過了,過則成災(zāi),結(jié)果又遭彈劾。好不容易當(dāng)上京官,又因?yàn)椤吧妻o章,諳典故”“力學(xué)有聞,言論剴切”,得到高宗孝宗兩朝皇帝的青睞賞識。萬不該一有機(jī)會,又本性難移,一紙《上執(zhí)正文書》,進(jìn)言天子,讓沉醉在“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趙構(gòu)、趙慎兩個皇帝老兒耳根不得清靜。于是一怒一旨,陸游又被降貶革職,只好收拾行李,回鄉(xiāng)喝酒品茶去了。也曾鐵馬冰河,也曾劍南萬首,本想為君分憂,本想為國效力,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我們的南宋中興“小太白”長須飄飄,“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臨終只能“北望山河氣如山”“但悲不見九州同”“心在天山,身老滄州”。既然從征從政都不通,天生我材沒有用,一腔遺恨,壯志難酬,那就遣詞造句去吧,也好一抒胸懷,長歌當(dāng)哭。他自言“六十年間萬首詩”,終于在這條道上成全了自己。無論古體、律詩、詞章、絕句他都很拿手,迭有出色之作。在這個領(lǐng)域里,坎坷人生、詩劍生涯的陸游流走生動,不落纖巧,游刃有余。經(jīng)歷了許多,積累了許多,遭遇了許多,家事國恨,一起涌到他的心頭。他是情深、情動、情不自已??!
讓我們又回到沈園。一瞥過去了40年,陸游仍放不下唐琬。這是真正的驚鴻一瞥??!陸游他又如何能放得下唐琬?67歲時,這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仍在長吁短嘆“泉路憑誰說斷腸”“斷云悠夢事茫?!保?4歲,其時是宋寧宗慶元五年春,一位老者在山陰重經(jīng)舊地,感傷往事,顫巍巍又作《沈園》以遣懷:
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81歲時,“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前長飲恨”的陸游,不管“城南亭榭鎖閑坊”,尚在“孤燕歸飛只自傷”。就在陸游去世的前一年,行將就木的耄耋老人癡情不忘,思念難改,作《夢游沈家園》,猶吊遺蹤: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這就夠了,為情所累,為情所困,為情所傷,老先生是時之愈遠(yuǎn),思之愈切啊,他踟躇“傷心橋下”,幻想“驚鴻照影”,但畢竟陰陽兩界,生死有別,唐琬成了他一生的苦楚與辛酸,是他心頭永遠(yuǎn)的疼痛。陸游是癡情男子,這不比殉情遜色!沈園門口有石一斷為二,上書“斷云”,傳為陸游所題。越地“斷云”與“斷緣”同音,放翁題寫此碑,其實(shí)就是為了表達(dá)與唐琬的緣斷之悲!
訪沈家園,讀《釵頭鳳》,沒有不傷心、不落淚的。我想,以詩人之豁達(dá),終其一生,苦苦傷悼,僅為兒女私情乎?其時國事日非,志士扼腕,更何況他既失愛妻,更失知音。放翁他是國恨家仇,同化悲聲,痛定思痛、痛之又痛、痛上加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