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金庸的話語了,在我看來,這世界似不免有些寂寞?;叵?5年前,這位新武俠小說家的身影隨處可見,各種報紙雜志都大版大版地刊出他的消息??涩F(xiàn)在少有人談到他。但我卻常常想起他。記得我上次見到他,他對我說,要淡出這喧囂的塵世,遵循他的先祖查升所訓(xùn),“竹里坐消無事福,花間補讀未完書”。不知如今他在哪里讀書?讀哪些書?是禪佛之書嗎?現(xiàn)在還下圍棋嗎?以前梁羽生常與他下,楊振寧也與他下,現(xiàn)在還有人陪他下棋嗎?
我昨日做了一個夢,夢見又和金庸相聚言歡,聽他侃侃而談了。在夢中,他好似拄了一個拐杖,踽踽前行,還是那樣胖瘦適度,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
這個夢,把我?guī)Щ厥嗄昵?。醒來后,與金庸交往的點點滴滴都浮上心頭。
我記得那日金庸和我說,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滿意的作品是《鹿鼎記》。我問他為什么是這部呢?他笑瞇瞇地對我說,“你看我現(xiàn)在多忙,但還是抽出寶貴時間來為它尋根。這部書如不重要,我會花時間來這里尋它的根嗎?”想想也是,這是他最后的封筆之作,他為什么要寫這么一部書呢?
當年,金庸的《笑傲江湖》連載結(jié)束,只停了11天,《鹿鼎記》便開始在《明報》連載。那是1969年10月24日,到1972年9月23日刊完。這是他的最后一部武俠小說,一共連載了兩年11個月。
《鹿鼎記》是從一場文字獄開始的,金庸在注解中說,這段故事是為痛惜“文革”文字獄而寫。當時,“文革”的文字獄,高潮雖已過去,但慘傷憤懣之情,還不時縈繞在他的心頭,他不由自主地寫進了小說。但這個文字獄的發(fā)生地,他說平生未能去過。所以他是必定要去的。
他果然來了,還帶著太太。那是1999年的秋天。相見后,他對我說,《鹿鼎記》他開首就寫了南?。?/p>
浙西的杭州、嘉興、湖州三府,處于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zhì)肥沃,盛產(chǎn)稻米蠶絲。湖州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清時分為烏程、歸安兩縣。自來文風(fēng)甚盛,歷代才子輩出,梁時將中國字分為平上去入四聲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臻極品的趙孟頫,都是湖州人氏。當時又以產(chǎn)筆著名,湖州之筆,徽州之墨,宣城之紙,肇慶端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
湖州府有一南潯鎮(zhèn),雖是一個鎮(zhèn),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zhèn)上富戶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中有一家姓莊。其時莊家的富戶叫莊允城,生有數(shù)子,長子名叫廷隴,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jié)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隴因讀書過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yī),無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歡……
我聽了他的話,對他說,“是的,你是為莊氏史案而來,但是否還帶了韋小寶?”他知道我的用意,笑而不答。
我隨即交給他一本舊書,書名是《莊氏史案考》,此書作者是周延年。他拿到書后,對他太太說,“這書我以前有,但后來丟失了,今天能重讀,真太高興了!”隨即他翻開第一頁,在我們面前便讀了起來:“莊允城,字大中,號君維,先世居吳江之陸家港……”
這部《莊氏史考》,主要介紹了書香之家莊氏家族的悲慘遭遇。
金庸對我說,“我的《鹿鼎記》也在開頭便托出了莊家的悲慘。”的確,讀者只要一翻開這部書,就會找到這段文字:
江風(fēng)如刀,滿地冰霜。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zhí)刀槍,押著七輛囚車,沖風(fēng)冒寒,向北而行。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jiān)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發(fā)老者,兩個是中年人。后面四輛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女嬰。女嬰啼哭不休。
這便是發(fā)生于清朝康熙二年的史案,這白發(fā)老者便是前述的莊允城。這件史案,據(jù)金庸的《鹿鼎記》中所說:“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shù)十口,凡15歲以上的盡數(shù)處斬,妻女發(fā)配沈陽,給滿洲旗兵為奴?!?/p>
金庸那天還對我說,他的先祖曾為這里寫過一首名詩,那是先祖游湖州道場山的詩。海寧查家一族,其中的佼佼者當然是清代大詩人查慎行及弟查嗣庭。查慎行算得上是清初最有成就的詩人之一。查慎行在330年前,就寫下了著名長詩《游道場山》:“菰城浸藪澤,白塔雙云表。浮氣蕩一州,湖波白渺渺。我來久徘徊,愛此呤風(fēng)筿,春深花淡淡,日暮云裊裊。”
不過中國歷史上記錄了金庸先祖查慎行胞弟,在清代雍正四年官至禮部侍郎,并派任選拔狀元、進士及第的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因出試題“維民所止”(語出“詩經(jīng)”商頌?玄鳥),而認為“維”和“止”便是“雍正”兩字去頭,出這道題得罪皇上,全家滿門抄斬后,查嗣庭后病死獄中。我有時想,這查家先祖歷史上發(fā)生的史案,也許也是金庸撰寫《鹿鼎記》的一個緣因。
《鹿鼎記》中的江湖,也籠罩在爭權(quán)奪利的陰云之中,韋小寶在神龍島上見到了宗教迷狂般的“政治集訓(xùn)”,讓人想起當年的“早請示,晚匯報”“忠字舞”和“語錄歌”等。
我問金先生,作品中為何出現(xiàn)了這個不三不四的人物呢?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說,“倪匡稱我這書是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說,我不敢當。南潯‘莊氏史案’發(fā)生時,我先祖查繼佐(字伊璜)也卷入此案,海寧還有一位叫范驤(字文白)讀書人,也同時卷入。后因逢康熙初年兩廣提督吳六奇獲救。這已經(jīng)是300多年前的歷史舊事了。我寫《鹿鼎記》距今30多年,我是查家后代,我總夢寐以求要來勘踏‘莊氏史案’的發(fā)生地。這文字獄死了一百多人呢?!?/p>
金庸對我還說:“其實,我們在韋小寶身上,能找到國民性中所有的弱點,阿諛奉承、溜須拍馬、見風(fēng)使舵、厚顏無恥、營私舞弊……但正是這樣的人,成為了生活中的強者,在朝廷他得到皇帝的寵信,身居高位;在江湖中,什么時候都不吃虧?!庇终f,“韋小寶自小在妓院中長大,妓院是最不講道德的地方;后來他進了皇宮?!彼男愿窬褪窃谶@種環(huán)境中形成的——拉關(guān)系、組山頭、裙帶風(fēng)、不重才能而重親誼故鄉(xiāng)、走后門、不講公德、枉法舞弊、隱瞞親友的過失,合理的人情義氣固然要講,不合理的損害公益的人情義氣也講。結(jié)果是一團烏煙瘴氣,韋小寶作風(fēng),籠罩了整個社會。”這是金庸算是回答了我一半的問題。
也許,金庸先生已老邁,他心中的英雄已經(jīng)死去,我們只能和他一起面對韋小寶。他寫出了一個典型,表現(xiàn)了人性中的普遍性,從而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武俠小說。
金庸已把《鹿鼎記》作為封筆之作。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這支筆已無法面對:像喬峰這樣的英雄只能選擇自殺,韋小寶們卻總是活得好好的。金庸以他對人性的理解和他對國民性的觀察,寫出了另一個阿Q形象。
講起阿Q ,又使我想起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家阿英,于1928年的2月發(fā)表在《太陽月刊》上的《死去了的阿Q時代》。阿英激情地說:“阿Q時代是早已死去了!我們不必再專事骸骨的迷戀,我們把阿Q的形骸與精神一同埋葬了罷!”這篇文章在當時,以驚世駭俗的精神,激起了文壇不小的震蕩。
經(jīng)過半個世紀后,另一位驚世駭俗的武俠小說家,塑造出另一個典型形象韋小寶,無疑比喬峰、令狐沖、胡斐、郭靖更接近生活的真實,也更加生動。重要的不是他在清廷與漢人江湖之間站在哪一面,而是他的身上照見了多少中國人的影子。他是一面鏡子,一面哈哈鏡,照出了國民性中許多的丑陋,照出了中國人性格中不怎么光彩的一面。
其實,當年莊廷隴史案審結(jié)后,刑場設(shè)在杭州旗下營東側(cè)的弼教坊,處死刑者有70人,凌遲者18人,處絞者3人。當時處凌遲的有莊允城父子、朱佑明外,其余便是刻書者、參閱者。莊允城瘐死京城獄中并被碎尸于北疆。而莊廷隴、董二酉因病逝已數(shù)年,清政府仍下令,仍被掘墳、開棺、剖尸……總之,死于莊氏史案冤魂多多,其血肉、屠刀,其吼嗥、其殘忍悲慘之狀,令人毛骨悚然。
于此,中國著名法學(xué)家李貴連先生曾在紀念中國清末法律改革大家沈家本時曾說:“1663年莊廷隴史案發(fā)生,是由罷黜歸安知縣吳之榮所發(fā)動。僅此一案,便有數(shù)百文人橫死刀下。避席畏聞文字獄,莊氏史案開清代文字獄之先河。它為歸安士子,也為天下士子留下數(shù)不清的噩夢?!?/p>
有人說,金庸的“《鹿鼎記》可以看作是他新的嘗試,屬于英雄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他走向了韋小寶。一部《鹿鼎記》,不再是英雄的慷慨悲歌,說是武俠小說,已沒有‘俠’?!髠b’走至窮途末路?!蔽蚁耄斍澳苡姓芰康男交鹞聪?,文脈綿長,情感依舊,山河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