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2013年溽暑,北京郊區(qū)順義。少有的清涼中,詩刊社常務副主編商震和我說到明年正好是“青春詩會”舉辦整整三十屆。他說詩刊社要做出一些大舉動,其中包括編一部詩選。兩個白羊座的男人在夜色微曛中走過正在盛開的荷花池塘。我知道,這是重新進入和敘述詩歌史的一個開始。
被稱為“詩壇黃埔軍?!钡摹扒啻涸姇?,最初的名稱是“青年詩作者創(chuàng)作學習會”,1982、1983、1984年三屆詩會改名為“青年詩作者改稿會”。因為從第一屆開始,與會者的詩作在詩刊發(fā)表時都是冠以“青春詩會”總題,所以這一名稱被沿用下來。
經(jīng)過數(shù)次討論,最終正式確定了編選的“大政方針”。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搜集網(wǎng)羅《詩刊》每屆的“青春詩會”專號了。最初我把希望寄托在詩刊社,結(jié)果商震的一席話讓我瞠目結(jié)舌、大失所望。他抱怨詩刊社以前的老刊物都不知道被什么人弄到哪里去了。在從藍野那里找了不多的幾本刊物后,我想到了劉福春老師和我的恩師吳思敬先生。我回到家里翻天覆地,找了一些相關材料。
編選整整30屆(1980—2014)的青春詩會詩選,從四五百個入選詩人中再次遴選出一部分詩人,其難度可想而知,甚至會因為為何張三入選、李四沒有入選而得罪人。既然是詩選,沒有辦法,一切從嚴。和詩刊社反復商量、討論數(shù)次之后,終于決定了入選名單??粗@些詩人的名字,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青春。在青春時期寫詩是多么令人激動莫名的事情。想想我自己都快40歲了,每每夢中醒來不知今夕何夕,已是感慨莫名。
入選的詩作都以最初發(fā)表在《詩刊》上的為準,包括標點(標點對于現(xiàn)代詩而言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具有不言自明的重要性)、字句、分行、分節(jié)排列都保持了最初的樣貌。我保留了這些詩作的寫作時間和寫作地點,這樣更能突出這些詩產(chǎn)生的現(xiàn)場感和歷史環(huán)境。如此一來,讀者以及當年參加“青春詩會”的詩人就能直接進入到當年的詩歌現(xiàn)場了。其中刊印時的一些錯字予以必要的糾正。
我注意到一個普遍現(xiàn)象:其中很多詩作尤其是一些長詩、組詩在后來都有程度不同的修改。這種修改不只是字詞和標點上的,甚至有的修改到了重寫、改寫甚至完全顛覆的程度。也就是說,最初刊登在《詩刊》上的詩與后來的詩歌在面貌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位移甚至齟齬或分裂。這些“不成熟”的詩作成了這些詩人日后閉口不談的的痛癢處。這些最初發(fā)表的詩作甚至有一部分從來沒有再公開發(fā)表,也沒有進入這些詩人后來自印或公開出版的詩集、詩選。有的詩人甚至公開否定自己早期的詩作,每當有人夸贊他早期的詩時他就會不客氣地指出自己的重要作品是后來的和現(xiàn)在的。換言之,這些詩人掩蓋了自己的詩歌成長史。這是否正如魯迅深刻批評的:“聽說:中國的好作家大抵‘悔其少作’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時候,就將少年時代的作品盡力刪除,或者簡直全部燒掉。我想,這大約和現(xiàn)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見他嬰兒時代的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一樣,自愧其幼稚,因而覺得有損于他現(xiàn)在的尊嚴,——于是以為倘使可以隱蔽,總還是隱蔽的好?!倍坝啄甑奶煺?,決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況且如果少時不作,到老恐怕也未必就能作,又怎么還知道悔呢?”(《集外集·序言》)我知道也理解這些詩人的初衷和苦衷,他們只是想讓這些“青年時代”的詩作更成熟。這自然無可厚非,遺憾的是,他們不知道青春期的詩歌特有的自然、真實甚至未定型狀態(tài)是“成年狀態(tài)”的詩所不具備的,也是不能相互取代的。
經(jīng)常能夠看到一些詩人在一些場合批評、否定甚至謾罵“青春詩會”。但一個真正不把“青春詩會”當回事的人是不會對此說三道四的,只有那些懷著各種復雜心理的人才會有此舉動。任何活動都不可能是完滿的,任何活動都需要真正意義上的對話和批評,只要不摻雜私心、惡念和狺狺的攻訐即可。能夠入選“青春詩會”的詩人基本上代表了不同時期青年詩人寫作的整體水平,當然在這一段不短的歷史進程中也存在著因為種種原因一些“不合格”詩人的進入。但總體而言,中國詩壇關于青年詩人的相關活動還沒有任何一項能夠抵得上“青春詩會”的歷史重要性和影響力。光看看那些至今仍然在閃耀的詩歌星空,我們就沒有理由不對這些“青春詩人”報以真誠的致敬。歷史已經(jīng)證明,其中有少數(shù)一部分極其優(yōu)異的詩人成了詩壇的恒星,而有一部分成了流星——曾經(jīng)璀璨耀目一時但終究黯淡、泯滅;又有一部分詩人好似閃電,曾經(jīng)也閃耀過,但其過程更為短暫倏忽。也有的詩人類似于茫茫暗夜里的一個小小的流螢,盡管微弱但那些光是從軀體和靈魂中生發(fā)出來的。盡管他們在詩壇上寫詩的時間不長,甚至有的參加了“青春詩會”卻再無好詩面世,但是當時他們寫下的詩仍能夠代表那個時代的詩歌個性。這就足夠了。
其中有的詩人已經(jīng)離世,讓我們記住他們的名字——顧城(1956-1993)、駱一禾(1961-1989)、趙偉(1947-2004)、劉希全(1962-2010)、大平(1960-2010)……
而當年詩刊社的一些編輯以及邀請到會的指導教師有的已經(jīng)作古,那一個個名字仍然無比親切,令人感佩又倍感心痛,臧克家(1905-2004)、艾青(1910-1996)、田間(1916-1985)、鄒荻帆(1917-1995)、袁可嘉(1921-2008)、蔡其矯(1918-2007)、張志民(1926-1998)、雷抒雁(1942-2013)、王燕生(1934-2011)、韓作榮(1947-2013)、雷霆(1937-2012)。
1980年王小妮接到《詩刊》編輯雷霆的一封信,邀請她到北京參加一個詩會。這就是后來震動文壇并影響深遠的首屆“青春詩會”。而無論是對于南方詩人還是對于王小妮、徐敬亞這樣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北京是具有強大的精神感召力的。在徐敬亞的積極爭取下,他以青年評論家的身份和王小妮一起在1980年夏天離開長春前往北京。臨行前,曲有源等詩人專門為徐敬亞和王小妮在南湖九曲橋舉行了隆重的送行儀式。1980年7月20日,徐敬亞和王小妮到達北京車站,這時徐敬亞想到的是食指的那首《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時年25歲的王小妮興奮莫名地坐在天安門廣場前拍照,笑容燦爛。對于王小妮和徐敬亞而言,天安門廣場確實是一個“讓人無法平靜的地方”(王小妮語)。
當舒婷、顧城、江河、梁小斌、張學夢、楊牧、葉延濱、梅紹靜、才樹蓮、王小妮、徐敬亞等17位“青年”詩人在北京和北戴河享受到秋日般豐碩和喜悅陽光的時候,他們可能還不能預知到這次青年詩人以詩歌名義相聚的意義。參加詩會的除了江河、顧城等北京詩人外,其他的都住在當時虎坊路甲15號的《詩刊》社里。這些低矮的平房卻使得80年代的先鋒詩歌達到了一個后來難以企及的高峰。其中有些詩人當時已經(jīng)不再年輕,正是曾經(jīng)畸形動蕩的年代才讓這些人以“青春”和“詩歌”的名義尋找到了青春歲月的尾聲和曾經(jīng)一度饑渴的精神尋找。在詩刊社所在的大院平房里,當顧城神情緊張地將自己從家里帶來的蘋果分給詩人們吃的時候,不會有人想到這個靦腆而固執(zhí)于“童話世界”的詩人在1993年必將發(fā)生的黑色寒冷的人生悲劇。當這些青年詩人懷著對詩歌的忐忑和朝圣之情與詩歌編輯和成名老詩人們談論或傾聽的時候,當他們在夏天的燥熱中在木板床上吱吱呀呀反側(cè)難眠的時候,當他們在北京偏僻胡同的巨大洋槐下喝著啤酒翻看相互的手抄或自印的詩歌時,我們不能不由衷地羨慕這些被詩歌眷顧的年輕人是幸福的,更是幸運的。也許只有詩歌還能讓那個時代剛剛找到自由氣息的人們?nèi)匀粦延欣硐氲臎_動和懷有難忘而莫名的美好記憶。1980年代的詩歌的黃金時代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當時詩會的居住、開會和生活條件并不好。但是在那個時代,詩歌是最重要的,詩歌成為那個時代紀念碑一樣高聳被人敬畏的事物。那時《詩刊》主編嚴辰還住在虎坊路辦公室,詩會時騰出四間平房居住。吃飯是在與當時詩刊社隔兩道院墻的北京京劇院,自己買飯票菜票。詩會期間,北島和芒克、楊煉的到訪在青年詩人中引起了炸彈般的反響。徐敬亞和王小妮、舒婷還參加了北島等人組織的沙龍活動以及謝冕、吳思敬和孫紹振在《詩探索》創(chuàng)刊前召集的青年詩歌會議。
1980年代是一個詩歌自信的理想年代,正如徐敬亞當時用東北話大聲嚷嚷的,“這時代足以產(chǎn)生最偉大的詩篇”。黃永玉在講課的時候說的一段話在詩會中流傳最廣,“我像一只火雞一樣,瓦片碴、碎玻璃、煙頭都吃。古代的、外國的,能吃的都吃,消化不了的,拉出來。”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如此之大。江河希望自己寫出“史詩”,而如今他早已停止詩歌寫作,旅居異國。江河的妻子蝌蚪在1987年3月的一個夜晚割腿部動脈自殺,死時只有34歲。張學夢在房門上貼上一個紙條,上寫“詩人難產(chǎn)病房”。梁小斌正在為是向“祖國”還是“中國”說出“我的鑰匙丟了”而苦惱。梁小斌2013年因病重住院,他在參加詩會的時候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管多么深刻的哲理,都要以孩子的感覺和語言來說出。實際上,我已長大成人?!倍櫝菂s永遠都沒有長大成人,不管是在詩壇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總是長久地凝望著露滴、孩子的眼睛、安徒生和韓美林的童話世界,深深感到一種凈化的愉快。”
晚上屋內(nèi)炎熱,很多詩人就跑到陶然亭公園。清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監(jiān)理黑窯廠,在慈悲庵西部構(gòu)建一座小亭,并取白居易詩句“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中的“陶然”為亭命名。這些青年人在東湖、西湖、南湖和沿岸的小山上乘涼談詩。離他們不遠處是長眠于此的高君宇和石評梅的墓地。這里還有賽金花墓遺址。
第六屆和第七屆的“青春詩會”是公認的“黃金詩會”,其陣容、詩人的齊整和高水平的質(zhì)量是有目共睹的。
1986年9月,《詩刊》社舉辦的第六屆“青春詩會”在太原召開。會議期間于堅和韓東二人之間展開了一次對話,談話中被更多談論的是北島和“朦朧詩”。對話開頭于堅的第一句就是,“在成都有人問我,是不是要和北島對著干。我說,我不是搞政治的。”
1987年《詩刊》社第7屆“青春詩會”在北戴河召開。此時,住在面朝大海的一個賓館里參會的西川不會想到,兩年之后自己的好友海子會在離這里不遠處的一段鐵軌上完成一個時代的詩歌悲劇。這一屆詩會的陣容強大,其中西川、歐陽江河、陳東東、簡寧、楊克、郭力家、程寶林、張子選都在后來的詩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雄偉、壯闊卻又無比滄桑、荒涼的山海關開啟了這些青年詩人詩歌的閘門。面對著北戴河海邊不遠處的玉米地和蘋果樹,有詩人高喊“把玉米地一直種向大海邊”。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中,王家新、西川等這些被詩歌的火焰燒烤的青年卻沖向大海。歐陽江河還站在雨中高舉雙手大喊“滿天都是墨水??!”正是在山海關,歐陽江河寫下了他的代表作《玻璃工廠》。此時年輕的詩人海子卻孤獨地在昌平寫作!當他得知好友西川參加此次青春詩會時,他既為好友高興又感到難以排遣的失落。王家新從北戴河回來后不久收到了駱一禾的詩學文章《美神》。對于那時駱一禾和海子以及南方一些詩人的長詩甚至“大詩”,王家新是持保留態(tài)度的。但是敏銳的王家新也注意到,正是80年代特有的詩歌氛圍和理想情懷使得寫作“大詩”成為那個時代的標志和精神趨向,“在今天看來,這種對‘大詩’的狂熱,這種要創(chuàng)建一個終極世界的抱負會多少顯得有些虛妄,但這就是那個年代。那是一個燃燒的向著詩歌所有的尺度敞開的年代?!保ā段业陌耸甏罚?/p>
而更為刺激的是1988年夏天。當海子準備和駱一禾一同遠游西藏的時候,駱一禾接到了第8屆“青春詩會”的邀請(受邀的詩人還有海男、林雪、程小蓓、蕭開愚、南野、童蔚、王黎明等)。海子不得不只身遠游,那種孤獨和落寞比1987年西川參會時更甚。設想,如果海子和駱一禾同時參加青春詩會,或者二人一同遠游西藏,也許就不會有1989年春天的那場悲劇。當然也是那個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上的疼痛與悲劇“成就”了這位詩人。
在第8屆詩會期間,年輕詩人談論最多的是駱一禾《遼闊胸懷》中的詩句——“人生有許多事情妨礙人之博大 / 又使人對生活感恩”?!榜樢缓躺钤诖蠖际校淙伺c詩卻無浮躁之氣。所謂‘玩’文學是別人的事,而他卻使人們聽到了來自靈魂的聲音。他的創(chuàng)作,正是一種人生通向一個精神的王國的歷程。詩友們在討論時說他的詩‘高貴’,而這種高貴恰恰出自一個人在面對生活、藝術(shù)和信仰時的那樣一種敬畏。”(雷霆、北新:《“它來到我們的中間尋找騎手”》)
對于當下正在興起的娛樂圈的“選秀”浪潮,也有人認為“青春詩會”只不過是官方刊物維護自己地位以及各地文學利益分果果、占座次的炒作和沒有意義的噱頭。我卻不這么認為。當我們回顧整整三十屆青春詩會的時候,我們應該注意到一些帶有“異議”色彩的詩人以及風格迥異的詩人(什么“個體”的、“民間”的、“知識分子”的等等)是被“青春詩會”所容納的,所以從評選標準來看還是比較多元的。當然這三十屆也并非次次都如人意,而無論是《詩刊》編輯還是參與者都一定程度上對每次的評選結(jié)果有微詞和不滿之聲。這也是正常的。誰也不能保證每次入選的都會成為大師級的毫無爭議的人物。當然評選是有起碼的標準的,由于對年齡等方面的限制一些詩人未能最終進入評選視野也是難以完全避免的原因。那么,可能會有人說你是否在為《詩刊》和“青春詩會”辯護?我想說的是確實近年來隨著文學生態(tài)的日益功利化以及刊物內(nèi)部的一些原因,使得有些年的“青春詩會”在公布名單時總會因為有些入選詩人大出乎人們的意料而引起爭議之聲。此大跌眼鏡之舉也確實顯現(xiàn)出評選中各種因素滲入所導致的參差不齊的結(jié)果。但是,無論我們是否有微詞和不滿之聲,當我們放眼當下中國的詩歌現(xiàn)場,還是否會發(fā)現(xiàn)任何相類似的活動能夠取代34年來“青春詩會”的意義和價值?
一切都將繼續(xù)!而我們唯能繼續(xù)做的就是應該讓詩歌以自身的成色來說話,而不是靠其他。2012年8月,當謝冕先生作為第28屆青春詩會的評委(邀請《詩刊》之外的著名批評家和詩人作為評委這是很少見的,這無疑也是對評選公正性的一個保證)出現(xiàn)在京郊的一個水波蕩漾的院落的時候,我們能夠看出做任何事都是需要良知和真誠的。
關于“青春詩會”以及此次編選詩選的感受真的是太多了。在腰酸背痛、頭暈眼花的狀態(tài)下,我不停翻看那些老雜志,敲下隔著幾十年時光的詩行,那種感受怎么形容呢?在北京連日來的極度霧霾中我更想念藍天白云的日子。在人近中年的當口,我對“青春”這個久違的字眼和幾百個“青春詩人”又該說些什么呢?只能說這些詩人是幸福的,他們的名字和詩歌會因為詩刊社以及“青年詩會”而永遠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