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強(qiáng)
正史中在公文上以加點為標(biāo)識暗號的例子,較早有高歡與侯景之約。史家以為高澄于此事處理不當(dāng),造成了侯景的叛魏歸梁。
據(jù)《北齊書·神武紀(jì)》記載,高澄“為神武書召景。景先與神武約:得書,書背微點,乃來。書至,無點,景不至。”[l]
又據(jù)《南史·侯景傳》記載,侯景“及將鎮(zhèn)河南,請于歡曰:‘今握兵在遠(yuǎn),奸人易生詐偽,大王若賜以書,請異于他者?!S之。每與景書,別加微點,雖子弟弗之知?!盵2]
同書又記載“及歡疾篤,其世子澄矯書召之。景知偽,懼禍,因用王偉計,乃乙太清元年二月遣其行臺郎中丁和上表求降?!盵3]
兩書記載大致相同,但細(xì)究起來,有諸多疑點。首先,就高歡來說,史載他“性深密高岸,終日儼然,人不能測,機(jī)權(quán)之際,變化若神,至于軍國大略,獨運懷抱,文武將吏罕有預(yù)之?!盵4]很明顯,這樣性格的人是不會非常信任自己的文臣武吏的,因此不太可能與侯景有如此之約。況且,侯景專制河南,擁兵十萬,早就成為高歡的猜忌對象。他在病篤之時對高澄言道:“(侯)景專制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飛揚跋扈志,顧我能養(yǎng),豈為汝駕馭也?!倏皵澈罹罢呶ㄓ心饺萁B宗,我故不貴之,留以與汝,宜深加殊禮,委以經(jīng)略。”[5]可見高歡非但猜忌侯景,連自己身后制約侯景的人選都已經(jīng)為高澄想好了,這就更不太可能與侯景有文旁加點之約了。其次,就高澄來說,他在十二歲的時候“神情俊爽,便若成人”[6],“時事得失,辨析無不中理,自是軍國籌策皆得預(yù)之”[7],更是在年僅l5歲(天平三年,公元536年)時入朝輔政。至高歡去世(武定五年,公元547年),他已參與政事長達(dá)十余年。如果真有此事,而高澄不知情,不太可能。退一步來說,文旁加點之約,或許因高歡生性多疑,“雖子弟弗之知”,那么在其病篤之際也就沒有繼續(xù)隱瞞高澄的必要;因為既然連應(yīng)對侯景之法都已經(jīng)交代高澄,還不告知此事,難道是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徒留禍患,讓他自找麻煩嗎?這于情于理實在說不過去!所以對于此事,還是呂思勉先生說的最有道理:案神武(即高歡)猜忌性成,從未聞以將帥為腹心,而自疏其子弟;況文襄(即高澄)在神武世,與政已久,神武與景有約,文襄安得不知?說殆不足信也。[8]
至于侯景書到不至,應(yīng)當(dāng)主要是受到高氏父子的猜忌而“懼禍”。再者,高澄雖然參與政事已久,其才能也為朝野所認(rèn)可,但畢竟年輕,素為侯景所輕視,“嘗謂司馬子如曰:‘王在,吾不敢有異,王無,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盵9]二者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高歡死后,侯景必不能為高澄所容。所以,且不說高歡與侯景約定文旁加點之事以及高澄矯書召景事不可信,即使是高歡的真書,侯景也不可能在高歡病篤之際冒險赴召,所以之后的叛魏歸梁也就很順理成章了。
之后有隋文帝與其子楊諒之約,此事仍是諸多可商榷之處。據(jù)《舊唐書·屈突通傳》記載,“及文帝崩,煬帝遣通以詔征漢王諒。先是,文帝與諒有密約曰:‘若璽書召汝,于敕字之傍別加一點,又與玉麟符合者,當(dāng)就征。’及發(fā)書無驗,諒覺變,詰通,通占對無所屈,竟得歸長安?!盵10]
又據(jù)《新唐書·屈突通傳》記載,“煬帝即位,遣持詔召漢王諒。先是,文帝與諒約,若璽書召,驗視敕字加點,又與玉麟符合,則就道。及是,書無驗,諒覺變,詰通,通占對無屈,竟得歸長安?!盵11]
又據(jù)《資治通鑒》記載:“及高祖崩,煬帝遣車騎將軍屈突通以高祖璽書征之。先是,高祖與諒密約:‘若璽書召汝,敕字傍別加一點,又與玉麟符合者,當(dāng)就征?!鞍l(fā)書無驗,諒知有變。詰通,通占對不屈,乃遣歸長安。諒遂發(fā)兵反?!盵12]
這里仍然有一個最大的疑點,即隋煬帝對文帝與楊諒之約知情與否。眾所周知,隋煬帝在未為太子之前已經(jīng)歷諸多政治磨練,多方參與國家政事。拋開這一點不說,隋煬帝自開皇二十年(公元600年)十一月被立為太子,此后每當(dāng)隋文帝到仁壽宮避暑時,都是他監(jiān)國處理政事。[13]在仁壽四年(公元604年)正月,隋文帝詔“賞罰支度,事無巨細(xì),并付皇太子”[14]??梢姡鄬τ诟叱蝸碚f,隋煬帝不但參政已久,而且更深一層,親身處理國家所有重大事項長達(dá)半年時間。(隋文帝于仁壽四年七月駕崩。)若真有隋文帝與楊諒之約,煬帝不會不知道。
再者,仔細(xì)分析這三條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對此事的記載大致相同。但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新、舊《唐書》都說煬帝遣屈突通以詔征楊諒,并未說明是隋文帝詔書還是隋煬帝詔書,而《資治通鑒》則明確指出是高祖(即隋文帝)璽書。其二,三書不約而同地指出楊諒認(rèn)為詔書有蹊蹺,事情有變。其三,面對楊諒的詰問,屈突通“占對無屈”。對于第一、三點,屈突通所持的應(yīng)當(dāng)是新皇詔書,因為據(jù)《隋書·高祖紀(jì)》所公布的遺詔中并無征召楊諒之事;且隋文帝駕崩后,煬帝即位,成為合法的皇帝,沒有必要再用已經(jīng)駕崩了的文帝的詔書征召楊諒。正因為如此,屈突通才能有底氣面對楊諒的詰問“占對無屈”。
對于第二點,恐怕應(yīng)該從楊諒身上找問題了。應(yīng)當(dāng)說,楊諒是很受隋文帝寵愛的,在開皇元年(公元581年)被立為漢王,之后在開皇十二年(公元592年)又成為雍州牧、上柱國、右衛(wèi)大將軍(后轉(zhuǎn)左衛(wèi)大將軍),在開皇十七年(公元597年)為并州大總管,所轄地“自山以東,至于滄海,南拒黃河,五十二州盡隸焉。特許以便宜,不拘律令?!盵15]之后他又在遼東之役、突厥犯塞時兩為行軍元帥,可謂位高權(quán)重,顯赫一時。不過高處不勝寒,“諒自以所居天下精兵處,以太子讒廢,居常怏怏,陰有異圖。”[16]又“及蜀王以罪廢,諒愈不自安”[17]。由此可見,楊諒在太子楊勇被廢黜以后,對煬帝被立為太子是心懷不滿的,同時也可以說是惶惶不可終日。所以在煬帝遣屈突通征召自己之時,以詔書有問題為由詰問屈突通,企圖在法理上占據(jù)有利地位。然而,楊諒忽視了一個問題:即使他和文帝真的有敕字加點之約,那么在隋煬帝即位以后,此項約定也已經(jīng)自然失效了。這一點,身為并州總管府司馬的皇甫誕看得尤為清楚,認(rèn)為此時“君臣位定,逆順勢殊”[18],數(shù)次力勸楊諒奉詔入朝,守臣子之節(jié)。無奈這位漢王心中早已覺變,不但沒有聽勸,反而在囚禁皇甫誕后不久便發(fā)兵反叛了。而兩《唐書》及《資治通鑒》于此事所記,對楊諒多有袒護(hù),幾乎是在引導(dǎo)讀者產(chǎn)生煬帝得位不正的遐想。大概是因為隋煬帝被貼上暴君標(biāo)簽,又是亡國之君,史家有意對其多所指摘以警示后世之君吧!不過,縱使隋煬帝有諸多不是,將一些捕風(fēng)捉影之事強(qiáng)加在他身上,總歸不甚公允。
注釋:
[1][4][5][9](唐)李百藥:《北齊書·神武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11月,第23頁,24頁,23頁—24頁,23頁。
[2][3](唐)李延壽:《南史·侯景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6月,第1994頁,1994頁。
[6][7](唐)李延壽:《北史·文襄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10月,第232頁,232頁。
[8]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1月,第557頁。
[10](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屈突通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5月版,第2320頁。
[11](宋)歐陽修等:《新唐書·屈突通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2月,第3749-3750頁。
[12](宋)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隋紀(jì)四,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6月,第5606頁。
[13]參見(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煬帝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60頁。
[14](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高祖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52頁。
[15][16][17][18](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楊諒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1244頁,1245頁,1245頁,1641頁。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xué)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