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廣宏
蜀人對薛濤并不陌生,因為除了成都望江樓、薛濤井、薛濤墳這些名勝寄托詩魂以外,還有刊入《洪度集》近90首薛濤詩,引人詠嘆。但令人遺憾的是,史冊中并沒有薛濤傳記,各種文獻(xiàn)里只有些疑信參半的記載,即如女詩人的身世,還籠罩在重重迷霧中。近人研究薛濤做了大量工作,對她的事跡進(jìn)行了多方面的考證,可是仍有互相抵牾的地方,筆者亦欲略陳愚見,探賾稽沉。
薛濤當(dāng)時的社會地位
薛濤的身份,迄今有兩種反差很大的說法:一種說她是官太太;一種則視為娼妓。其實,時至今日,無論薛濤是什么身份,都無損于女詩人的美好形象。
有關(guān)薛濤身份的材料,以唐李肇《唐國史補(bǔ)》為最早:“有樂妓而工篇什者,成都薛濤”;唐范攄《云溪友議》稱“西蜀樂籍有薛濤者”;口徑比較統(tǒng)一。關(guān)于“樂妓”“樂籍”的討論已很充分了,其地位大致相當(dāng)于三陪小姐,是專向官僚階層開放的娛樂圈內(nèi)人物。這是薛濤同時代人的看法,我們不能不承認(rèn),元朝“七奴八娼,九儒十丐”,老九的地位還不如娼妓,又有什么辦法呢?
薛濤怎會零落風(fēng)塵?原因不外乎三種:一、或因唐代宗時社會動亂,吐蕃入侵西川,藩鎮(zhèn)爭權(quán)奪利,她們孤兒寡母,為生活所迫,不得不走這條路;二、或因上輩獲罪,連累子女當(dāng)奴作婢;三、封建官僚一貫將女性當(dāng)作玩物,強(qiáng)令應(yīng)召,迫于地方官的淫威,弱女子難以反抗。史缺有間,其來由不能肯定,反正這些原因總有一個。
當(dāng)今有些先生出自好心,想翻這個舊案,論證她是州官夫人,似亦回天乏力?,F(xiàn)再舉兩個新證,以證此案翻不過來——薛濤有兩首贈和尚的詩《宣上人見示》《贈僧吹蘆管》。那個時代同和尚作朋友者多為男性,女性則恐遭物議,而薛濤這種身份便無所謂?;蛑^廣宣和尚是個公眾人物,女士贈送詩篇較為正常,那么另一個吹蘆管的和尚就無法說通。第二,從劉禹錫《和西川李尚書〈傷韋令孔雀及薛濤〉》詩題可知,無論劉禹錫或是李德裕,都是從孔雀想到薛濤,對一個州官夫人不可能如此聯(lián)想;可見在他們眼中,薛濤只是個漂亮的孔雀。劉詩首句“玉兒已逐金環(huán)葬”,并注明玉兒是后魏元樹的小妾,用以暗喻,那么薛濤的地位就不言而喻了。
薛濤存詩半屬應(yīng)承
確定了薛濤這種難堪的身份,使我們更加同情她那悲慘的命運(yùn)。相傳薛濤一生寫了500首詩,現(xiàn)存于《全唐詩》中雖僅88首,卻也有一定代表性。筆者就此作過統(tǒng)計,其中酬贈詩就有43首,占48.9%,基本上是一半;詠物詩27首,占30.7%;其余就是游歷抒懷的詩18首,占20.4%??梢娝艽缶κ怯迷趹?yīng)酬方面。這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應(yīng)當(dāng)是一件痛苦的事,官家女眷不可能如此應(yīng)酬?!度圃姟沸鞣Q她“歷事十一鎮(zhèn)”,果然,在這43首酬贈詩題中就有上韋令公(皋)、高相公(崇文)、武相國(元衡)、王尚書(播)、段相國(文昌)、杜舍人(元穎)、李太尉(德裕)等七人八任節(jié)度,超過了半數(shù)。88首詩中除了五律1首、七律3首和古風(fēng)1首外,94.3%都是絕句,這也許與她的職業(yè)習(xí)慣有關(guān)。蜀中流行竹枝歌多為四句體,歌手們非常熟悉。
薛濤善于用典,對于不同的對象,巧妙地采用不同手法,并不千篇一律。例如高崇文是個大老粗,做的《雪席口占》就聲稱“崇文宗武不崇文,提戈出塞號將軍”;因此薛濤《賊平后上高相公》詩里完全采用大白話,“驚看天地白荒荒”,完全不用典故。王播是個典型文人,她《上王尚書》詩用“十萬人家春日長”含蓄地歌頌他,更有回味。又如《十離詩》通篇風(fēng)格詼諧,為的是讓主公變怒為笑,就不能再掉書袋,純用俳體?!冻曜J悴拧反蟾攀撬拖碌谛悴诺脑?,所以她寫了“詩家利器馳聲久,何用春闈榜下看”來安慰他。從這些詩句中,能夠看出薛濤周旋于士族之間,用心良苦。
韋皋罰薛濤赴邊起因
薛濤詩里表達(dá)出遭受的最大苦難,是罰赴邊地,現(xiàn)存《罰赴邊府有懷,上韋令公》《罰赴邊上武相公》各2首即道其悲哀,“罰赴邊”在古代等于充軍。
薛濤頭一次受罰,因為得罪了韋皋。韋皋年輕時就瀟灑不拘,《唐摭言》說他是前任西川節(jié)度使張延賞的女婿,可是延賞瞧不起他。在他東游時,張家送他七匹馬馱著財物,而他每到一處驛站,就送還一匹,到了目的地,一匹也沒落下。貞元元年(785年)他接替岳父任節(jié)度使,年僅40歲,今人公認(rèn)是他讓薛濤列入樂籍。韋皋政績主要在于團(tuán)結(jié)西南民族,抗御吐蕃,穩(wěn)定邊陲。貞元六年(790年)以前,韋皋上任不久,忙于應(yīng)付吐蕃入侵,恐怕沒有閑心召喚薛濤;因此入樂籍一事當(dāng)在貞元六年之后,而以平安無事的貞元十年(794年)最有可能。直至貞元十二年(796年)和十七年(801年),韋皋大破南詔吐蕃,加官進(jìn)爵,有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中書令”的頭銜,他才能在詩人作品中稱作“相公”或“令公”,直至永貞元年(805年)病故。因此薛濤此次受罰,當(dāng)在公元796~804年之間。
薛濤受罰起因,今人多據(jù)后蜀何光遠(yuǎn)《鑒戒錄》來推測:“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許從官?!睒芳怂绞斩Y贈,這種事是不能允許的;但是否就會受罰赴邊呢?筆者認(rèn)為,韋皋恐怕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否則太缺乏郡王風(fēng)度了;而且《鑒戒錄》明記此次受罰僅是“不許從官”,并非赴邊?;蛑^《十離詩·犬離主》有“近緣咬著親知客”,《全唐詩》注“濤因醉爭令擲注子,誤傷相公(注指元稹,有誤,當(dāng)指韋皋)猶子,去幕”,認(rèn)為她酒醉得罪了韋皋的侄子,但這更不是赴邊之罪了。韋皋不會如此輕視法律;何況薛濤還有一定的社會知名度,會有人出來幫她解圍。因此筆者以為,其間應(yīng)有政治上的原因。
薛濤很有詞辯,經(jīng)常在上層官僚涉及政事的議論場合中,多嘴多舌,這就犯了官場的忌諱。史稱韋皋在蜀,軍費開支很大,于是重加賦斂,并向朝廷封鎖消息。薛濤侍奉韋皋多年,對種種弊政了如指掌,或許大膽多了幾句嘴,這才碰到了地雷。她詩中自稱“嚴(yán)譴妾”,可見問題比較嚴(yán)重。貞元十八年(802年)吐蕃還曾引兵攻打過維州(治今理縣),她下放的地點是在松州(治今松潘),當(dāng)時卻去不得,詩中所說“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正是這一情況。薛濤詩又有“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之句,將了韋皋一軍。官家樂妓對鄉(xiāng)野平民唱曲,也會讓節(jié)度使丟了面子;何況前邊“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兩句,已經(jīng)達(dá)到了受罰的目的。這樣,韋皋便不得不放她了。所以韋皋赦免薛濤,似以此年的可能性為最大。
還須指出,韋皋有一首《憶玉簫》的詩,懷念舊時的情人;后來東川送他的歌姬亦名玉簫,而且和他思念的玉簫面貌相似,得到寵愛。所以韋皋對于薛濤,恐怕談不上什么情感,僅僅愛其口才和文才而已,這才會發(fā)生焚琴煮鶴式的嚴(yán)厲懲罰。
薛濤再次赴邊被赦
薛濤第二次赴邊被赦,是在武元衡任上。由于文獻(xiàn)無征,受罰原因不詳;同時此事還存在著爭論,故須將中唐蜀史作一下簡單的回顧。韋皋任西川節(jié)度使時間長達(dá)20年。他死后的元和元年(806年),朝廷雖命袁滋繼任,但稱為“狂憨書生”的野心家劉辟卻自任留后,阻兵自守,所以袁滋不敢來川。那時憲宗初立,只好任劉辟為節(jié)度副使。劉辟得寸進(jìn)尺,要求兼領(lǐng)三川,這就惹惱了皇帝,命高崇文帶領(lǐng)五千人馬來征,經(jīng)過大半年的戰(zhàn)斗,捉住了劉辟。憲宗于是任命高崇文為西川節(jié)度使。崇文本是一介武夫,明知西川的位置坐不穩(wěn),不到一年就打了幾次報告,要求還朝;憲宗只好讓武元衡接替他。崇文離開成都時,史稱他“盡載其軍資、金帛、帟幕、伎樂、工巧以行,蜀幾為空”。在這動亂的一年中,薛濤一定飽受折磨,如果她當(dāng)時還在成都,也許高崇文就帶著她到長安去了,可見她被罰赴邊,乃劉辟所為。所犯何罪?可能也與政治有關(guān)。她曾希望崇文能赦免其罪,寫了“始信大威能照峽,由來日月借生光”等詩句,一方面稱劉辟為“賊”;一方面低頭吹捧崇文;可是這60歲的武夫似乎沒有理她,這才有《罰赴邊上武相公》二首,轉(zhuǎn)而請求武元衡。第一首詩中自比為螢,把武元衡比作月光普照,希望元衡發(fā)現(xiàn)自己,加以援手;第二首“但得放兒歸舍去”,真是催人淚下的乞憐語。那時元衡49歲,薛濤恐怕不到三十,稱“兒”是一種不卑不亢的賤稱,比稱奴稱妾更好。史稱武元衡“雅性莊重,雖淡于接物,而開府極一時之盛”,可見他是個愛才的正人君子。當(dāng)時薛濤的命運(yùn)可能由他挽救??囱髞斫o他的幾首詩,題稱“川主”,雖著意歌頌,卻文辭嫻雅;因為《舊唐書》稱“元衡工五言詩,好事者傳之,往往施于管弦”,應(yīng)該是她的一位詩國知音。
薛濤實任校書仰仗元衡
薛濤名列樂籍,相當(dāng)于戴了一頂黑帽子。在封建社會如想脫帽,一要金錢贖買;二要政治翻身,其間都少不了達(dá)官貴人的援手。由于頑固勢力設(shè)置種種羈絆,辦成這件事并不那么簡單?!惰b戒錄》云:“大凡營妓,比無校書之稱。自韋南康鎮(zhèn)成都日,欲奏而罷。至今呼之?!彼^奏請校書,實為脫去樂籍的一種方式。以韋皋那種倜儻的性格,想來解決這個問題,倒是符合事實的,但他遇到了輿論的阻遏,從而作罷,于是這件事便落到知識型的武元衡頭上。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言“武元衡奏校書郎”,恐怕不是捕風(fēng)捉影之談。李夷簡給武元衡的詩《西亭暇日書懷十二韻,獻(xiàn)上相公》,中有“琬琰富篇什”之句,琬琰明指薛濤,可作旁證。武元衡有一首詠韋令公孔雀的詩,大可注意:詩題有“座中兼故府賓妓,興嗟久之”,那故府賓妓可能即有薛濤在內(nèi)。他詩中又有“美人傷蕙心”之句,似為同情薛濤之語。其尾聯(lián)“會因南國使,得放海云深”,也表露了要讓孔雀(實指薛濤)重新獲得自由的想法。這首詩引得當(dāng)時許多詩人唱和,如白居易“放歸飛不得,云海故巢深”,是贊成元衡這一想法的。
薛濤的“校書”職稱,筆者認(rèn)為不是虛名,而是事實。其理由是:唐代詩人詠薛濤者多稱之為“校書”,如王建、司空圖即是,與當(dāng)時眾多的男性校書無別。薛濤的酬贈詩題中唯一沒寫職稱的只有《寄張元夫》,元稹《貽蜀五首》之一是《張校書元夫》,可見此人也是校書。由于其官位與薛濤相同,加之較為親近,所以薛濤不寫他的職稱,由此可以反證薛濤實職正是校書。再者,薛濤死后由段文昌親撰墓志,即稱之為“校書”,因此薛濤被人呼為校書,并非開開玩笑而已。
薛濤籍貫和元薛之戀
這是存在爭論的兩個問題。薛濤籍貫與“峨眉”有關(guān),她的詩《鄉(xiāng)思》“峨眉山下水如油”更為堅證?!对葡炎h》謂元稹聽說薛濤才名,總想來川一見,苦無機(jī)會;后來經(jīng)過嚴(yán)綬的撮合,才得相見,此事可能屬實。元稹有《好時節(jié)》一詩,值得注意:
身騎驄馬峨眉下,面帶霜威卓氏前;
虛度東川好時節(jié),酒樓元被蜀兒眠。
“峨眉”“卓氏”代指薛濤,有元稹“錦江水滑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詩句為證?!逗脮r節(jié)》詩表明元稹已經(jīng)與薛濤相見,只不過他身為監(jiān)察,裝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不好吐露感情,因為那“酒樓”是被“蜀兒”占據(jù)了的?;蛑^嚴(yán)綬讓薛濤到江陵去見元稹,似乎不確;元稹有《閬州開元寺壁題樂天詩》,可見他已來到閬中,前往成都并無險阻,薛濤不必遠(yuǎn)至江陵。然而元薛交好離不開嚴(yán)綬的撮合,則應(yīng)是事實。
應(yīng)當(dāng)指出,當(dāng)時眾多詩人贊美薛濤,乃贊其才,非贊其貌,這是有一致性的,可見薛濤并非花容月貌。推想34歲的元稹愛慕年齡相仿的薛濤,亦以友情為主,兩性戀情當(dāng)居其次,觀其《寄贈薛濤》可見。薛濤好像對張元夫有那么一點意思,她《寄張元夫》“伯牙弦絕已無聲”一語,似已引為知音;而元稹給《張校書元夫》的詩則意存警告:
未面西川張校書,書來稠疊頗相於。
我聞聲價金應(yīng)敵,眾道風(fēng)姿玉不如。
遠(yuǎn)處從人須謹(jǐn)慎,少年為事要舒徐。
勸君便是酬君愛,莫比尋常贈鯉魚。
完全是一套老大哥口吻,其間寓意亦頗微妙。
薛濤籍貫與“峨眉”有關(guān),以及元薛之戀,還有白居易《贈薛濤》“峨眉山勢接云霓,欲逐劉郎北路迷”可證,似乎無法推翻。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