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
對神的呼喚,是農耕時代的精神乞求。李望生首發(fā)《湖南文學》,后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的《籮神》,就是一幅農耕時代的造神畫卷。我常把小說當畫來欣賞。畫家是用線條還原物質,而作家是用文字還原物質。李望生用文字還原了一個舊時代的城陵磯碼頭,以及陳仁山、王道士、陳春陵和碼頭上的“籮腳子”們。小說不僅僅是物質還原,它要深入到物質內核,探索其精神。物質還原只是小說家們進行精神探索的手段或者說工具。這種精神探索,在我們的語文課中簡單地歸納為中心思想,或者是主題思想,從而導致一代或幾代人對藝術的誤讀。私以為,藝術不能用簡單的主題思想來概括,她要給人以想象,給人以思考?!痘j神》并未停留在簡單地造神上,而是通過造神引導讀者想象和思考。
我們首先看看“籮神”是如何造出來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大凡與神鬼有關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會沾上一些傳奇色彩。如果用傳奇與非傳奇來分類,《籮神》也就無疑屬于傳奇類小說?!盎j神”陳仁山在讀者眼前一亮相,就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少年。一個常人,誰留意自己腳下的步數(shù)?第一次和王道士相見,擦肩而過走了十三步,而返回頭只有六步就差點撞到王道士懷里。有了這兩個細節(jié),我相信陳仁山是數(shù)著四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七步走到城陵磯的。陳仁山邊走邊數(shù),一數(shù)就是近五十萬步,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概率幾乎為零。小說細節(jié)并非是現(xiàn)實存在??ǚ蚩ā蹲冃斡洝防锏母窭锔郀栆灰剐褋戆l(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跳蚤,《聊齋》里的神呀仙的,都不是現(xiàn)實存在,但沒人懷疑它們在作品里的合法性。陳仁山數(shù)著近五十萬步走到城陵磯,就像《變形記》里的跳蚤,《聊齋》里的神鬼,雖有違世俗生活邏輯,但用情感邏輯衡量,它們是成立的。陳仁山的五十萬步,這一走,走出了三個效果。第一是傳奇,為造神奠定基礎,同時也是造神的第一步;這種不尋常的行為,生出了懸念,讓讀者有了好奇,引起往下看的欲望;第三為王道士、陳春陵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埋下伏筆。
神是現(xiàn)實的異物。神在誕生前,總有異象出現(xiàn)。異象之一:陳仁山貌似洞庭王爺廟里的洞庭王爺,有了洞庭王爺?shù)南嗝?,讓人找到了洞庭王爺?shù)恼嫔?。這是成其為神的一個自身條件。也就像導演挑選演員一樣,首先看有沒有某種天生的自然條件;異象之二:一根用桐油浸過的竹簽,碼頭上用來記帳的工具。這種竹簽油光放亮,就算是泡在水里,既不生霉,也不會生蟲子。陳仁山順手將它插到泥土里,令人驚奇地活了,還成了遮陽擋雨的神傘。王道士告誡眾人不要呆在傘下?!澳鞘巧裎?,凡人不能坐,凡人坐了,那是要折陽壽的!”果然,陳仁山坐在那竹影下,就有了幾分仙家的味道。金光閃閃。
神是替老百姓造的?,F(xiàn)在的時髦話就是底層。不管是哪個時代,哪個民族造的神,都有一個共同特質,就是悲憫情懷。孟子認為,人應有四心,即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一個人要修煉成這四心,幾乎也就成為了神。儒家文化提倡的惻隱之心,與帶有宗教色彩的悲憫情懷,是最好的匹配。農耕時代,底層人群對神的崇拜,是因為他們一切希望,他們的未來都寄托在神的身上。他們無法主宰世界,更無法主宰自己,他們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希望,只能乞求神。神如果不具備對眾生的憐憫,沒了惻隱之心,眾生憑什么崇拜他?被陳仁山的慈悲之心感動的人首先是葉泥鰍。夏天一到,碼頭就要裁人。任何時代,被裁者都是一個噩夢的到來。每年夏天都要裁人,夏天過后再把人招回來,這是碼頭的規(guī)矩,如同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替,沒有人能更改這個規(guī)矩。陳仁山更改了這個規(guī)矩。葉泥鰍因打碼頭打成了殘廢,每次裁人首當其沖,不做事就沒飯吃,這對葉泥鰍不僅是痛苦,而且是災難。葉泥鰍只好找陳仁山求助。陳仁山的分班制,不但解決了葉泥鰍的失業(yè)問題,也解決了碼頭上眾多“籮腳子”們的生計。這下,大家都獲得了分班制的好處,便在心中把他當作了神,并認同他是洞庭王爺轉世來幫助他們的。
陳仁山明知是周鯰魚夾私打斷了他的腳,卻不說破?!盎j頭”周豺魚也在那次打碼頭時打傷了,誰來當“籮頭”?陳春陵發(fā)話說,找出打陳仁山的人后再選“籮頭”。陳仁山放棄了對打人者的追究,也就是放棄了對周鯰魚的追究。起初,周鯰魚是“籮腳子”里最不服陳仁山的人。陳仁山的大度,最終把周鯰魚感動了。
小說家還原了造神的過程,但這不是目的,小說家的目的在造神的背后。造神的背后才是各色人種靈魂大暴露,小說家的筆便觸到了靈魂的深處,進入精神探索的層面,引導讀者想象和思考。是誰造的神,為什么要造神,
中篇小說《籮神》不聲不響地給讀者揭開了這個秘密。造神者的秘密。陳仁山這尊神是王道士和陳春陵造的。王道士和陳春陵是何許人也?一個是洞庭王爺廟的道士,一個是城陵磯商會會長。他們是掌控城陵磯地區(qū)精神和物質的兩駕馬車。陳仁山這尊神就是他們兩人造的。大凡造神者都有其目的和意圖。幾千年來大神小神造了多少,數(shù)字恐怕無人能統(tǒng)計,其所以熱衷造神,自有其利益。能造神者,必須是掌握了話語權的人,底層百姓沒有造神的話語權,他們都是被動地接受。毫無疑問,王道士和陳春陵這兩個昔日同學,在城陵磯地區(qū)是有這個話語權的。陳春陵為了配合王道士造神,不惜過起隱居生活。陳春陵給王道士的信揭密了造陳仁山這尊神的目的。雖然字里行間沒有一個字說為什么要造陳仁山這尊神,但從他們相互的關系,就把他們的目的暴露無遺。由此,作家的筆如一把刀似的進入王道士和陳春陵的靈魂,讓讀者目睹了包裹在那兩具肉體里的靈魂,是白還是黑,是新鮮的還是腐爛的。
葉泥鰍和周鯰魚,是城陵磯碼頭最底層的代表。所受教育和生活環(huán)境等諸多原因,造成了他們精神的荒漠。他們像盼望綠洲一樣,期待一尊神。葉泥鰍說:“如果我們也有一個神罩著就好了。陳仁山坐在那根由竹簽成活的竹子下,一輪紅陽照得他金光閃閃時,周鯰魚說:“是我們的神,籮神!”從某種意義上說,葉泥鰍、周鯰魚們也是造神者。新聞,是新近發(fā)生的事實的報道。如果只是發(fā)生,雖千真萬確的事實,但還不是新聞,必須經媒體的介入,傳播出來了,才是新聞。造神也同樣如此。王道士和陳春陵造了神,如果沒有葉泥鰍和周鯰魚們接受、認可,也不能成其為神。王道士、陳春陵們造神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膨脹的私欲所然,并充滿了骯臟。令人無奈的是,盡管造神的背后,是骯臟,是私欲的膨脹,甚至到了橫流的程度,但社會卻需要這神,葉泥鰍他們需要這尊神。有句俗話,叫被人騙了還替人數(shù)錢,而且還數(shù)得挺歡。
《籮神》里造的是農耕時代的神,其實,就是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時代,仍然有神,只是造神的技術高超了,神的面目變了,但神的精神永遠盤踞在人們心中,這是人性所然,也是人性的無奈。曾在網上看到過一個貼子,說是即將消失的職業(yè),其中有記者,卻沒有作家。自從人類有歷史記載以來,山川湖泊斗轉星移,物質生生滅滅,唯有人類的欲望———飲食男女,永恒不變,人性中的無奈也與地球同庚同壽,還像空氣一樣包圍著我們,于是作家對人類靈魂、對人性的探索,便成了永無窮盡的話題。作家的筆游走于這種無奈的空間里。最后這個話題雖不是中篇《籮神》要表達的范圍,但至少是從《籮神》延伸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