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2013年劉德華與林志玲主演的電影《富春山居圖》上映后,這幅千古名畫便成了輿論熱點。對絕大部分觀眾來說,《富春山居圖》是一幅關于富春山水的國畫,乃黃公望隱居此地時所作。然而事實果真如此么?
據部分學者的研究,該圖很可能不是在描繪富春山水,本名也可能并不叫“富春山居圖”。這樣的解釋無疑打破了大家一貫的常識,令人想去探索其中的來龍去脈。
黃公望款識中的矛盾
作為傳世名畫,《富春山居圖》一直為歷代藏家所重視,但在歷史上,卻始終存在兩個版本:子明卷與無用師卷,由此產生了無數真假之辯。當年乾隆皇帝喜得兩個卷本的《富春山居圖》,經過一番考證,認定子明卷為真跡,而無用師卷乃仿品,于是喜滋滋地在子明卷上題詩無數。然而到了民國,沒有了滿清皇室的政治威壓,畫家吳湖帆起而為無用師卷翻案,反過來認為它才是真跡,子明卷是仿品。如此針鋒相對的觀點不禁令人產生疑惑,究竟誰真誰假?原因何在?
在爭辯過程中,《富春山居圖》究竟是不是畫富春山,成為了雙方的重要焦點之一,這主要與兩卷本的黃公望款識有關系。
在子明卷中,黃公望日:“子明隱君,將歸錢塘,需畫山居景,圖此為別,大癡道人公望,至元戊寅秋?!闭f明該畫是為隱君子明所作,畫中之山水沒有特定的地點。
但在無用師卷中,黃的款識則說:“至正七年。仆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于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表明黃老因隱居于富春山,陶醉于山中景物,于是揮毫完成了此作。
兩個款識之間的矛盾令人殊不可解:前者告訴大家,大癡此畫與富春山無關;而后者則表明,大癡正是受富春山之啟發(fā)才完成此畫的。于是,此畫究竟是否在描繪富春山景便就成了一個千古疑案。如果他確是描繪富春山,則無用師卷為真,否則的話子明卷才是真跡。上世紀70年代,這問題在《明報月刊》上再次掀起熱議,爭論激烈,其中徐復觀、翁同文、張光賓和傅申四位學者的觀點頗值得玩味。
圖中山水非富春?
圖中景物與真實的富春山景不符
徐復觀在《中國畫史上最大的疑案補論》一文中發(fā)現,《富春山居圖》中的景物與現實中的富春山景不符,由此斷定黃公望此畫與富春山并無關聯(lián)。
真實的富春山位于今浙江省的桐廬縣。清代的《浙江全省輿圖并水陸道里記》描繪了此山的地理情況:它作鈍三角形,角底北臨桐江,角尖指向南,山形較小,約七華里。其南北坐落著其他山嶺,如獅子山、圣帝山、大坑山等。
如果黃公望所畫是此座富春山,徐復觀認為,他根本不可能畫成長卷,因為此地的山形非常小,山勢由北向南,絕沒有從西向東蜿蜒百里之長的可能。在這基礎上,徐進一步認為,如果黃公望對富陽一帶僅僅是云游性質,那么地理概念的模糊勉強可以解釋為什么將這幅畫叫做《富春山居圖》。但在無用師卷中,黃公望的款識說“仆歸富春山居”,表明自己隱居在富春山一帶。所以徐復觀斷定無用師卷是假的。
更重要的一點是,傳統(tǒng)上大家都認為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畫的是富春山與富春江的景色,但徐復觀通過考察發(fā)現,富春山與富春江其實并不在同一個地點,富春一地的行政區(qū)劃在歷史上屢次變遷。東漢時期,由于嚴子陵耕于富春縣,此地開始為文人墨客所重視。及至三國時的吳國黃武四年,漢時的富春縣被分為了富春、桐廬兩縣。其中富春山在桐廬,而不在富春。另一方面,富春山所面臨的江被稱為桐江。而桐江流入富陽縣(也就是富春縣)之后才被稱為富春江。所以總結而言,富春山在桐廬縣,而富春江在富陽縣,兩者不可能出現在同一畫卷之中。
反駁:“富春山”名稱再考
對徐復觀的觀點,王伯敏提出反駁。他認為必須考慮到古人較少遠行,地理知識不甚多。加上富春這一地名確實源流繁復,所以《富春山居圖》中所謂的“富春山”也許不是桐廬縣富春山,而只是富陽境內的富春江沿岸的山。
王伯敏曾考證,《富春山居圖》中的景象基本可以在富陽境內找到對應。畫的前段,即浙江省博物館收藏的《剩山圖》,在山形、氣勢上與富陽城東的株林塢、廟山塢一帶風貌相似。畫的中部山勢斜落,穹岫迷密,所謂“丘壑奔騰”,這與中埠或楊家埠的后山相似,尤其在夕陽西沉之際,山皴分明,山上礬石累累,有如大癡之筆墨。到了畫的后段,畫家似乎又順江東轉,到達富陽,再自富陽沿江向東,到達今之新沙至里山一帶??梢姶蟀V此畫與廣義的富陽地區(qū)有著相應之處。
且富陽(古富春)是一個多山的縣城,自古號稱“巖邑”,因其多山,古代文人提到富春往往都帶個“山”字。前人不用標點符號,以致令今人迷茫重重。如楊維禎“馮進卿墓志”,謂:“其先徙家杭之富春山,遂為富春人?!比绻麤]有“杭”字,所指的即是桐廬的富春山了。所以,古書上富春山三字,有兩種情況,一是特指桐廬的富春山,另一種是指富陽境內的“山”。
王伯敏認為,大癡此圖所謂的“富春山”即是廣義上的富陽境內之山,所以畫名為《富春山居圖》是沒有問題的。
傅申認同王伯敏所言。在此基礎上他還提出補論,認為徐復觀“把文人畫家的寄興山水,與畫地圖的人相提并論,有點不倫不類”。也就是說,繪畫乃畫家對現實世界的一種提升與感受,畫卷難道一定要與真實景物一致么?他還進一步補充:“現在的手卷上并沒有標明南北東西的方向指標,不知徐教授是如何決定此畫是‘由西向東的?”回顧徐復觀此前的論點,他說富春一帶的山脈大都由北向南,所以《富春山居圖》不可能畫出由西向東綿延百里的山脈。傅申的一句“不知徐教授是如何決定此畫‘由西向東的”似乎切中了徐復觀的要害,令筆者也不禁疑惑,在傳統(tǒng)山水畫中,畫家們會自動遵循東西向的描摹方式么?
黃公望并非富陽人?
爭論的第二個焦點在于黃公望是不是富春人:如果他與富春地區(qū)無關,那么這幅畫便無太多可能叫《富春山居圖》,反之,如果證明了他與富春地區(qū)有淵源,則可以反駁上述的觀點。
黃公望無緣富春山
后代多流傳黃公望乃富陽人,或傳言他晚年隱居于富春山。但翁同文通過考據發(fā)現,黃公望不可能是富陽人。這一傳言實際上到明末清初才出現。
在《誤傳大癡為富陽人》一文中,翁同文考察歷代文獻,發(fā)現元末明初時,包括黃公望的友人在內其實都認為他是吳人或平江常熟人。在明末以前,絕大多數的記載也認為大癡是常熟人或吳人,其中僅偽本的夏文彥《圖繪寶鑒》,和陳善的《杭州府志》記載過大癡為富陽人。即使如此,陳善該書也只是以游移不定的語氣說,大癡是“富陽人,或日微州人”。到了嘉靖初年,大部分人還是相信大癡是常熟人的,比如嘉靖四十二年(1563)的王穉登《吳郡丹青志》,萬歷八年(1580)的茅以相《繪妙》,以及崇禎四年(1631)的朱謀垔《畫史會要》。
這些文獻記載,大癡曾經住過松江,徜徉于太湖三泖七十二峰之間。晚年又隱居杭州之泉,享受西湖的湖光山色。雖然中年以后他過著出世的生活,帶有云游性質,但是并沒有發(fā)現他到過桐廬富春山的痕跡,更沒有隱居富春山終老的跡象,由此翁同文判斷,無用師卷本款識所謂的“歸富春山居”是偽造的。以后關于黃公望是“富陽人”“隱居富春山”之類的糾葛也大都是借由無用師卷的偽款而來。
反駁:黃公望與富春山有淵源
持反駁意見的張光賓則對文獻進行了一次重新搜索,發(fā)現翁同文此言并不準確。他發(fā)現,從明代中期開始便有大量的縣治記載黃公望為富陽地區(qū)人,例如正統(tǒng)五年(1440)的《正統(tǒng)重修富春志》、天順五年(1461)的《天順大明一統(tǒng)志》以及嘉靖四十年(1561)的《嘉靖浙江通志》等??v觀歷代方志,有趣之處在于,浙江方面的文獻多稱黃為富陽人,而江蘇方面則多稱其為常熟人,后歸富春。這些方志都出現于順治九年無用師卷出來之前,不可能是受到無用師卷的誤導,所以張認為黃公望必與富春地區(qū)有關聯(lián)。由此他有力地反駁了翁同文的觀點。
《富春山居圖》名考
雙方之爭最后也沒能澄清《富春山居圖》究竟是不是在畫富春山。但堅持此圖與實景無甚關聯(lián)的徐復觀和翁同文進一步認定,《富春山居圖》的圖名有一段被篡改的歷史,在最初它并沒有“富春”二字。
董其昌的亂入導致“富春山居圖”之名
有題跋而無題名的畫
根據徐復觀的研究,在董其昌的題跋之前,黃公望此畫的名稱中從來沒有“富春”二字。比如明成化丁未年,姚綬臨摹了黃公望此圖,稱其為“溪山勝處圖歌”。吳寬在《匏翁家藏集》中也只將此畫稱為“長卷”。如果此圖在當時已經有了《富春山居圖》的名稱,那么他們沒有道理不用正名,而只用“溪山勝處圖歌”或“長卷”這樣的臨時稱呼,所以徐相信最早的圖是沒有名稱的,而后來子明卷上加上了“山居圖”的字樣,乃是由“需畫山居景”這一句話而來。
董其昌將“富春大嶺圖”張冠李戴
直至明代天啟六年,董其昌在畫中加入了這樣的跋:“大癡《富春大嶺圖》,舊為余所藏。余復見石田翁背臨長卷,冰寒于水,信可方駕古人而又過之?!弊源恕案淮骸倍植砰_始出現。
實際上《富春大嶺圖》是黃公望的另一幅畫作。在董其昌收藏到《富春山居圖》之前就已經存在。據翁同文考據,它乃沈周名下的黃公望的偽跡。董其昌素來善于擅添或者擅改畫名,大概已聽聞大癡曾住富陽的傳說,又知有所謂大癡的“富春大嶺圖”,覺得嚴子陵曾經隱居過的富春山比較有吸引力,所以便將子明卷改稱為“富春大嶺圖”。由于他既是子明卷的藏主,又是當時的藝壇祭酒,所以人們紛紛依照他的稱呼,將此卷稱為“富春大嶺圖”。不過翁認為,在董其昌的年代里,“富春山居圖”的名稱應該還沒出現,不然該名號如此響亮,董其昌為何會舍此而稱之為“富春大嶺圖”?
“富春山居圖”之名最終形成
“富春”一詞既出,后人便紛紛響應,將此圖稱為“富春山圖”、“富春圖”或者“富春大嶺圖”。翁同文認為,作為真跡的子明卷在董其昌之后,流傳到了宜興吳之矩、吳問卿父子手中。在吳問卿的卒年前后,子明卷賣出以前,吳家在子明卷的基礎上摹制出一本偽卷,并添加了包括“富春山居”的字樣,以應和當時流傳的“富春大嶺圖”的說法。自此“富春山居”的名稱才開始正式出現。翁甚至大膽猜測,到吳問卿死后,其后人捏造了“臨死火殉名畫,子孫僥幸搶救”的傳言,借以給它增值,然后將該畫賣給了丹陽張范我家。
到了順治九年,無用師卷在歷史上終于首次出現,名為“富春山居圖”。徐復觀和翁同文都認為,自此以后世人關于黃公望出生于富陽,以及隱居富陽的傳言才越來越多。
反駁:“圖名”與“圖卷”的存在不可混為一談
總結徐、翁兩人的以上觀點,可以概括為:正因“富春山居圖”的名稱在順治九年無用師卷出來之前不存在,所以可以證明無用師卷乃后世偽造,由此證明子明卷才是真本。
傅申認為這是在片面定案,“‘名稱問題并不是畫卷本身問題,《富春山居圖>名稱在何時出現是一回事,無用師卷在何時出現又是回事,這是起碼的標準。”也就是說,不能因為“富春山居圖”這一名稱在順治九年以前不存在,就斷定無用師卷在此前是不存在的。
所以如果能在順治九年以前,找出無用師卷存在的證據,就可以推翻徐復觀的“片面定案”了。對此,傅申發(fā)現李日華的《六研齋筆記》,沈顥1651年的《富春臨本題記》以及陳繼儒的《跋董其昌為吳之矩畫》等諸多資料中,都提到了與子明卷款識相合的地方。經過考證,他也發(fā)現沈周、談氏、董其昌、吳問卿等人所收藏的《富春山居圖》應是無用師卷的。
以董其昌所收藏的《富春山居圖》為例,甲寅(1614)年春二月,他在另一則題黃公望的跋中說道:“子久論畫,凡破墨須由淡入濃,此圖曲盡其致,平淡天真,從巨然風韻中來。余家所藏《富春山卷》,正與同參也。”該則題跋被公認為董其昌的真跡。如果董收藏的是子明卷,該卷上只有“錢塘”而無“富春”,那么他理應稱其為“錢塘山居圖”。既然董其昌稱家中所藏為《富春山卷》,那么傅申認定是無用師卷無疑。
由此他就證明了無用師卷的出現,早在順治九年以前。
論證到最后,傅申做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來反駁徐復觀:“徐教授(徐復觀)好談考證之如刑警,那么,當我們追查罪犯時,如果只是在名字上偵查,這一罪犯只要改名換姓就能逍遙法外了!我們追查的是罪犯‘這一個人,絕不是‘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