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昆侖
(河南科技大學 河南 洛陽 471023)
胡適社會進化觀芻議
崔昆侖
(河南科技大學 河南 洛陽 471023)
胡適因深受進化論的影響逐漸形成了進化發(fā)展的社會歷史觀,但又因在美國留學多年和自身的社會地位,使其僅認可漸進這一種社會發(fā)展方式,從而導致了他反對革命的政治立場。
進化;發(fā)展;漸進
胡適的社會進化觀立足點是“變”的觀念,即認為人類社會是變化的,是動態(tài)的。他說,“社會國家是時刻變遷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種方式是救世的良藥:十年前用補藥,十年后或者須用瀉藥了;十年前用涼藥,十年后或者須用熱藥了”。[1]又說,“從縱剖面看來,社會的歷史是不斷的,前人影響后人,后人又影響更后人,沒有我們的祖宗和那無數(shù)的古人,又那里有今日的我和你?沒有今日的我和你,又那里有將來的后人?”[2]以此為肇創(chuàng),胡適認為,“人類集團的生活和國家民族的文化之演進,雖也是由少壯而衰老而死亡”,但在衰老瀕死時,會在“新的刺激”、“新的血液”影響下煥發(fā)新精神,由老態(tài)龍鐘而振作有為,即進入所謂“再生時期”,[3[4]實際上他承認了一方面舊的事物在衰老死亡,一方面新的事物在蘊含著生機,積蓄著力量。也就是說,舊事
物中有新事物的存在。他以中國為例來說明社會再生運動的存在。如圖所示:
從而以此駁斥了那些持“中國兩千年停滯不進”的觀點。胡適接著指出,歐洲黑暗的中世紀也是一個衰亡時代,但“十八世紀以來,新科學倡明,生產(chǎn)方法改良,新工業(yè)得以加速進,發(fā)出了世界新的光芒,造成了社會組織的新基礎,而歐洲的再生運動,才得以開花結(jié)果”。[5]胡適關于中國及世界的“再生說”科學性是可以商榷的,但有一點很凸顯,就是社會是進化的,是發(fā)展的。
胡適一貫反對馬克思主義的許多觀點,在評論它關于社會發(fā)展進步的規(guī)律時,他說,“它的公式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綜合,換句話說,‘肯定’之中包含有‘否定’的矛盾因子,所以變?yōu)椤穸ā?,而‘否定’之中又含有另外一種‘否定’的因此,所以要再被‘否定’,即‘否定之否定’而變‘綜合’,到了‘綜合’以后,就不再被‘否定’,這就等于說到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進化就停止了,不許再變了。這停止和不變,事實上就是一種‘肯定’。他們的命題本來是‘肯定之中含有否定’,‘甲之中含有非甲’,如果認為這是真理,為什么后來自己到了一種新的‘肯定’,就不再被‘否定’,不再變化了呢?這在邏輯上,是不能成功的。’呢?”[6]事實上,馬克思主義認為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曲折性前進,螺旋式上升的,用公式表述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也就是在肯定之中包含著否定,后來發(fā)展變化為否定,而該否定之中又包含否定該否定的因素,即新的基礎上的肯定,每一階段即高于前一階段,以至于無窮。人類社會就是這樣從簡單到復雜,從低級到高級在循環(huán)中發(fā)展的。從這一個方面看來,胡適對馬克思主義發(fā)展規(guī)律的理解是基本正確的。不管怎樣,胡適的這一段話有一個基本的觀點,那就是人類社會是發(fā)展進步的,而且是一直、永遠發(fā)展進步?jīng)]有止境的,即使到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如果胡適同意有的話)也還是要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根據(jù)于生物學及社會學的知識,叫人知道個人——‘小我’——是要死滅的,而人類——‘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7]
胡適既然認為人類社會是發(fā)展進化的,那么對于發(fā)展進化的方式他又是怎么看的呢?胡適認為,“歷史進化有兩種:一種是完全自然的演化;一種是順著自然的趨勢,加上人力的督促。前者可以做演進,后者可叫做革命。演進是無意識的,很遲緩的,很不經(jīng)濟的,……;有意的加上了一鞭?!盵8]以這種認識為基礎,胡適對革命與演進兩種進化方式作了深入的闡釋和比較。他認為,“革命和演進本是相對的,比較的,而不是絕對相反的。順著自然變化的程序,如瓜熟蒂自落,如九月胎足而產(chǎn)嬰兒,這是演進。在演進的某一階段上,加上人工的促進,產(chǎn)生急驟的變化,因為變化來得急驟,表面上好象打斷了歷史上的連續(xù)性,故叫革命。其實革命也都有歷史演進的背景,都有歷史的基礎。”[9]接著舉例說明,如歐州之宗教革命,都已有宗教革新運動作前鋒,“火藥都埋好了路得等人點著火線,于是革命爆發(fā)了。故路得等人的宗教革新運動可以叫做革命,也未嘗不可說是歷史演進的一個階段”,又如“所謂‘工業(yè)革命',更顯出歷史逐漸演進的痕跡,而不是急驟的革命,“政治上所謂‘革命',也都是不斷的歷史漸進的結(jié)果?!盵10]胡適對革命和演進的理論分析可謂深入精辟,他用歷史主義的方法指出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特別是指出了革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是有其深刻原因的,還認為革命和演進是不可分開的,是有著一定的傳承性的。這在實際上等于承認,演進是事物發(fā)展變化過程中量的堆積,而革命則是事物發(fā)展變化過程中發(fā)生的質(zhì)的飛躍。胡適雖然沒有使用量變和質(zhì)變的哲學概念,但他的意思卻是明顯的。因此胡適對這兩個問題的闡釋還是頗含科學精神的。他接著總結(jié)說,“所以革命和演進只有一個程度上的差異,并不是絕對不相同的兩件事,變化急進了,便叫革命;變化漸進,而歷史上的持續(xù)性不顯露中斷的現(xiàn)狀,便叫做演進。但在方法上,革命往往多含一點自覺的努力,而歷史上演進往往多是不知不覺的自然變化。”[11]我們在稱許胡適的認識有其合理性的同時,也不能不承認他認識上和表達上的不足與缺陷。例如,他對革命的分析就不夠精確,只是強調(diào)“急驟”、“程度”,沒有真正提示革命的本質(zhì),未免給人有遺珠之感。正是由于他對革命的認識某種程度存在不足,后來成為導致他反對革命,力主漸進的一個原因。
除了從理論上闡述革命與演進之外,胡適還結(jié)合中外歷史和當時的社會專門談了自己對革命的看法,他說,“革命的根本方法在于用人功促進一種變化。而所謂‘人功',有和平與暴力的不同”,通過宣傳、立法、選舉競爭等,“使新主張代替舊的制度”,這即是和平的方法?!岸瓷险诬壍赖膰?,舊勢力的濫用壓力摧殘新勢力,反對的意見沒有法律的保障,故革新運動往往不能用和平的方法公開活動,往往不能不走上武力解決的路上去。武力斗爭的風氣既開,而人民的能力不夠收拾已紛亂的局勢,于是一亂再亂,能發(fā)而不能收,能破壞不能建設,能擾亂而不能安定,好中美洲的墨西哥,如今日的中國,皆是最明顯的例子?!盵12]胡適對中國這種“未上政治軌道的國家”看得很清楚,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眼光的犀利,也表達了他對國家長期紛亂局面的不滿。他猛烈抨擊當時中國一些所謂的“革命”,“武力暴動不過是革命的一種,而在紛亂的中國卻成了革命的唯一方法,于你打我叫做革命,我打你也叫做革命。打敗的人只圖準備武力再來革命。打勝的人也只能時時準備武力防止別人用武力來革命?!盵13]“我們認為今日所謂‘革命',真所謂‘天下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用武力來替代武力,用一班軍人來推倒那一班軍人,用這一種盲目勢力替代那一種盲目勢力,這算不得真革命。至少這種革命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沒有多大價值的。”[14]胡適對近代中國軍閥混戰(zhàn)的批判與反感是無可厚非的。他對當時這些所謂的“革命”看得很透徹,認為“算不得真革命”,這都是正確的。但可惜他畢竟沒有區(qū)分“真革命”與“假革命”的差異,以至于以后不遺余力地反對國民革命、北伐戰(zhàn)爭,以及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把這些“革命”與軍閥之間爭權(quán)奪勢的“假革命”混同起來,一起加以反對。他在一九二三年寫道,“武力統(tǒng)一是絕對不可能的,做這種迷夢的是中國的公賊”,又斷言,“大革命——民主主義的大革命——是一時不會實現(xiàn)的,希望用大革命來統(tǒng)一,也是畫餅不能充饑”。[15]但歷史的發(fā)展和選擇擊碎了胡適的一廂情愿,國民革命正是通過北伐戰(zhàn)爭來完成的,而一九二八年南京國民政府形式上的統(tǒng)一全國離開武裝革命則是不可想象的。
作為“五四”時期的啟蒙思想家,受過傳統(tǒng)國學中老子“不爭主義”和英國安吉爾“新和平主義”思想的影響,使胡適不愿意看到戰(zhàn)爭和流血,而革命又多不免于流血和死亡。因此,他的不贊成暴力革命,從思想上是可以理解的。在否定了革命這條道路之后,胡適自然就傾向于漸漸演進的方式,他認為“人和社會的進步,靠的是積極地運用智慧,以解決一些真實而具體的問題”,他引用杜威的話說:“進步總是零零碎碎的,它只能零賣,不能批發(fā)?!盵16]又說,“實驗主義注重在具體的事實與問題,故不承認根本的解決。他只承認那一點一滴做到的進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導,步步有自動的實驗,——才是真進化?!盵17]杜威和實驗主義的理論被奉為至尊寶典,成為胡適社會漸進思想的源頭。他據(jù)此認為,“文明不是攏統(tǒng)造成的,是一點一滴的造成的,進化不是一晚上攏統(tǒng)進化的,是一點一點進化的。現(xiàn)今的人愛談解放與改造,須知解放不是攏統(tǒng)的解放,改造也不是攏統(tǒng)的改造。解放是這個那個制度的解放,這種那種思想的解放,這個那個人的解放,是一點一滴的解放。改造是這個那個制度的改造,這種那種思想的改造,這個那個人的改造,是一點一滴的改造”,[18]又說“然社會進化,是有一定的路線,固不可不前進,亦不能跳過許多級數(shù),平地升天?!盵19]這表明胡適主張社會發(fā)展是漸進的,他不贊成那種跳躍式前進的說法。以這種思想為指針,胡適在論及中國社會的改造問題時說,“我們只有一條路,就是認清了我們的問題,集合全國的人力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學知識與方法,一步一步的作自覺的改革,在那自覺的指導之下一點一滴的收不斷的改革之全功。”[20]言外之意是——革命在當時的中國是行不通的。如果說這時胡適還沒有旗幟鮮明的反對革命,那么,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了”、“看不過了”當時“徹底改造”的言論,公開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我們因不信仰根本改造的話,只信那一點一滴的改造,所以我們不談主義,只談問題。我們是不承認政治上有什么根本解決的。世界上兩個大革命,一個法國革命,一個俄國革命,表面上可算是根本解決了,然而骨子里總也逃不了那枝枝節(jié)節(jié)的具體問題;雖然快意一時,震動當世,而法國與俄國終不能不應付那一點一滴的改造。”[21]
盡管從今天看來,胡適關于社會進步的見地不可謂沒有合理性,然而中國歷史還是拋棄了他“漸進”的社會發(fā)展方式,走上了長期的革命之路。
注釋:
[1][19]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二卷,229頁,488頁,4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2]《胡適學術(shù)文化隨筆》,41頁,57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
[3][4][5][8]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十二卷,115頁,119頁,126頁,430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6]蔡尚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五卷,628——629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
[7][15][17][21]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三卷,164頁,437頁,36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8]《胡適文集》,第八卷,15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9][10][11][12][13][14]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五卷,358頁,357頁,358頁,358頁,358頁,35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20]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十一卷,35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18]遼寧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史研究室編:《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資料匯編》,第一輯第二冊,25頁,20頁,沈陽,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