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愛平
早就聽說仙堂山的大山深處至今還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在后山的一家莊,父子三人三個光棍,養(yǎng)著兩個幼子;另一戶在前山的水堰村,卻只有一個老婦人。每每有去探訪他們一下的想法,一直沒有機會。
昨天,在檢查完北漳河漂流及仙堂山旅游安全之后,還有一點時間,我便提出要去看一下這兩戶人家。同來的栗憲峰先生說,一家莊較遠,路也很難走,需撥開荊棘前行,來去需五個多小時,因當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所以就決定去水堰村。
車子走到白龍洞附近停下,我們幾個人步行上山。
沿著一條只有四十公分左右的羊腸小道,一路向西,蜿蜒而上。能看出這條路平時很少人走,我想大概也只有老婦人一個人走吧?有的地方已被水沖斷了,有的地方裸露著大石塊,崎嶇不平,有的路段迂回曲折且很陡峭。我平時是不怕走路的,這時卻有點汗津津的,經山里的涼風一吹,又覺異常舒爽。
路兩邊長著各種灌木,枝條不時蔓延到路中央,擋住了去路,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移開,因為大都是帶刺的。有一種俗稱琉璃花的,是當地生長最旺盛的一種灌木,春天開花的時候,漫山遍野的黃花,漂亮極了。現在花期已過,枝蔓上結滿了紫瑩瑩、圓丟丟的琉璃果,活像一顆顆晶瑩富貴的紅寶石,煞是可愛。記得小時候我們摘了它,用線穿起來當手鏈戴,有時還放在嘴里嚼一嚼,它的皮甜甜的,但里面全是籽和纖維,沾到身上時皮膚會很癢,家人就會讓我們趕快扔掉。
大約經過半個多小時,穿過一片樹林,前面豁然開朗,幾處敗落的房子和院落出現在眼前,這就是水堰村。
這個村原來也有六七戶人家,屬于原強計鄉(xiāng)井背村的一個小自然村。改革開放后,村里的住戶都搬到山外去住了,只剩下這個老婦人。
我們來到一處看上去還算整齊的院落前,院落的大門是和房子連在一起的。原以為見不到主人,因為在山下時憲峰就說,老婦人前幾天到縣城兒子家里去了,當時我說人不在家看看她生活的地方也行。沒想到,剛一站定,就聽見一婦人的聲音:“哎呀,我在那邊打杏,聽見有人來了,趕緊就往回走。”
憲峰說:“你不是去城里了嗎?山門上的人說沒看見你回來呀?!?/p>
“前幾天我就回來了,興許他們沒注意到吧。”
我也覺得有一點驚喜,畢竟沒有虛了此行。
老婦人并不像我想象的局促的古板的山里人樣子,她看起來還很開朗。猛然覺得,她長得有一點像記憶中我母親的樣子,心里不由得生出幾分親切。
“你們看我這里亂的,都不好意思讓你們進屋?!闭f著她先進了院子。
我們并沒有急著跟她進院,而是站在外邊看起了風景。只見房子四周種著各種樹木,有蘋果樹、梨樹、棗樹、核桃樹,最多的是杏樹。那杏子還不太熟,我順手摘了一顆放在嘴里,還有點酸澀。
不太寬敞的街地上有石碾子、石磨子和一些粗重的農具。堰下的一塊空地上,種著黃瓜、豆莢、蘿卜之類的蔬菜,有一種濃濃的田園氣息。樹上偶爾傳出一兩聲鳥叫,使這大山里顯得更加清爽寧靜。
大門口堆著兩堆山杏,一堆像是剛打下來的,另一堆杏肉已經稀爛,我知道,這是她收獲的山杏,曬干后準備賣杏核的。
進了院子,同來的人要給她照相,她忙說:“快別給我照,我這樣子還能上相嗎?”我說:“沒關系,照一張吧!”她連忙進屋里換了一件衣服。
我打量著院子,正面的和兩側都是土坯子碹的窯洞,大都已快坍塌,只有她住的一兩孔還算完好,崖垴上長著荒草和榆樹之類,雨搭子也多毀壞了,大墻上有雨水沖刷的痕跡。掛著竹簾子的一間是她的屋子。兩邊與大門連在一起的房子還比較完整,門卻緊閉著。院子里堆著柴禾等雜物,雖然顯得有點凌亂,但還養(yǎng)著幾盆花,仙人掌正開出兩朵小黃花,長在地上的山丹丹也正盛開著,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植物,倒也覺得生機盎然。
等她換好衣服,我們就坐在院子里的石磙子上聊起天來。
她名叫王菊英,娘家就在一家莊,就是現在仍住在山里的另一戶,是她的哥哥和兩個兒子。她從十九歲嫁到這里來,現在六十二歲,已整整四十三年了。
我急切地問她:“你一個人住在這里,難道不害怕嗎?特別是晚上?!边@也是我一心想上來探究的主要原因:一個老婦人,在這深山老林里,沒有水,沒有電,遠離一切現代文明,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只有狼蟲虎豹(當然是我想象的)作伴,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和毅力啊。我想知道,究竟怎樣的一個女人才能承受這一切?
她說:“一開始也嫌怕,慢慢習慣了,也就不怕了?!?/p>
我問:“難道就沒有遇到過什么可怕的事情?”
“有。前些天晚上,我已經睡下了,聽到外面有‘呼哧呼哧的聲音,我就趕緊起來,從街門縫里往外一看,是一只母山豬帶著兩只小山豬在外面,我趕快把街門頂好,生怕它們拱進來。
“最怕的是蛇。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正在換衣服,看見炕上有一條花帶子,我想哪來的花帶子?正準備拿起來,一看是一條沒有頭的蛇,黑色的身上有白色、綠色的點點。原來是貓把蛇咬死后扔到炕上了。平時在院里也經常見到蛇,但我從不打死它,只是扔塊磚頭把它嚇走。在外面干活時,我總要隨身帶一根棍子,經過荒草地時,先用棍子撥打幾下。”
“多大的蛇呢?”我問。
“有三四尺長,大拇指那么粗?!?/p>
聽著真疹人的,我換了一個話題:
“你男人呢?”
“離婚了,已離了10年了?!?/p>
“為什么呢?”
“他不要我了,他看不上我。”
我說:“都幾十年了,怎么忽然看不上了?”
“他識字,有文化,我沒有念過書,一個字也不認識。”
我說:“那也不至于離啊。”
“他說他死活不能瞅我了,頂眼頂得不行,要拖著我去離婚,我不去。我說,咱們可以分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但不離婚。他就打我,打得我在床上躺了十幾天。后來想,離就離了吧。還是在法庭上離的。離婚時新房子分給他了,這舊院子分給了我。”
“你們有新房子?”
“有啊,就在進山口那兒,他如今在那住著呢。”
停了一會兒,我問她:“他是不是有女人了?”
她遲疑了一下說:“是的?!?/p>
我問:“他們現在在一起嗎?”
“也沒有。”
“那他現在是一個人過著?”
“嗯?!?/p>
“你有沒有想過再跟他復合?兩個人都老了,可以互相照應?!?/p>
“打死我也不跟他一單(塊)了。他到現在還經常來糟害我,不是來拿我的面,就是來拿我的油?!?/p>
“那他的境況是不是也不太好?”
“他死懶,不想動。他原來是民辦教師,就在我們這個村的小學校里,后來學校撤了,他也調到了山外的學校。再往后,就不當了,被開除了,因為計劃生育超生了三胎。從我嫁過來時他就很懶,家里的活,收秋打夏,擔水碾面,都是我一個人干。我可不再養(yǎng)他了?!?/p>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始終微笑著,好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要是我,我能有她這么坦然嗎?我暗暗地想。
“那你咋不和孩子們一起生活呢?”來之前,我就聽說她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在縣城開蛋糕店,一個在城里打工,都已成家了。
“住不慣。我覺著哪里都不如我這個小土窯住著舒坦自在?!?/p>
“你平時的吃喝用品怎么解決?”
“我自己種的糧食夠我吃,蔬菜自己種點,只需要買點白面和油回來。我每年打山杏、打核桃、打酸棗、刨藥材,有時還出去撿瓶子,也能賣幾百塊錢,夠我花了?!?/p>
“那吃水怎么辦?”
“下邊溝底有一口水窖,是積存的雨水。我用桶自己擔上來,開始一次能擔兩桶,現在只能擔兩半桶。”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
“孩子們常回來嗎?”
“也不?;貋?,他們忙得顧不上。”
覺得聊得差不多了,我們起身告辭。她連忙站起來說:“走,我給你們打點杏去,那邊有一棵好杏樹,樹上的杏子可好吃了,我特意留下一些,就想有人來了給他們吃。”
“常有人來嗎?”我不禁問道。
“也沒有,就是山下的導游和孩子們有時上來一趟?!?/p>
于是,她在前面開路,趟過荒蕪的雜草荊棘,手腳并用地爬上一個小高坡,那里果然有一棵杏樹,上面有一枝權結滿了黃澄澄的杏子,我先吃為快,摘下一顆放在嘴里,果然甜盈盈的。她拿桿子一股腦把杏子全部打下來,落在草叢里,我們撿了足足小半袋。
要走了,我塞給她一百元錢,她死活不要。我說原是想給她帶點點心什么的,因走得匆忙沒顧上準備,權當一點心意吧,她這才收下。
我們要下山了,她依依不舍地把我們送出老遠,還一再囑咐我們下次一定再來。
我回頭,看著她那漸漸模糊的身影,大聲說:“一定!下次買好肉和菜,來你家做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