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占東
一雙锃光瓦亮的女式皮鞋放在樓道的垃圾桶上,遠遠看去像一個衣服襤褸的乞丐戴著一尊皇冠,讓幽暗的樓道里憑添了一絲光亮。
門房的耿老漢去男衛(wèi)生間清洗馬桶前,那雙鞋就擱在那里,他以為是上廁所的女人一時內(nèi)急擱在垃圾桶上的,便沒去理會??伤逑赐犟R桶后,從男衛(wèi)生間出來,那雙鞋仍擱在那里。他下到一樓大廳找拖把,找上拖把上來后,那雙鞋還紋絲不動地擱著。耿老漢原準(zhǔn)備去清理女衛(wèi)生間,現(xiàn)在看著那雙鞋,只能搖搖頭罵道,真是懶漢上磨屎尿多!便去拖男衛(wèi)生間的地,等著那雙鞋的主人出來。
等他將男衛(wèi)生間的地拖得比那雙女式皮鞋還锃光瓦亮后,女衛(wèi)生間的門依舊沒有響動,那雙鞋依舊呆在垃圾桶上,這下耿老漢覺得奇了。他拄住拖把,遠遠地觀察著那雙鞋,像一個珠寶商人對一塊寶玉重新鑒定似的。那是一雙新鞋嗎?還是別人丟掉的破鞋?可端詳半天,那雙鞋怎么看也不像一雙破鞋,尤其是那漿果般的紅色,一看就是漂亮女人所鐘愛的那種顏色,還有鞋子上裝飾的小小的水鉆,將衛(wèi)生間里斜投進的光線折射得星星點點。
耿老漢揉了好幾次眼睛,左看右看那都是一雙新鞋,不會是被別人丟棄的破鞋。
再等一會兒,女衛(wèi)生間的門還是沒動靜,連輕微的拉抻衣服的聲音也沒有。耿老漢屏住氣息,一邊認(rèn)真拖地,一邊慢慢向那雙鞋子靠近。他的樣子有點滑稽,就像一只偷油的燈老鼠,探頭探腦的,小心謹(jǐn)慎的。而且每向前拖一步,都將拖把在地上戳兩下,仿佛地上的污垢不是粘在地板上,而是藏匿在地板里。
那雙鞋在耿老漢的瞳仁里越來越清晰,最后他終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的的確確是一雙嶄新的女式皮鞋,皮鞋上的商標(biāo)簽還沒有撕掉。他一手提著拖把,一手去觸摸那雙皮鞋,嘴里還嘟囔著女人的粗心,上廁所咋會將鞋丟下不管呢?
就在他那雙粗糙的手觸及到光潔的鞋面時,女衛(wèi)生間的門嘩地一下打開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發(fā)出疹人的傻笑聲,從里面沖了出來。耿老漢嚇得趕緊將手縮了回去,那女人嘿嘿笑著,從他身邊竄了過去,掠過他鼻孔的是一股難聞的臭味。等他回過神來后,那女人已經(jīng)從樓道里消失,只留下一陣跑步聲回蕩著。
耿老漢一時間憤怒,望著空蕩蕩的樓道,最后苦笑地?fù)u搖頭,這個瘋女人這樣冷不丁驚嚇?biāo)呀?jīng)不是一回兩回了。可令他不解的是,他剛才一直盯著衛(wèi)生間的門,怎么就沒看到那瘋女人進去,更沒有聽到她在里面的聲音呢?
耿老漢再次去端詳那雙鞋,突然間心里一驚,難道這鞋是那瘋女人的?可是,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瞧那瘋瘋癲癲的樣子,怎么會有這么一雙漂亮的皮鞋呢?
耿老漢在這所機關(guān)大樓里,做看大門兼保潔的營生已十幾年了,從當(dāng)年下崗到來這里再就業(yè),他眼皮子下經(jīng)歷的不平事太多了,可要說可憐就數(shù)這女人了。
耿老漢第一次見到這女人時,她脖子上掛著一個硬紙牌子,上面用毛筆字寫著一段話。當(dāng)時正值夏天,她光著膀子站在機關(guān)大門口,引來一大群圍觀的閑人。
在機關(guān),上訪原本是司空見慣的事,那天他之所以能印象深刻地記住這女人,是因為那天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就在那些圍觀的人瞪大眼睛看女人牌子上寫著些什么時,突然一輛疾馳而來的小車停在了大門口。車上下來三個年輕人,像城管一樣叫喊著,驅(qū)散了圍觀的人群,然后拉著女人強行往車?yán)锶?。女人邊罵邊喊,和三個年輕人撕扯成一團,連僅穿的一件背心也給撕掉了,最后被三個人硬塞進車?yán)铩?/p>
自從來這里看大門,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陣勢,起初他以為是幾句爭吵的事情,后來看到三個年輕人越來越兇神惡煞,便擔(dān)心女人吃大虧,忙上前去阻攔,卻被其中一個年輕人喝住,少管閑事,跟你無干!他弄不清原委,自然不敢硬去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人被小車帶走。
等圍觀的人都散去,他才看到女人脖子上掛的牌子,被扔在大門的墻角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嚴(yán)懲兇手,還我丈夫!王二胖制造車禍故意殺人,請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王二胖開車撞人的事,他早就聽說過。王二胖是一家工廠的裝卸車司機,開裝卸車撞死了一名工人。至于撞死的原因,社會上傳言很多,最為可信的一說是,王二胖與那工人有過節(jié),是故意開車撞死的。可處理事故的部門,硬說是一件普通的安全生產(chǎn)事故,王二胖被拘留了一段時間,就取保候?qū)徚恕?/p>
女人來為丈夫申冤告狀,沒想到第一天進機關(guān)的大門,就被人強行帶走了。
耿老漢拿著那雙皮鞋茫然地在樓道里站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心里七股八叉地想著,總覺得這鞋子與這個瘋女人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鞋子并不是這女人的,難道是她偷偷地拿了誰的鞋子不成?或者是在某個辦公室順手牽羊?qū)⒛奈慌镜男由訋Я顺鰜怼@樣想著,耿老漢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就因為這瘋女人悄悄從大門上溜進來上訪,耿老漢沒少挨主任的罵。
第一次挨罵,是因為他主動將那女人放進了機關(guān)大院。就在這女人被幾個年輕人強行拉走沒多久,她又一次來到機關(guān)大門口。這一次她沒有帶牌子,一個人畏畏縮縮地在大門口徘徊。耿老漢認(rèn)出了那女人,就走上和她攀淡,問那件事情的原委。誰知他這一問,那女人便淚水漣漣地向他倒出了滿肚的苦水,說王二胖成心殺人,買通了當(dāng)官的,硬是定成事故,還不讓她上訪告狀,雇傭社會黑痞威脅她。、那女人說到痛處差點嚎啕大哭起來,弄得耿老漢也跟著連連嘆氣。最后那女人說死說活要找市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告狀,耿老漢同情那女人的遭遇,就主動放她進了大門。那女人對他千恩萬謝,就差跪下給他磕頭了,他也眼淚婆娑,還告她市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位置,督促她趕快去找??赡桥巳チ诉€沒一刻鐘的時間,就被幾個保安七手八腳地拽了出來,等拽到大門口的時候,那女人基本就是被幾個人拽著手腳抬出去的,最后扔在了大門外。
耿老漢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比上一次還激烈的場面,差點沒被嚇丟了魂,等主任叫他時,他還沒回過神來。主任瞪著一雙烏雞眼問他,那女人是咋進來的?他唉唉嘆著氣,主任就批評他守門不緊,咋能讓一個上訪戶從他眼皮子底下溜了進來?!還說再要有這種事情發(fā)生就讓他搬鋪蓋滾蛋。
那女人連吃了兩次虧,變得好像更加頑強起來,不管刮風(fēng)下雨都雷打不動來大門口上訪??晒⒗蠞h卻不敢再擅自往里放她,這倒不是耿老漢怕那個烏雞眼主任,而是他覺得這女人即使進來也無濟于事,機關(guān)里身強力壯的保安比比皆是,她一個弱女子,進來還會被白白丟出去的。他擔(dān)心一個女人家讓幾個不知輕重的后生娃拉來扯去,弄下個殘疾就吃大虧了。那女人見耿老漢不加理會,也不強行往里闖??伤孟裾J(rèn)準(zhǔn)了管事的領(lǐng)導(dǎo),只要看到那位領(lǐng)導(dǎo)或者他的車子就設(shè)法攔路告狀,好幾次她在大門口攔住了那位領(lǐng)導(dǎo)的車子,最后還是被幾個保安拉到了一邊。
第二次挨罵,是因為那女人幾乎到了發(fā)狂發(fā)瘋的地步。那天一大早,他就聞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臭味彌漫了整個機關(guān)大門口,起初他還以為是哪一個賣臭豆腐的小攤主經(jīng)過人門留下的味道,可到最后那種刺鼻的氣味越來越重,幾乎讓他嘔吐上來。當(dāng)他躲回門房后,那女人卻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從窗玻璃上看到那女人蓬頭垢面,衣服上沾滿了污漬,衣襟上還有黃褐色的粘稠物往下掉那女人徑直朝大門走人,耿老漢忙著出來阻攔。當(dāng)他真正站到那女人面前時,他一下子惜了,他看到那女人渾身上下沾滿了茅坑里的屎尿。耿老漢傻了眼,他弄不明白這女人究竟是唱哪一出,他想伸手阻攔,可那一身的骯臟,給了誰也會望而卻步。那女人看到他也不哭不鬧,甩著膀子往里走,大門口里里外外的人都躲在了一邊,耿老漢自然也縮了回上,任那女人走進辦公樓里。
接下來的事情讓整座樓里辦公的人都匪夷所思。那女人找到了那位管事的領(lǐng)導(dǎo),二話沒說便抱住了他的腿。那領(lǐng)導(dǎo)被臭得差點背過氣去,喊身邊的工作人員來幫忙,工作人員一看到那身屎尿,便捂著鼻子找保安,保安跑來了,又捂著鼻子打電話找公安,公安跑來了也沒招,那一身屎尿誰見了都不想沾上身。領(lǐng)導(dǎo)氣青了臉,最后只能低聲下氣地求這女人放手,只要她放了手,他就協(xié)調(diào)處理此事。那女人讓他現(xiàn)場處理,領(lǐng)導(dǎo)只能一只腿拖著滿身糞便的上訪戶,一只手指揮工作人員叫來相關(guān)部門負(fù)責(zé)人現(xiàn)場辦公。
那天的事情在一紙協(xié)議下總算有了結(jié)局,那女人最后是自己走出機關(guān)大門的,她用一身屎尿捍衛(wèi)了自己的權(quán)利,但卻讓主任扎扎實實罵了耿老漢一通。主任的一雙烏雞眼這回變成了兩盞銅鈴,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罵道:你五十多歲的老半吊了,還怕臭怕臟哩?!
耿老漢委實不知道那女人會來這么一招,他當(dāng)時也沒有想到整座大樓里的人會和他一樣被一身屎尿打倒,更不會想到領(lǐng)導(dǎo)會被要挾,聞著臭味在眾人面前丟盡了顏面。主任訓(xùn)罵時,他都有點忍不住心里發(fā)笑,但當(dāng)主任再一次罵道讓他滾蛋時,他心中的笑意卻一下子跑到爪哇國去了。
如果那女人真是偷了樓里工作人員的鞋子,那這回主任說不準(zhǔn)真會讓他滾蛋的。想著這些,耿老漢仿佛又聞到了那女人一身的臭味,手中那雙锃光瓦亮的鞋子仿佛也被那臭味沾染了一般。
二耿老漢第一個念頭就是偷偷將鞋子送回去。
可這鞋子會是誰的呢?耿老漢將鞋子悄悄拿回門房后,又用一個廢棄的紙盒將鞋子包裹起來,一個上午,他就神魂顛倒地苦思冥想這個問題。
會是主任的嗎?
這瘋女人只要有機會溜進機關(guān)大樓,第一個去找的就是主任。那天她用一身屎尿要挾領(lǐng)導(dǎo)給她現(xiàn)場辦公,寫下了處理的協(xié)議,以后的事情領(lǐng)導(dǎo)就讓瘋女人找主任落實。這女人一下子又開始糾纏上了主任。主任比領(lǐng)導(dǎo)更容易找,而且主任辦公室的門進進出出的人也多,這女人冷不丁闖入主任辦公室也是常有的事。
可主任怎么會有這么一雙紅色的女式皮鞋呢?耿老漢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在他看來,主任是最刻板、最嚴(yán)肅的一個人,他買一雙紅皮鞋干么?送自己的老婆嗎?主任的老婆是一個矬子,腰圍和身高差不了幾公分,人倒是愛打扮,可她除了臉上涂的粉多,頭發(fā)做得花樣多,時髦的衣服換得多外,腳上的鞋子卻由于人矬體胖,很少見她穿這么小巧的高跟皮鞋。再說按照主任的脾性,他是斷不會買這種皮鞋討好老婆的。
主任平時的穿著都很隨意,過去愛穿灰色的中山裝,上衣的兜里還愛掛幾支明燦燦的鋼筆,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們很少穿中山裝,大都改穿西裝,主任就一年四季穿一身西裝。辦公室的老干事們偷偷地說,主任這是跟著領(lǐng)導(dǎo)穿衣呢,過去的領(lǐng)導(dǎo)穿中山服,他也穿中山服,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穿西裝,主任自然也就穿西裝了??芍魅未┪餮b,剛穿上還筆直直的像一身西裝,穿著穿著就變了樣子,怎么看都沒有西裝的氣派,兩爿沒扣上的衣襟倒像老農(nóng)身上耷拉著的褡褳空蕩蕩地在胸前舞動。辦公室的女同志私下里對主任的穿著指指點點,有一些話傳到了主任耳朵里,主任也不惱不笑,仍舊板著那張臉孔說,這些老娘們,怎么就不懂一個真正的馬列主義者的審美觀呢?
主任的灼灼言辭一段時間里成為了辦公樓里的談資,等耿老漢做了看門房的差事,有人偷偷和他講這段笑話時,他倒沒感到可笑,他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根本不懂老一輩人的感情,主任的穿著樸實簡單,正是老一輩人留下來的美德。就這么一位主任他會買一雙紅色的高跟鞋討好老婆嗎?
耿老漢堅信這鞋子不是主任的。
這樣想,耿老漢便坦然了許多。不是主任的,主任就不會給他瞪眼,那瘋女人溜進機關(guān)的事情就不會被主任重視,他的責(zé)任自然就輕了許多。
耿老漢再一次將那雙鞋子從紙盒里拿了出來,輕輕地摩挲著光潔的鞋面,他覺得這么漂亮的鞋子應(yīng)該穿在漂亮女人的腳上,也只有漂亮女人才買這么漂亮的鞋子。多少年來他總是看著時髦的女人穿著高跟皮鞋咔咔地從自己身邊經(jīng)過,那種柔柔的身段和著咔咔的節(jié)奏,直敲得他骨頭發(fā)酥?,F(xiàn)在摸著這撩人的玩意兒,他就像撫摸漂亮女人光潔的肌膚一樣,可這座大樓里到底哪一位女人才配穿這么漂亮的鞋子呢?
會是翠兒嗎?
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辦公室的一個女子。翠兒叫白翠玲,翠兒的父親老白頭和耿老漢當(dāng)年同在一個廠子上班,后來工廠倒閉,他們就各奔東西了。有一次翠兒的父親來機關(guān)給翠兒送東西,他才知道自己老工友的女兒和他同在這座樓里上班。翠兒知道了父親和耿老漢的關(guān)系后,就改口叫耿老漢耿伯伯,他也隨翠兒的父親將白翠玲改口叫翠兒。在不知道這層關(guān)系前,耿老漢看到翠兒花眉俊眼的,心里就忽閃閃的像點著了燈似的,知道翠兒是自己的晚輩后,他越看翠兒就越感到翠兒不只是俊,還格外地親了。翠兒要是穿上這一雙高跟皮鞋那才叫好看呢!
如果真是翠兒的,也不需要擔(dān)心,只要鞋子沒丟了,給翠兒送回去,或許還能讓翠兒高興呢。耿老漢想到翠兒心里就坦然了許多,他開始按部就班做自己的營生。他突然想到有一件主任的包裹需要給送去,盡管是星期天,一大早他就看到主任的車子早早地開進了機關(guān)大門他出了門房,徑直向主任所在的樓層走去。路過打印室門前,他聽到翠兒在里面磨磨唧唧跟人說話,正著耳朵仔細一聽,他聽到里面有主任的聲音。打印室在辦公室屬于閑人免進的地療,翠兒每天打印的都是沒有公開的文件。他便停了下來,想著等主任出來后,他將包裹交給主任。
可等了半天,主任卻一直呆在打印室里。他和翠兒的聲音也時斷時續(xù),最后他聽到里面?zhèn)鞒鲆环N怪怪的聲響,偶爾還有翠兒嬌滴滴的呢喃的聲音。憑著過來人的感覺,耿老漢一下了明白了里面正在發(fā)生著什么事情。
耿老漢徹底懵了,在他看來平日里一本正經(jīng)的主任咋會干出這種事來。他倆一個刻板嚴(yán)肅,一個冰清玉潔;一個邋里邋遢,一個時髦俊俏;一個朽頭朽腦,一個風(fēng)華正茂,兩個極美極丑極不般配的人咋能走到一塊呢?耿老漢覺得自己的心快忽閃到嗓子眼上了,心中一口邪氣直往上竄。翠兒是老工友的女兒,要是自己的女兒,他會毫無顧忌地踹開那扇門,沖進去給這兩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幾個耳刮子。
耿老漢從牙根底部發(fā)出幾聲憤怒的哼哼聲,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這個齷齪地方,可突然聽到主任提到鞋子的話。再聽翠兒說,一雙鞋子好好地放著,轉(zhuǎn)眼就沒了蹤影。耿老漢的神經(jīng)一下子緊繃起來。
難道那雙鞋子是主任買給翠兒的?
耿老漢這回覺得自己的血壓升高了,血直往腦袋上沖。他本能地打了個趔趄,急忙用手去扶墻壁,手卻碰到了打印室的門上,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里面的聲音便戛然而止了,耿老漢聽到自己的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他不敢多想,躡手躡腳地離開打印室的門前,一溜煙小跑回了門房。
原來這鞋子是主任買給翠兒的!他這個老泥頭就是想破腦袋瓜子也不想到這份上呀?!日近中天,耿老漢一個人又回到了剛才苦思冥想的狀態(tài)。他覺得自己臉部的肌肉都一下子往眉宇間湊,讓額頭上原本縱橫交錯的皺紋徒然增多起來。剛才還想著要是翠兒的鞋子,他順手拿上去就行了,可一瞬間卻多出個主任來,而且他們之間那種齲齪之事讓他撞了個正準(zhǔn),讓他如何將鞋子還給翠兒呢?要是僅僅是翠兒的鞋子,他編個小謊逗一下翠兒,就能將瘋女人拿走鞋子的情況遮瞞過去,翠兒也一定不會追問鞋子到手里的底細?,F(xiàn)在這鞋子是主任送給翠兒的,翠兒一定多了一層想法。他要是貿(mào)然送給翠兒,再去逗她,翠兒還不以為他在搗什么鬼?更要命的是翠兒極有可能將這事告訴主任,到時他就是長上一千張嘴也說不清了,說不準(zhǔn)這回主任真會讓他滾蛋呢!
想著這些,耿老漢覺得自己的腦殼上直淌汗。五十多歲的人了,好不容易找了這么個營生,真讓人家掃地出門,丟人姑且不說,就是家里的境況也不允許自己丟這份工作呀。兒女都老大不小了,他現(xiàn)在是兒沒娶女沒聘,對兒女的責(zé)任還沒盡完,他怎么能再次下崗呢?!再說機關(guān)里正招收一批通訊員,兒子說死說活要到機關(guān)來伺候領(lǐng)導(dǎo),小小年紀(jì)卻表現(xiàn)出了他們老耿家祖祖輩輩從來沒有過的野心,讓他覺得兒子是他們老耿家翻身的希望,所以他私下里發(fā)狠心也要將兒子送進機關(guān)。為這事他已經(jīng)找了主任,主任平時罵歸罵,但這件事卻爽快地答應(yīng)幫忙。如果就因這么一件小事惹惱了主任,兒子肯定進不了機關(guān)。這樣就斷了兒子的前程,也熄滅了他們老耿家翻身的希望,他不成了他們老耿家的千古罪人?!
要么就是將這雙鞋子隱匿下來,他裝作什么也不清楚不知道。耿老漢心中冒出一個惡毒的想法??蛇@個念頭剛剛冒出,就讓他像釘木頭橛子一樣釘了回去。
主任送自己心上人的鞋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丟了,主任能善罷甘休嗎?他是機關(guān)的看門人。不用說丟了一雙鞋子,就是丟了一根針也與他脫離不了干系。,更何況那個瘋女人已經(jīng)是機關(guān)大樓的焦點人物,她瘋瘋癲癲拿了什么東西,別人說不準(zhǔn)早已經(jīng)看的明明白白。他將鞋子隱匿起來,如果這事傳入主任耳朵里,主任說不準(zhǔn)會想到其他方面。這和貿(mào)然將鞋子送回去,百口難辯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耿老漢想得腦殼都疼了起來。他委實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決辦法來。他雙手抱頭,狠狠地拽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恨不得將自己滿頭白發(fā)都薅個精光。就在他痛苦地和自己的腦袋過意不去時,他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那人就是老白頭。
原本他對老白頭羨慕了好長一段時間,現(xiàn)在想一想剛才聽到的一幕,他打心眼有點看不起老白頭來。我還以為老白頭教子有方,養(yǎng)了一個好閨女呢,哼,誰知他卻生了那么個沒廉恥的東西來,這讓那些老工友們知道了,還不笑掉了大牙!?他心里笑話著老白頭,可是笑話了一陣,他又有點同情起老白頭來。他想著,老白頭肯定不知道女兒會做出那種沒廉恥的事來,天下的父母誰不愿意兒女學(xué)好?老白頭本本分分的一個人,他怎么會讓女兒去勾引一個有婦之夫的老頭子呢?!
耿老漢七上八下想著老白頭,又想著自己送鞋子的事情,最后他終于想到,將鞋子送給老白頭,讓老白頭給翠兒,應(yīng)該是一個避免一切麻煩和猜忌的最好辦法。他將鞋子給老白頭,老白頭自然不會多問鞋子的來由,翠兒從老白頭手中接了鞋子,也不好意思過多地向她爸打問什么,只要鞋子沒丟了,主任自然不會遷怒與他。
耿老漢突然間覺得自己聰明起來,能想出這么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怪不得兒子有當(dāng)官的野心,想必都是遺傳他的??梢凰查g他又覺得自己萬分卑鄙,將一個嫖頭送的鞋子,讓女兒的父親來轉(zhuǎn)交,這是多么惡心可恥的事情!可他覺得這就是這個機關(guān)的生存法則,在不動聲色中七拐八彎地早已經(jīng)設(shè)好了無數(shù)的套子讓人來鉆。
耿老漢覺得自己累了,想了一個上午,腦殼像裂開似地疼,他也不愿多想了,下午他就要去見老白頭。
老白頭的家住在原來工廠的宿舍樓里。走過繁華的市區(qū)大街,穿過環(huán)城高速立交橋,再就是大片的莊稼地。七拐八拐繞幾個彎,耿老漢終于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闊別近十年的老工廠。自從廠子倒閉后,他還是第一次踏入廠區(qū)的大門。一進廠門他就聞到那種熟悉的油污腐敗的氣味彌散在空氣中,廠房四周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只有通往宿舍樓的那條水泥路還算整潔。站在這條路上,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可他不愿意過多地去想以前的人和事,他急切地想見到老白頭,好將車后捆綁的那雙燙手的鞋子送到老白頭手里。
老白頭和老伴都在家里??吹焦⒗蠞h來家串門,老倆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工友,工廠倒閉后,頃刻間就四處分散,要不是閨女在機關(guān)上班,他們還真不知道對方彼此的處境。老白頭的老伴忙著倒水遞煙,老白頭拉著耿老漢的手一起坐在沙發(fā)上久久地不愿意放開。尤其是老倆口看到耿老漢手里拎著一個大紙盒子,不知道耿老漢幾年不見為啥變得如此大方,喜得都合不攏了嘴。他們彼此問候?qū)Ψ缴眢w,又彼此問兒女的情況,還有他們過去那些老工友的境況。他們?nèi)齻€人都急切地說著,這件事情還沒說完,就又提起了另外的人和事,好像都嫌自己一張嘴太少,恨不得后腦勺上再割開一張嘴來說話。
終于說話的熱度降了下來,耿老漢就用眼睛瞅瞅那只裝鞋的盒子。老白頭夫婦正要說一些客套的話,耿老漢就說,這是一雙鞋子,是翠兒的鞋子,他順手給捎了過來。老白頭夫婦這才明白那紙盒不是耿老漢帶來的禮品,想一想現(xiàn)在時不時晌不晌的,耿老漢能大老遠地來申個門就不賴了,咋還會帶什么禮品呢!
聽說是翠兒讓捎回來的鞋子,老白頭的老伴就打開紙盒看鞋子的樣式,看到一雙晶瑩剔透的紅色高跟鞋,當(dāng)娘的就像看到了自己的閨女一樣鮮亮,忙拿出來讓老白頭看。
耿老漢覺得自己剛才的活好像少了一交代,就說,幾個女子開玩笑,將翠兒的鞋子藏他門房里了,他知道這是翠兒的鞋子,在辦公室也沒找著翠兒,怕翠兒找不到鞋子著急,就順便捎了過來。
老白頭夫婦沒有太多地在意耿老漢的話,倒是很感激耿老漢照顧女兒,說,翠兒畢竟是小孩子,有她耿伯伯關(guān)照他們就放心了,又說現(xiàn)在的孩子什么也不懂,閨女要是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他就代他們指教她。
耿老漢臉上笑著,胸口卻是一陣揪心似地疼,上午聽到翠兒和主任在一起的聲音仿佛又在他耳畔響起??伤焐蠀s一直說著,翠兒是個好閨女,翠兒是個好閨女呀……
他的聲音最后連他也聽不清楚,他只聽到自己的心在一直亂跳個不停。
在耿老漢第一次阻止那三個年輕人往車?yán)锶視r,我其實就記住了耿老漢,我就是被那座樓里的人稱為瘋女人的上訪戶。
其實我是一個內(nèi)心很卑微的女人,做姑娘那會兒,就是和陌生男人說一句話,我都要臉紅到脖子上,我咋會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敢闖黨政機關(guān)大樓的女人?有時夜里醒來,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嗎?
記得小的時候,村里來了下派的干部,在我家吃派飯的時候,我媽讓我去大隊部叫那位干部來家里吃飯,我都扭扭捏捏的,還要硬拉上我不懂事的弟弟一起去,我媽就罵我是指不出去的炕頭大王。那時我見了干部模樣的人心里就怯,好像他們是老虎能吃了我。就是結(jié)了婚后,只要和我丈夫工廠里的男人說話,我就感到面部兩頰像燒起了火,火苗子呼呼地直往頭上竄,對他廠里的領(lǐng)導(dǎo)我更是不敢正視他們一眼,我覺得他們就像年畫里的神仙一樣威嚴(yán)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和他們說上一句話我就有一種被威壓被藐視的感覺現(xiàn)在我看到他們咋就沒有一點畏懼的感覺呢?是他們變了,還是我變了?這我還真說不準(zhǔn)。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是他們在我心中的分量變了,是他們直接改變了我對他們的敬畏,是他們逼迫我不再臉紅不再卑微不再是我媽所說的炕頭大王。
我的丈夫黃小民是紅旗建筑材料公司的一名普通員工。他們公司的前身是地區(qū)紅旗建材廠,國企改制時就將建材廠改為了建筑材料公司。小民生前曾悄悄對我說,他們廠改制就像汽車的破胎放炮了,漏氣不在一處。廠子的中層以上領(lǐng)導(dǎo)都跟著沾了光,一個好好的企業(yè)一夜之間就被廠子里的領(lǐng)導(dǎo)買成了自己的東西。沒有參與買廠子的領(lǐng)導(dǎo)也被市里安排到其他事業(yè)單位吃了財政飯,而他們工廠大部分工人卻必須向?qū)Ρ灰淮涡再I斷工齡下崗的結(jié)局。小民屬于能干型的上人,雖然沒有被“下崗”,但需要給公司交最低一萬元的股金。小民對此很是想不通,還是原來的工廠,還是原來的崗位,一夜之間變成了股份制的企業(yè),他掙的還是那一點工資,咋憑空生出一個股金呢?可他們廠長現(xiàn)在叫老總的領(lǐng)導(dǎo)卻給他們解釋,拿股金就是說他們現(xiàn)在是公司的股東了,能參與公司分紅,不拿股金的就不是股東,沒有權(quán)利參與工廠管理,言外之意,就是必須下崗。這一解釋吸引了一部分喜歡投資的工人,也嚇住了不愿離開公司的人,工人們參與了入股,等待著來年分紅??墒堑搅说诙旯緟s說虧了,沒錢分紅,到了第三年,仍舊沒有分紅的動靜。工人就私下里議論,公司這是白白拿上他們的錢賺錢哩,向銀行貸款還需要出利息呢,工人的股金卻成了公司不需要付出任何商業(yè)風(fēng)險的“保險金”。公司盈利沒盈利,只有老總們自己清楚,他們這些所謂的“股東”加工人,成了隨便被老總們宰割的羔羊。于是一些工人就暗地里悄悄地調(diào)查起公司的家底來,調(diào)查的消息是公司是一個爛攤子,連他們以前沒改制那會兒都不如。老總權(quán)利不受限制,各種監(jiān)督管理嚴(yán)重缺失,公司現(xiàn)在快成一個空殼了,如果公司破了產(chǎn),他們所渭的股金就打了水漂。消息是真是假,誰也沒法弄清,反正一些有頭面的工人就悄悄地將自己的股金退了出來,沒有關(guān)系的就編個理由找領(lǐng)導(dǎo)直接要錢,還有給市領(lǐng)導(dǎo)寫信告狀的,一時弄得公司老總坐臥不安。
不知咋的,后來公司老總就懷疑我家小民在暗地里搗鬼。這也怪我家小民那張嘴,說話太直太沖,什么話在他心里也掖不住。在幾次公開場合說了不利于他們老總的話。不知道哪位溜溝子的王八蛋向他們老總告黑狀。老總就吃死了是我家小民在背地里挑唆鬧事。老總整治了小民好幾次,第一次是找茬免去了小民的車間小組長職務(wù),直接趕到一線的制坯車間當(dāng)技術(shù)員。第二次是技術(shù)員也不讓當(dāng)了,讓小民到裝卸車間當(dāng)出庫檢驗員。小民對此很苦惱,幾次在我面前唉聲嘆氣的。當(dāng)技術(shù)員的時候,我就勸他,咱原本就是吃技術(shù)飯的,讓當(dāng)技術(shù)員就當(dāng)技術(shù)員吧。后來到了裝卸車間當(dāng)出庫檢驗員,那雖然也是一個技術(shù)性崗位,但卻明顯是貶低我家小民了。過去檢驗員都是讓一些老弱病殘的員工來做,現(xiàn)在卻讓一個曾經(jīng)被廠子里表彰為標(biāo)兵的技術(shù)員去做,很明顯是惡心我們家小民呀。當(dāng)了檢驗員還不算,后來干脆讓小民當(dāng)倉庫管理員。小民終于服不住了,就去找主任,找分管副總,后來又去找老總。最激烈的一次是小民坐在老總的辦公室吵了幾句,老總當(dāng)保安的小舅。子王二胖為這事和小民打了一架。老總把我家小民恨到了骨髓里,想開除我家小民,可卻找不出光明正大的理由來。王二胖的殺心也許就是從那時產(chǎn)生的,在劍倉庫拉貨時,還沒等庫房門打開了,就倒車直接撞向了正在開門的小民。
這天殺的王二胖撞了我家小民還不算,第二次又從小民身上碾過去,你說我家小民能好嗎?!
當(dāng)我看到小民時,我差點認(rèn)不出那塊白布蓋著的就是和我相濡以沫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小民的身體被碾壓得嚴(yán)重變形,頭部竟然裹著厚厚的紗布,一只眼眶也塌陷了下去,我當(dāng)時看到他那慘樣,早已經(jīng)軟成了一團,也不想想小民的眼眶咋能塌陷了呢,后來我才聽他的工友說,小民的腦袋被車碾軋了,當(dāng)時眼珠子就被擠了出來。小民的腦袋就是被王二胖那個王八蛋第二次碾軋過去的。如果僅僅是倒車撞了我家小民,小民的死相不會有那么慘。
紅旗建筑材料公司以意外工傷事故處理這事,我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這王二胖明顯就是帶氣開車故意撞人嘛。他王二胖往車庫倒車看也不看我家小民一眼,直接就將車子撞到了還在開門的小民身上,這和兇狠狠地將一把鋼刀直接捅入他的后背有什么區(qū)別。而且他還第二次開車從小民身上碾過,這不是怕我家小民不死又補了一刀嗎?他王二胖就是要致我家小民于死地才這么開車的,他是故意殺人,咋能說成是意外事故呢?!
我在他們公司老總的辦公室呆了二天,要求公安機關(guān)懲罰他的小舅子。公司畢竟出了人命,公安局當(dāng)天就將王二胖逮去了。他們老總就讓手下的人和我談賠償要求,說愿意多花錢將事情了結(jié)了。我哪有心思和他們談這些。他們就找我的老公公談,找我的小叔子談,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征得我們的諒解后,好讓公安機關(guān)從輕發(fā)落王二胖。他們談了三天,好像也談出了個數(shù)字,就來征求我的意見。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昏昏沉沉的人了。我每天就想著小民過去和我在一起的事情,想著那天上午他還剛剛給我買了一雙新皮鞋,我還等著他下午下班后,陪我上街臭美一下呢。想著這該死的王二胖心上咋就這么歹毒呢,我恨不得一口生吞了這王八蛋。公公和小叔子來和我商量賠償?shù)氖拢揖秃鴾I對他們說,讓他們看著辦吧。誰知就連賠償?shù)膮f(xié)議還沒簽了,公安機關(guān)就迫不及待地將王二胖放了,說是叫什么取保候?qū)?。還將這起案子定為安全生產(chǎn)事故。我當(dāng)時聽到這消息后,就從他們廠子跑出來,直接去公安局問個究竟。公安局的人說,家屬已經(jīng)原諒了這件事情,案件也就是個安全事故。我當(dāng)時就和接待我的人叫嚷開了,我說王二胖那是故意殺人,我咋會原諒他,你們不能放過他。我哭著說著,可接待我的人就給了那么幾句話,就打發(fā)我走。我哭著走回了家,公公和小叔子還等我去廠子里簽字呢,他們說他們已經(jīng)簽了。我咋會簽這個字呢?難道幾個臭錢就能買走我家小民一條命嗎?他王二胖敢光天化日下殺人,他就必須以命抵命!我想著小民生前對我的好,想著從此我一個人將帶著未成年的娃們孤苦伶仃地生活,我連尋死的心都有了,可我在死之前絕不能便宜了王二胖。我再去找他們老總,老總連個面也小露,我找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也找不著,我就想著去市里找領(lǐng)導(dǎo),可我又不知道去找準(zhǔn)。我就想起了在脖子上帶牌到市機關(guān)大門口喊冤的辦法。我這也是從電視里學(xué)來的,想著只要我?guī)е粋€碩大的牌子很扎眼地往機關(guān)大門口一站,肯定能招來不少圍觀者,肯定也有人會來管我。那一陣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個膽小害羞的女人了,我想著我可憐的丈丈,想著我未成年的孩子,我就是吊死在機關(guān)大門口也無怨無悔。誰知我剛站在機關(guān)大門口沒多久,就讓幾個人塞到車?yán)锢吡恕?/p>
那時,我就看到了耿老漢。
那幾個年輕人向我走來時,我還以為是有人要接待我,讓他們來叫我。哪曾想,那幾個人看到我一句話也不說,拉住我的胳膊就往車?yán)镒АN覇査麄兏墒裁?,他們也不回答我,就是讓我上車。我說我不認(rèn)識他們也不上他們的車,他們就發(fā)死力拽我。我就邊掙扎邊喊人救我,可是剛才圍觀的那些人都躲得遠遠的,連個站出來替我說一句話的人也沒有。我當(dāng)時害怕極了,弄不清這幾個人的身份,我甚至以為他們是來追殺我的。
耿老漢那時就站出來阻攔了他們,可那幾個兇狠狠的人,也不管耿老漢是機關(guān)里的人。他們最后還是將我拽進了車?yán)?。他們兩個在后面押著我,一個開車,我昏頭漲腦也弄不清這幾個人要把我怎樣,就橫下心來,看他們能把我怎樣。最后這幾個人把我拉回了紅旗建材公司。我這才知道,那幾個人是廠里的人,他們老總知道我去了市機關(guān)上訪,就安排人將我強行拉了回來。在公司里,我見到了我的公公小叔子,公司的那幾個勸解的領(lǐng)導(dǎo)就動員我公公和小叔子勸我息事寧人。公公和小叔子咋勸我呀,小民也是他們最親的人,他們也知道小民的死因,他們也恨不得槍崩了王二胖??晒托∈遄雍孟癖任依碇嵌嗔?,他們也許是知道小民人死不能復(fù)生,知道我家勢單力薄斗不過人家財大氣粗的老總家,所以就面對了現(xiàn)實??晌也荒苎剑∶竦脑┧酪呀?jīng)要了我半條命了,我還顧忌什么呀!
我誰也不聽,我就是要為我家小民伸冤到底。
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的上訪卻為耿老漢帶來那么多麻煩。,他是我在孤立無援時,唯一幫助過我的人,也是我進入機關(guān)大院上訪要攻克的第一個人。我信任他,也尊敬他,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有那雙鞋子的麻煩了。四耿老漢的確不知道那雙鞋子會給他帶來麻煩。
就在耿老漢將那雙鞋子物歸原主變著法子還給翠兒沒幾天,老白頭卻將鞋子送了回來。老白頭那天的臉色很不好看,自從工廠倒閉他倆久別重逢后,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老白頭的神情會如此凝重。
老白頭手里拎著那雙鞋子,一進他所住的門房,就將那雙鞋子重重地扔在耿老漢的床上說:老耿啊,你弄錯了吧,這鞋子哪是我家翠兒的呀!耿老漢被老白頭不同尋常的舉動弄懵了,他不知道老白頭為什么會表現(xiàn)的如此粗魯不堪。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這鞋子不是翠兒的嗎?咋不是翠兒的呢?它不是……耿老漢趕忙住了嘴,他覺得自己差點將主任說出來。
老白頭一臉怒色,說:翠兒說這鞋子不是她的,你看看那鞋里裝的是甚東西,咋就想到是我家翠兒的呢?
能有甚東西呢?耿老漢徹底被老白頭沒頭沒腦的話弄懵了。他急忙拿起被老白頭扔到床上的鞋子,鞋子仍舊紅得暈眼,細長的高跟和尖尖的鞋頭給人一種不一般的別致。耿老漢記得他送這雙鞋子的時候,還有一個他臨時配的紙盒,現(xiàn)在盒子沒了,那雙鞋子還是那雙鞋子,能有什么東西呢?
耿老漢一臉尷尬地端詳著那雙鞋子,正在疑惑,老白頭又說:你看鞋子里邊放著什么?耿老漢這才將鞋臉扳開,他看到鞋子里是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再仔細看,那花花綠綠的東西不是一沓鈔票嗎?耿老漢伸手將那些鈔票從鞋子里取出來,這回他看清楚了,這哪是什么鈔票呀,是一沓還未打開的冥幣,只不過這冥幣印的跟鈔票一模一樣,就是上面的題字和一側(cè)的頭像不一樣。
耿老漢差點笑出聲來,這鞋子里咋會出現(xiàn)冥幣呢?
老白頭看著耿老漢怪模怪樣的表情,鼻孔里發(fā)出了一聲很生氣的哼聲。那樣子似乎是說:看到了吧!鞋子里冒出了這么晦氣的東西,你咋說這鞋子就是我家翠兒的呢?!老白頭哼完了就要轉(zhuǎn)身離開門房。
耿老漢怪模怪樣的表情最后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看見老白頭怒氣沖沖就要離開,知道這是老白頭誤會自己了。忙一把拉住老工友的手說:老白,我咋會知道鞋子里會有這些東西呢?興許是哪個愛開玩笑的女子放進去的。
老白頭仍舊余怒未消,說:翠兒說了,這鞋子壓根兒就不是她的,她怎么會有這么一雙鞋子呢?你聽誰說這鞋子是她的?老白頭定定地看著耿老漢,那雙眼睛已經(jīng)沒有了老工友的半點情感,說完也不等耿老漢回答什么,嘩地一下子推開門出去了。
耿老漢怪模怪樣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就像寒江上的一只水鳥縮著脖子呆在那里,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回過神來。
叫他的是辦公室的通訊員,通訊員告他,主任讓他去辦公室一趟。
耿老漢的神經(jīng)瞬間緊繃起來。剛才老白頭莫名其妙地摔鞋,鞋子里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沓冥幣,還有老白頭莫名其妙的責(zé)問,還沒有讓他回過味來,怎么這事難道翠兒已經(jīng)告訴了主任,主任也要拿他“過堂”不成!?
真是人要背時,喝口涼水也塞牙。耿老漢努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好讓自己平靜下來。按理說,以他和老白頭多年的老工友關(guān)系,即使是自己把鞋子送錯了,老白頭斷不會沉下臉來和自己說這件事,更不用說還紅頭漲臉地和他撕破臉皮了。可老白頭卻一反常態(tài),完全用一種陌生的口氣責(zé)問自己,好像自己是成心將一雙裝了冥幣的鞋子送給翠兒的,看他一臉怒色的表情,指不定老白頭是聽到了什么話。難道是翠兒和主任的事情老白頭也知道了?可那天他去送鞋時,老白頭夫婦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跡象呀,要是他們知道女兒和主任這個半大老頭子鬼混,他倆一定會在他面前不好意思起來,他們也不會一再可囑讓他照看翠兒了。他們這些老工友們,盡管一生清貧,可他們把自己的名譽看的比命還重要,更不用說對子女的要求了。如果知道了這鞋子是主任買給翠兒的,老白頭一定臊得連他的面也不想照,他怎么會那么怒氣沖沖將鞋子二話不說摔在他的床上呢?可老白頭異樣的舉動,好像他真的受到了什么刺激,要不他不會和自己撕破臉的。是不是翠兒看到鞋子說了什么話,而那些不知從哪里突然飛出的冥幣更加重了老白頭對他的猜忌,所以老白頭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就怒氣沖沖地來,又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呢?要是這樣,翠兒就極有可能將鞋子的事情告訴了主任,主任也就急匆匆地打發(fā)通訊員來叫他……
耿老漢激出一身冷汗來,他急忙將那雙鞋子放到床底下,也顧不得摸把臉,就帶上門出去了。
院子里的陽光明晃晃的,花圃里快要凋零的花朵在太陽底下仍舊顯得五彩繽紛,耿老漢覺得陽光晃得他有點頭暈眼花,腳底仿佛也踩上了棉花,軟綿綿的,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想蹲下去的幻覺??伤哪芏紫氯パ?,主任怒目圓睜的臉孔像頭頂上仿佛要掉下來的太陽,一直晃得他心神不寧,讓他大腦飛快地搜索著應(yīng)對的辦法。
能有什么辦法呢?!怕什么,就遇到了什么,早知道送一雙鞋子會引出這么多麻煩,當(dāng)初他還不如一咬牙將那雙鞋子扔到垃圾堆了呢,就是主任知道了鞋子是瘋女人拿走的,知道是他故意將鞋子扔掉的,也比現(xiàn)在翠兒在他面前告自己一狀強呀!翠兒現(xiàn)在在主任面前是什么地位?!她現(xiàn)在說甚就是甚,她能一口咬死你,將你從此趕出機關(guān)大院,也能將事情說成另外一種樣子,讓主任對你感恩戴德寵愛有加。可問題擺得再明白不過了,連老白頭都和自己翻了老臉,翠兒咋會放過自己呢?
耿老漢沉沉地一路走來,就幾步的路,他覺得自己比紅軍當(dāng)年走二萬五千里長征都困難。 主任的辦公室門口仍舊排了很多辦事的人,其中就有拿著一疊文件的翠兒。耿老漢本能地站在離人群較遠的地方,等待著眾人辦完事后他再進去。以前遇到這事,翠兒都要熱情地迎上來喊他一聲耿伯伯,然后總是讓他先進去辦事。那一聲耿伯伯讓他有一種親情的感覺,恍惚問讓他覺得他和老白頭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山裉?,翠兒卻一直耷拉著頭,既沒有朝他這個方向上看,也不和周圍的人說話。他遠遠地瞅了翠兒一眼,翠兒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不正常的東西。耿老漢覺得白己的心里隱隱地痛,他倒并不是在乎翠兒那一聲甜甜的叫聲,也不是奢望別人能禮貌地對待自己,他突然地感到有一種悲哀的東西向他襲來。是自己悲哀嗎?就為一雙破鞋子,他絞盡腦汁想把事情辦圓滿了,可最后卻事與愿違。是翠兒悲哀嗎?一個在他眼里鮮鮮活活的姑娘,怎么會和一個半大老頭子的主任糾纏在一起,突然之間會變成這副模樣。還有那個老白頭,他倆從年輕小后生交往到現(xiàn)在,從來都是心無芥蒂,可幾天的時間,卻讓他對自己產(chǎn)生了很深的誤解。唉,耿老漢覺得自己渾濁的老眼癢癢的有點難受。
老耿,主任叫你呢,你還不快來!通訊員卻在門口叫他。
其他等候的人目光齊刷刷地向他投來,翠兒也不再耷拉腦袋了,也抬頭看他。那一瞬間,他仿佛是犯了錯誤的孩子,嗚嗚地答應(yīng)著,也不敢看眾人臉上的表情,便推門走進了主任的辦公室。
主任正埋頭批改著什么,見他進來,很隨意的示意他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耿老漢陪著笑臉,半弓著腰,也沒敢將屁股完全坐在沙發(fā)上,只是半蹲著將屁股輕輕地挨著了沙發(fā)的一個角上。
好一會兒主任才將批改的東西放下。耿老漢又趕忙讓自己臉上的笑容多了一點,等待著主任發(fā)話。
主任說,老耿啊,你和我說的那事,辦公室準(zhǔn)備過幾天就弄,具體的操作步驟我讓副主任負(fù)責(zé),你一會兒找找他,好哇!主任邊看手里的文件,邊少頭無尾和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