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楊
綠皮的、紅皮的、白皮的,普快的、特快的、高鐵的,無座的、硬座的、臥鋪的,林林總總的火車坐下來,才慢慢地體會到,慢車恰似一場江湖。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頭一回坐慢火車還是去大學(xué)報到的時候。夜至深處,襠下尿意滂沱,隨著車廂底部鐵輪撞擊鐵軌的“哐眶”聲陣陣抖響。看著擠滿人的車廂,在心底打打氣,發(fā)誓要擠出一條尿路來。想罷便在車廂過道一個個空隙里見縫插針地下腳,雙臂攀援著座椅好似騰云駕霧,一路七葷八素地擠到了衛(wèi)生間,涔涔地冒汗。抬頭一看,如廁要排隊,人生頭一回,尿意頓減大半,不禁疑似面頰上的汗酸溜溜中帶點騷氣。輪到我時,廁所門一開,一股始料未及的霸道味兒酣暢淋漓地?fù)涿娑鴣?,便池?nèi)外屎橫遍野分明還嘶嘶地冒點熱氣,滂沱尿意傾瀉而出的當(dāng)兒,一肚子半消化的食物幾欲跟著呼之欲出。
既然投身江湖,得按江湖的規(guī)矩辦。慢車坐得多起來,時而在睡夢里一次次嚇醒過來。夜至深處,車廂里睡姿百態(tài),有次右手邊的一哥們兒酣夢漸入佳境,沉沉的腦袋便一廂情愿地?fù)湎蛭业挠壹?。我往旁邊挪一點,那顆腦袋就跟著挪過來一點。我五指頂住那顆腦袋,用力一推,腦袋從我右肩拔地而起,在垂直位置遲疑片刻,便一股腦兒撲向另一邊的左肩??蓜偹闪艘豢跉?,對面一哥們兒蹬掉鞋子,直直地就往對面人的腰窩子里揣,在這肉肉的腳爐上舒服地伸展腰骨,并不忘在酣夢里抿出一窩淺笑。最后,我只好跟著他們不分你我地亂來。
人在江湖走,身外事莫管。有次一哥們兒在我旁邊站了大半夜,眼屎擠了一路,跌跌撞撞地仿佛要倒,我見猶憐,覺得自己坐得差不多了,通身筋骨酸麻,便站起來邀請哥們兒坐會兒。哥們兒自是感激涕零,一頭栽倒在我的座位上睡死過去??晌艺玖艘徽居忠徽荆畈凰崧榱?,雙腳卻酸得要死,我也覺得這哥們兒該是睡夠了,該換回我了。我拿手指點點他,他沒反應(yīng)。我拿胳膊捅捅他,他挪挪又睡。我拿腳踢他兩腳,他又裝睡不理,死心塌地地要跟我的座椅恩愛到底。我頓時火冒三丈,又不好發(fā)作,由此替他站了后半夜。這哥們兒次日夢醒,一臉油花,笑呵呵地下車遠(yuǎn)去,估計我這一張臉連鼻梁上的眼鏡都沒記住。
在慢車這個江湖里,漸漸地有點收獲,我學(xué)會了跟著推貨車的鐵道員工后面闖過一節(jié)又一節(jié)車廂,直抵最舒服的角落。這個我以前從不會多看一眼的江湖角色,反而成了我最重視的信號。在這個人滿為患的車廂過道里,這個小角色卻可以推著一輛貨車,喊著“讓一讓”、“撅撅屁股”、“啤酒飲料小吃唉”,并打著永遠(yuǎn)是“最后一次供應(yīng)”的幌子為我披荊斬棘,擠出任何一條我愿意走的路。
(吳有才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
責(zé)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