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春香
(贛南師范學院 客家研究中心,江西·贛州 341000)
傳統(tǒng)的民族史研究認為,“畬”作為一個民族形成于唐宋時期,因此,對畬民的溯源研究成為傳統(tǒng)民族史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而隨著近幾十年來族群概念的引入,在理論上給我們提供了重新反思傳統(tǒng)民族史研究方法的可能,對族群認同與族群意識的考察使我們對民族史研究有了一種新的視角與認識,正是借著這種新的視野,畬族研究才能在前人皓首窮經(jīng)的研究之后,尚有一點探討的可能。
本文正是借助現(xiàn)代族群概念對畬族研究作一些反思性的探討。在宋代到明代,漢人皆將畬民置于傳統(tǒng)華夷觀念下進行表述,因此說,明代以前的畬民是作為漢人意識產(chǎn)物下的一種異己形象。因材料缺乏,關(guān)于畬民自身對本族歷史的敘述卻難為人們傾聽,從目前所存資料看,清朝畬民對盤瓠傳說的改造及其對本族特性的宣揚成為畬民表達身份認同的重要方式與外在表現(xiàn)。正如王明珂對中國西南羌人的研究所表明的,非漢人群在由族群到民族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會對本族歷史進行重構(gòu),其強調(diào)的重點一個是古老華夏,即比華夏更古老,另一個則是本民族特色,即強調(diào)本族是有特色的少數(shù)民族。
在中國東南歷史上,盤瓠信仰被認為是認定畬民的一個顯著標志。盡管當今,在畬民群體中有部分畬民極力主張去盤瓠,這是由于“盤瓠即犬”的族群污蔑對畬族人民造成心理陰影的緣故,但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盤瓠一直被認為是南方苗、瑤、畬族群的祖先圖騰,作為一種信仰,其在中國歷史上反復被記錄與表述,也正因此,也不斷被辯駁與澄清。綜觀這些記載,尤其是明朝以前的記載,皆為漢人知識分子的一種傳疑與好奇,目前可見畬民本族群對盤瓠的文字描述,則只保存有清代以后的材料。盡管材料方面存在缺陷,使對畬民本族的書寫經(jīng)歷的探討存在一定困難,但從現(xiàn)存在材料中我們亦可見畬民對盤瓠形象的描述中,存在一些微妙的差異,正是這種對盤瓠形象的改造,也幫助我們能大略地看出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畬民族群意識的一些變化,對其人群心態(tài)史的探討也構(gòu)成對該族群歷史發(fā)展探討一個必要的方面。
關(guān)于盤瓠形象的描寫,中國歷史上早已有之。以范曄《后漢書》為經(jīng)典的盤瓠傳說,對盤瓠故事及盤瓠形象定下了一個基調(diào)與輪廓,使得后世對盤瓠的認識極大地受其影響。在《后漢書》中這樣記載: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賜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盤瓠。下令之后,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帝大喜,而計盤瓠不可妻之以女,又無封爵之道,議欲有報而未知所宜。女聞之,以為帝皇下令,不可違信,因請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盤瓠。盤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處險絕,人跡不至。
人們對傳說“時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盤瓠”記憶深刻,并不斷流傳,也正因為來源于正史的權(quán)威性,這種傳說時時被人重提,甚至成為族群攻擊的工具。在畬民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早有的文字記載為其提供了傳說的母本,卻也制約了其改造的可能。也正是這種文字上的基調(diào)與定型,使得后世畬民在其族群崇拜的傳說改造中不能走得太遠,無論如何改造,總還依稀尋得見《后漢書》中的影子。
現(xiàn)存畬民自身的文獻中,可見的只早到清代,但也正是在清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畬民對盤瓠傳說的改造與加工。如于清代道光二十一年(1841)重修的潮安縣鳳南鎮(zhèn)山犁村雷氏《護王出身為記》是這樣描述盤護生平的:
護王原東海蒼龍出世,生于大耳婆左耳。請醫(yī),醫(yī)(取)出耳卵,放于殿角,百鳥俱朝,取與醫(yī)生剖之,出一狗子。養(yǎng)八個月,身長八尺,高四尺,有五色斑文(紋)毛?!恋鄢霭?,有能收房突王者,愿將三公主任選為妻。榜掛三日,無人收得。龍狗見之,遂取其榜?!崔o帝,過海至濱夷之國,見房王。……帝封狗重職,狗不愿,只要公主為妻。帝思,一言已出,駟馬難追,問狗能變身否?狗曰,能。遂與七日與之變。不料至五日,大王聞聽,狗頭不能變,選日成親?!?/p>
歲次道光辛丑二十一年(1841年)秋月□□日重修。
畫祖像吉旦遺后。[4]
在此篇記文中,對盤瓠的名稱等用詞上毫不避諱,這個在畬民歷史上被認為極具污辱性的詞在這份畬民自家所藏的文本中卻反復被使用,使其與其他畬族文本與口傳形成巨大的差異。而且與此相配套的是,在其同時的祖圖中,我們可見到在對祖圖進行解釋的文字中,反復出現(xiàn)與此類似的詞匯,這樣一些明顯為畬民們避之不及的詞匯大量出現(xiàn)在他們的文獻中,應與此記與此圖所流傳年代稍早有關(guān),盡管文中所言重修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但從重修二字可知,在其之前已存在。此外,豐順縣潭山鎮(zhèn)鳳坪村藍氏《汝南堂長房族譜》[5]及廣東增城市正果鎮(zhèn)上水村畬族《盤藍雷氏族譜》等畬民文獻中,[6]亦可見類似用語。
但從潮安縣鳳凰鎮(zhèn)石古坪村藍氏《圖騰畫卷》敘文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轉(zhuǎn)變,其對盤瓠的描述雖有諸多類似,但從其對畬民的稱謂、遣詞造句及敘述細節(jié)各方面講,其實已有巨大的差別。其文如下:
□駙王原系東海□龍出世,生于大耳婆左耳。請醫(yī),醫(yī)(?。┏銎渎?,即放殿角,百鳥具朝,取與醫(yī)生割之,出一犬子。……號召(曰)盤瓠。幸有□辛帝皇治天下,時有夷濱房突王作亂,殺死良民蕪數(shù)(無)數(shù),官兵無能收服。帝出榜文,有能收服房突王者,愿將三公主任巽(選)為妻?!圩运迹谎耘c(既)出,駟馬難追,問犬能變身否?犬曰,能變。遂許七日變之。變,不料至五日,犬(后)門厭頭,被他喜笑,不能全變,選日成親?!乙傩?,并免用納糧供國。[7]
上文與潮安縣鳳南鎮(zhèn)山犁村雷氏《護王出身為記》有諸多相似之處,但細看之下,在選詞用語上卻有著極大的差別。相對這種以更換字詞以求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族群污蔑的努力而言,對盤瓠來歷及形狀保持沉默,不發(fā)一言,則是另一種畬民消解污化的辦法。在1954年,江西省博物館的同志發(fā)現(xiàn)了江西貴溪縣樟坪鄉(xiāng)姜山村畬民藍春祥所珍藏的《重建盤瓠祠鐵書》,該書未載編纂年代,僅據(jù)編排和裝幀的情況看,初步斷定似為清代編印。該書主要內(nèi)容包含序言,木刻圖像七幅,盤瓠王像,正文《敕賜開山公據(jù)》 (又稱《撫徭券牒》)和《高皇歌》等。在其盤王《敕賜開山公據(jù)》 中,不曾對盤瓠所自來及形象作任何交待,詳見其文:
大唐皇帝治國為霸。燕王結(jié)集英勇,吳將軍流黨作亂,侵害國界。旨敕招烈士,收伏者分國共治,及賜第三宮女為妻。眾臣不敢奉令,惟有盤瓠游來殿前,……七日不食。帝問何意不食?群臣奏明,奉敕出朝。盤瓠口稱:“我去必然收伏番王。”群臣口呼“萬歲”。有云:“汝能助國安邦,便將朕第三宮女賜為妻?!薄崔o而去。飛過海洋,七日七夜,隨波逐浪,直至燕王殿前,會集百僚歡樂飲宴,迄王沉醉,被盤瓠口咬斷燕王頭,復奔回本國,呈上皇帝,龍顏大悅。
帝自思曰:“今日萬民安樂,盤瓠之功也不小?!痹冈O(shè)飾妝成一女,稱為宮女,與盤瓠為妻,盤瓠不愿,直上宮殿前識認,將口咬定第三宮女裙腳,就為婚姻?!璠8]
在此,沉默代表了無言的反抗與抵制,自始至終,全文無一字透露盤瓠的來歷,也不曾對盤瓠樣貌作任何評價與交待。
作為對盤瓠改造的后續(xù),江西安遠縣畬民更將盤瓠傳說中的盤瓠與龍期分離,將龍期說成是龍王贈送給盤瓠的禮物,與盤瓠相依為命,其盤瓠始祖的傳說這樣記載:
相傳早在公元前23世紀中葉,中原古國,帝嚳(高辛氏)即位,四海升平,國泰民安。有一天碧空如洗,海不揚波,突然旋風卷起,云聚驚雷,見一條赤龍,金光出道,化作一縷青煙失于云霧之中,此時京城外偏僻山莊,有一戶善良人家,女主人身懷六甲,年余未娩,即產(chǎn)下一球胎。男主人得知,疑之何怪,手持利劍,忙上前用刀一劈,只聽“哎唷”一聲,一陣亮光射得人睜眼不開,蹦出一個孩童,口呼“父親饒命”。主人一看,驚喜交集,忙上前抱起撫養(yǎng)。龍王差遣青衣秀士押著聚寶盆、瓠瓜果、龍麒三件禮品登門作賀。主人將盤放左,瓠擺右,指物為兒取名盤瓠,龍麒與盤瓠相伴。數(shù)年后,盤瓠習就文武雙全,以成大器。二八之期,父母相繼而亡,盤瓠與龍麒相依為命,在山中過著狩獵的生活。[9]
同樣的,在對盤瓠的出生來歷及名稱上,也是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傳說將盤瓠得名、龍期由來皆作了新的解釋,使其與傳統(tǒng)的盤瓠故事迥然有別,與前期之描述已大不相同,在這個過程中,不能不說漢文化起著關(guān)鍵作用。楊正軍通過對盤瓠形象的改變的研究指出,盤瓠形象從漢晉時期純動物的犬形,到明清,盤瓠形象出現(xiàn)重大轉(zhuǎn)變,成了龍或龍與麒麟的組合,并命名為龍期,這一盤瓠形象的轉(zhuǎn)變過程正與畬漢兩族由接觸到了解再到融合的歷史過程同步。[10]漢化說在民族史領(lǐng)域成為解釋少數(shù)民族文化變遷的不二法門,作為畬族同胞的藍萬清也十分贊同,但同時,他也注意到這種所謂的漢化絕非簡單的被動接受,而是少數(shù)民族同胞有著多重考慮的抉擇。[11]石奕龍先生對此也有深入研究,他通過考察閩東、浙南地區(qū)不同的盤瓠傳說指出,盤瓠傳說是明清以后的“傳統(tǒng)的再發(fā)明或文化的再生產(chǎn)”,是在遷徙中為其占有他人私有山地或田地并可能引起糾紛時建構(gòu)的一種“法律”。[12]通過對畬民文本中的盤瓠形象變化的考察,筆者認為,在畬民發(fā)展歷史上,漢化固然是一定的,但問題亦可一體兩面的分析,與其將畬民對盤瓠形象所作的改造簡單地歸因于漢化,不如說是畬民更注重強調(diào)自身的傳統(tǒng),是利用與傳說時代的正朔保持某種關(guān)系,使其族人更好地存活于世,同時也是追求正統(tǒng)的另一種形式。同時另一個需要說明的問題是,盡管部分畬民在積極地改造盤瓠形象,以求更好地生存,而另一些畬民則是通過隱慝身份,建構(gòu)漢人譜系,而尋求漢人身份。如從上杭廬豐藍氏所修之譜中收錄的舊序中我們可知,他們早在明成化與正德時就已修撰族譜,作了譜序,但卻只講開基祖為念七郎公,上世不可考,而到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則開始建構(gòu)其寧化石壁傳說。[13]
盡管在當今畬民研究中,盤瓠問題如此敏感,但作為有著歷史連續(xù)性的記載,畬民的歷史與盤瓠傳說卻不是我們能輕易規(guī)避的。當然,對這些記載作價值判斷固然是現(xiàn)代學者應有的良知與覺悟,但對這種記載思路的梳理,對記載者與傳抄者作深層的心理意識與歷史環(huán)境的探討,對何以會出現(xiàn)諸如此類的描述的深究,則顯得尤為重要。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畬民與漢人交往更為頻繁,正是在與漢人的交往過程中,畬民族群意識不斷明顯,對盤瓠形象的改造明顯地就是一種族群意識的反映,將盤瓠名稱與盤瓠形象不斷改造,并再三確認盤瓠與古代圣人正朔的密切聯(lián)系,奠定畬民在傳說來源上的合法性與權(quán)威性,而與此同時,他們還對本族群的優(yōu)免特權(quán)給予了大肆的宣染與傳揚,“免徭”成為其宣傳祖上有功,后人受惠而反復強調(diào)的話題。對本族群特色的肯定與闡揚無疑大大地增強了畬作為一個族群的族群認同與族群意識。
在中國,廣泛存在著各類的族群傳說與移民傳說,就歷史上畬民的聚居區(qū)閩粵贛三省而言,亦有客家人的寧化石壁傳說,廣府人的南雄珠璣巷傳說,福佬人的中原移民傳說,潮州人的福建莆田傳說,等等,諸如此類的各種移民傳說屢見不鮮,在這眾多的傳說中,畬民的盤瓠傳說與他們最大的不同便是,它與瑤族一樣,在傳說中反復強調(diào)本族群免差徭的特權(quán)。不納糧供國,青山任其耕作,是盤瓠傳說中極為重要的立論。在王朝時期,承擔賦稅成為判斷是否為王朝合法居民的標志,納稅在政治上的意味比經(jīng)濟上的意味顯得還要強烈一些,常常會成為王朝對“民”與“盜”區(qū)分的指標。但正是在這樣一種政治環(huán)境中,畬民卻依然堅持其免徭的特權(quán),反復強調(diào)王朝國家對其族群的優(yōu)惠與待遇,甚至在其與漢人一樣需要承擔賦稅,“承賦如平民”已久的時代,他們對此依然念念不忘,政治的、經(jīng)濟的、族群文化的因素交融在一起,這背后的意味是頗值得深思的。
如豐順縣潭山鎮(zhèn)鳳坪村藍氏《汝南堂長房族譜》記載:
盤匏一十八載,與公主合生三男一女,盡是美貌端莊,長大,生死同葬在會稽山七賢洞幽偏僻之處。永免難役,系撫安樂,代代子孫不納糧稅,不與庶民交婚,無占庶民田地,望青山刀耕火種,自供口腹,及賜木弩游獵為生,仍有異記,各籍盤匏。
……
敕賜御書錄券與子孫都記。三姓俱是盤、藍、雷,宗祖搖人,居會稽山七賢洞,免差役,不納稅糧,永樂人,茲將垂記,謹具于后。[14]
在此譜中,除了對盤瓠出身的交待外,最顯著的就是強調(diào)其族人“永免難役”,并至少三次提及“不納稅糧”,而且同時,還明確地將其范圍圈定在盤、藍、雷三姓人中,自稱為“搖人”,認定這些才是他們眼中的同胞。同樣,在增城市正果鎮(zhèn)上水村畬族《盤藍雷氏族譜》中,這種表達更為明顯,甚至在用詞上顯得極為強硬,在對本族優(yōu)免特權(quán)問題上,有著強烈的認識,甚至以法律的形式表達了對本族特權(quán)的保護與維持,若有人違犯,則要負極重的后果,其詳細記載如下:
朝廷出給據(jù),分與日后子孫,任從去往居住,不得軍民侵占。
……
平皇問:搖(瑤)人居住何處?青山為活,面過鄉(xiāng)村,求乞官司,不得妄行取問徭(瑤)人稅租,具狀赴官。若亂追戶徭人租,準一條罪?!?/p>
盆大護稅租并行放兌。世代子孫定六姓為婚,不得百姓交婚,有人差使,準一千條罪。自令,任在山居住,刀耕火種為生,有富貴不得爭奪,欺凌妄行,籍據(jù)家財,準此斬罪。……
朝廷出給公據(jù)付與后來子孫,任從去往,不得住及軍民協(xié)赫受財,仰朝廷敕命,乞科賞錢三百貫,準一千罪施行。[15]
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的引用畬民族譜,在于上引族譜與其他各譜有些微妙的區(qū)別,它在對盤瓠出身及功過方面描述著墨并不太多,而整個敘述中,都在反復地強調(diào)其優(yōu)免特權(quán),若有人違犯,則是“若是有人來收稅,柴頭木棍過頭纏,打死不使常(償)名(命)錢”,盡管畬民的各類《開山公據(jù)》中皆在敘述類似的事件與特權(quán),但這種自信與強硬在別的譜中卻所見不多。他們將對他們特權(quán)的違背看作是對王朝的冒犯,要“準一條罪”、“準一千條罪”、甚至“準此斬罪”。
除族譜中所錄《開山公據(jù)》外,畬民的《高皇歌》所唱內(nèi)容與其也極為相似,只是在基調(diào)上,《高皇歌》卻與其相去甚遠,在《高皇歌》中,他們的族群意識展露無遺,而他們的苦難記憶也隨之流露出來,他們這樣表達:
龍期自愿去作田,去□皇帝分半山,自種山田無納稅,不納租稅已多年。文武朝官都來送,送落鳳凰大山宮,皇帝圣旨吩咐過,山場田地由你種?;实凼ブ挤愿肋^,藍雷三姓好結(jié)親,千萬人女由你揀,莫來嫁給百姓人。高辛皇帝話原真,吩咐藍雷三姓人,女大莫去嫁阜老,阜老翻臉便無情?!駚聿槐犬敵鹾?,受盡鄉(xiāng)村華老欺,一從原先古人禮,多讓華老由其欺?!瓘V東路上已多年,藍雷三姓去作田,山高作田無米食,趕落別處去作田。趕落別處去作田,別處作田又作山,作田作土無糧納,作田亦是靠天年。[16]
當這種免稅特權(quán)已成空話的年代,畬民子孫更是以歌謠的形式訴說他們對昔日的向往,痛斥“官家百姓”對他們的不公平待遇,畬民心中所感受到的這種族群的苦難更是激發(fā)了他們對本族同胞互助互濟的期待,希望通過其特有的語言,獨有的姓氏,區(qū)分自己的族人,“藍雷講話各人知,藍雷三姓莫相欺”,苦難的記憶總是容易激發(fā)起人們的同情與共識,通過這種族群的苦難意識闡發(fā),達成族群的認同與團結(jié)。郭志超、董建輝對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畬族的賦役狀況進行了考證辨識,認為畬族地區(qū)的封建賦役制始于南宋末,局部擴張于元明,普遍實行于清代。早在明代,粵東大部份畬族地區(qū)已推行賦役制度,而到清代,閩西、閩南(九龍江以西)及贛南畬族地區(qū)賦役制度亦得到普遍推行。[17]但盡管如此,多少年后,畬民卻依然對其傳說時代的免差徭抱著熱切的希望與期待,對現(xiàn)實的納交公糧形成強烈的心理抵觸,甚至將其看作是一種漢人對其族群成員的欺壓,或者將其在與漢人接觸中出現(xiàn)的族群矛盾皆歸因于優(yōu)免特權(quán)的消失上。
因此,從畬民的言語中,我們可知,“不納糧稅”最基本的意思當然是對畬民在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免特權(quán)的肯定,但在這種特權(quán)表達與向往的背后,更隱含著畬民作為一個族群對本族歷史的集體記憶,他們希望通過這種訴說的方式表達其在政治身份上的特殊性,同時也以此來區(qū)隔他們與一般漢人在身份與族群上的區(qū)別。
而除對免徭特權(quán)的強調(diào),對畬民姓氏的確定及對本族語言的認識外,畬民還有與其祖先圖騰相配套的一整套儀式與宗教活動,即“招兵”儀式。招兵儀式主要存在于廣東,相傳“招兵”與始祖盤瓠有關(guān)。一說,駙馬王獵取番王頭時,被番兵追趕,到了海邊,得到六丁六甲神兵相助,凱旋而歸,為感謝神兵神將而舉行招兵儀式,以獻祭叩謝。一說,為展現(xiàn)駙馬王茅山學法后的神威。[18]為紀念他們祖公駙馬茅山學法后統(tǒng)領(lǐng)各路兵馬,扶正壓邪,祝賀平安,子孫昌盛,每五年一次,石古坪每兩年一次。每次規(guī)定農(nóng)歷年終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前擇吉日舉行,連續(xù)兩天兩夜,或三天三夜,由族內(nèi)年長者為首,各戶自愿湊錢,請法師主持。石古坪則由上次定了法名的長者主持,代代相傳。招兵時,在公廳舉行,搭一高木臺,設(shè)神壇,以斗米作香爐,上飾有各路兵馬的令旗。法師做法,口中念念有詞,吹牛角,全村男女老少參加助興,甚為熱鬧。然后用兩個蚶錢拋在案桌上,如是勝杯(一陰一陽),表示兵馬已到,臺下經(jīng)挑選過的幾個男子,各去領(lǐng)一令旗到公廳下面拜祖。儀式結(jié)束后叫“推龍”,每家每戶各備一雞一鴨和金銀首飾到村口去拜,送別法師,法師收雞鴨作報酬,金銀首飾保留不動。[19]正如姜永興指出的,如今存在于九連山畬族地區(qū)的招兵儀式,已由早期紀念型向祈禱型發(fā)展,儀式除承續(xù)傳統(tǒng)意識外,重點已轉(zhuǎn)移到旨在祈求闔族平安與子孫昌盛。[20]
儀式對族群認同與歷史記憶的延續(xù)上所具有的作用是非同小可的,保羅·康納頓(Paul Connerton)的研究表明,儀式不是日記,也不是備忘錄,它的支配性話語并不僅僅是講故事和加以回味,它是對崇拜對象的扮演。[21]以保羅·康納頓(Paul Connerton)的分類,在社會記憶中,招兵儀式屬于典型的紀念儀式。在招兵儀式中扮演傳說中盤瓠統(tǒng)領(lǐng)各路軍馬的神威,將有關(guān)過去的意象與有關(guān)過去的記憶知識,通過招兵儀式的形式來傳達與維持,聯(lián)系盤瓠傳說所具有的顯著的族群特性,招兵儀式則又是對族群歷史與認同的一種表達與闡揚。
此外,從一份清代光緒年間(1886年)美以美會傳教式對福州畬民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個族群強烈的族群意識,武林吉在他的觀察報告中這樣描寫道:
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當我們問一個他們(畬民)謹慎的問題時,他們就會對我們報以懷疑的眼神,他們中的兩個人曾幫我們往回載了8英里路,并且很機靈地回答了我無休止的詢問。在接近主題的時候我謹慎的問到:“所以你決定當皇帝的后代子民,是嗎?”一段氣氛不好的沉默之后,他說:“我們一般老百姓怎么知道這個,文化人知道關(guān)于它的所有事情?!比缓笏麄兓ハ嗟驼Z道:“是不是有人已經(jīng)告訴他們這個情況,他們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十分讓人驚訝的是,當他們說當?shù)貪h族人的時候,總是頻繁地拐彎抹角地用“人們”這個詞,這也說明了他們非常有意識在認識到他們是一個獨立的且優(yōu)等的群體,甚至于說他們是統(tǒng)治階級,但是不喜歡被稱為“畬婆”,而通常他們喜歡稱自己為“山民”。[22]
盡管上引文獻主要描述的是福州地區(qū)的畬民,但這種對族群認同與區(qū)分的意識卻與閩粵贛交界區(qū)的畬民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畬民通過強調(diào)其族群特色,使其與周邊漢人保持著一定的界線與距離,也正是這種心理上的有意隔防,使閩粵贛毗鄰區(qū)的畬民盡管身處漢人重圍,卻依然以某種明顯或者潛在的方式表達其特有的族群意識。但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在不斷與漢人交往中,這種對族群認識的刻意強調(diào)也只存在于少量的畬民之中,而曾經(jīng)居住于閩粵贛的大量畬民,則早已“忘其所自來”,而與平民無異了。
很長一段時間,傳統(tǒng)民族史研究主要從漢文獻入手,對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問題進行闡述,并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但隨著現(xiàn)代族群概念的引入,在文獻與方法上對傳統(tǒng)民族史反思的基礎(chǔ)上,對單純地使用漢文獻進行非漢民族的研究進行的詬病也越來越多,但無論是漢文獻還是其他族群獨有的文獻,其實都不可避免地滲透了本族群的意識與立場,而正是這個立場,使我們能更清楚地看到復雜、動態(tài)的族群變遷,因而,從這些帶有族群區(qū)分的文獻中研究族群認同與族群意識,無疑是極為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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