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不斷發(fā)展,集資活動不斷升溫。合法的集資行為有利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值得鼓勵,但集資行為亦存在風險,為此我國有關機關出臺了一系列的管理規(guī)定及辦法對風險進行監(jiān)管及規(guī)制。然而,有關機關的規(guī)制未能有效控制合法集資非法化的趨勢,近年來集資犯罪活動越發(fā)頻繁。在集資詐騙犯罪活動中,不法分子通過詐騙手段募集資金、攫取財產的行為嚴重損害了合法投資者的利益,擾亂了國家金融管理秩序,阻礙了社會經濟的有序發(fā)展。因此,必須加大對這一犯罪活動的打擊力度。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集資詐騙罪”這一罪名,是當前對集資犯罪活動進行司法規(guī)制的重要依據。但是,由于我國對集資詐騙罪缺乏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使得該罪名在認定及適用上存在分歧。筆者擬選取在我國社會及司法界引起重大討論及關注的浙江東陽吳英集資詐騙案判決為例,分析集資詐騙罪的有關法律問題。
2009年1月4日,浙江東陽吳英因犯集資詐騙罪被浙江金華市人民檢察院依法提起公訴。2009年10月29日,浙江省金華市中院一審開庭審理此案。一審法院認為,被告人吳英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較強誘惑性的犯罪方式,如支付高額利息為誘餌,以注冊公司、借款以及資金周轉為名義,先后從林衛(wèi)平等11人處非法集資7.7億元(案發(fā)時尚有3.8億元無法歸還),集資詐騙數額特別巨大,此行為不僅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所有權,而且破壞了國家的金融管理秩序,已構成了集資詐騙罪。因此,一審法院依照刑法第192條、199條、第57條第1款以及第64條之規(guī)定,認定被告人吳英的行為符合集資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依法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判處沒收其個人全部財產;判決被告人吳英違法所得予以追繳,返還被害人。吳英不服一審判決,依法提起上訴。2012年1月,浙江省高院維持一審法院的死刑判決,并依法報請最高人民法院復核。最高人民法院綜合吳英案的具體情況,裁定案件發(fā)回浙江高院重新審判。2012年5月21日,浙江高院對該案進行重新審理后,最終作出了死緩判決。至此,這起備受社會關注、歷時5年的刑事案件終于畫上了一個句號。
吳英案從檢察院提起公訴到案件的一審、二審階段,再到后來的上訴審,都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這起看似普通的刑法案件的判決因法院在認定過程中存在的問題,使得法學界、經濟學界有關專家人士紛紛發(fā)文討論。引發(fā)爭議的問題主要可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吳英借款的對象為其特定的朋友圈,包括好友、同事及合作伙伴等,這類人群是否屬于集資詐騙罪中所說的社會公眾;第二,吳英借款時曾向被借款方說明借款用途且事后亦將借款用于所言目的,針對這一情況,可否認為吳英使用了詐騙方法;第三,吳英事后一直不斷還款,其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第四,吳英的行為到底屬于民間借貸還是集資詐騙。上述疑問折射出司法機關在集資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上存在爭議,筆者在下文對上述問題展開討論。
集資詐騙罪,是指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使用詐騙方法非法集資,數額較大的行為。其構成要件包括四個方面:
1.犯罪的客體。
集資詐騙罪所侵犯的客體是雙重客體,包括國家的金融管理秩序和公私財產的所有權。在資金市場活動中,犯罪分子采取詐騙方法非法向社會公眾募集資金,并將募集的資金非法占有。因此,這種犯罪活動一方面嚴重侵犯了公私財產的所有權,另一方面也嚴重地侵犯了國家的金融管理制度。在這兩類客體中,侵犯進行金融秩序正常運行的危害性遠遠超過侵犯公私財產所有權。因此,我國立法者將集資詐騙的行為歸屬為金融類犯罪。
2.犯罪的客觀方面。
“使用詐騙方法非法集資,數額較大”是集資詐騙罪在客觀方面的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
(1)行為人實施了非法集資的行為。本罪的特征行為表現(xiàn)為“非法集資”,即指公司、企業(yè)個人或者其他組織未經有權機關批準,通過不正當的方式、手段向不特定的社會公眾非法募集資金。
(2)行為人所進行的非法集資是通過使用詐騙方法進行的。根據最高法院《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規(guī)定,集資詐騙罪中的詐騙方法主要包括虛構集資用途、使用虛假證明文件和以高回報率為誘餌等三種方式,但在實踐中,行為人使用的詐騙方法是多種多樣的,上述司法解釋僅是列舉了幾種典型手段,而非對“詐騙方法”的內涵做了完全的解釋。因此,在認定行為人是否采用了所謂的“詐騙方法”時應當結合個案中行為的行為方式和具體的情景因素來具體分析。實際上,無論犯罪分子的詐騙形式如何,本質上都是“騙”,其主要目的都是隱瞞事實真相,使社會公眾相信集資詐騙者的謊言,并“自覺自愿”地將財產交給集資詐騙者。
(3)只有詐騙數額較大,才能構成本罪。在個人集資騙詐中,詐騙數額在10萬元以上的認定為數額較大,數額在30萬元以上的認定為數額巨大,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為數額特別巨大。
3.犯罪主體。
集資詐騙罪的犯罪主體為一般主體,包括自然人和單位。
4.犯罪的主觀方面。
集資詐騙罪同時具有詐騙罪和金融犯罪的特征,因此在主觀上排除了過失的可能。大多數學者主張該罪的主觀方面僅為直接故意,因為該罪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而犯罪目的僅存在于直接故意犯罪當中。
在庭審過程中,吳英的律師認為吳英的行為應當屬于民間借貸行為,其不能還款的結果應當屬于民間借貸糾紛的范疇。由此,吳英的行為是民間借貸還是集資行為,便成為了爭議的焦點。如何正確區(qū)分集資詐騙與民間借貸糾紛的界限?兩者的主要區(qū)別表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第一,主觀方面不同。集資詐騙罪中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不予返還的目的,而民間借貸關系中債務主體主觀上并無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意思,其僅是為了填補暫時性資金短缺的空白。因此,即便集資方在進行集資行為時具有夸大集資回報的條件,但在主觀上并無非法占有他人錢款的目的,而后無法及時償還約定的集資款及紅利的亦不能以集資詐騙罪論處。第二,承諾的利息不同。正常的民間借貸關系是受法律保護的。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有關規(guī)定,民間借貸可以適當高于銀行的利率,在最高不得超過銀行同期存款利率四倍的范圍內,民間借貸是受法律保護的。集資詐騙中,行為人因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他人集資款的目的,所以向投資者承諾的利息往往較為離譜,要高于銀行同期存款利率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
在吳英案件中,公眾對法院認定林衛(wèi)平等11個直接受害人為“社會公眾”普遍存在質疑。吳英的行為與集資詐騙罪中向社會公眾非法集資的行為是否相符?所謂社會公眾,指的是社會不特定對象,即集資人將設定好的集資條件向社會公開,凡是符合集資條件的不特定人均可以參加集資。由于集資人事先設定好的集資回報往往要高于銀行同期存款利率的幾倍甚至于幾十倍以上,所以容易獲得投資人的青睞。根據法院審理查明的事實表明,吳英集資詐騙案的對象總共包括林衛(wèi)平、楊衛(wèi)陵、楊衛(wèi)江等11人,且均為吳英所認識。吳英通過熟人介紹及主動認識的方式接觸上述人員,并從中獲得高額的資金。其中,吳英從林衛(wèi)平處獲得的資金就高達4.7億元,占法院認定集資總額7.7億元的61%。根據部分證人證言顯示,這些人之所以借錢給吳英,一方面是因為高額利率的誘惑,另一方面也是想借用本色集團的平臺,同吳英以及吳英所代表的本色集團有更密切的業(yè)務聯(lián)系,從而帶動自己所屬公司業(yè)務的進一步發(fā)展。因此,這些人與本色集團簽訂融資合同并沒有根據吳英所設定的條件來達成,而是通過雙方一一談判的方式。從以上兩方面看,筆者以為,林衛(wèi)平等11人只能是特定的少數人,這種融資模式是一種熟人間的融資模式,而非公開發(fā)行模式下顯示的陌生人融資模式。在這種條件下,法院認定給吳英提供資金的林衛(wèi)平等11人為社會公眾,理由顯得過于牽強。吳英是否有非法集資的行為?對此質疑,浙江省高院二審裁定以及主審法官的解釋理由:僅林衛(wèi)平、楊衛(wèi)陵、楊志昂、楊衛(wèi)江4名受害人的下線較多,集資對象就有120多人,都是普通群眾。且吳英在明知林衛(wèi)平等人是地下錢莊的經營者,他們的資金來源渠道是非法集資所得的情況下,仍然吸納林衛(wèi)平等人的資金,由此法院認定吳英的行為是向社會公眾非法集資。對于法院這種推斷,就好比銀行的錢是從成千上萬個儲戶吸收而來的,如果客戶從銀行借貸,是否需要知道自己所借的錢是來自于哪些儲戶?從法律關系上講客戶應當對誰負責,銀行或儲戶?刑法上關于因果關系的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是只能在一個因果鏈條之內來研究因果關系,不能搞間接因果關系,因果關系鏈條不能無限延伸。吳英向林衛(wèi)平等人借款與林衛(wèi)平等人向他人非法集資,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法律關系,不應混為一談。
吳英案的核心爭議在于其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而判斷其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最主要的因素在于吳英所代表的本色集團是否具有償還所有高息貸款本金及紅利的能力。對此,浙江省高院二審裁定認為,吳英在成立本色集團以前已身負巨額債務,其后在未考慮自身償債能力的情況下,大量高息集資。所募集得的集資款除了少量用于注冊傳統(tǒng)的微利公司以掩蓋真相外,絕大部分的集資款全部用于支付前期集資款的高額本息、大量購買珠寶首飾、購買高檔轎車、請客吃飯等。據此,法院認定吳英的行為符合“非法占有”的其中兩種情形“明知沒有歸還能力而大量騙取資金的”“肆意揮霍騙取資金的”,吳英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集資款的目的。如果僅從裁定的內容來看,吳英非法占有的故意似乎是毫無疑義的。然而,縱觀全案,吳英集資詐騙案涉案金額是7.7億元,案發(fā)時其中的大部分金額都已償還,僅剩余3.8億元沒有還。筆者以為,吳英投資本色,是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經營就一定會失敗,且吳英對于所欠7.7億元在案發(fā)前已償還了大部分,不能因為3.8億元沒有償還能力而認定吳英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其行為不屬于“明知沒有歸還能力而大量騙取資金”。此外,法院認定吳英非法占有的第二個理由是集資款主要用于吳英個人揮霍,包括大量購買珠寶首飾、高檔轎車、請客吃飯等。根據檢察機關對吳英的指控,其個人揮霍的資金共計1000萬元,其中600萬元用于請客吃飯,400萬元為自己買服飾買包,兩方面的費用加起來僅占總集資額的百分之一點多。那么,根據這個比例不足以認定吳英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司法解釋里有“主要”這兩個字,1%—2%總不能說主要吧。而且,對請客吃飯不能一概而論,如果請客吃飯對公司的發(fā)展有所裨益,這種請客吃飯應該也算是一種“精心投資”的行為。所以,筆者以為,根據上述理由法院認定吳英主觀上是非法占有理由不夠充分。
如前文所述,認定本罪中的詐騙方法主要從“虛構集資用途”“虛假的證明文件”以及“以高回報率為誘餌”三個方面把握。在吳英案中,法院認為其在進行集資行為時,以“高息為誘餌”,向集資人謊稱投資商鋪及做石油生意等。而后短時間內虛假注冊多家公司并用非法募集的資金購置房產、裝扮本色一條街、投巨資進行虛假廣告宣傳,給眾多投資凸顯其經濟實力雄厚的假象,從而投資者“自覺自愿”將巨額資金投資給本色,因此吳英的行為屬于集資詐騙行為。對于以上理由,筆者不完全茍同。吳英注冊多家公司、吳英用集資款購買房產、投資以及投巨資進行廣告宣傳,這些事實都是客觀存在的,只要事實本身存在,而不是依賴于不存在的事實,或者虛構事實,何以構成欺詐?另外,吳英不是通過設定高息來引誘資金,而是林衛(wèi)平等人本來就是地下錢莊的實際經營者,他們所借給吳英的資金本來就是以高息為條件才會給予,所以吳英也不存在以“高息為誘餌”,高息是資金供求雙方達成一致的條件,而不是集資人特意設置的詐騙方法。
綜上所述,吳英的集資行為與集資詐騙罪的三個主要特征不符,法院認定吳英構成集資詐騙罪并作出相應處罰的判決顯然與刑法的罪刑法定原則不相符合。吳英案的判決已經塵埃落地,但這一案件至少給我們提出了刑法應該如何平衡地應對經濟發(fā)展中詐騙性犯罪的問題,以及刑法偏重于對國有金融體系的保護而無視中小企業(yè)需要資金但國有金融體系難以滿足的失衡現(xiàn)實,這都將是對經濟發(fā)展的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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