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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湖

2015-08-15 00:49李黎
紅巖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無極表弟老婆

李黎

第一章

終于到了夜深人靜,人群緩緩離開,灰塵重返大地,一天總算開始了。我要在這個晚上做點真心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這時,多年來形同陌路的表弟陳尚龍給我打電話,說他遇到了感情問題,要請教我。這個電話他顯然思量已久,措辭特別在意,猶如演說。他強調(diào):哥哥,你一直在城里,見識多,經(jīng)歷多,文化高,請教你。我一陣厭惡,想馬上把電話掛了。大約五分鐘,表弟說完了,我沒能理解他的感情問題在哪里。我根本就沒在聽他說話。但我和他都覺得這個電話足夠長,應(yīng)該掛了。我說最近我要回去,到時候我找你。

此前,我正在醞釀著給王小柔打一個電話。我和她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聯(lián)系,不知道能不能聯(lián)系上。表弟的電話是一個提醒。它提醒我,一個長久沒有聯(lián)系的人突然給你打來電話,你會煩躁不安,心生不滿。一個長久沒有聯(lián)系的人,是你在現(xiàn)實里和潛意識中都不打算再相處的人。我打消了和王小柔通電話念頭,我只是非常遺憾,遺憾自己和她真的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了,很遺憾剛才沒有對表弟的態(tài)度好一點。對他不友善的態(tài)度讓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從不以混得好壞來左右自己的對他人的態(tài)度,但剛才對表弟確實是毫無禮貌。電話掛了很久,敷衍了事的情形揮之不去。

我和表弟之間曾經(jīng)親密無間,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感情,只是親情還在。親情是一個強大的事物,一旦啟動,我是招架不住的,只能接電話,說話,客氣,聆聽,承諾,草草了事。

窗外傳來三月里常見野貓的叫春,像初生嬰兒毫不克制的哭聲,聲聲凄厲。晚風(fēng)吹在身上,帶來幾分寒意卻又可以忍受,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享受。十一點左右,當(dāng)我沉浸在夜晚的獨處深處時,電話又響了,還是陳尚龍。我深呼吸,接電話。表弟說,哥哥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說我也不確定,你不是很著急吧?清明節(jié)我肯定回去。

陳尚龍說,按理說清明上墳應(yīng)該提前,不過你最好還是晚一點再回來一趟,等四月中旬刀魚上市,我買一點給嫂子和侄女兒嘗嘗鮮。和此前一樣,這幾句話他說得還是很緊張,背臺詞一樣。我有些迷惑,表弟家條件一般,刀魚對他們而言是很奢侈的,特別是最近三五年價格瘋漲。我嘴上敷衍著表弟,說不用客氣,太浪費了,心里在想,他感情遇到了問題,然后要請我吃刀魚,這說明他的感情問題真的存在,而且很大?我開始后悔沒有仔細(xì)聽他的感情問題,想時光倒流,已然不現(xiàn)實了。

我問陳尚龍,你剛才說你遇到了感情問題,我聽了半天都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你到底有什么問題?

陳尚龍反問我,哥哥你剛才到底有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

我承認(rèn),剛才我沒有聽你說話。

陳尚龍愣了一下,口氣也變得冷冰冰的。等你回來我當(dāng)面和你說吧。我本來指望你幫我一個大忙的。哥哥你先休息吧,我掛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那邊已經(jīng)掛掉了。是我的冷漠讓他反應(yīng)激烈。他求人辦事,然后掛掉了所求之人的電話,真有勇氣。還是因為親情,他簡直勇氣倍增。

目前我和老婆分居,她帶著不到兩歲的女兒搬了出去,住在她父母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個破舊無比的小區(qū),房子卻大得出奇,那些空間似乎是為灰塵而不是為人準(zhǔn)備的。這一反差越發(fā)顯出她們母女的凄慘。她們搬走的原因是我們在女兒出生之后一直在吵架,發(fā)展到摔門扔?xùn)|西和動手推搡的地步,冷靜之后,我們認(rèn)為還是應(yīng)該分開來,否則女兒會目睹我們打鬧,甚至?xí)皇执蛩?。她們搬出去一個月了,岳父岳母對此事算是默認(rèn)了,沒有怪我,偶爾還來幫我收拾一下。而我遠在老家的父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對他們說。

表弟的電話讓我有些煩躁,清明回不回去都可以,但他邀請我?guī)侠掀排畠阂煌巴F(xiàn)在這居然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春節(jié)后,老同學(xué)小牙晉升副處。我們帶著復(fù)雜心情反復(fù)調(diào)侃“處”這個字,我們不停地說“不就是一個破處級干部嗎”,小牙倒也配合,和老同學(xué)們?nèi)鰦砂l(fā)嗲。這讓我們更加來勁了。小牙前途無量,可供調(diào)戲的時間不多。很快,他會因為職務(wù)而變得神圣不可侵犯。

小牙偶爾也會和我們一起調(diào)戲他的職務(wù)和官場之路。有天他問,你們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嗎?

再升一級。不知哪個混蛋機智地?fù)尨鹆艘痪洹?/p>

練書法。小牙淡定地說。很多中國人都有書法情結(jié)和古詩詞情結(jié),只是因為時間問題和毅力問題一直擱置。我從任命下來后第一天開始就決心練書法。

大家贊嘆起小牙的淡定從容、睿智優(yōu)雅,有人甚至預(yù)言,他會成為一個大書法家,因為官多大書法就有多好。我覺得此事有些邪惡,書法一瞬間成了一件面目可憎的事,成為無所不能的權(quán)力的組成部分。

書法到底是什么我沒想清楚,相反,我當(dāng)天回家后也開始練毛筆字。我打算從柳公權(quán)金剛經(jīng)寫起。某天下班路上,我拐到一家文具店,買了二十只長短軟硬各不相同的毛筆,花掉近一千元。這算什么?算是對自己不成器的懲罰,還是如小牙所說以極大的毅力開始實現(xiàn)書法情結(jié)?

陳尚龍掛了電話后,我呆頭呆腦地沉吟片刻,開始練書法。猛然間我很厭惡金剛經(jīng),厭惡這些翻譯得狗屁不通又被肆意篡改的典籍。想換一本帖子,但沒想好。于是我在宣紙上由上往下、由右往左寫我所能記得關(guān)于陳尚龍的一切。事實上,除了名字,我對他所知甚少。

陳尚龍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大妹妹,往下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父親之上還有一個姐姐。五個子女,兩男三女,計劃生育之前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陳尚龍是我表弟,我分不清堂和表,我一直對他直呼其名,他也一直叫我哥哥,而非表哥。他小我半歲,上學(xué)晚我一年。我們從未在同一所學(xué)校上過學(xué),因此關(guān)于他的讀書經(jīng)歷我不甚了解,主觀上,我也從未關(guān)心過。我離開家到縣城讀高中后,就和老家的絕大多人親人故人斷了聯(lián)系,埋頭讀書,埋頭于自己的若干件事。也許是頭埋得太深,人變得渺小和模糊,我逐漸局限于只回家看望父母,任何親戚都不再走動,別人對我大約也只知道名字和一兩句針對現(xiàn)狀的描述。從其他人的言談中我得知,陳尚龍初中之后開始了艱辛歷程,首先是考試不順,無書可讀,費了很大的周折并花了很多錢,才上了一所很差的職業(yè)學(xué)校,然后就業(yè),輾轉(zhuǎn)過若干城市,在好幾個行業(yè)打工。目前他在老家,在開發(fā)區(qū)上班,作保安。保安工作。我對單位的保安很客氣,還會毫無必要地點頭哈腰。我知道這其中包含傲慢和故作謙卑的成分,換取一點自己混得還不錯的感覺。陳尚龍是保安,又遇到了感情問題,現(xiàn)在他電話給已經(jīng)一年沒有見過的表哥,也就是我求助。這讓我有點緊張,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我坐在被我涂寫得亂七八糟的宣紙前毫無睡意,而空空蕩蕩的家里突然間有了一種恐怖鬼怪的氣氛。

十一點半,老婆打電話來。此舉意味著和好,但她語氣冰冷,我說什么,她都是嗯一聲,敷衍一下。我忍不住對她說,你這是給我一個重歸于好的機會,好吧,你搭臺,我唱戲。老婆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什么時候不好了?這讓我很欣慰。再過兩個月女兒兩周歲,父母說一定要給女兒過生日。如果他們來了一看,兒媳婦和孫女都沒了,一定嚇壞了。我不擔(dān)心甚至不在乎和老婆的關(guān)系,而是擔(dān)心其他人的感受。我和老婆的感情沒有問題,只是彼此相處存在問題,這是我們的共識。我對感情本身相對淡漠,我堅信人可以沒有感情地活一生,或者換一種措辭:人可以在充滿感情但是其感情沒有具體對象的情形下過完一生。本質(zhì)而言,人是孤獨而且和他人無關(guān)的。這一想法我甚至都和老婆說過,足見我們的關(guān)系確實不錯,只是階段性脾氣不投。

老婆告訴我女兒的情況,說她此時正在四仰八叉地大睡,還咂嘴、說夢話和揮舞著小手。老婆一邊看著女兒一邊對我說話,猶如她是一個講解員,給我講解一件展品的藝術(shù)價值。

我問老婆,周末可不可以一起回老家一趟,上墳。清明節(jié)快到了,清明再回去會太擁擠,提前兩周回去比較好。我這么一說,上墳一事似乎不容置疑,存疑的只是這個周末就提前去還是等到清明再去。老婆也認(rèn)為清明假期人太多,應(yīng)該提前幾天去。

老婆掛了電話,家里又恢復(fù)了死寂,我感覺老婆只是出差了而已。隨后我又拿起手機,翻出剛才打進來的號碼,存下,署名陳尚龍。為了防止自己想不起來這是誰,我又在前面加上“表弟”二字。

眼見著十二點了,該睡覺了。我把筆墨紙硯收拾一番,順手給小牙發(fā)了個短消息:書法練得怎么樣了?明天中午有沒有安排?

小牙一定還在奮筆疾書。大學(xué)時宿舍11點熄燈,每到10點半,無論我們是打牌還是看電視或者閑扯,小牙必然準(zhǔn)時上床,筆直地躺著,猶如僵尸,無論我們做什么他都無動于衷,哪怕打架了他也繼續(xù)躺著。久而久之,一看到小牙躺了下來,我們就知道距離熄燈還有半小時了。畢業(yè)后,小牙告訴我們,他現(xiàn)在十二點半準(zhǔn)時上床。他一說,我們眼前就出現(xiàn)一幅情景:他直挺挺地躺著,醞釀著入睡,墻上的鐘指向十二點半,前后誤差不超過一分鐘。我的這個消息他一定能看到。

我不指望小牙回復(fù)我,問他有無安排只是客氣。但小牙回復(fù)我說:現(xiàn)在能不能出來?我和張無極在1928會所。

我不知道怎么回復(fù),電話隨即就打過來了,張無極大聲問我,你鳥人一個人在家是吧。我說是。那你馬上來吧。我們也剛到,來了再說。

我不敢開車,打車過去。站在燈火灰暗、深不見底的大廳里,我越發(fā)不安,幾乎想回去。這時張無極穿著艷麗無比的睡衣冒出來喊我。他喊了一個連我自己都印象模糊的娛樂場所專用名:胖猴子!我快步走過去,跟著張無極上樓。這里的程序是先脫光,再盛裝,和火化類似。收拾好之后,跟著張無極來到包間。小牙喝多了,醉醺醺地躺在那里,他沉默的表情和一臉的橫肉確實符合他的身份。

怎么了?我問他們兩個。張無極關(guān)上包間的門,突然間哈哈大笑起來。小牙說,你別笑了,再笑我就要哭了。

他如果出事,最大的可能是仕途上的事,難道他要被打入刑部大牢三堂會審,然后被貶到不毛之地?這么多年,小牙摸爬滾打,主要是爬,也不易。

這時我手機上來了一條短消息,是老婆發(fā)的,問我到底周六還是周日回去。我直接關(guān)了手機。

小牙哀號起來,啊,啊,我他媽的怎么這么倒霉,我完蛋了……他的語氣帶著撒嬌的成分,混合著從他嘴里噴薄而出的酒臭,讓人惡心,但他的痛苦和煩躁一目了然。

你冷靜一下!張無極命令一句,不容置疑,大齡未婚人士的優(yōu)勢在別人遭遇家庭危機時體現(xiàn)了出來。張無極讓小牙繼續(xù)休息,多吃點水果,然后帶著我去了另外的包廂。

在包廂里,張無極說,小牙和他老婆之間出了問題,而他老婆是他有這份工作并得以不斷晉升的幕后力量。具體而言是他老岳父。我一陣釋然,小牙不是路線問題,是后院起火。

那到底什么問題?我一問,張無極又一次狂笑,給我們按摩的姑娘明顯嚇得一哆嗦。

張無極扭動肥胖的軀體,像登臺表演一樣,開始講小牙的事,伴隨著睿智的評論和夸張的感慨:小牙在家打飛機時被老婆發(fā)現(xiàn)了。老婆憤怒地發(fā)現(xiàn)他打飛機的對象是手機,仔細(xì)一看,手機里還有一張照片,一個穿著黑色絲襪的長腿姑娘懵懂又風(fēng)騷地從手機里往外看,而小牙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劇烈地動手折騰自己。本來這是享受,小牙為國為民長期操勞,自我享受一下并不為過,可突然間,老婆的臉和高潮一起出現(xiàn)了,于是兩者互相抵消。問題在于,高潮僅僅幾秒,而老婆的臉則是實在而又強大的存在。一時間小牙氣急敗壞。老婆更是氣急敗壞,他們大吵起來,從晚上十點吵到凌晨六點,然后還是繼續(xù)吵,一直吵到第二天晚上,六歲的女兒被外婆接走。這下好了,騰空了女兒和感情的家里,非常適合一對結(jié)婚十余年的夫妻繼續(xù)吵架。兩個人吵得方寸大亂,精神錯亂。小牙承認(rèn),手機上的那個女孩是他偷拍的,而他打飛機時喊出的名字“王玉”,是一部不知名的電影里一個人物。小牙說他不記得什么時候看過這部電影了,不知道電影叫什么名字,導(dǎo)演是誰,演員叫什么,就是一直記得那個叫王玉的人物,非??蓯?。他更加不可能知道那個被偷拍的女孩的一切。他去某家酒店赴宴,等電梯時看到并偷拍了一張。不能說小牙對著兩個女人打飛機,只能說,他自己都不知道打飛機的對象是誰,這一對象的表象是兩個女人形象的組合。小牙本質(zhì)上是對著他所不熟悉的花花世界打了一次飛機,以排遣機關(guān)官場之類的帶給他的壓抑。小牙強調(diào)那姑娘和他無關(guān)。

他對老婆咆哮,如果有關(guān)系我搞人就是了,對著照片搞什么。

他老婆認(rèn)為,本質(zhì)上,小牙是對她沒有感覺了。既然如此,離婚吧。小牙嚇壞了,這直接牽扯到他的前途,在激憤之下,他表示,可以揮刀斬斷剛剛為他帶來高潮的生殖器。

聽到這里我忍無可忍,笑得流出了熱淚,刷刷地從臉上滾下來。

揮刀自宮后,小牙就可以對自己老婆有感覺了?

張無極說,可以啊,生理感覺都沒有了,只剩下升官發(fā)財這個感覺。

小牙被老婆踢出家門,找我喝酒,很快就把他的事情給和盤托出了。

政治上不夠成熟,張無極總結(jié)道。

兩個小姑娘也都笑了,她們聽懂了發(fā)生在小牙身上的一切。不知道此刻她們是否愉快地體會到,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凌晨五點多,我們?nèi)齻€腰桿筆直,從陡峭得有些夸張的會所臺階上往外走,腳下的鐵皮被我們踩得嗵嗵作響。我們互相問,怎么樣,答案都是,不錯吧,還行。沉默一會后,我說,真煩人,老婆搬出去還沒回來,不知道怎么把她請回來。

小牙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問了幾句,在提問中,他的語氣逐步恢復(fù)成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語氣。張無極打岔說,小牙發(fā)泄了一個晚上,主要是因為恐懼;我嘛,我是因為熱愛。他的話讓又一次把小牙打回原形,一個有家有口的中年人。

我們決定吃點東西再散,張無極帶著我們往巷子深處走去,路過賣煎餅的攤點和掃地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路過污垢深厚的街道和蒼白的天空,走進了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燒烤店。這個時候人還是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圍坐在幾乎看不見的小桌子周圍吃著喝著。

小牙對張無極說,無極,我今天能不能回家去和我老婆再談?wù)??我忍不住插話說,小牙,你怎么跟別人咨詢情感問題的口氣都像是領(lǐng)導(dǎo)發(fā)言。

老板呼嘯而來,麻利地把一次性的筷子杯子和劣質(zhì)不銹鋼碗放到我們眼前,拿著紙和筆問我們吃什么。二十個生蠔,二十串羊肉串,三份烤韭菜,三串烤青椒,三碗酸辣湯,張無極熟練地報著。小牙連聲說夠了夠了。張無忌說,這是早飯,還有六七個小時才吃午飯,你以為是吃宵夜嗎。

我覺得時間有點錯亂,過去的十來個小時被切割得大小不一。我想起手機關(guān)機了,于是打開。沒過一會,一條條信息涌出來,都是提醒我有未接電話。其中夾雜著幾條短消息。電話都是老婆打來的,顯然她有急事;再一看短消息,我一陣恐懼,她的急事是她帶著女兒回家了,就在我出門后一小時內(nèi)。對此她有所解釋:女兒醒了,睡不著,喊爸爸,我簡單收拾一下就回來了。你不在家,關(guān)機。

她質(zhì)問我:你是出去找相好了,還是找小姐去了。

我把所有消息梳理一遍,她應(yīng)該是凌晨一點左右到家的,此前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到家后發(fā)了一個消息,然后又打了大約10個電話,最后發(fā)了兩個短消息,時間是凌晨3點半左右。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了小牙的事,但不知道自己的事。

菜和小吃一一端上來,我把老婆的情況說了。張無極滿懷歉意地安慰我說,沒事,你就說和我們在一起,手機沒電了。實在不行你把小牙的事告訴她,讓你老婆給小牙打電話。小牙也大度地下命令,到八點你讓她給我打電話。

張無極立刻毛了,為什么讓她給你電話,你應(yīng)該給她打電話!

他們說著,電話又響了,是陳尚龍,和我確認(rèn)這個周末回不回去。連父親對我清明是否會去都不甚關(guān)心,看來,陳尚龍絕對有求于我。這時是清晨六點。三月的清晨不僅寒冷、蒼白,清晨時分的真實街景骯臟丑陋、混亂無比。我們?nèi)齻€草草吃完燒烤,用啤酒潤潤嗓子,作鳥獸散。

七點不到,我回到家,隨后就是沒完沒了的解釋。

我對老婆說,昨晚,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表弟陳尚龍連續(xù)打我電話,說是找我有事,一定要見我。我實在不想帶他回家,如果你們在家,我可以帶他過來,但是你們不在,我絕對不能帶他回家,他回去到處說我們分居我就麻煩了。我只能深更半夜出去和他談心。就在你電話我之后沒一會。這么說著,我把手機通話記錄翻出來給老婆看。手機證明了昨晚很晚的時候陳尚龍確實打了我兩次電話。第二次是十一點,我解釋說,他第二次電話時,已經(jīng)到了附近了,我讓他在新街口地鐵站2號出口那家通宵營業(yè)的麥當(dāng)勞等我。

老婆又問我,那我電話給你的時候你怎么不告訴我這件事。我解釋說,我自己有沒有想好。我關(guān)機,不是出去干嘛,是打算不理陳尚龍的,反正他也找不到我們具體在哪。但是我還是慢慢地走過去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親戚找我有事,我想拒絕,但害怕拒絕的后果,陳尚龍背后站著很多人,那可是一支沒有邊際的隊伍啊。我真希望我到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

老婆奇怪地問我,你怎么會慢慢地走過去呢,以你的性格,不理他就是不理他了啊,你這么冷漠。

我繃著臉說,親情,是親情讓我慢慢走了過去,血濃于水。

老婆笑笑,基本上相信我真的見表弟去了。

那他沒有走?你們談了一個晚上?

是的,一直談到凌晨五點多鐘,后來他坐第一班地鐵回去了。他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后又給我打了個電話,你看,就在……我停頓一下,就在六點整,這時他已經(jīng)上了開往郊縣的長途車了。

他什么事?老婆語氣非常不滿,但是我聽得出來她已經(jīng)相信我確實一個晚上和陳尚龍在一起,她對陳尚龍也逐漸有了一些印象,一小部分是通過回憶,畢竟逢年過節(jié)時見過三四次,更多的是通過我的描述。有了印象之后,她同樣認(rèn)為,這個弟弟和我之間形同陌路,如此這般找我,一定是出了大事,可能是家庭對家庭之間的大型事物。

這時,我有了新的苦惱,陳尚龍三個電話都沒有說找我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對老婆說陳尚龍的事。我不可能說,我們聊了一個晚上,難得一見的兩兄弟,在市區(qū)最繁華的新街口的麥當(dāng)勞,沒完沒了地喝著咖啡,周圍盡是些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和看不出年齡的服務(wù)業(yè)的姑娘們,然后,我們什么都沒有說。

我一狠心,告訴老婆,陳尚龍找我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他想離婚,要賠對方十萬塊錢,他打算跟我借錢。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和第一件是捆綁的,那就是,如果不借錢就不離婚,而我要負(fù)責(zé)幫他生一個小孩。

老婆問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結(jié)婚后不能生育,但因為他們夫妻住在他父母這邊,老婆來自遙遠的西部,因此,輿論一致認(rèn)為問題在女人身上,只有他本人知道是他自己的問題。他想讓我和她老婆生個孩子。我是被證明過的,女兒長勢喜人,異??蓯?。陳尚龍見過,印象深刻。

聽了這種不著邊際的話,老婆怒斥:神經(jīng)病,太過分了。

第二章

憑著想象力和胡謅,總算讓老婆相信我是和表弟待了一個晚上。但對幫他生孩子這件事,老婆明顯不相信,我也不信。

九點多,我到了單位,一邊和以往一樣在電腦上瀏覽新聞,一邊開了一個窗口,寫下自己此時此刻最為煩惱的幾件事。首先是陳尚龍找我到底什么事,十二個小時過去了,他居然一句都沒有說,這比他說出一件我辦不到的事還讓我難受??磥硭缓唵?,說一藏十,領(lǐng)導(dǎo)風(fēng)范。其次,如果陳尚龍找我辦的事,和我對老婆說的完全不一致,我又要花功夫去解釋了。例如,他不是找我就借錢(當(dāng)然,他絕對不會找我?guī)退『ⅲ?,而是找我安排或者介紹一份在城里的工作。何況這兩者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

發(fā)生在小牙身上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對老婆說,它不僅幽默滑稽,而且直指人心,黑暗無比。這件事幾乎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每個聽眾都會聰明地聯(lián)想到,當(dāng)我說“我有個朋友”時,說的就是自己。

老婆打來電話,吞吞吐吐地說,你表弟真的找你幫忙?我站起來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不無嘲諷地說,是啊,不然怎么會說一個晚上。他結(jié)婚四年了還沒有小孩。他老婆你見過的,非常樸素的一個人,充滿了鄉(xiāng)土氣息,個子很高。

老婆打斷我的話說,那就是說,他不能生小孩,然后覺得你可以幫忙?

我說,應(yīng)該是的吧。

說完我有點后悔,我應(yīng)該對老婆說出事實,而不是說出我的猜測。過去的幾小時里,我大致梳理清楚了陳尚龍的事,把各種道聽途說和他的實際行為綜合起來,我覺得他最大的麻煩就是和生育有關(guān)。在農(nóng)村和新農(nóng)村,不能生育是最大的罪過,會遭受一切惡毒詞匯的形容。在結(jié)婚之后和女兒出生之間的三年里,母親無所不用其極地催促我們要孩子。她使用的手段都局限在言語層面,但是這比動粗還粗暴,例如:

看到別人小孩出生,發(fā)紅雞蛋,我只能躲在家里一個人哭!

看到別人抱著小孩走在路上,我只能繞著走。

人家問我,什么時候抱孫子,我難過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臉上還要笑嘻嘻的!

再不生小孩,我們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類似的表述以及更加惡毒和猛烈的措辭,甚至具體行動,陳尚龍應(yīng)該都遭遇到了。我?guī)缀跄艽_定,他找我,背景就是他不能生育,如果他能生兒育女,就不會找我這個表哥——想到這里我覺得非?;奶啤?/p>

老婆說:如果他要你幫忙,你就幫忙吧,還可以當(dāng)成調(diào)劑呢。她的語氣中不乏哀怨與惡毒。

我的工作是做戰(zhàn)略策劃,文化傳媒影視金融地產(chǎn)等各個行業(yè)都做。因為雜志社的關(guān)系,我的策劃具備了兩層意味,一是有半官方的性質(zhì),殘存的權(quán)威感可以讓客戶滿意;二是后續(xù)報道上,我們的雜志就可以解決。找我做戰(zhàn)略策劃,就等于找到了今后的出路,起碼是字面上的出路。當(dāng)我決定開始工作時,一種虛無縹緲的情緒又涌上來,我所做過的策劃,大多數(shù)恢弘無比,滿眼的空話大話,乃至屁話,全都沒有實現(xiàn)過,但卻總是被客戶認(rèn)為不夠磅礴。

我給張無極打電話,想約他中午出來吃個飯。小牙的事我意猶未盡,但主要是讓他幫我表弟留一份工作,哪怕是保安。張無極手下有兩家企業(yè),幫人安排過很多工作。經(jīng)過不斷梳理,我可以確認(rèn)陳尚龍找我無非三件事,一是借錢,但除了重大突發(fā)事件除外我不會理他,因為我沒錢;二是替他生小孩,這雖然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但這件事我恰恰可以應(yīng)付,實在不行請小牙去,讓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基因廣為播撒;第三則是托我找個工作,離開故土,哪怕只是離開幾十公里。這一點可能性極大,我得趕緊去找張無極。

電話打到張無極辦公室,接電話的是他的助理Coco。一聽是我,Coco說,張總上午沒來,說是昨晚喝多了,晚些來,但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她問我,您要不要先過來等他?我在電腦里找到Coco的照片,打開來,看著,這樣和她說話有點感覺。她長得充滿了異域風(fēng)情,嘴特別大,顴骨特別高,人特別瘦,我不喜歡這樣的姑娘,但是偶爾看看還是覺得確實有味道。

Coco又問我一句,您要不要先過來?

我想了想,還是去了。

雖然三月底,但是Coco穿著極其暴露,超短裙加襯衫,外面披一件小小的粉紅色西裝外套。我坐在沙發(fā)上等張無極,讓她打個電話。張無極的大嗓門通過Coco的電話傳過來,你陪他,你陪他,我不去了,他現(xiàn)在有麻煩了,他老婆和他分居了,你陪好他。Coco的臉被張無極酒氣十足的話熏得緋紅。我看著她,覺得她就是一個奇跡,需要被充分解釋的奇跡,她是怎么做到和張無極及其好友、生意伙伴和幕后老板們一一發(fā)生關(guān)系的呢?事實上,她是張無極的患難之交,這又是一個又長又臭的故事了,跨越了五六年的時光。

去年夏天,她當(dāng)眾嚎啕大哭,說自己最愛的人一點不喜歡她,甚至不知道她最愛他。這種言情劇風(fēng)味的表述讓我們很抵觸,我們懶得猜測她最愛的人是誰,是不是張無極。Coco說完就開始吐。我第一次見到一個半裸的女人吐得昏天黑地,被咀嚼過并被胃酸泡過的食物又把她全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想到Coco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在自己胸口的情景,我禁不住一陣反胃。我對Coco說,我有事,先走了。

她說,趙總讓我陪你。

我說,我沒心情,先走了。

她微微一笑說,他不說我也想陪陪你。

我說,實在沒心情,又在這個鳥地方。

Coco固執(zhí)地說,你沒事的話就再等等吧,中午我父母從老家來看我,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就要下火車了,我還有一小時時間。

我看看她,點點頭。于是,她坐到我身邊。我們并排陷在沙發(fā)上。沙發(fā)表面全是油膩,這讓我一陣惡心。我對Coco說,你父母他們怎么過來?

Coco朝我這邊擠了擠,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身上,并且不斷往衣服里面鉆,幾乎要鉆到她身體里面去了。我們保持著這種奇怪的姿勢,隨后,Coco長嘆一聲。

她開始說父母為什么來,父母情況如何,但說來說去還是說她自己。她有兩個無比心痛她的哥哥,小時候無憂無慮,非常幸福。不過家里對他們太寬松了,自己十來歲就跟著兩個哥哥喝酒,導(dǎo)致如今她酒量奇大。后來,不幸陡然間就降臨了,大哥偷渡出國,至今下落不明,二哥淹沒在黑道風(fēng)云中了,身中數(shù)刀喪命。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等Coco恢復(fù)過來,她愕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即父母只剩下自己這一個女兒了,而且,自己和母親相差38歲,和父親差39歲,自己二十歲不到,父母都已經(jīng)老了。父母對她最大的希望是能讀完職校后找個工作,嫁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安穩(wěn)過日子。未來女婿能夠緩解他們對兩個兒子的緬懷。但是,二哥生前的仇人和朋友,都打起了Coco的主意,一個接一個找她。Coco發(fā)現(xiàn),原先哥哥的仇人,對自己倒非常尊重,而對自己特別不尊重的人當(dāng)中,就有哥哥生前的好友。她在父母不同意但也無可奈何的情形下,開始外出謀生,第一站是桂林,工作是傳銷。這形同坐牢,后來,她隨同幾個人一起掙扎著跑了出來,乘火車輾轉(zhuǎn)各地,到了本市時,基本上山窮水盡,意志消沉,完全聽天由命了。她由老同學(xué)介紹,進了一家非常高級的桑拿中心接客,第一個客人就是張無極。創(chuàng)業(yè)時期的張無極辛苦而無助,沉迷于聲色場所。張無極被她的容貌和遭遇打動了,人性發(fā)作,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找了一圈人,像辦營業(yè)執(zhí)照那樣,迅速將她弄到自己的小公司里。正是那次接客,Coco發(fā)現(xiàn)了自己居然也算美艷妖嬈,讓人覺得有幾分混血的感覺。而那天媽咪給她穿著打扮的定位,一直延續(xù)至今,小牙每次都調(diào)侃她:你怎么穿得像個雞一樣——以往,小牙和我都不知道Coco確實做過一陣小姐,起碼是完成了上崗前的培訓(xùn)。

我立刻為小牙以往數(shù)次的玩笑向Coco道歉。

和張無極相處不是容易的事情,她外來謀生,張無極是主場,她失業(yè)失身而張無極拉了她一把,她一窮二白,張無極好歹是個老板,凡此種種,讓她最初的幻想基本破滅了。她的幻想是愛情和家庭。破滅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張無極生意越做越大,順風(fēng)順?biāo)@一過程導(dǎo)致Coco必須從張無極女人的位置退卻到助理的位置。正是因為做了助理,Coco必須以職業(yè)姿態(tài)示人,做好本職工作,隨后她就被少許不良客戶或要人盯上了,要發(fā)生點關(guān)系。張無極雖然粗魯不堪,但心地善良,抵制了很多次,后來實在頂不住了,送上Coco,拿到合同。為此張無極破口大罵,詛咒說,以后誰求我做生意,先把他老婆送給我。這句話和Coco說的什么最愛的男人一點不愛她,隱約有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

Coco倒想得開,身上堅韌和潑辣的性格開始起作用。她說,如果不是遇到張無極,她現(xiàn)在大概要和幾百個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現(xiàn)在難得三五個月和某個人睡一晚又有什么呢。話雖如此,她還是極其在意此事的,往往拼命喝酒,喝醉了任人蹂躪。

我們幾個同學(xué)和Coco發(fā)生關(guān)系,就是在她和張無極都為此深深困擾的時候。挑明此事的還是前程遠大的小牙,他半真半假地質(zhì)問,你舍得把她給不相干的人,舍不得給我們?張無極聞聽此言獸性大發(fā),很亢奮地認(rèn)可了便宜外人不如便宜兄弟。Coco也不拒絕。于是Coco成了我們幾個同學(xué)的普遍的好友。這幾位都是已婚人士,Coco以調(diào)劑品的性質(zhì)存在。她越是無所謂,我們越是愧疚和畏懼,可誰也沒有勇氣拒絕這個女人。我此刻就在她身上緩緩地?fù)崦q如撫摸著一塊價值不菲的玉石。

偶爾,張無極會醒悟似的問我們,你們不會真的把Coco當(dāng)成我老婆然后來占我便宜吧。他問得憨態(tài)可掬,讓我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覺得他想得實在太多了。我們誰也沒有收留Coco的想法,原因是她跟每個人都那么熟悉。Coco還是張無極的,但越來越不可能與他光明正大相處了,只能耗著,用術(shù)語說就是,無固定期勞動合同。張無極還跟我們透露,Coco其實對你們感覺都不錯,真的不錯。

時間過去半小時,Coco說累了,停下來,小口小口喝水,有點發(fā)呆。我慢慢地?fù)崦懵兜拇笸韧鈧?cè),看著她的側(cè)面,確實很漂亮。她扭頭看看我,突然一下子抱住我,飽含深情的擁抱,臉在我的肩胛骨上越埋越深,似乎想和我黏在一起。

我讓她保持著這個溫情的姿勢,然后輕輕推開她問,你怎么啦。

她說,父母這次來是和她攤牌,不回家結(jié)婚,父母就和她斷絕關(guān)系。父母已經(jīng)奔七十了,實在不想再被希望失望輪番折磨。她自己也打算回去,這里的事都結(jié)束了。我一激靈,這些話理應(yīng)對張無極說才對,剛才真情流露的擁抱動作,應(yīng)該對張無極用才對。我被她當(dāng)成張無極使用了一次。

Coco開車把我送回單位,然后朝火車站開去,我站在路邊看著她,感覺她踩油門時有一種決心,一種告別她喜歡但又無能為力的城市生活的決心。Coco的紅色轎車很快融入了車流,朝正北開去,我感覺,她會一直開,一直開,開到正北幾千公里的老家,然后,她會拋棄Coco這個名字,做回她的程麗英。

有時候我會羨慕離家很遠的人,這樣有長途跋涉,有路上的風(fēng)景,有想念,還有所謂有家難回的感受,有終于到家的激動。我什么都沒有,我的老家就在郊縣,就是陳尚龍如今生活和戰(zhàn)斗著的地方,距離我不過50公里。

老家那里是丘陵地區(qū),靠長江,山山水水,物產(chǎn)豐富,刀魚黃鱔螃蟹甲魚野雞野兔蛇茶葉馬蘭頭菊花腦野芹菜等特產(chǎn)層出不窮。每到時令,父親都會給我弄一些特產(chǎn),加上很多原生態(tài)的瓜果蔬菜。這成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尤其是結(jié)婚后日常生活的調(diào)劑品。對此我一直覺得很愧疚,因為我還是保持著榨取的狀態(tài),我能給父母的少之又少。他們倒也豁達,反復(fù)跟我強調(diào),只要我健康平安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這是多么高的境界。

二三十年前,父母條件不好,他們強烈希望我能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出人頭地。大多數(shù)身在農(nóng)村的學(xué)生都如此這般地被教育過,督促過,我覺得父母的督促尤為強烈。于是我一路外出讀書,實現(xiàn)了他們的愿望。而在此過程中,我逐漸和他們本人、和他們的家庭漸漸生疏,往往半年左右不回家,回家也只是上午到,下午走,宛如一趟郊游,捎帶著拿走若干土產(chǎn)。父母以把他們變成陌生人的方式實現(xiàn)了他們揚眉吐氣的愿望。

婚后,尤其是有了女兒之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非常頻繁,一次次讓父母大呼小叫地站在路邊接著他們孫女兒,然后在鄰里面前得瑟不已。看著他們忘乎所以的狀態(tài),我覺得我的舉措是對的,城郊之間路越來越好走,開車不過一個小時,我要讓自己經(jīng)?;貋恚尭改冈谀杲畷r感受到天倫之樂。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這一模式是有問題的,它建立在我們必須分開來的基礎(chǔ)上。首先,分開來,然后,走近,充盈親情,踐行孝道。這多么別扭。

我問過離家?guī)浊Ю锏娜耍热鏑oco,對父母及老家有何感受。他們的回答都是,非常好,想家,想回去。這讓我覺得,我的問題在于我和父母太近,我應(yīng)該去更遠的地方謀生,客觀上,非春節(jié)不能回家,這樣更純粹,更符合我之前外出讀書的軌跡。但他們也表示,不希望父母過來看自己,這很麻煩。這一點我感同身受,我甚至不能接受表弟在晚上十點鐘打過來的持續(xù)十五分鐘的電話,怎么能接受父母過來和我住十天半個月。

我沒有問過陳尚龍這樣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人,他們有什么想法,是否覺得麻煩,煩躁,放不開手腳,父母的眼神總是充滿了抱怨和指責(zé)??磥?,我要抓緊去問問陳尚龍,你和你父母住一起又沒有矛盾,衣食住行怎么處理,你想不想分家,想不想再出去打工。

陳尚龍,還有其他幾個表兄妹,依然留在父母身邊,這是我的另一種狀態(tài),只要當(dāng)年若干次的升學(xué)考試中的某一次出了問題,我就是陳尚龍,遇到了解決不了的事,也可能打電話給城里的親人求救。

幾年前,一個無比龐大的開發(fā)區(qū)計劃開始推行,老家開始拆遷。2007年,家家戶戶門前被圍上了紅線,用于測量和計算,新的建筑不允許再建,一磚一瓦都不能添加。年底,拆遷完成。村民被安置到鎮(zhèn)上的一個巨大無比的小區(qū)里。一直到現(xiàn)在,這個冠名“上林龍鳳苑”的小區(qū)還在膨脹之中,給人的感覺是它已經(jīng)有了生命,它的身體和靈魂都在膨脹中,它正在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但直到2009年,分給我們家的房子還沒有建好。父親常常指著轟鳴的工地說:我們的房子就在那邊。在新房子建成前,他們只能租先前拆遷戶的多余的房子。這一住就是兩年。兩年里,母親每天都郁悶煩躁。從幾百平方米的院子,搬進幾十平方米的公寓里,誰都會憋屈。老家的院子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厥且痪?,除院墻、樹木花草、樓房、豬圈、車棚和水泥場等常規(guī)配置外,還外掛了兩個將近40平方米的廚房,更為過分的是,院子里有菜地和魚塘。那是一個關(guān)上院門都能實現(xiàn)自給自足、繁衍生息的院子。我大學(xué)暑假時,往往兩個月都不邁出院門一步,從不覺得無聊和壓抑。住進公寓,一切都成云煙了。

母親不舒服的第二個原因是,她居然租房子住。她反反復(fù)復(fù)地在我耳邊嘮叨著:我居然要租房子住,我辛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居然租別人的房子??!

在她看來,租別人的房子,是萬般無奈之舉,是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象征。租別人房子住的人,是日子沒有過好的人,是流民,是外來戶。在以前的村子里,有一兩家外來戶,逐漸成了本地人,不知道他們怎么做到的,即便如此,母親和其他人一樣,對他們始終抱有抵觸和蔑視。人家已經(jīng)安居樂業(yè),鄙視的原因僅僅是:離開故鄉(xiāng),到了異地,租房子過渡。

不僅房子,母親對一切租賃都心存抵觸,任何事情,首先考慮的都是自己家的。不知道她的思維到底是停留在大而全的新中國時期,還是停留在家族與家庭解決一切問題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母親懷著對新住處的不適應(yīng)和新身份的不適應(yīng)度日如年,她一次次鼓勵父親到周邊的村子里弄一塊地,再復(fù)制一個當(dāng)年的院子。地勉強可以找到,但非常偏遠,往往都是在丘陵深處??紤]到安全和生活便利等問題,母親放棄了。可笑的是,她的放棄和她對公寓的適應(yīng)是同步的,她漸漸地發(fā)現(xiàn)住公寓沒有想象的那么壞——她大概體會到廣廈萬間臥眠七尺的含義了。

到了2009年,經(jīng)過竣工儀式、抓鬮挑房子和簡單裝修后,父母終于搬進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母親解決了困擾她的兩大問題。她對住在小區(qū)里開始適應(yīng),同時,不用再租房子了。她開始了心滿意足的生活,和大家一起歌頌拆遷和一系列政策。這是表面的,更為具體的是,她用研究村子的細(xì)致眼光打量這個小區(qū),樓間距她很滿意,綠化她很滿意,從家到超市的距離非常遠,步行正好充盈了老年時光,對停車場她也滿意,因為那里總是有空位子,她想到我們回家不必到處找車位,對自行車棚她也很滿意,有人在車棚下架起了煤爐用于燒菜熬湯,這讓她回想起還在農(nóng)村的時光,過去挺好,現(xiàn)在能局部回到過去,也非常好。

母親最滿意的是小區(qū)旁邊的人工湖。那是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人工湖。起初,那里只有一塊長滿茅草的空地,領(lǐng)導(dǎo)們說,要有水,于是,就有了水。群眾很滿意。領(lǐng)導(dǎo)說,要有湖,于是水面擴大,水紋蕩漾,人工湖成形了。領(lǐng)導(dǎo)又說,要有沿湖大道,于是,道路出現(xiàn)了,把水面和周圍分開,群眾可以在人工湖大道上散步,清晨或者黃昏。領(lǐng)導(dǎo)又說,湖要大。于是,繼續(xù)挖,繼續(xù)挖,一個占地五千畝左右的人工湖出現(xiàn)了。這個湖太大了,但和廣袤的鄉(xiāng)村相比,它僅僅是一個湖而已。岸邊修建棧道,栽種柳樹,安置仿古的亭臺樓閣和石碑,石碑刻上主要領(lǐng)導(dǎo)的名字。

一個小環(huán)境形成了,母親對此無比熱愛,她無數(shù)次形容人工湖的好處,猶如她多次形容我們不生孩子的危害。

繞湖走一圈要一個多小時,我晚飯后走一圈,身體感覺輕輕松松。

湖邊空氣好,濕氣足,我走的時候大口大口呼吸。

坐在家里看看湖面,視野開闊。

有時候和人談事情,就沿湖走著,一邊走一邊說話,偶爾遇到熟人打打招呼,一圈走下來,事情也談完了。

我以后要是能每天帶著孫女沿著湖走走,我都能笑醒了。

時間一久,人工湖的人工痕跡逐漸被抹去,它越來越野生,以至于有人偷偷弄了小船到湖里去捕魚。為了凈化環(huán)境,營造生態(tài),湖里有大量放生的魚,捕魚這一惡劣行徑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遭到了制止。母親繪聲繪色地和我說起那個場面:幾百位沿湖鍛煉的小區(qū)居民,以中老年人為主,把捕魚的人連同他的船給抬了起來,扭送到管委會去了!

小區(qū)的人越來越愛這個人工湖。這里的居民,原先散布在附近的丘陵中,大都靠長江很近,對水,尤其是不會暴漲沒有漩渦的水有著天然的喜好。因此,人工湖受到了他們的珍視,雖然混跡于工業(yè)區(qū),但水面越來越澄清,從未有過傾倒垃圾的事情發(fā)生,柳樹和野草越來越茂盛。人們愛死了這個人工湖,甚至非常遺憾它怎么不早一點出現(xiàn)在生活中。更進一步,有人開始抱怨,為什么不早一點拆遷,搞開發(fā),挖人工湖,害得他們做了多年的農(nóng)民,總是彎腰駝背。

2010年年底,人工湖命名儀式在湖邊正式啟動,它被命名“言湖”,因為它的位置原先是一個叫做言村的行政村。我所在的雜志受邀參加,雜志社領(lǐng)導(dǎo)還是發(fā)言的嘉賓之一。我因為是本地人,他的發(fā)言稿是我寫的。如果我不是本地人,稿子還是我寫。但因為我是本地人,領(lǐng)導(dǎo)們寄予厚望,并且反復(fù)鼓勵我,好好寫,給家鄉(xiāng)做貢獻——這讓我羞愧難當(dāng),近二十年來,我一直從家鄉(xiāng)把資金、物產(chǎn)和情感往城市轉(zhuǎn)移。

我如今不記得全文了,但我送給了這個湖一個聳人聽聞的廣告詞,以此嘲諷母親對拆遷后幾年態(tài)度的劇烈變化。我寫下的廣告語如今寫在湖邊碩大的廣告牌上,雪白的黑體字可謂觸目驚心:

在月球上能看得見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農(nóng)村。

需要補充的是,兩次提到月球,是因為在剪彩儀式的當(dāng)晚,開發(fā)區(qū)招待各方貴賓吃飯,飯桌上有人提出來,光有名稱還不夠,要有廣告語,廣告語要寫在長20米、寬10米的廣告牌上,廣告牌要樹立在國道兩邊,連續(xù)100塊,讓南來北往的人都看到,都記得。領(lǐng)導(dǎo)們還希望今后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繼續(xù)擴大人工湖。擴大到多大呢,一個人拍馬屁地說,要大到在月球上也能看得見,和長城一樣!

有人說,實際上在月球上看不到長城的。

但不是一直這么說嗎,某主要領(lǐng)導(dǎo)淡淡地說,雖然看不到,但是一直說,那,我們也爭取能變成在月球上能看到的人工湖吧,雖然實際上看不到。

領(lǐng)導(dǎo)的智慧讓人無法形容。我的廣告語其實就是領(lǐng)導(dǎo)的創(chuàng)意。

隨后有人附和說,人工湖要成為一個生態(tài)圈,湖邊綠樹環(huán)繞,鳥語花香,適合開發(fā)房產(chǎn),比如養(yǎng)老房產(chǎn)。湖中央有很多座小島,有的專門用于有機蔬菜種植,有的用于商務(wù)接待,有的用于居民健身,有的用于行政辦公……每個小島都有寬敞的木橋和對岸以及其他小島相連,這個木橋要堅固無比,水泥打底,實木鋪就,可以在上面并排開兩輛大巴車。

這個人工湖要包含各個產(chǎn)業(yè),自給自足,生生不息!

另外的人附和說,要成立一個言湖招商管理委員會,專門用于管理言湖。

重要的是搞好生態(tài),生態(tài)是基礎(chǔ)。某個大領(lǐng)導(dǎo)冷靜地指出問題的核心。其他人越發(fā)地附和。

突然有人高聲唱起來:言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言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xiāng)啊。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wǎng),晚上回來,魚滿艙啊啊。

后來就成了合唱:四處野鴨和菱藕,秋收滿帆稻谷香,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言湖,魚米鄉(xiāng)啊啊啊啊啊。

我在歌聲中離開了飯局,裝作出去接電話。但是我不能就此離開,我是客人的一員,雖然不重要,但因為是本地人而略顯突出,話題往往向我圍繞過來。在室外深呼吸幾口之后,我確定歌聲已經(jīng)停止,又走回包間。有人對我說:剛才主任說了,《洪湖水浪打浪》這個歌很經(jīng)典,我們言湖,也要有自己的主題歌。還要麻煩你操刀,做個詞……對此,對家鄉(xiāng)的事,我只能忍受。我一直忍受著這個時代的不幸和病痛,主要是忍受瘋癲。

當(dāng)晚,我就編出了上述廣告語。而我原來寫的廣告語是:言湖美景訴衷情。這小小的器局,土鱉的措辭,和領(lǐng)導(dǎo)相比差距太大。

第三章

五天后,我和老婆女兒回家上墳,出發(fā)時我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們回來,但不要準(zhǔn)備午飯,陳尚龍請吃飯。父親對此有幾分奇怪,他知道,我和表兄弟們僅限于寒暄問候和沒話找話。但他也覺得,和陳尚龍等表兄弟坐下來敘舊喝酒是我成熟的表現(xiàn)。

上墳的過程簡約而不簡單。程序是固定的,不難完成:燒紙、磕頭、放鞭炮、離開、一步三回首。但這其實不簡單,因為它太容易敷衍,想要一絲不茍地完成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對先人的敬畏。

我畢恭畢敬地做著每一個動作,虔誠得幾乎可以拍成紀(jì)錄片,冠名為“傳統(tǒng)的復(fù)興”。然后我下山,開車來到鎮(zhèn)上,找到陳尚龍定好的“小廣東”飯店。陳尚龍已經(jīng)坐在包間里,只有他一個人。

看到我和老婆,陳尚龍呼地一聲站起來,大喊一聲,哥哥嫂子。他的語句帶著激動和悲痛,搞得我一下子回到剛才上墳時的情緒中,上墳時,尤其是跪倒在墳前給毫無印象的爺爺奶奶磕頭時,我的心情就是激動而且悲憤的,悲憤是因為我記事前爺爺奶奶就已經(jīng)過世,我記不得他們,激動是因為我感覺到了墳場的潦草、上墳的敷衍和自己的抵觸。我對這一切存疑,以至于很激動。

陳尚龍請我坐下,遞煙,倒茶。我喊服務(wù)員過來,然后拿出一包茶葉給她,讓她重新泡一壺茶。這一舉動讓陳尚龍有點尷尬,他說,我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壺好茶的。

他用方言說了這句話,我感覺特別親切,也用方言對他說,這不是講究,這茶葉不值錢,我隨身帶著是因為我經(jīng)常出差,難免吃得多動得少,多喝茶好。陳尚龍連連稱是,老婆在旁邊諷刺說,那你就是窮講究。

我對老婆說,我們還能講究什么呢,只能講究茶煙酒了。

陳尚龍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我被他笑聲震住了,愣在那里,隨即掏出煙來抽,陳尚龍趕忙也掏出煙給我遞過來,我叼著煙,臉上煙霧繚繞,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他的煙,似乎這是在酒吧里和老朋友聊得忘乎所以。

在我的堅持下,陳尚龍去掉了三個菜。很快,一道道菜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還是有八個之多,我們只有三個人,老婆又一貫以少吃減肥為人生第一要務(wù)。我看著面前的菜,覺得負(fù)擔(dān)深重。過個把小時,等它們被吃得差不多時,陳尚龍的事情就要和盤托出了。

我對老婆說,要不你先回去照顧女兒,他們可能搞不掂。

老婆對此有些不滿,從鎮(zhèn)上到父母所在的“上林龍鳳苑”,有一公里,她甚至沒把握認(rèn)識回去的路。同時她還不放心我,害怕我喝得暈乎乎的然后就答應(yīng)了陳尚龍的事。準(zhǔn)確地說,她害怕我借錢給陳尚龍。這是概率最大的事,又害怕我答應(yīng)幫他生孩子。這是誰都知道最不可能的事,但誰敢保證不會如此呢。

我不能讓她一直呆在這里,甚至一開始就不該帶她一起吃飯。陳尚龍一開口,就可能暴露出我和他根本沒有所謂的徹夜長談,陳尚龍的事壓根不是我之前說的借錢和代育。于是我滔滔不絕起來,擺出不讓陳尚龍主動說話只需他回答問題的架勢。

我問,姑姑姑父現(xiàn)在都好吧。

回答說,都挺好的,小賣鋪早就關(guān)門了,我媽媽現(xiàn)在去開發(fā)區(qū)上班了,還是舅舅(我父親)幫忙安排的,掃馬路,一天工作10個小時,一個月一千八百塊錢,一星期休息一天,高溫時有補貼。我爸爸還是在做木匠,不過現(xiàn)在他們幾個人搞了一個裝修隊,給人做裝修。

那現(xiàn)在還有沒有人打家具?

回答說,有的,很多,我們這邊都不買家具,自己打,我爸爸生意還不錯。有時候他們進城去裝修,通過拐彎抹角的關(guān)系找到的生意。他們裝修便宜,質(zhì)量又好。金色家園、湖光山色那幾個好樓盤,我爸爸都去干過。我之前在康欣家園做過兩個月保安,也給我爸爸介紹過一筆生意。

那你爸爸是裝修隊的負(fù)責(zé)人?

陳尚龍有點遺憾地說,不是的,他們沒有負(fù)責(zé)人,誰找到的生意,誰就是負(fù)責(zé)人。一個人找到生意,比如說他是瓦匠,那他就再找齊木匠、電工、漆工等幾個人,他們就一起去干活,工錢事先談好了,牽頭的人多賺一點。

老婆插嘴說,那好啊,我們馬上要換房子,到時候請姑父來裝修。老婆用了“姑父”,陳尚龍倍感親切,感激地看了老婆一眼說,要是哥哥嫂子你們同意找我爸爸裝修的話,保證又好又快又便宜,我也可以一起去幫忙,做小工。

陳美麗現(xiàn)在干嗎?

陳尚龍皺皺眉頭說,我妹妹現(xiàn)在在蘇州,和她老公一起在一個合資的工廠里上班,總是沒有休息日。

什么廠?

我也不知道。之前是一個電子廠,后來說換了一家工廠,具體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

操,你打一個電話不就知道了!你給妹妹打電話也要想半天啊。

我最近都沒給她打電話,他們上班時不能接電話,下班時間要忙著買菜做飯,休息時間很短,我有時候也忘記給她打電話了。

我抽口煙,嘆了口氣。表妹如何工作我沒見到,但是我知道應(yīng)該是很機械化的勞動,從早到晚不得閑,為加工貼牌大國添磚加瓦。

我不記得陳美麗長什么樣子了,我對陳尚龍說,真是不好意思,十多年沒有見過了。他如果有心,應(yīng)該能聯(lián)想到如果不是現(xiàn)在面對面坐著,我也記得不他長什么樣子。陳尚龍倒沒有什么不良反應(yīng),而是關(guān)切地問我:哥哥你最后一次見到我妹妹是哪一年?

他問得非常鄭重,似乎我和表妹陳美麗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件非常嚴(yán)重的大事。我被他問得鼻子一酸,想不起來最后一次見到陳美麗是哪一年。非要追溯,大約十年,而十年不見,給人的感覺是我從未見過陳美麗,從未有過這么一位表妹。這十來年我自己都做了什么,大概只有自己知道了。

說話間,我們各自喝完了四瓶啤酒,就要進入正戲。老婆這時很抱歉地說,我吃飽了!她說著,一臉無辜。她總是在吃飯前熱切盼望有什么好吃的,但是任何好吃的,她三兩口之后就吃不下了。

我又一次說,要不你回去吧,我真的不放心女兒和他們一起吃飯,擔(dān)心老兩口搶著喂她,寵她,我們回頭就麻煩了。

老婆想了想,認(rèn)為確實有這個擔(dān)心,問了回去的路怎么走,站起來走了。陳尚龍跟著站了起來,要送出去,我說算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老婆白了我一眼,消失在門口。

我們繼續(xù)喝酒,不停抽煙。包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滿滿一桌子的菜,雖然沒有刀魚,但是足夠豐盛,足夠新鮮??粗@些菜馬上就要通過消化進入血液,我一陣感嘆。這些食物把我養(yǎng)大,現(xiàn)在再次咀嚼這些加了很多油很多鹽和很多糖的菜肴,我覺得這些菜沒有堅持自我,太像一般飯店里的做法了。

陳尚龍不知道我想什么,但陪著我沉默,似乎鐵了心要我先開口。我只能問他,金濤,找我到底什么事,幾次你都沒說清楚。

感情問題。

我差點笑出來,在我的意識里他不應(yīng)該存在感情問題,我也沒有感情問題,兒女一天天長大,哪里來的感情問題。當(dāng)然,沖動有時會被誤解為感情問題。

我覺得我不是我父親親生的,陳尚龍接著說,我想找你幫忙,帶我和他去做親子鑒定。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他削瘦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沒有一點血絲,大約是太辛苦了。

他倒也沒回避我,而是惡狠狠地說,哥哥你看看,我到底像不像我爸爸。

確實不像。姑父已經(jīng)老了,猶如風(fēng)干的樹枝。陳尚龍沒有老,只是過分地消瘦,但依然精神飽滿,身材挺拔,相信連續(xù)吃上半年一年一定會發(fā)福發(fā)胖。至于他們父子之間到底像不像,我不知道。我想了半天說,你媽媽知道啊,她怎么說。

陳尚龍沮喪地說,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居然說她也不知道!就是因為她說不知道,我才確信我不是我爸親生的。

你今年33歲了,姑父多大了?

57,24歲有的我。他說這話的時候幾乎有點咬牙切齒。

我想了想說,你看,姑父都已經(jīng)奔六十歲了,你是不是他親生的都無所謂了,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你還想怎么樣?

陳尚龍沉默不語,我繼續(xù)說,那假如他不是你親父親,你親生父親是誰你知道嗎?有沒有什么眉目?

我媽媽死活不肯說,我猜,可能是外地人,反正周圍沒有一個像的。

我操,你是不是有段時間看誰都像你爸爸?

陳尚龍白了我一眼,默認(rèn)了。我也不想怎么樣,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他親生的。

姑父對你一直不錯吧,親生不親生都不重要,你就認(rèn)了,然后給他生個孫子,大家皆大歡喜。

陳尚龍沉默一會,帶著哭腔說,哥哥,就是因為不知道他是不是親生的,所以一想到自己還要生小孩,我就有心理問題,做不來啊。

包間外面是其他的包間,不停地傳來吆喝聲和爆笑聲,我站起來,把包間的門關(guān)好,然后看著窗外的樹枝、藍天發(fā)呆。這小飯店臨街,下面是拆遷后形成的一條街道,異常熱鬧,各種機動車非機動車川流不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雜亂喧囂的奏鳴曲時刻不停地上演著。我心煩意亂,表弟的這個煩惱讓我猝不及防,而他一直在找我,這說明了他已經(jīng)視我為一家之主,從此他凡事都會找我,而不是找我父親,他的舅舅。當(dāng)然,他更加不會找他自己父親了。

你想怎么辦?我硬梆梆地問陳尚龍。

做親子鑒定!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

然后呢?如果是親生的,你們的感情算是完了,如果不是的,你和他斷絕一切關(guān)系?

這個我沒想好。

那你馬上想!我用命令口吻對他說,然后自顧自喝酒吃菜,掩飾自己的無能為力。可憐我讀了那么多書,遇到真正的大事總是像個白癡。

有什么辦法呢,我承認(rèn)我沒有辦法,陳尚龍也沒有辦法,但是在酒精和勸說的雙重作用下,他答應(yīng)我,不去想自己親生父親是不是姑父,就當(dāng)是了,抓緊生孩子,然后爭取做個生意,不再當(dāng)保安。

我說,不管你爸是不是親生的,你媽生的你錯不了,你媽是我姑媽,所以,你爸爸就算是個外國人,你也是我表弟啊。我這么說,他非常感動,跟我喝了一大杯啤酒。

可是表弟很快又有疑惑了,他說,母親相當(dāng)于土地。種子和土地?zé)o關(guān),我到底是誰的種呢?他這么說,說明他釋懷了,大膽而且自嘲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蛟S,這也是因為喝醉的緣故,我們一人喝了七八瓶了。

我趕緊說,你別想那么多,我最近是沒在老家,但是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議論。你想想,這種事是最容易讓人議論的,沒有人議論你??!

表弟點頭,干杯。

我承諾他,如果做生意,可以借一筆錢。不多,但可以抵擋一陣子。

我們兩個帶著一身酒氣和輕微的踉蹌下樓,我對他說,你走吧,我買單。

他剛要說什么,我有點生氣地說,你不要瞎扯了,我買單。

他走了,我買單。這頓飯一共是550元,我有點意外。除了庸俗無比的口味之外,鄉(xiāng)下的物價也毫不留情地向城里看齊了。老板站在漆黑一片的房間深處,吧臺后面,慢悠悠地數(shù)錢給我,還問我,口味怎么樣?我回答說,嗯,嗯,嗯,不錯,還不錯。然后轉(zhuǎn)身走了。我酒后容易憤怒,老板問我口味如何,我感到很憤怒,只能用最克制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那就是什么都不說??谖兑呀?jīng)完全談不上了,所有的菜都是油里撈上來的,所有的菜都一個味道。

出門,太陽很刺眼,我正要往左拐回父母家,右邊傳來一陣陣怒吼聲。這聲音距離我有幾十米遠,在我和這聲音之間,已經(jīng)充塞了很多人,他們朝吵架的現(xiàn)場圍攏過去,我也跟在后面。不時有人從我后面超過我,此情此景,像是小時候某家給新房子上大梁,有人站在屋頂上往下拋灑糖果,人們紛紛往前涌,擠得密不透風(fēng)。

到了現(xiàn)場一看,表弟坐在地上,正在抱著腦袋抽泣,委屈加上醉酒,讓他看上去無比可憐。一個女人正在指著他大罵,罵的同時揮舞著胳膊,伸手抹自己的眼淚,跺腳,踢陳尚龍,整個人猶如陷入癲狂的舞蹈狀態(tài)。我看了看這個女人,很面熟。旁邊有人小聲說,是他第一個老婆。我再看看,確實,是陳尚龍的老婆王珊珊,我逢年過節(jié)時見過她幾次,但我對“第一個老婆”有些莫名其妙。

圍觀的人一直嘰嘰喳喳說著什么,陳尚龍也很奇怪,一動不動地抱著腦袋坐著,雖然渾身透露出悲戚難受的氣息,但也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隨遇而安的架勢。我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拉開王珊珊,王珊珊又罵開了,你自己不能生小孩全怪在我頭上,非要跟我離婚。你現(xiàn)在又結(jié)婚了,你生個小孩給我看看,看不到你生小孩我就不離開這里。

人群一陣騷動,有的嬉笑,有的凝重,不少人在嘰嘰喳喳。王珊珊是寧夏人,從遙遠的西部嫁到了水土肥美的本地,本來以為三生有幸,現(xiàn)在看來,她原來早就被陳尚龍休了。我對表弟真的是毫不了解,包括結(jié)婚離婚這么大的事。我抽根煙,看著他們吵架,也想著怎么辦。

王珊珊突然哀嚎起來,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說著她就半跪在地上,單手拼命拍打著地面,地面上全是碎石子和各種鋒利的玩意。我一哆嗦,趕緊把煙扔了,沖過去把王珊珊拽起來,還喊了一嗓子,別哭了,起來。

她大概奇怪有人這么理直氣壯地命令她,站了起來,有點惶恐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是我的語氣震住了她,還是她認(rèn)出了我。我轉(zhuǎn)臉朝陳尚龍?zhí)吡艘荒_,罵道,快起來,不要裝死。

陳尚龍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看看我,喊了聲哥哥,我不想活了。

我又踹了他一腳,罵道,要死回頭再死,你先把王珊珊照顧好,她住哪里?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有人哈哈笑了起來,我隱約聽到有人說,她住哪里都行。

飽含深意的竊竊私語讓我有些憤慨,我一直覺得表弟把不能懷孕怪罪在王珊珊身上實在過分。隨著周圍的嘲笑聲越來越大,我也忍不住罵了表弟一句,你怎么這么傻逼,還坐在地上!

他惡狠狠地站起來說,哥哥,你罵我不要緊,你還欠我媽媽四百塊錢呢!

我有點錯愕,這種轉(zhuǎn)折實在讓人猝不及防,我也記不得這件事了。

你上高中時跟我媽媽借的。我媽媽說的,1995年的事,那個時候銀行存錢利息很高,到現(xiàn)在快二十年了,你欠我們幾千塊。

我操你媽!喝得醉醺醺的我立刻沖過去,朝他耳根子狠狠抽了幾下,他帶著怒氣和驚恐看著我。我一邊打一邊喊,你媽的,你好好想想,我老頭子給你們家辦過多少事,要算錢,你狗日先給你舅舅送一筆錢去。

周圍的人又開始議論起來,這讓我也有點抓狂,家丑外揚的感覺非常明顯。王珊珊又喊了起來:陳尚龍你是混蛋,你們一家人都是混蛋!她不是為了給我解圍,但確實是給我解了圍,這一家人想必不包含我。王珊珊沖著被我打得發(fā)懵的表弟一句句吼著,你們就是一家混蛋,都是混蛋!

一向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表弟突然爆發(fā)了,跳起來,一巴掌甩在王珊珊臉上,王珊珊被巨大的力量沖擊得倒退了兩三步,很奇怪很緩慢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打電話,讓老婆開車過來把他們倆拖走。然后我看看周圍的人,想找找有沒有認(rèn)識的。但是我在家鄉(xiāng)混得實在太差了,沒有認(rèn)識的。我只得對著一位穿著打扮比較靠譜的人說,大叔,別看了,你讓大伙都散了吧。我的話大概賦予這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權(quán)力,他真的指揮大伙散開,還有一兩個人也跟隨他一起指揮起來。一會,大家全散了,附近幾個開店的人靠在屋檐下看著我們。

過了十幾分鐘,老婆過來,茫然地看著我,一個勁問怎么了,怎么了。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但是確實是出事了,王珊珊跟陳尚龍吵架,很兇。然后我轉(zhuǎn)臉對他們兩個說,上車,回家再說。

回哪里?王珊珊問我。

你住哪?我隨口問道。

王珊珊聽了,突然大哭起來,我沒地方去!她又沖著處于癡呆狀態(tài)的陳尚龍叫起來,都是你們一家人害我,你們不得好死,你們出門就被車撞死……陳尚龍悶聲悶氣地吼了一聲,我操你媽!隨后他又一次狠狠打了王珊珊一巴掌,王珊珊又一次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她倒下的姿勢很熟練,似乎經(jīng)過千錘百煉,但是,這一次她頭上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擊聲。

我們扭頭看著她,只見一絲細(xì)細(xì)的血跡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從她厚厚的棉衣下面冒出來,隨后蔓延開,地上快速出現(xiàn)了一灣漆黑的血水。我們嚇壞了,陷入了集體沉默,似乎再也不會發(fā)聲。

陳尚龍,你是畜生,我流產(chǎn)了。我懷孕幾個月了,我能懷孕,是你有問題,你不是男人……一陣叫嚷之后,王珊珊倒在我老婆的懷里,昏厥過去。

我死死抓著表弟的手,希望他不要有任何舉動。當(dāng)王珊珊喊出不是男人之類的話時,我看到表弟的臉在抽搐,眼神里流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兇狠和悲哀。這都是沖著他自己來的。我擔(dān)心表弟在強烈的自責(zé)和氣憤之下對自己痛下殺手。

姑父姑媽來了,似乎他們一直躲在附近,千鈞一發(fā)時再現(xiàn)身。我對老婆說,扶她上車,去寶山醫(yī)院。又轉(zhuǎn)臉對姑父他們說,姑父姑媽,你們把尚龍拽回去吧,他喝多了。姑父沖我點點頭,拖著陳尚龍轉(zhuǎn)身就走。陳尚龍見到父親,沒有什么疑惑和停頓,非常乖巧自然。他踉踉蹌蹌的,似乎隨時要栽倒,姑父則身板筆直,有種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堅強。

老婆開車,我們在限速100碼的新國道上飛快地開著,車速偶爾沖到110碼左右。拐上國道朝北開去的時候,我在倒車鏡里看到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那行出自我本人手筆的廣告語:

在月球上能看得見的人工湖,在月球上能感受到的新農(nóng)村。

廣告牌下,幾個人正在比劃著幾根粗大的繩子,往廣告牌上套。大概是要拆除這塊混蛋廣告牌,大概是領(lǐng)導(dǎo)的領(lǐng)導(dǎo)看了不爽。人工湖已經(jīng)不是人工湖了,大家都認(rèn)為這是渾然天成的,古已有之,自己應(yīng)該生活在它附近,生活在它的氣息和蕩漾之中。

我不斷提醒老婆,別開太快,快不了幾分鐘的。老婆降下車速,保持在八九十碼的樣子。我扭頭后座半昏迷的王珊珊,她挺好看,但是此刻在悲哀和疼痛的反復(fù)折磨下,臉色死灰。她幾乎沒有臉了。

有一陣,我覺得速度消失了,噪音消失了,周圍一片安靜。父母、表弟、姑父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讓我覺得一種全然的陌生。似乎我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在“上林龍鳳苑”一帶落地,然后生根了,沒有辦法去更遠的地方。

老婆問我,你表弟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十四歲就出去讀書了,而且每次回來,我都以為再也不會回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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