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早上醒來,白韻梅照舊在床上磨蹭了會兒,想起自己方才做過的夢,禁不住啞然失笑。夢里她變成了一只小花狗,被幾個男人吵吵嚷嚷地牽著,其中身材高挑勻稱的那個人長了一腦袋的灰白頭發(fā),白韻梅一眼就認出了他,她在夢里迫不及待地喊:死鬼!他們不拿我當人,你也拿我不當人呀……這么著一折騰,白韻梅就把自己給折騰醒了。白韻梅拿一只手夠過床頭柜上的那只白瓷口杯,水還半溫著,含在嘴里面略微有一點點咸。她心下里念叨,這個該死的阿宋,告訴過她只須放兩粒長蘆二鹽的,她一定又是拿三根手指頭到鹽罐里去捏了,那哪里會有準兒!白韻梅半窩起身子,含了鹽水在嘴里咕嘟了那么兩下,再伸直了脖子把嘴里的水吐到了床頭下高腳景泰藍的盂子里。白韻梅的脖頸細長、圓潤,有一種象牙般質(zhì)地,跟她床對面五斗櫥上擺放的一尊景德鎮(zhèn)民窯瓷器頗為神似。白韻梅就勢手把著床沿朝地上瞅了瞅,她便一眼瞅見了那雙繡著美人頭的繡花鞋正朝著她開口笑呢。這讓白韻梅也咧開嘴笑了起來,這一笑不打緊,把她的一雙白皙的小腳丫也給笑得癢癢的。她騙腿把兩條大腿耷拉到床幫下沿,用右腳的大腳趾勾了鞋過來,在那里上下的來回晃悠著,如同雞啄米一般,于是想起了昨個兒晚上的事情,想起來那個一腦袋灰白頭發(fā)的男人,臉漸漸地就紅成了一片,如是一幅正在一點點洇開的水彩畫。
繡有西洋美人頭的拖鞋是高高瘦瘦的何漢卿從上海捎過來的,并且是專門捎來給她的。才多半年不過的光景,何漢卿原本一頭的黑發(fā)竟有相當一部分失了節(jié),紛紛由烏亮油黑過渡到了灰白,三十幾歲的人冷不丁一瞧竟像極了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好在何漢卿人生得高挑勻稱、不胖不瘦,是個標準的衣裳架子,一身藏藍色大脖領(lǐng)西裝套在他身上,倒透出幾成男人的成熟與穩(wěn)重來,很像租界沒被收回前從上海天津那些幢千奇百怪的洋樓里進進出出的為洋人做事情的華人買辦。
昨晚上在惠安飯店吃螃蟹的時候,何漢卿悄悄把一包東西塞到了阿宋手里,還小心叮囑阿宋千萬不要聲張,等人都散盡了再與白韻梅講。同時塞給阿宋的還有兩張兌換票,是三合成包子鋪的肉包子票。何漢卿對阿宋講,肉包子票你一定要小心收好了才是,周遭的戰(zhàn)局亂成了一鍋粥,天津人說話的工夫就要吃不上肉了,到時候有你們念叨我好的時候。
晚上,阿宋把這包東西交與白韻梅手上的時候,自己卻還在一旁嚼著舌頭,說什么這個何先生原本就是一個小氣鬼,人家講上海男人的心眼兒比針眼兒還細,真是一點兒都沒冤枉了他們。送小姐東西不說送金送銀的,卻拿了一雙繡花拖鞋就打發(fā)掉了。說起來何先生這兩年也沒少吃小姐您為他做的菜,拿兩張肉包子票出來還不是理當應(yīng)分的,非搞得如此神神秘秘,說來比人家李處長可是不如。人家李處長拉著我去給你買珠寶,到臨了兒還賞了我一只這么大的青玉鐲子,說著話,阿宋便揚起左胳膊來,把衣袖褪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來一大截兒雪白滾圓的胳膊,那上面的青玉手鐲在電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奪目耀眼。
白韻梅這廂瞅見了鐲子,打了一下愣怔,像是冷不丁想起來什么似的,稍頃,才懨懨道,你個傻丫頭哪里會懂,今兒個這一桌螃蟹花的金元券少說也能折30塊大洋了,再說這種款式的拖鞋也是專門做給闊太太穿的,每雙鞋的右腳鞋窠子里都繡著編號呢,考究得很,只有上海的永安百貨里才有得賣。前一時我聽電匣子里面講過的,賣得好貴呦!這家伙也真是的,不送人家別的,只給人家買繡花鞋,他就這么喜歡我的腳??!說完這幾句話,白韻梅的臉又開始發(fā)燙了。
阿宋說,是呀是呀,幾個螃蟹就要30塊大洋??!當初我聽我娘講,我老家那邊稻地里都是這張牙舞爪的玩意兒,下田的時候,這玩意兒就往人的腳面上爬,能把人的腳面劃出好多條血道道來呢!誰要是想吃它了就彎腰尋幾只個頭大的用草繩子拴在一起提回家,想不到如今卻變得這般金貴。要30塊大洋啊,好家伙!阿宋把話說過后卻又吐了吐舌頭,回身倒吸了口涼氣,然后一個人悶悶地下了樓,坐在外屋的方角凳子上,一個人發(fā)愣,倒像是被人拍了花。
昨晚上挺熱鬧的,來了不少人,大家都是沖著惠安飯店三樓的“大帥廳”名號來的。所謂的“大帥廳”,其實原本也就是一個可以橫放兩張12人桌子外加幾只沙發(fā)的雅間而已,因為黎元洪曹錕段祺瑞張作霖孫傳芳外加吉鴻昌等一干領(lǐng)兵打打殺殺的角色都在這間屋子里喝過酒用過飯,所以人們便叫了它“大帥廳”。當然,在這里請客吃飯,原本也不會是敷衍潦草的場面。前方戰(zhàn)局不穩(wěn),肯拿錢拿工夫出來請客陪客的人原本就跟海河里面的銀魚差不多,實在講已經(jīng)落不下幾尾了。更不消說是要請大家吃陽澄湖大閘蟹了,這足以令老饕們所剩無多的自尊心于頃刻間土崩瓦解。
徐州那邊的戰(zhàn)事打得稀里糊涂,光這幾天天津街面上的說法就不下幾十種。但多數(shù)的傳聞都是于國軍不利的。弄得對時事原本并不十分感興趣的白韻梅也四下里找報紙來瞧,還跑去向李重慶打問。李重慶打趣道,你問這個做什么,莫非是給共產(chǎn)黨當了細作不成。白韻梅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她把小嘴一噘,和李重慶鬧了別扭不說,見了面也是一副摔摔打打的模樣,說話的時候更是夾槍帶棒,老說自己是女共黨,李處長還是躲她遠一點兒為好。
倒是李重慶這廂比較會做事兒,他也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一盒美國香水,盒子里面裝了三只印有洋文的細脖癟肚兒的磨砂玻璃瓶,分日用、夜用還有休閑用三種類型,是美國鬼子專門為美國陸軍里面的女兵配制的。香水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味道,不難聞,卻是比較詭異,嗅起來容易上癮,這讓喜歡嘗鮮兒的白韻梅高興了好一陣子,她還逼著李重慶幫她踅摸一套美軍女兵的軍服來穿。李重慶用食指刮了白韻梅小巧堅挺的鼻梁子道,你就知道穿在身上新鮮、拉風,可那玩意兒穿出去了是要叫人追著打的,你還不知道吧,美國佬不喜歡咱們的蔣委員長,他們私下里和北邊的蘇俄鉤打連環(huán),把咱國軍給賣了,連提供給我們的情報都是假的比真的還他媽的多,要不徐蚌那邊會打得那么亂!
昨晚上李重慶也到了,屁股后面還尾隨個胖子來,弄得何漢卿的臉色比較不好看。
何漢卿這一番請客,本打算邀本地的幾家和他在業(yè)務(wù)上有往來的軍衣局的老相識,再有就是在天津和他私下里玩得好的朋友。他是外鄉(xiāng)人,在天津玩得好的朋友本就有數(shù)的那么幾位,自是都叫了過來。何漢卿不光是人長得高高大大,而且皮膚紅中泛黑,身材勻稱高挑,昂首挺胸走在街面上,屬于很扎眼的那一類男人,感覺上不大像是一個南方人。不過,熟悉他的人知道,除了狡黠以外,他身上還有一股子南方人特有的擰勁兒,輕易不低頭,也不認輸。前方的仗越是打得歡實,他反倒越是覺著自己的機會來了。一聽說打仗,別人都愁眉苦臉就像是家里邊死了人,他卻看上去比尚武的軍人還要來勁兒。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別看時局不穩(wěn),可越是這種時候賺錢的機會可不要太多呦!既然連阿貓阿狗都發(fā)了財,阿拉怎樣就不行!”
一桌人,12位;一桌酒外帶24只螃蟹,團臍尖臍各半,何漢卿想得十分周全。李重慶不光算何漢卿的朋友,他們也屬于生意場上的熟人,只是,朋友也好熟人也罷,自己來就來吧,卻還帶個陌生人來,這不僅讓何漢卿措手不及,而且也多少影響到了飯局原本的氣氛。畢竟只有李重慶帶來的胖子和大伙兒不熟。侍應(yīng)生又是加座椅又是挪碗筷的,叮啷哐啷一時弄得挺亂。
李重慶晃著腦袋瓜一副大咧咧萬事一概無所謂的樣子,他身上披了件墨綠色的將校呢軍大衣,里面卻只穿了件草黃色的軍單衣,沒扎武裝帶也沒配槍,只在接近上衣下擺的地方潦草地系了一個紐扣。李重慶的做派也令何漢卿很不高興,好在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差不多都是軍衣局的掌柜,他們這輩子最熟悉不過的就要算軍人了,他們對一身戎裝的李重慶顯然懷著天生的好感,于是乎臉上也就做出不少討好的神色來,那樣子倒像是面對著他們一位共同的親人。
何漢卿和李重慶在生意場上打交道,從來都是現(xiàn)金交易,屬于一把一結(jié)兩不虧欠的那種,卻沒料到因了白韻梅的緣故二人又往前更進了一步,成了“同情兄”。有意思的是,他們在白韻梅那里雖說相互間抬杠泛酸,也相互間都不講對方的半句好話,但在大方向上卻基本上能夠保持一致。雖未必做得到精誠團結(jié),但求同存異總還是沒問題的。非但沒有問題,兩個人做朋友也做得像模像樣,反正在不明內(nèi)情的外人眼里絲毫也瞧不出他們因了一個女人而產(chǎn)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嫌隙與不快。
李重慶原本在北平華北剿總機關(guān)里面做參謀。雖說宰相門里七品官,其實只是講出來好聽而已,原本連個勤務(wù)兵都支應(yīng)不動。于是李重慶一咬牙,就把家里能拿出來的錢都兌換成了金條去找關(guān)系疏通門路,總算謀得了一個外派的機會。外派天津顯然比外派到新保安張家口宣化那些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好得多,說是美差也不為過。并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天津往來北平十分便利,從天津老龍頭火車站到北平西直門火車站火車跑起來才要三個多小時的時間,這令家在北平的李重慶十分滿意。
雖說李重慶被派到天津任新編保安第一旅參謀長兼軍需處處長,算得上是高就,但新編保安第一旅一年半之前才據(jù)戰(zhàn)事需要倉促拉起來,還沒有真槍實彈的與共軍接過火。全旅七八千條人槍,配備有5輛裝甲車、15門大炮和50門迫擊炮,直接隸屬于天津警備司令部調(diào)遣。說起來倒還算神氣,但卻不屬于中央系。同樣是駐防天津的國軍部隊,新編保安第一旅的官兵穿在身上的軍裝就跟62軍86軍的弟兄們不一樣,顏色呀布料呀款式呀都不同,就像不是一個娘生出來的,于是腰桿子挺的普遍也就算不上很直。
何漢卿系一介布衣草民不假,可草民和草民之間也是大有區(qū)別的,有時候甚至稱得上是天壤之別。何漢卿這介布衣草民無疑算是十分有來頭的那一種。換句話講,把何漢卿這樣的人混同于草民之列,頗有點兒像是把一條曾經(jīng)在大江大河里劈過波斬過浪的大魚投進到雜魚叢生的小溝小汊里,大魚最后不餓死也得憋屈死。倒是何漢卿自己對此無所謂,他說:“我原本就是草民一個嘛,一個開餛飩湯包店的小生意人,不是草民難不成還算是達官顯貴不成!”
何漢卿早在他二十歲的時候便與當時藍衣社的人玩得好,相互之間稱兄道弟,聊天喝酒也是常事兒,說過從甚密并不為過。淞滬抗戰(zhàn)之后不久,何漢卿便利用自家在上海城隍廟附近經(jīng)營的一間餛飩湯包店給重慶方面做聯(lián)絡(luò)站,算是軍統(tǒng)安插在上海灘上的“堡壘戶”之一。何漢卿不負責暗殺爆炸一類事情,他的餛飩湯包店起到的只是“信箱”和“臨時客?!钡淖饔茫瑸闈摲藛T和重慶方面往來上海的同志做傳遞情報和休整打尖之用。說起來,何漢卿為重慶方面做事情,民族大義的考量肯定是有,不過,他指定也不是可以單單為了民族為了主義就能夠舍生取義的那種人,主要的還是他抹不開哥們兒情面,誰讓上海淪陷前他跟人家好得蓋一床鋪蓋呢?何漢卿后來對白韻梅說,自己一定是上輩子做了好事,老天爺報答他所以才沒叫日本人把他逮去,否則的話難說就不變節(jié)。“聽說過極司菲爾路76號吧?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地方,被帶進去的人就沒有能站著出來的。”何漢卿講:“那幾年我可真是度日如年?。√焯炫沃鴩姶蚧貋?,美國佬要是再晚兩年在日本丟原子彈,我就得跳黃浦江了……”反正說來說去的意思無非是他何漢卿運氣好,是他的店守著城隍廟風水好,是城隍廟里的城隍他老人家在暗中護佑著他呢!
光復那一年,何漢卿拿了軍統(tǒng)給他的一筆款子改行在上海做起了軍裝被服的生意。何漢卿與湯恩伯手下的軍需官混得比較好,靠一次拿走湯兵團一個機械化旅的軍裝被服起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卻沒料到天有不測風云,他的生意才趕上不到兩年的好光景,就遇上了麻煩。不僅是上海,就連寧杭方面國軍的軍裝被服都讓國防部統(tǒng)一給拿去了,說是要搞招投標,但實際上一概都交由了孔家麾下的幾家專業(yè)被服廠制作。于是何漢卿剛剛凸起來的肚皮迅即便又癟了回去,他的躊躇滿志與萬念俱灰撞了個滿懷,頗像是兩個仇家,相互間不共戴天且分外眼紅。好在上海人的腦筋素來就比外鄉(xiāng)人活絡(luò),都是拋了亮光膏擦了潤滑油的,既然南方的水路已經(jīng)走不通,何漢卿就想為何不到北方去尋一條旱路走一走呢?北方明擺著就是一塊肥肉嘛!甭管是傅作義還是閻錫山,從外表瞧上去就像是兩個地主老財,應(yīng)該都屬于人傻錢多的主兒。有了這一想法,何漢卿就挖空了心思去找門路。上海軍界的朋友還算夠意思,給何漢卿介紹了平津這邊的一些關(guān)系,為他省了不少勁兒。唯一令何漢卿感到郁悶的是,北方軍人的軍裝被服做起來普遍都缺少技術(shù)含量,感覺上完全就是在浪費布料跟棉線。就比方說這天津衛(wèi)吧,屬于傅作義的防區(qū),天津也曾經(jīng)是九個國家的租界地,洋味兒按說比上海一點兒都不差,可就因為是傅作義的防區(qū),傅作義手底下全都是西北軍的老底子,多數(shù)部隊的著裝都土得掉渣。在何漢卿看來,人和衣裳瞧著都窩窩囊囊的傅作義其實更適合的身份是做一個生肉鋪的掌柜,自以為精明算計,卻完全胸無大志,既不能與共軍決一死戰(zhàn)且戰(zhàn)而勝之,又沒有率軍南下壯士斷臂的魄力與勇氣,就這么不死不活的與共軍耗著,早晚會成甕中之鱉。但按照何漢卿的估計,平津雖說終將不保,對于易手的時間嘛,他倒還是比較樂觀的。何漢卿覺得傅作義和陳長捷至少能夠與共軍再周旋對峙一至兩年左右,且不說傅、陳二人手里加起來還有五六十萬以逸待勞的國軍,而且共產(chǎn)黨就根本沒有占取大城市的經(jīng)驗。畢竟與北平、天津相比,關(guān)外的長春、沈陽要小得多,更不消說共軍之所以能夠順利地占領(lǐng)長春跟沈陽,還不是因為得到了蘇俄明里暗里的幫助!
兩年前何漢卿才到天津的時候,他是在天津這邊接單,由上海那邊的工廠加工成衣后,再由津浦路上的火車往來運輸。后來眼見情勢不妙,津浦路蚌埠段幾次易手,別說是軍裝被服了,人都險些過不來,于是他干脆就做起了“二道販子”的營生。所謂“二道販子”,也就是他利用關(guān)系接單后再轉(zhuǎn)手給天津當?shù)氐谋环?,賺的錢比從前雖說少了一大截兒,倒還算省心省力,況且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何漢卿樂意留在天津,一方面是由于他在這里的生意讓他多少還有點錢賺,再有一方面就是因為白韻梅這女人了。相比而言,白韻梅所占的比重恐怕還要更大一點兒。何漢卿就講過,要說賺錢嘛,這邊搞掂的幾個銅板還未必趕得上阿拉在城隍廟開餛飩湯包店搞掂的,可誰叫這邊有白姑娘呢!
何漢卿喜歡白韻梅,固然主要是緣于男人對女人的那一份喜歡,但舍不得白韻梅為他燒的菜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白韻梅有時候甚至覺得后者很可能是何漢卿喜歡她的唯一理由,這令她燒菜的時候每每都會冒出一些傷感的念頭來,嘴里禁不住小聲地自言自語道:“唉,這些沒心肝的男人呀……”
何漢卿生就了一張饞嘴,還是在上海的時候,城隍廟附近的上海小菜他便都吃膩了,什么雪里蕻燒蠶豆酥、白斬咸雞、閹篤鮮、響油鱔糊之類,嚼在他嘴里已然感覺味同嚼蠟,于是,他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便是:再好吃的東西也架不住從小吃到老,更何況那也未必是真算得上好吃的東西。既然是吃膩了城隍廟附近的館子和攤上的飯菜,何漢卿閑來無事就往閘北那邊跑,閘北彭浦一帶盡是一些小里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火車站比較近的緣故,里弄內(nèi)外盡是些北方風味的小館子,魯菜、京菜之外甚至還有東北、山西風味的蒸菜和面食,想來該都是刻意迎合北方客人口味的吧。何漢卿就一家一家挨門挨戶地吃,一來二去的,何漢卿竟一點點喜歡上了口味偏重的北方菜。而天津這邊嘛,中餐原本就是以魯菜為主,蘇閩、淮揚、粵廣風味也兼而有之,西洋菜則有法國、英國、俄羅斯幾大流派,想吃什么有什么,總的來說挺合何漢卿口味的。
白韻梅就燒得一手好看更好吃的魯菜。
白韻梅拿手的主要是魯菜中“東三府”的風味。所謂“東三府”,是指膠東半島上的登州、萊州、青州三個地方,其飯菜與濟南那邊的口味具有很大差異,“東三府”廚子所做出的海味尤其地道。比方說白韻梅做的油爆雙脆、高麗蝦仁、山東海參就算是“東三府”海味里面的雜菜,吃過的人都說比天津登瀛樓的金牌大廚王梅師傅燒出來的還要純正。而白韻梅在原有基礎(chǔ)上更有創(chuàng)新,比方說面拖紫蟹里的紫蟹一定是得從三岔河口撈上來的湯圓大小的圓臍蟹,個個滿黃,面漿里不僅有鵪鶉蛋液還摻了一定比例的綠豆粉;而清炒河蝦仁用的則是海河葛沽段支流里游的青蝦。葛沽一帶屬于小站稻產(chǎn)區(qū),河道里的魚蝦肥美,出產(chǎn)的青蝦一律呈青灰色,個頭有拇指肚兒大小,青灰中還透著幽綠,這道菜的關(guān)鍵之處是在烹飪之前要拿混有西湖龍井茶茶葉汁的調(diào)料“喂”6至7個鐘頭的蝦仁,入鍋翻炒時候的火候與力道也要拿捏適中,炒出來的蝦仁不僅味道鮮美、茶香四溢,并且爽滑筋道,個個彈牙。就是這道菜,簡直令何漢卿愛吃到抓狂,纏著白韻梅給他做,哪怕每回都要等上一兩天的時間,他也毫無怨言。何漢卿對白韻梅說,吃了她的清炒河蝦仁,他曾經(jīng)熟悉的本幫菜里面的那幾道炒蝦仁干脆就端不到桌面上來了。這話固然有討白韻梅喜歡的成分,但多半還是他何漢卿的真心話。
何漢卿覺得傅作義這個生肉鋪的大掌柜讓他手底下的弟兄們也都變成了臃臃囊囊鼠目寸光的小伙計。這樣的軍人甭說是打仗,就算是走在大街上都會被人無緣無故攔下來肆無忌憚地欺負。何漢卿把這些話對李重慶講了,李重慶道,你這樣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共軍穿的倒是比我們寒磣多了,還不是照樣能處處打勝仗,當兵的成天摸爬滾打,腦袋別在褲腰帶里,又不是去大光明跳舞,用得著穿那么拉風嘛!再說了,你何老板做我們的生意可是比做湯司令長官的生意要容易多了,你這不明擺著是在得了便宜賣乖嘛!
李重慶的話講得沒錯,雖說李重慶沒少從何漢卿這里拿到便宜,但親兄弟也是要明算賬的,一碼歸一碼。作為朋友,何漢卿覺得李重慶人其實還算不錯,比較夠意思,雖說因了白韻梅的緣故,他們倆相互間沒少斗氣兒拌嘴,但他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啦。作為客戶,李重慶和其他人其實并沒什么兩樣,需要揣進自己腰包里的好處一個子兒也不能少,這倒讓何漢卿心里感到更踏實些,至少這樣,他便不用擔了李重慶太多人情。
可李重慶這回卻帶了個胖子來,這讓何漢卿就有了意見。
因為胖子的緣故,原本訂好的12人桌非但加了椅子跟餐具,螃蟹的數(shù)量明擺著也不夠了。
起先是計算好的,螃蟹每人兩只,一只長臍一只團臍,總不能壞了吃螃蟹的規(guī)矩吧!何漢卿只好自己不吃,非說自己這回北上前在上海沒少嚼這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的玩意兒,吃得腸胃這些天也不是很妥帖,并且吃螃蟹這項事業(yè)說起來又不比嗑瓜子啖話梅一類,可以一粒接著一粒沒完沒了地造,吃得太多了就是暴殄天物了。
李重慶帶來的胖子其實也算不得十分胖,大約是與李重慶在一起被襯托了,看上去人就比較顯胖。李重慶人瘦得頗像是一根柳條桿,秋天能趕鳥,冬天能打棗,又穿了一套綁身的軍單衣,便瘦得愈發(fā)明顯;而胖子則穿了一件中式的長棉袍,人自然就顯得有點兒渾圓臃腫,頗像是江南農(nóng)村集市上賣的無錫惠山泥人里面的“大阿?!?,外人瞧著多少便有那么點兒滑稽。但他自己卻似乎不曉得,依舊很燦爛地沖著每一個人努力地微笑,露出嘴里上下兩排很白很齊整的牙齒,并不管人家對他是否喜歡。
李重慶拍著那胖子寬厚的脊背向大家介紹,胖子是他的山東老鄉(xiāng),大號叫馮四海,小名叫馮胖子,在小白樓那里開了一家洋車鋪子,鋪子里有30多輛膠皮車。別看馮四海的年齡算是李重慶的小兄弟,可在天津的年頭比李重慶還要長好幾年呢!
與馮四海碰杯的時候,白韻梅原本是拿捏著一點兒勁道的,手里的酒杯只是潦草地與馮四海的酒杯碰了一下邊兒,一副帶搭不理例行公事的架勢。馮四海卻仿佛下了力氣盯住了白韻梅道,白小姐,我們應(yīng)該認識的。
白韻梅于是便愣怔了下,這才凝了眉仔細來瞅馮四海的一張臉。這張臉,黑中泛紅,飽滿扎實,質(zhì)地堅韌,像是個經(jīng)過些風雨世面的江湖角色;眼睛的形狀則如同是兩尾小魚兒,魚腹上的瞳仁圓得似麻將牌里的一餅,湊在一起,竟不難看,這倒有些讓人吃驚了……胖胖的洋車鋪子老板讓白韻梅想起自己喜歡吃的老城里的黑米面茶湯,黑得油亮的茶湯里夾雜著頭發(fā)絲樣細細的青絲玫瑰,還漂著長圓形狀的去核紅棗,倒像極了馮四海的這一對眼睛。于是白韻梅這廂就笑開了,這一笑就笑得實在好看,把馮四海那廂也給笑漲了臉,倒顯出了幾分局促與羞赧來。白韻梅這才說道,沒錯,馮老板,我記起來了,我們的確是認得。
還是在一年多以前,白韻梅常去地處小白樓的平安電影院看一部她最喜歡看的電影。電影的名字叫《出水芙蓉》。白韻梅多少有那么點兒神經(jīng)質(zhì),表現(xiàn)在對人對事情上面就是一根筋,也可以說是執(zhí)著,執(zhí)著得可愛,也執(zhí)著得有點兒可笑,經(jīng)常喜歡上了一樣東西抑或一件事情之后就不管不顧了,天王老子來了也拿她沒招兒。《出水芙蓉》的放映期在平安電影院夜場前后長達一個月之久,白韻梅竟然就連著去看了一個月的《出水芙蓉》。就為了每天必看的這場電影,她得罪了身邊好幾個不錯的男人,她也不管,還耍無賴道,有誰要是真心實意喜歡她就陪她一起去看電影嘛!沒錯,白韻梅正煩看電影的時候自己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呢。弄個死阿宋吧,看頭一遍的時候還呵呵呵地笑個不停,挺帶勁兒的樣子,到后來經(jīng)常是才看一刻鐘左右時間就會輕輕地打起鼾來,推醒她她就沖白韻梅亮出一臉傻笑,然后接茬兒睡,也不知她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讓白韻梅頗覺無趣。白韻梅想,這時候要是有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在身邊的話,兩個人手攥著手,自己高興的時候也可以一頭扎進他的懷里,捶捶打打一番……可又有哪個男人會陪她看一個月的《出水芙蓉》呢?
話說有那么一天,白韻梅瞅著瞅著電影幕布上晃來晃去的人物,人卻陡然覺得困乏,于是便提前退了場,和阿宋在平安電影院的門口等待拉她們的膠皮車,沒想到就出了事情。
一個穿醬黑色府綢的精瘦猴子和一個穿土黃色坎肩的矮個銼把子過來和她沒話搭個話。
小白樓一帶在日本人來之前屬于英國地,日本人一投降,這里算國民政府天津特別市特一區(qū)的地盤。按說有洋人夯下的厚底子,風氣該是不錯才對。不過,毗鄰小白樓的中國地卻都比較亂,下瓦房、謙德莊、三義莊可都是有名的出混星子的地方,這群混星子,論有多大本事也實在談不上,基本上都是靠拿身體自殘相互間來使橫逞強的主兒。比方說吧,你敢拿刀子捅自己的大腿一下,他就敢當著大伙兒的面兒剁自己的一根手指頭下來送給你,甚至還把剁下來的手指頭扔到他自己的嘴巴里,嚼吧嚼吧就合著血沫子囫圇著吞下肚去;如果你敢剁自己的兩根手指頭下來放嘴里嚼巴嚼巴咽下去,那你就算是贏了,對方該怎么樣怎么樣,跪下磕頭叫你幾聲爺爺也成,否則的話,便是“栽面兒”,“栽面兒”顧名思義,也就是一張臉掉在地上的意思,于是你得管人家叫爺爺才行!
精瘦猴子掐細了嗓音道,小姐的模樣俊呦!
阿宋搶白說,我們小姐俊不俊的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還不快些起開,別擋道,膠皮車來了。
矬把子用身體一橫,上來一把就摸了白韻梅的左半邊臉頰一下。銼把子的個頭矮,是墊腳夠著白韻梅的臉摸的,如同是小孩子淘氣,速率卻是奇快,偷襲得手后還縮到一旁淫笑。
馮四海大約就是這個時候突然間閃出來的,感覺就像是一面快速移動的影子,呼的一下子就遮過來了。于是,白韻梅耳畔便聽見“嗚呦哎呦”的幾聲叫喚,隨即她就看到精瘦猴子捂了自己似抽筋一般的半張臉,嘴角那里還有血珠子啪啦啪啦的滴答下來。
精瘦猴子的聲音從他捂著臉的指縫間擠出來,馮,馮老板,原來她是您勒的女人呀!早知道您就是再勻給我們幾個膽兒我們也不敢……
銼把子卻沒吭聲,而是雙手抱了拳沖馮四海這廂拱了拱,之后拿手做了扇子,朝外擺了兩下,兩個家伙便一溜煙兒地如兔子一般躥得沒了蹤影。
從小白樓坐膠皮車到勸業(yè)場附近,車夫要是邁開了大步跑起來的話大約得20來分鐘的腳程,慢條斯理的話就得多半個鐘頭。那天,白韻梅坐在洋車里,不知是怎么了,平日喜歡讓車夫跑起來的她卻有些不緊不慢,而且中間還讓車夫停了好幾回。也無非就是撣一下堆在腳面上的褲角、拾掇一下腦袋上面的頭花而已。有那么一刻,她倒是樂意拉車的能夠拉慢一些,拉車的仿佛也心領(lǐng)神會了,邁的步子勝似閑庭信步,于是白韻梅就那么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并排的馮四海講些閑話。于是白韻梅就知道了他叫馮四海,祖籍山東威海,在小白樓靠近大營門那地方開一家洋車鋪子。白韻梅很想問他結(jié)婚了沒有,家里的夫人長得漂不漂亮,可想來想去還是沒有問出口。
馮四海一直把她們護送到了白韻梅位于勸業(yè)場后的家,才領(lǐng)著三輛膠皮車折返回去。
三輛膠皮車聽馮四海說都是他自家車行里面的,也不知當時馮四海是怎么搗鼓的,反正他就那么隨便吆喝了一嗓子,好像用的還是膠東方言,就有三輛膠皮車首尾相銜著從暗影里面沖出來,倒把白韻梅她們給嚇了一大跳。
馮四海說,放心,我親自把你們給護送回去,你們要去哪里?回想此情此景,倒著實讓白韻梅和阿宋兩個弱女子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動了一番。
以至于回去后二人在樓下的小客廳里依然好一番的叨咕。
阿宋道,瞧人家馮老板長得人高馬大儀表堂堂的,白姑娘卻說人家胖,他那不是胖,是壯,不愧是我們山東人呢,還是我們山東人做事情地道,水泊梁山嘛,出好漢的地方嘛。
白韻梅則不以為然,說,小家子氣,哪兒的人還不都一樣,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好有壞的。
阿宋道,看他樣子年齡也不大嘛,我瞅著不會有三十歲吧,就開上那么大的洋車鋪子了,了不起了不起。白姑娘,不知你瞧見了沒,他那件棉布大褂上扣子缺了一個,許是家里還沒個媳婦吧,沒人給他縫呢!
這廂白韻梅已然笑得噗噗的了,像是有風一下兒一下兒噴在窗戶紙上面的動靜,道,莫非,莫非是我們家阿宋姑娘相中了人家?
阿宋道,白姑娘凈瞎說,我是要跟你一輩子的,我答應(yīng)過老爺太太的。
聽了這話,白韻梅一下子斂了笑容,神態(tài)一下子變得黯然起來。
阿宋在一邊小心地說,快到老爺太太的祭日了。
還是在昨晚的酒局上,李重慶喝得來了興致,道,不瞞大家講,津浦路今日又斷了,漢卿能在蚌埠再次淪陷前趕回天津?qū)嵞丝上部少R,算是中了頭彩,運氣好得沒話說,光請吃螃蟹指定是不成,得在登瀛樓補辦一桌滿漢全席才能通過,大家看怎么樣?。?/p>
何漢卿說,從南到北就沒見過李參謀長這樣不講理的人,這大閘蟹是和我坐一趟火車來的天津,每一只都是打了火車票才擠上的火車,你到前柜去打問一下,為了這幾只螃蟹,火車在無錫就多停了10分鐘,專候著有人從陽澄湖那里把這張牙舞爪的家伙送過來。
李重慶說,算你命大,這不,津浦路今日又斷了,共軍把咱們的20兵團給圍了,20萬人都懸了,黃維長官也是生死未卜,看來這回徐蚌那邊兒是真懸了……唉!
被李重慶這么一說,原本還沸反盈天的“大帥廳”里一下子就靜下來許多,靜成了一片夜晚的開洼地,隨之就有幾聲哀嘆不知是從誰個的嗓子眼兒里拱出來,讓人聽了竟好一陣的心驚肉跳,如同有共軍的炮彈在不遠處炸響。
馮四海忙打圓場道,我看重慶兄在這件事情上是有點兒過慮了,就算徐蚌那邊我們輸給了共產(chǎn)黨,我看也沒啥嘛,我們還有江南,還有平津呢!我聽說傅長官和陳長官都說要力保平津不失,放心,只要是平津不失,共軍就甭想在華北立足。
何漢卿說,還是馮老板講的話我愛聽,簡直就是——就是見了鬼嘛,我就不相信共軍的土槍土炮會有那樣厲害,要是聽了報紙上的鬼話,我干脆這次就留在上海不過來了。
李重慶道,共軍要真是土槍土炮那就好對付了,你們哪里知道,北邊的蘇俄送給他們的大炮咱們見都沒見過,在葫蘆島跟錦州把咱們轟得那叫一個慘!而且美國佬最不是東西,典型的兩面三刀,答應(yīng)咱們的裝備連十分之一都沒兌現(xiàn),暗里卻跟共軍勾勾搭搭,唉,不說了,來,咱喝酒!喝酒!
那天一大早躺在床上的時候,白韻梅冷不丁就想起,幸虧李重慶沒發(fā)現(xiàn)何漢卿送了她這么一雙繡花鞋,要不然又該打翻了醋壇子。想到這里,白韻梅就禁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白韻梅琢磨,李重慶當時正在做什么呢?她承認她的腦子是有一點點笨,上學的時候就沒少挨先生罵,但好在她還不算是過于遲鈍,尤其是在男女方面的大事小情上,她更仿佛于先天里就具備了那么幾分悟性,以至于從她下海的那一天起,連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對和男人打情罵俏使小性子耍小心眼兒等一竿子女人的招式招法竟是全然不陌生,甚至還能做到信手拈來舉重若輕,頗像個熟諳輕功的武林高手,把幾個和她走得近的男人搞得五迷三道的。當然,白韻梅也清楚,這些有頭有臉的男人之所以能圍在她的身邊團團轉(zhuǎn),光靠她的臉蛋這面向日葵肯定不行,在這個世界上,狐貍精從來都不缺貨,缺貨的是既具備狐貍精的特質(zhì)同時又能燒得一手好菜的女人,沒錯,缺的是能燒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的狐貍精式的女人。
白韻梅就能燒得一手好菜,同時她也算得上是一只小騷狐貍。雖說她覺得把自己劃入狐貍精行列里非她所愿,可她不是狐貍精又是什么呢?
白韻梅燒菜與他人燒菜不同,既不是因為要拿這門手藝養(yǎng)家糊口,更不是被逼無奈趕鴨子上架,完全屬于是她的個人興趣愛好使然。
也怪,還在她做小姑娘的時候,閑暇了,她除了愛讀那些一本一本像是磚頭一樣厚一樣沉的翻譯小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條神經(jīng)線被搭錯了,竟無緣由地喜歡上了庖廚之趣。和爹娘下館子吃飯,趁爹娘不注意,她常常就會溜到后廚去看人家大師傅如何做菜如何碼盤,搞得白韻梅的爹白云儒感到十分沒面子,為這事兒他對白韻梅是說也說過了,甚至真真假假地打也打過了,卻終是不管用,也便由了她去。其結(jié)果便是:逢年過節(jié),換季嘗鮮,白韻梅都要親自下廚,一試身手。什么紅扒黃肉翅、高麗蝦仁、酸殺紫蟹等等,都是天津衛(wèi)“八大成”那些個飯莊子也未必做得好的奇巧菜品,給她打下手的是家里的廚子以及阿宋,搞得阿宋的嘴常噘得可以拴牢一頭驢,抱怨道:“人家跟著小姐的都是跟著小姐一起吃香喝辣的,我卻命苦,有點兒閑工夫還得洗菜剝蒜剖魚煮飯,就是個老媽子嘛!”
讀翻譯小說和熱衷廚藝之間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可在白韻梅眼里二者還是有一些關(guān)聯(lián)的。比方說白韻梅就喜歡讀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說甚過對狄更斯小說的喜歡,就是因為前者顯然遠比狄更斯要更熟悉美味佳肴的做法;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里也有好幾處做飯的場景描寫,主人公苔絲也是做過廚娘的,盡管在白韻梅來看苔絲并非是一個好廚娘。白云儒就說,日后誰要是能娶我們家韻梅過門,那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分,連廚子一并都給省了。白韻梅這廂則賭氣說道,想娶我過門當廚娘?哼,配吃我燒的菜的人恐怕還沒生出來呢!
白韻梅琢磨,一定是因為她當時嘴饞了,在座的又都是一竿子熟人,也就沒了那么多的顧忌,像是個餓死鬼托生的,拿筷子把一碟子梅菜扣肉吃得光光。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李重慶正在偷著笑她呢!也怪,白韻梅不喜歡吃自己做的菜,哪怕別人都說好吃到撂不下筷子,她也只是拿筷子稍許嘗幾口而已,也就是所謂的淺嘗輒止吧。之后才懨懨地道,你們又唬我,哪有你們說得那樣好吃!要只是自己吃飯,白韻梅寧可叫外賣或者吃阿宋胡亂炒出來的雜燴菜。
前幾日,李重慶給白韻梅捎來了一大嘟嚕荔枝。即令不是在戰(zhàn)時,荔枝在天津市面上也算得稀罕物兒。李重慶說這是他一個朋友送給他嘗鮮兒的,自己思來想去沒舍得吃,這不,都給她白韻梅送過來了,李重慶嬉皮笑臉又拿腔作調(diào)地說,梅,你得獎勵俺才是,俺對俺家里那媳婦都沒這么盡心過。
李重慶的朋友走的是海路,從廣州到天津的航線。從廣州上船的時候,荔枝還沒有熟透,一路上在冷庫里拿冰塊偎著,等到了天津海河碼頭,一顆顆荔枝就成了千金買不來的金疙瘩。
白韻梅一張好看的小嘴噘起來了,這原本是她裝可愛時的慣常動作,卻一不小心噘成了一朵喇叭花的樣子,被李重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襲成功,之后倆人便一起滾到了床上。
白韻梅比較歡喜李重慶這個人,除了這個男人在床上的良好表現(xiàn)外,也是因了李重慶從來不和她虛頭巴腦,他總是有什么就說什么,絕不藏著掖著。當然了,最主要的還是李重慶做人比較大方,為人比較大度。按說,以李重慶給她的錢,是足以把她包養(yǎng)起來的,但李重慶并沒有不準白韻梅與其他男人交往,只是不許白韻梅瞞著他偷吃,不管是和誰交往都要告訴他。
何漢卿是在李重慶調(diào)到天津前就認得白韻梅的,算是白韻梅的“老鐵”。何漢卿又剛好與李重慶有生意上的往來,這讓李重慶似難找到讓何漢卿離開白韻梅的理由,只是酸酸地說,上海人嘛,門檻精得很,怕是哪天把你給賣了,你還在幫他數(shù)錢。
白韻梅道,行啦,你就少喝幾口閑醋吧,他不過就是愛吃我燒的菜罷了,他是上面饞,不像你,是下面饞……
話雖這么說,白韻梅卻常想,要是這兩個男人能夠合為一體就好了。
李重慶頭一回和白韻梅上床的時候就告訴過她,自己在北平有老婆孩子,他每個月都要回一趟北平。李重慶的老婆據(jù)說還是青島大學畢業(yè)的女秀才呢!會用半文半白的腔調(diào)寫酸酸的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也會說法蘭西人才會說的話。長相嘛,單瞧照片倒還算文氣,短頭發(fā),戴一副纖細的眼鏡,倒是比較符合白韻梅印象里的那種女先生的模樣。
女先生,該是來和男人吟詩唱和的,卻不是來和男人撲倒在床上一起滾床單的,難怪李重慶會如此貪戀和她做那種事情呢!白韻梅聽人講過,要想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只要想辦法把這個男人的兩樣東西喂飽就基本上搞定了,一個是胃,一個是**。想來就好笑,李重慶與何漢卿這兩個男人剛好相反,李重慶需要喂飽的主要是**,而何漢卿需要喂飽的則主要是他的胃口。說起來兩個人分別其實要的也不是簡單地吃飽了不餓,李重慶說他喜歡和白韻梅辦完事兒的時候,吃白韻梅親手做的手搟面,但得逞的時候并不多,因為在那種情況下,白韻梅多半已經(jīng)累得不愿意動彈了。而何漢卿經(jīng)常在他酒足飯飽后突然想起要和白韻梅“玩一玩”,還美其名曰這是古人講過的“溫飽思淫欲”??!
有幸領(lǐng)教過白韻梅廚藝的人其實并不多,白小姐是賣身不賣藝啊!能叫白韻梅賣藝的人便說明了這個人在白韻梅心上的分量了。白韻梅的所謂賣藝當然賣的是她非同一般的廚藝。別人喜歡吃白韻梅燒的菜固然會唇齒留香、贊不絕口,但也多半僅限于此。何漢卿卻不行,他喜歡吃白韻梅燒的菜卻是已到了一種病態(tài)的程度。
有一次,時間大約已是晚上八點多鐘了,白韻梅讓阿宋把紅紗燈掛出去。
阿宋道,小姐,都這樣晚了,該不會有客了,還是早些歇著吧。
白韻梅打了下愣怔,之后卻輕輕唉了一聲,道,還是掛出去吧!她的腦子里此刻就閃出何漢卿那高挑、瘦削的身影來,她想,這家伙該不會是因了李重慶的緣故不理她了吧!按說不會呀,他又沒把白韻梅包了去,更何況,何漢卿還生了一張饞嘴,這張饞嘴專認得白韻梅的門牌號呢……想到這里,白韻梅的心竟略微地有些焦急了。
果然,沒過了多時,何漢卿真就像是一股煙一般冒了出來。
他隨著阿宋才抬腿邁進窄窄的院門,就鬧著肚子餓啊餓的,說著話的同時還把兩條被草繩拴住鰓的一尺見長的鯽魚像變戲法一般從他身后給變了出來。他說,阿宋,快去拿盆來,把這倆家伙給我殺了,叫你家小姐加上清醬、面醬和幾瓣紅皮大蒜一起大火給咕嘟了。兩條原本已經(jīng)不怎么動彈的鯽魚,此刻卻像是聽到了何漢卿講話,受了驚嚇,又開始大張著嘴巴昂頭甩尾地拼命掙扎起來……
見此一番情景,白韻梅沒好氣地說,何先生這樣久都不見,今日見了卻原來是想吃我做的菜啊,把你這兩條破魚拿走,隨便讓哪家狗食館子去燒了吃還是炸了吃還是就這么著蘸了咸鹽生了吃隨便你挑,只是別來麻煩我,再說了,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我灶上早就封火了。
何漢卿一點兒都沒惱,倒是一個勁兒在一旁巴結(jié)著阿宋,嘴上只應(yīng)付白韻梅兩句,眼神兒卻眨巴著示意阿宋趕緊把這兩條鯽魚拿去給刮鱗剖肚了。
何漢卿說,這不,看你把那紅紗燈給掛出來了,我才跑去宴賓樓的后廚房,從人家的洋灰池子里現(xiàn)撈出這兩條魚來,價錢比街面上的貴了一倍還拐彎,讓你燒給我吃,其實,就是不讓你燒魚給我吃,原本我也是要來的。
宴賓樓離白韻梅住的地方不遠,走路的話也就六七分鐘的樣子,但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光景。宴賓樓出門就是羅斯福路,坐在包間里都能聽到外面的車馬喧鬧之聲,哪像白韻梅這里的鬧中取靜。
紅紗燈是白韻梅和她幾個相熟的男人間的約定,相當于聯(lián)絡(luò)暗號,掛出去便代表了她的屋里沒有別的客人,而要是不掛呢?自然也就代表了她不方便。說起來天津衛(wèi)的窯子多到數(shù)不清,論起檔次來也有五六等之多,但不管是在惠安飯店跟國民飯店里常年包房住的那些高級交際花,還是在老地道外的草窩棚里一個大子兒隨便來的低等妓女,都沒有在門外掛紅燈籠的習慣,這一點倒與北平的窯子有所不同。南市老城廂那邊倒是有掛紅燈籠出來的,卻與白韻梅想要表達的意思不一樣,人家那是為了起到霓虹裝潢的效果,也是為了照明,因巷子里沒有路燈,一到入夜就黑咕隆咚的,客人們尋來不方便。老龍頭火車站附近原俄租界的彼得堡街以及小白樓皮埃爾路那邊的白俄妓女也有在門前掛燈的習慣,只是她們掛出來的不是紅燈籠,而是一種黃色的玻璃罩燈,據(jù)說這是從十月革命前的彼得堡以及基輔的紅燈區(qū)傳過來的干這一行的習俗。
這兩年,何漢卿對于北方菜是越來越喜歡了,不過偶爾他也會懷念起曾讓他吃煩吃厭的上海菜來。何漢卿想讓白韻梅給他做響油鱔糊,白韻梅也用了心,下了不少的功夫,可做出來的鱔糊連她自己也不滿意。不過,何漢卿倒是吃得有滋有味,連說別有風味別有洞天,顯然是與他在上海吃到的響油鱔糊不是一種味道。當然不會是一種味道。北方的鱔魚細的也有大拇指粗,不比江南一帶,鱔魚最粗也粗不過女人的小拇指,而且江南遍地都有毛筍生長,拿新鮮的毛筍配鱔魚絲再加上黑胡椒就很地道。而天津這邊買不到新鮮的毛筍,只有用發(fā)酵后的白筍來“俏”鱔魚絲,也的確是難為了白韻梅。
白韻梅跟阿宋都記得,那一回直到快夜里11點鐘了,兩條鯽魚才算“大功告成”,被從煤爐端到了飯桌。鯽魚用的就是家常做法,大火燉,慢火熬,除了清醬、面醬之外,作料里還加了桂皮、大料、五香面咸菜和整段的大蔥,味道濃厚竄鼻、鮮香無比,何漢卿的表情是那種既迫切難耐又無比幸福的模樣,但吃起來則完全的旁若無人,連與一旁兩個女人客氣一下的意思都沒有,便自顧自地吃起來,他吸嘬魚頭的聲音吧唧吧唧的,已絲毫看不出日常的風度。阿宋懶得瞧何漢卿餓死鬼投胎樣的吃飯,在一旁不停地打著哈欠,不等收拾就撇下他們獨自先睡去了;白韻梅則默默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心里竟?jié)u漸生出那種母性的憐愛來。
白韻梅問過李重慶,他和他老婆做愛是不是也像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一樣有感覺。李重慶想了想說,我跟我老婆呀,做的少,少到和窮人家過年吃上一回餃子差不多,說真的,我都記不得是什么味道了。
李重慶解釋說,自己的老婆出身于中醫(yī)世家,雖說受的是新式教育,但頭腦和那些小腳女人區(qū)別并不大。從成家那一天起,房事哪天做哪天不做,哪個節(jié)氣前后可以稍稍放縱一下,哪個節(jié)氣前后則需要完全禁欲,都是有講究的。有了孩子后,房事干脆成了味之素,做菜熬湯的時候可以稍許放一點點,但放多了似乎就會有害。李重慶說,如今,他平均每三趟回北平,才有機會和他老婆做上一回房事,還是他主動的。說來李重慶老婆的這套邏輯令李重慶苦不堪言更痛不欲生,所以在老婆之外找別的女人幾乎是他逃不掉的宿命。對于這一點,李重慶的老婆也有先見之明,她對李重慶說,不許討小,不許在外面租房過日子,要找的話,就找個舞小姐好了,但她一定要干干凈凈的,要規(guī)矩老實的,要知冷知熱的,要識文斷字的……
只是,這樣,就委屈你了……李重慶對白韻梅講這話的時候,白韻梅也有點兒傷感,鼻子一緊,眼淚珠兒就在她的眼眶里打上了轉(zhuǎn)轉(zhuǎn)兒。她抽著鼻子道,人家講,男人長得像你這般瘦的,到頭來多半是會沒良心的。
李重慶說,誰講的,我的良心可是大大的有,尤其是對你。而且吧,你別看我瘦,可我身上的肉都是緊的硬的,你摸摸我的屁股,怎么樣,肉硬不硬?知道嘛,屁股越硬的男人那玩意兒也會越硬。白韻梅這廂便紅了臉,罵李重慶是臭不要臉耍流氓,她要到警備司令部軍紀處去告發(fā)李重慶。
李重慶擺出一副無賴相道,你去告啊,我倒要看看你這小女子到底能把我怎么樣。
白韻梅故意拿腔作調(diào)地說,你以為我不能呀,我給你說,杜建時幾時到戈登堂上班我就幾時去告你的御狀!
李重慶嘿嘿笑道,沒看出來啊,你還知道杜建時每天都去戈登堂上班,不過我給你說,杜建時別看是天津市長,可他管不了我,軍隊上的人,他連個班長都支使不動,要管也得是陳長捷陳長官,可陳長官如今連我都見不到,他成天帶著人在西郊挖工事呢!話又說回來了,你告我,你又告我什么呢?難不成你要告我在床上表現(xiàn)倍兒棒?
白韻梅噘起小嘴道:“就告,就告嘛,嗯,我就告你不去挖工事,偷跑出來與女人,與女人那個……”
……
在與白韻梅走得近的男人里面,白韻梅比較喜歡的人是李重慶與何漢卿,所以她視他們與視其他男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心思。這和錢有一點兒關(guān)系,但卻不是主要關(guān)系。如今嘛,又加上了胖子馮四海。這個胖子不知道從哪里知曉白韻梅與阿宋的存糧已經(jīng)不多了,特地差人給她們扛過來一大袋洋面和一整包小站米。其實,也用不著特意去打聽,1948年尾的天津城,饑餓正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wǎng)悄無聲息中覆蓋過來。四十萬解放軍入山海關(guān),連克秦皇島、唐山、豐潤,天津城內(nèi)外早已人心惶惶,畢竟是將近兩百萬人口的大城??!再加上從東北撤出來的數(shù)萬國府官員、潰兵以及他們的家眷仆從,還有十幾萬駐防天津的國軍,人人要吃飯,戶戶得囤糧,這是多大多深的一個窟窿??!天津城內(nèi)的米面鋪多半已關(guān)板歇業(yè),即便開板營業(yè)的也是一天一個價,白面價快趕上半年前的羊前腿肉價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給別人送米送面,那可是比金銀財寶還要實惠的重禮?。〈蠹s是因為沒想到吧,白韻梅多少有點兒不知道如何是好,倒是阿宋一副從容淡定的模樣,像是這一切她早已了然于胸的樣子。她不知啥時候從盛錫福帽店買了一只男掌柜們常戴的剪絨翻皮帽子,讓來送米面的人給馮老板捎過去。之后阿宋就開始隔三差五地往馮老板的洋車鋪子跑,每次臨去前還要精心裝扮一番,把白韻梅不要的舊衣服翻騰出來穿上,回轉(zhuǎn)時則抱回來一大包男人衣服,都是馮四海換下來的臟衣服,阿宋又買來好胰子,吭哧吭哧地一洗就是一大盆。
白韻梅看在眼里,竟有了一絲絲嫉妒的感覺。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阿宋要是能夠嫁給馮四海,那可算是一件美滿的姻緣,也是天大的好事兒。要說他們兩個人還真是合適,只是阿宋這邊論,有點兒高攀了,怎么說人家馮老板也是養(yǎng)著幾十輛洋車的老板,在天津衛(wèi)顯不出很有錢,要是拿到外省那些小地方,搞不好就算是大富之人了。白韻梅還想,這個愛嚼舌頭的阿宋,告訴馮四海她們倆缺糧也就罷了,就連她們買不到紅糖這種閑事兒也對馮四海講,有一回硬是從馮四海那邊帶回來半包美國進口紅糖,看來是真不把這個馮四海當外人了。
白韻梅說,你不會是把我們喝紅糖水的習慣也告訴人家了吧!阿宋道,我還沒那么傻。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一到每月的生理期,白韻梅和阿宋就會熬滾燙的紅糖水喝。解放軍兵臨城下,別說是紅糖了,連稻香村里的糖塊都斷貨了。
阿宋道,這紅糖也不是白要的,他要我?guī)退a兩條褲子……阿宋的癡情讓白韻梅對那個胖胖的男人也多使了一份心思。
阿宋道,白姑娘你可別想歪了,人家馮老板一個人在天津,洋車鋪子里一水兒又都是些大老爺們兒,身邊沒個女人照顧,我這是可憐他。
白韻梅說,我們是比親姐妹還親的姐妹,你這點兒心思,我還不清楚呀!放心,我不會攔著你和他好的,但我得為你把好關(guān),別叫人給騙了,你對他的底細了解的到底還少。你就問問,他為什么無親無故的一個人在天津?他年紀輕輕的又哪來那么多錢能養(yǎng)幾十輛車?他在老家就真沒娶過媳婦?他爹媽同不同意他娶你……
阿宋說,要死了,小姐,你這樣說話下回我就不去見馮哥了。
白韻梅說,呦,都叫馮哥了,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唉,誰讓咱倆都是沒爹沒娘的苦命人呢!這樣吧,你去把馮老板請過來,就說我請他來吃飯,到時候我給他燒一桌好菜,叫李處長也過來陪他,大家一起把事情說開了好不好。
阿宋道,好是好,就怕他……白姑娘你說他不會不肯來吧!還有就是,就是我小時候咋沒有見過他呢?山東人同鄉(xiāng)會就在小白樓靠近大營門那一塊兒,我小時候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跟我娘去過濟南大樓的山東人同鄉(xiāng)會領(lǐng)過月餅。
白韻梅說,可能那時候他還沒從山東過來吧!嗨,再說了,天津的山東人那么多,成千上萬的,難道都還得讓你過目不成,說你傻你果然就是不精。
阿宋道,看得出,這個馮老板與李處長是好朋友,我和小姐又是比親姐妹還親的姐妹,小姐你說這算不算親上加親??!
白韻梅說,大姑娘家家的,羞不羞啊,人家說要娶你了嗎?真是的,還八字沒一撇了吧,怎么弄得好像就要過門拜堂似的!
自打幾年前“下?!?,白韻梅就給自己定了一個時限,最多做5年,把家里的債全還上,然后就去上?;蛘呦愀郏S便找個男人嫁了,反正她是不會在天津這種鬼地方再待下去了。當然,白韻梅保不準自己到時候是不是會想念官銀號那邊的老四茶湯,是不是會想吃侯家后的雞湯蝦仁餛飩,還有耳朵眼胡同的粘米炸糕,當然,還有她最愛吃的三合成的肉包子。但饞嘴總歸也就是個饞嘴,饞嘴又算得了什么呢?還不至于發(fā)展到可以讓她分不清輕重大小的地步。說起來,天津這地方讓她傷的又何止是一顆心啊!
當然,想找個人嫁了想必也不容易。有錢有勢的好人家誰會要她這么個不清不白的女人,說她是交際花那是順耳的,說她是婊子則貨真價實,只不過她這婊子當?shù)帽饶鲜泻偷氐劳饽沁叺囊呒壱稽c兒罷了。聽說南邊的生意也不好做了,這一年來從上海南京跑過來了不少舞廳小姐,把國民飯店、巴黎飯店還有惠中飯店好一點兒的房間全給包下了,明擺著是在和天津本地的小姐搶生意。好在白韻梅年輕漂亮又會燒幾道好菜,身邊還能維系幾個男人。
白韻梅燒的菜不是堂子菜,那種所謂的堂子菜原本是從蘇州上海的高等妓院里興起來的,是妓女專門做給留宿的嫖客吃的。白韻梅打小就親近庖廚,還喜歡琢磨各種菜肴的花樣做法,她自己清楚,她這輩子弄好了興許會給個好人家做填房做小,那也是人家看在她能燒得一手好菜的面子上;弄不好許是就這么流水落花春去也了。等到自己人老珠黃的那一天,她又能怎樣呢?出家做尼姑去顯然是一種選擇,而其他的選擇呢?說實話她還沒有想好。
白韻梅自小對讀書就喜歡。多半年前,她讀了曹禺的劇本《日出》,便心下里暗暗吃驚,想,莫非這個叫曹禺的作家認識自己不成???還是有誰把她的故事講給了他聽也說不定啊!畢竟曹禺先生是南開國中畢業(yè)的,她甚至還傻了吧唧地過海河跑到原意國地佛羅倫薩路曹禺他們家的外面,伸著了脖子朝里面打望,弄得有巡警湊過來以為她是丟了什么東西,直和她套近乎,末了兒那巡警竟然跟著膠皮車一直把白韻梅和阿宋送到了海河邊的中正橋才打回轉(zhuǎn)。
白韻梅想,把她的故事講給曹禺先生聽的人,會是李重慶還是何漢卿呢?相較之下,倒是何漢卿更有可能一點兒。何漢卿自己會寫詩,曾經(jīng)給白韻梅朗誦過,他還在上海的報紙發(fā)表過詩作呢!不過,好像這二人都不認得那個筆名叫曹禺的作家,尤其是何漢卿,難得到北方來一趟,雖是喜歡附庸風雅,但也沒聽說他跟本地的文人有什么瓜葛。
她想自己一定就是劇本里面的那個陳白露了。
其實她也知道她和陳白露比起來還有許多的地方不一樣。在南市英華劇場聽《玉堂春》,白韻梅聽到“起解”一折的時候,眼淚就像秒針一樣轉(zhuǎn)著她的眼圈兒不停地掃,原本她想聽幾句勸慰寬心的話,一旁的阿宋卻不知犯了哪門子的邪,偏不說,倒是專撿一些嗆她肺管子的話講。
阿宋道,白姑娘,你讓我說實話?那好,那我可就說了,我看小姐就是小姐的身子那個的命……聽了這話,白韻梅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流了一地。
她想爹啊爹啊,你怎么這么狠心就拋下閨女我走了呢!
白韻梅還記著那是在四年多以前。
四年多以前的白韻梅也是才從天津女子第一中學畢業(yè),她家里的天就塌下來了,塌得稀里嘩啦,像是一大堆被一巴掌掃得滿地狼藉的碎積木。
日本人投降,白韻梅的爹白云儒著急忙慌地不知是從哪里翻騰出來一面青天白日旗,那面旗的外邊裹滿了灰塵,像是一卷從墓里刨出來的物件,但展開來后撣去了塵灰還是有模有樣的。
白云儒把這面旗子綁在了自家樓頂?shù)谋芾揍樕厦?,青天白日旗在原屬英國地的倫敦道旁迎風招展,呼啦啦的,煞是好看。
白韻梅的家實際上位于倫敦道與麥里浩道把角的地方,這里原屬于英國地二區(qū),三層的紅磚和洋灰樓也是當年英國建筑師設(shè)計好的圖紙,由中國工人一塊磚一把泥蓋起來的。院子不大,卻幽靜得很,這院子時常令喜歡看英國小說的白韻梅想起狄更斯的那些本厚重的小說來,比方說《霧都孤兒》,再比方說《老古玩店》之類。白韻梅有時自己想想也有意思,她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分裂??!她一方面對英國作家的作品愛不釋手,一方面又喜歡庖廚之趣,對鍋碗瓢盆情有獨鐘,常心血來潮搞出一桌子好飯好菜和家里人分享。
升起青天白日旗的當天上午,白韻梅把廚子支出去剝蔥剝蒜,自己下廚,由阿宋打下手,搞出來一桌像模像樣的酒席。尤其是高麗蝦仁,做得實在好吃,白云儒就搶著干掉了半盤子。
中午的時候,老爺太太特許阿宋也一同上桌吃飯,一家人喜氣洋洋的。傍晚的時候,白云儒就讓人開槍給打死了。
被一起打死的還有白韻梅的娘以及給白云儒開車的司機。
那天,白云儒下午的時候接到了一封請柬,邀請他攜夫人出席天津光復慶祝酒會。送請柬的人說他是天津臨時市政府的人,把白云儒高興得像是要過年準備去放炮仗的孩子。最后還抹了兩顆老淚對白韻梅的娘說,還是黨國親??!不計前嫌不說,還邀咱們赴宴,不過,這也是我有眼光啊,我早就知道小日本鬼兒長不了,所以去年就偷偷地給重慶方面遞過信兒。
白云儒兩口子興高采烈地在家里好一番搗實,把過年穿的衣服都裹到身上了。白韻梅的娘胭脂口紅也沒少朝自己的臉上敷,白云儒還半真半假地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都快變成老妖精了。結(jié)果在那個傍晚他們剛走出樓門,上車前就被埋伏在附近樓上的殺手給打死了,是沖鋒槍連發(fā),車頭的車窗玻璃被打出來五六個窟窿,連司機的頭都給打爆了,血流了一車。
轉(zhuǎn)天,《益世報》、《新天津晚報》等天津衛(wèi)的大小報紙就都在顯赫版面刊登了原偽市議會副議長白云儒夫婦被不明身份槍手擊斃的消息,往下面仔細看內(nèi)容,字里行間竟都對那殺人的槍手懷了多多少少的敬意。警方對此的說法也語近曖昧,還說不排除有日偽余孽為滅口殺人作案的可能。
果然,殺手一直都沒有逮到,白韻梅卻沒法再在自己的家里住下去了。
白家連房產(chǎn)和汽車都被當作“偽產(chǎn)”充了公,而且這還不算完,有人拿著據(jù)稱是白云儒親筆簽名的字據(jù)找上門來,非說白家欠了他們的錢款。白韻梅沒法子,起初還和阿宋倆人對著抹眼淚,到后來就麻木了。眼瞅著人家把家里還算值幾個錢的古董字畫連帶那架德國鋼琴搬走了去抵債,卻無能為力。那架棕紅色描了暗花的鋼琴是德國進口的,白韻梅拿它彈過舒伯特的《小夜曲》,她想,搬走了也好,從這時候起她和它已經(jīng)相互不屬于對方了,就像是她做過的一個夢,夢只要是做了就不存在了,夢比流走的水還要無情。
只有那棟位于勸業(yè)場后面的小二樓得以幸免。
那棟小二樓原本已經(jīng)送給了白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是娘家那面的親戚。幸虧當初白韻梅的娘三番五次催著白云儒過戶,后來那親戚回南方處理事務(wù),趕上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時局不穩(wěn),就一直沒有回到北方來,所以這房子雖說已不在白云儒的名下,但卻和白家的房子沒有兩樣,鑰匙還在白家人的手里,具體來說就是還在白韻梅的手里攥著。
小二樓不大,瘦瘦的兩層。下層是一個小客廳附帶有廚房、廁所,上層則是兩間睡房,格局極為緊湊。房子與其他人家臨著同一面的山墻,外面跨了一個約有六七平方米的小院子,院子外面則臨著一條小巷,雖可以看得見勸業(yè)場樓上天華景戲院通宵閃爍的霓虹燈,隱隱聽得見羅斯福路上汽車轟隆隆壓過去的聲音,但卻聽不到羅斯福路上那么多的紅男綠女的喧囂,也算是鬧中取靜了。
白韻梅是橫下一條心要做陳白露了。
在此之前,白韻梅的理想是女高畢業(yè)后去國外念書。她想去英國,牛津劍橋,或者遙遠的蘇格蘭湖區(qū)都行。當然,她最喜歡的還是倫敦,這和她喜歡讀狄更斯的小說大有關(guān)系,大本鐘,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蘇格蘭場……她甚至還天真地幻想,在霧都她能不能經(jīng)歷一場屬于自己的愛情呢?那可是拜倫雪萊喜歡的城市,倫敦自是比不上巴黎浪漫,但總要比天津這個鬼地方不知要浪漫多少倍……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到底有多大落差?白韻梅算是徹底領(lǐng)教了,且刻骨銘心,痛入骨髓。不過,白韻梅并沒有因此而尋死覓活,她讀過書,古時候,像她爹這樣的情況,就算不被滿門抄斬,妻子女兒也是要被送到妓院里去的,白韻梅覺得現(xiàn)在這樣一種結(jié)果已經(jīng)算得是萬幸了,說到天邊去,誰讓自己的爹爹非要給日本人做事呢!既然是為日本人做事,那他不是漢奸又是什么呢?
要不是有個不爭氣的爹,她做一萬個惡夢也不會夢到自己竟會做了這個!
白云儒給日本人做事,實際上也就是給日本人當狗腿子。當狗腿子是白云儒的宿命,這角色對他來說是沒得躲的。早在盧溝橋事變以前,白云儒就在日本租界里做生意,在旭街臨街有一間挺有排場的鋪面,賣的都是走私販私來的貨品,比如白面兒和違禁藥品之類,連混混頭子袁文會都認得他。白云儒之所以能做這種買賣,的確得益于日本人在明里暗里的幫助,他也沒少給日本人好處。白云儒成為日本人治下的議會副會長,他自己似乎并沒有覺得有多少不妥。既然溫世珍都給人家當了市長,像自己這樣的小門小戶能被選中當個副議長也算是祖墳冒煙兒了,雖說這煙的氣味怎么聞著怎么不對勁兒。
天津從庚子年間日本人就進來了,白云儒沒覺出1937年之前給日本人跑腿兒和1937年之后給日本人跑腿兒有什么不一樣,說來還不都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都是一份差使而已。當然,做到市議會副議長這份上和他當初只是幫日本人跑腿兒還是有所不同,雖說他只是協(xié)助負責天津地面上的“敵產(chǎn)”清理,不拿槍不抓人,不和國民政府真刀真槍地干,但他還是有點兒含糊。他琢磨,給日本人做事可以,但最好不要拋頭露面,白云儒在暗地里顯然是想給自己留一條后路的。所以他曾經(jīng)偷偷為天津城內(nèi)幾所國民黨黨產(chǎn)大樓辦理過戶給私人開過綠燈。白云儒清楚,所謂過戶給私人不過是怕大樓被日本人沒收以后把里面價值幾十萬塊大洋的內(nèi)部設(shè)備都當成了戰(zhàn)利品。正因為白云儒自覺是幫過重慶政府忙的人,所以他才會對天津臨時市政府的人來找他去赴宴既驚喜同時又不感到特別意外。
既然是踏進了這個圈子,白韻梅就認命了。俗話說得好,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兒。白韻梅走到了如今這座山頭,便要按這座山頭里的規(guī)矩行事。淪落風塵,白韻梅所改變的不光是她的舉止做派,就連平日里所看的外國小說也與從前大不相同。她丟下了那些像磚頭一般厚重的英國小說,手里的小說換成了左拉的《娜娜》、庫普林的《雅瑪街》,字里行間寫的全都是些風塵女子的故事。對于戲文里面的“秦淮八艷”,白韻梅最喜歡的是柳如是,也怪,她不太喜歡李香君和董小宛,不過,要是可以選擇的話,她最樂意做的還是那個陳圓圓。一個女人,被幾個男人爭先恐后地搶著,有人為她沖冠一怒,有人為她丟了江山不要性命,別說是她們這一路女人,就算是所謂的那些良家吧,又有幾個女子能活得如此豪情如此氣派,且又能如此影響和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白韻梅看書上說,柳如是當年曾經(jīng)私下里秘密指揮了一支反清復明的義軍,這個女人也算是潛伏在敵人枕頭邊上的革命者了,多么的剛烈,又何等的勇敢!她白韻梅哪里有那個本事啊!對于那些得以青史留名的事,她多半也就是幻想一下罷了。柳如是她做不了,陳圓圓呢?人家陳圓圓能夠把幾個掌控千軍萬馬的男人玩得團團轉(zhuǎn),她接觸的又是什么成色的男人!無論是李重慶、何漢卿,還是她周遭別的男人,也只是比升斗小民口袋里多裝了幾塊大洋而已,說到底,她白韻梅就算是當婊子也難當?shù)棉Z轟烈烈,哎,這就是命啊!
依陽歷算,已經(jīng)快到年根兒了,天津城明顯就比前一時更亂了,走在街上的人一概行色匆匆慌里慌張,原本相熟者之間該打的招呼多半也省略掉了,只是潦草地拱一拱手,像是都有火燒眉毛的事情等著他們急著趕著去辦。因了李重慶要和馮四海晚上來她這邊喝酒的緣故,白韻梅那天早早便吃過午飯跑出去做頭發(fā)了,往回轉(zhuǎn)的時候,碰上了一個嘴碎的車夫,講他才從小劉莊那里拉客過來,原本是拉一個客人去海大道方向的,可才到了小劉莊那里,就已經(jīng)能聽到東邊轟隆轟隆的槍炮聲了,嚇得他死活不敢再往前走了,甭管客人給他加多少錢他也不走了……那幾天天津城內(nèi)都傳瘋了,說是解放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軍糧城和葛沽,天津與塘沽之間的水陸通道全部都給堵死了。換句話說,天津城里的人要想從海上南下已不可能。
李重慶和馮四海一起到白韻梅這里來喝酒還是頭一遭。
馮四海依舊想得比較周到,他帶來了一只德州扒雞,還送給阿宋與白韻梅二人一人一支有機玻璃材料做成的紅色發(fā)卡。
白韻梅接過發(fā)卡說,我這支是順便的吧,那就謝謝馮老板了,對了,還要謝謝我家阿宋。
酒是直沽高粱酒,阿宋用才開的熱水燙了,喝到嘴里感覺很舒服,涌進胃里更是暖暖的。菜嘛,不多,只有四樣,白韻梅用旺火炒了一盤蔥爆羊肉,一盤油炸花生米,還有一盆熱乎乎的大白菜粉條燴凍豆腐。羊肉和凍豆腐都是之前買好的,放在窗外背陰的地方一直凍著,如今皆成了稀罕物。主菜則是馮四海拿來的德州扒雞。
馮四海說,德州扒雞鋪的老板是我同鄉(xiāng),全城都買不到活雞,這是他后院自家養(yǎng)的留著下蛋的雞,殺了,醬好后特意給我留了一只。
炭火盆一直挺旺,明晃晃的仿佛能照出人影兒來。四個人都喝了酒,兩個男人喝得多些,話就多些;兩個女人只是淺嘗輒止,一邊間或給男人添酒布菜,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小聲說著話。
馮四海道,我聽說塘沽侯鏡如的92軍和段云的87軍五六萬人正準備從大沽口往上海撤呢,天津就快變成一座孤城了。
李重慶說,不會那么快吧,那可是兩個軍啊,能說走就走?那么多人,加上槍炮輜重,得要多少條船才裝得下,國防部這會兒又往哪搞那么多條船去,海軍剩下那幾條船都在舟山貓著呢!
馮四海說,我還聽說段云已經(jīng)把跟北平和天津的聯(lián)絡(luò)線掐了,他的87軍直接聽從老蔣調(diào)遣,不聽傅作義和陳長捷的了。
李重慶道,街面上的消息假的多真的少,不過你這消息應(yīng)該不假,我差點忘了,你們的情報歷來都比我們——不,是比他們的準確……唉,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聽傅作義的依我的經(jīng)驗就沒個好,優(yōu)柔寡斷,嘀嘀咕咕,怕三怕四,平津加起來五六十萬的人馬,共軍就算是再厲害也一口吃不下吧!到如今卻讓人家像切豆腐一樣切成了那么多塊,一塊一塊的,吃起來倒是方便得很。
馮四海大概想說些什么,卻驀地停下了,他眼睛先是瞅了瞅一旁的白韻梅,又轉(zhuǎn)回來看了看李重慶,李重慶便似乎明白了什么,扭頭對白韻梅道,白姑娘,我和馮老板有點兒要緊事談,你們最好先回避一下,過一會兒再下來。
白韻梅抬起頭,臉上的神情卻是那種不情愿的模樣。倒是阿宋一下子就站起身,彎腰挎起了白韻梅的胳膊,兩個女人相跟著就上樓去了。
馮四海說,如今的形勢已經(jīng)很明朗了,天津北平易手只是朝夕之間的事兒,也許就在這十幾天之內(nèi)也說不定,那事兒你該下決心了吧。
李重慶道,嗨,不瞞你說,想當初咱倆才認識那會兒我就覺著你不是一般人,該是和延安有關(guān)系的,我和你做朋友其實就是想有朝一日……說著李重慶還抬眼望了望樓上,稍頃,才接著說,要說當時我還有點兒猶豫,現(xiàn)在嘛,我已經(jīng)徹底想明白了。
馮四海說,既然想明白了怎么還不拿出起義的具體方案。
李重慶說,主要還是得穩(wěn)妥,容我再想周全一點兒。你知道,目前我們旅直接聽我指揮的只有一千多號人,而且保安第一旅的防區(qū)和86軍的緊挨著,我怕到時候……
馮四海說,這個請你放心,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在你們保安第一旅當中,不止有你一個我們的人,還有十幾個連排長已經(jīng)被我們爭取過來了,到時候他們會各自率領(lǐng)自己的部下與你的部隊匯合,歸你統(tǒng)一指揮,一同陣前起義。
李重慶道,是這么回事兒啊,那我就踏實多了,這樣吧,我回去馬上跟我?guī)讉€屬下再核計一下,明天就把具體計劃報給你。
馮四海說,好,事不宜遲,我現(xiàn)在可以負責地告訴你,解放軍已經(jīng)做好了所有的攻城準備,馬上就要打天津了。
李重慶那天本想留宿在白韻梅那兒,結(jié)果卻被馮四海連拉帶拽地給弄走了。臨走前李重慶對白韻梅小聲說道,你還是離何漢卿遠一點兒,這家伙不地道,我看他沒準兒是給軍統(tǒng)做事兒的人,是派到天津來臥底的。
白韻梅道,你別瞎說好不好,你是喝多了吧,他是干什么的你最清楚,你們之間不是還一起做生意嘛,該算是朋友,你這樣背后說他我不高興。
李重慶壓了火氣道,你,你還護著他!你也不想想,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他跑一千多里路來天津做生意?鬼才信他!我們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他賺他的錢,我拿我的好處,但我對他早就有懷疑。你想想,前一時凡是南邊過來的人該跑回去的都跑回去了,他還賴在天津不走,這就很說明問題。陳長捷說天津能守三個月,我看能守三天就不錯,難道他想留下來給解放軍做軍服不成?!
白韻梅說,好好,你們的事兒我不懂,不過我聽你的話,日后盡量躲著他點兒就是了。
白韻梅與何漢卿在交通飯店開房間,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赊D(zhuǎn)天一早,李重慶就為這事兒氣急敗壞地打上門來了,倒把白韻梅給嚇了一跳。
李重慶一進門就沖白韻梅嚷嚷,我不是告訴你離那家伙遠點兒嘛,你怎么還要和他……和他那樣,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過不去,說,何漢卿花多少錢把你給收買了!
白韻梅見過李重慶因何漢卿的緣故而吃醋,卻沒見過李重慶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她原本還想搶白幾句的,可一看李重慶那架勢,便把溜到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而是低眉順眼地陪在一旁,那樣子倒像是個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孩子,聽憑大人發(fā)落。
白韻梅心想,李重慶怎么會知道的呢?難道是阿宋跟蹤了她,把她和何漢卿的事情告訴了李重慶?還是李重慶在自己身上安裝了竊聽器?一想到這些,白韻梅立馬就覺得坐立不安,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何漢卿對于和白韻梅在床上做那種事兒似乎是越來越不積極了。比起不久前,他的話也少了許多,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交通飯店客房里的暖氣燒得很暖和,靠在床背上,何漢卿一條胳膊松垮地環(huán)著白韻梅的肩膀,一雙眼睛卻死盯著白韻梅那只蹬在被子外面的光腳。
白韻梅說,你這人,不喜歡人家別的,單盯住一只腳不放,怪癖。
何漢卿突然笑了,笑得似乎有點兒壞,說道,要是可以的話,我樂意把你這對金蓮砍下來,揣在衣袋里帶走。
白韻梅說,你要回上海?聽說不是已經(jīng)走不脫了嗎?
何漢卿道,想走的話總有辦法,只是……
只是什么,何漢卿沒有往下說,白韻梅也就沒有問。
何漢卿不喜歡在外面開房,倒不是他怕花錢,而是因為這樣的話就吃不上白韻梅給他燒的菜了。而實際上,他對白韻梅廚藝的不舍,遠比他對白韻梅身體的依戀要強烈得多??墒悄翘?,何漢卿卻執(zhí)意要帶白韻梅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
白韻梅說,這日子連勸業(yè)場里也沒幾個人,誰還有閑心逛街。
何漢卿道,那我們就去海河邊走走吧。
結(jié)果,他們卻直接去了交通飯店。
何漢卿說,我看你家阿宋有問題,她好像最近在監(jiān)視我們。
白韻梅說,監(jiān)視?就她?怎么會?。≡僬f了,我們有什么怕她監(jiān)視的嗎?
何漢卿說,有沒有不知道,還是躲著她點兒好。
白韻梅說,你今天怎么一定要把我?guī)С鰜?,你是有什么話想和我說吧。
何漢卿說,你可真是聰明啊,沒錯,我的確有話要對你講。不瞞你說,我是生意人不假,可我也在幫一些朋友做事,天津眼看就要不保了,他們要我在天津站穩(wěn)腳跟,建立聯(lián)絡(luò)站,就跟我當初在上海做的一樣,一邊賺我的錢,一邊給他們傳遞情報……可我現(xiàn)在不想留下來給他們干了,我受不了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所以,我想走,而且我想帶你一起走。我們?nèi)ハ愀?,你不是說你在香港有親戚嗎?要是你不愿意去香港,我們就去美國或者歐洲,就我們倆。
白韻梅說,就,就我們倆?怎么走?天津不是都已經(jīng)被圍住了嘛,而且,你果然是……
何漢卿說,果然是什么?是不是李重慶已經(jīng)猜到了我的身份?
白韻梅低下頭不語。
何漢卿唉了一聲,說,所以,我們就更得走了,越快越好。
白韻梅又小聲問了一句,怎么走?
何漢卿說,海河六號門碼頭有一艘從大沽口開過來送貨的比利時火輪,暫時靠岸檢修,過兩天就要開走。比利時屬于中立方,占領(lǐng)海河下游的共軍一定會放行,這條火輪要開到渤海海面上與他們停在錨地的大船匯合,我在碼頭上有關(guān)系,只要肯給他們兩根金條,我們坐他們的船就可以走。
那天李重慶在白韻梅那里,始終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架勢,讓白韻梅搞不懂,一個男人吃醋怎么會吃成這種樣子,直到馮四海找來,李重慶才算作罷。
那段時間,李重慶與馮四海各自都成了對方的影子,就像戲文里說的“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李重慶到哪兒,馮四海一般就會跟到哪兒。馮四海像是個怕李重慶惹禍,特意跟出來看管他的家長;李重慶呢,倒是很聽馮四海的話。有一回二人到白韻梅處才坐下,李重慶的勤務(wù)兵就敲門進來通報,說是旅里有一個連長因為說話抬杠拌嘴開槍把另一個連長給打傷了,旅長叫幾個副旅長和參謀長去東局子旅部“碰”一下看這事兒如何處理。李重慶聽罷對勤務(wù)兵擺擺手道,這么點兒事兒也至于“碰”一下,就說我在城里參加“三青團”的聯(lián)誼活動呢,得下午才能過去。馮四海卻叫住了轉(zhuǎn)身要走的勤務(wù)兵,之后對李重慶說,你還是趕緊過去的好。李重慶看了一眼馮四海,沒再說話,站起來匆匆忙忙地走了。
白韻梅也瞧出馮四海的分量來。要么阿宋怎么會跟中了魔障一樣喜歡上了他呢?這個胖子看來是不簡單?。“醉嵜穼︸T四海說,撞日就不如趕日,我給您炒兩個菜,溫一壺酒,您和我家阿宋好好說說話,我看得出來,您對我家阿宋是留著心的!
馮四海說,白小姐的美意我這廂心領(lǐng)了,只是談有些事情,目前還不太方便,阿宋是個好姑娘,但我們還沒到談?wù)撨@種事情的時候,望白小姐鑒諒。不過,我倒是希望白小姐也該為自己的將來謀劃一下,總不能永遠這樣下去,白小姐還年輕,要好好考慮考慮自己將來的路該怎么走。
白韻梅點頭道,馮老板說的是,原本我干這一行也是為了還清家里的債,現(xiàn)在債都還清了,我其實早就不想做了,想到國外去念書。
馮四海說,去國外念書當然好,只是這天地就要變了,白小姐讀過那么多書,有文化,日后要爭取做更多對社會有益的事兒,關(guān)鍵是要看清自己身邊的人,跟對人才能走對路。
白韻梅眼睛望著馮四海,心里卻在琢磨馮四海說的話,“跟對人才能走對路”,她跟錯什么人了嘛,一著急,她就想到了何漢卿。
相比于李重慶,白韻梅覺得何漢卿更像個能與她一起過柴米油鹽小日子的人。原因明擺著,一是因為這個男人還沒有討老婆;二是何漢卿說他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而他自己也是受過洗的。白韻梅不止是因為讀英國小說的緣故,她自小就對嬤嬤們有好感,即使淪落風塵后,她也常去西開教堂里聽牧師布道,有幾回她甚至暗暗祈禱自己能與某個她不討厭的男人走到一起,比如與何漢卿。
對于何漢卿在這種日子里從上海趕回天津來,白韻梅也曾納悶過。天津說話間就不保了,軍隊都快打沒了,誰還要軍服?。∧撬娴拇蛩愕綍r候再做共產(chǎn)黨的生意?直到何漢卿親口對她講了他的背景和想法之后,她才徹底明白了。白韻梅想,不如就跟這個男人一起走了算了,離開天津這令她傷心的鬼地方。
離開天津,阿宋倒還好說,看如今這情形,即便她要阿宋跟她一起走,阿宋也未必會樂意。問題是李重慶,有些話,自己該不該對李重慶講,又該怎么講呢?
1949年的元旦剛過,一連數(shù)天,都有飛機從海上飛過來給天津空投壓縮餅干和罐頭,看來是要做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了。警備司令部封閉了市內(nèi)許多條街道,街道上開始日夜趕工壘筑街頭工事。接下來的日子里,原本連晴的天也沒來由地就陰了,陰得像是來討賬的東家。就在這時候,白韻梅卻在《新天津晚報》上面讀到張恨水寫的一篇有關(guān)愛情與婚姻的文章,大意是說一對男女結(jié)婚,如果沒有愛情的供果,不行;可只談愛情,便會社稷不安,于是愛情便接近于禍害了……白韻梅想,自己與何漢卿倒是剛剛好,難說他們之間就有多少愛情可言,可要是說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也是瞎話,而像他們這樣的男女,該是最合適結(jié)婚的那種了吧!
于是白韻梅就開始盼著見到何漢卿。盼著何漢卿馬上就來接她走。她已經(jīng)把該準備的行囊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只有兩個皮箱,一箱子是她的細軟和化妝品,一箱子是她要換洗的衣物。其他的,一概留下。畢竟這房子還是她的,她應(yīng)該還會回來;當然,也許,這輩子她也不會回來了。
何漢卿終于被白韻梅給盼來了。她卻在何漢卿的臉上看到的只有苦笑。原來,停泊在海河岸邊的比利時火輪已經(jīng)被守城部隊給強行征用了。
何漢卿說,火輪上裝滿了炸藥,是準備與共軍魚死網(wǎng)破的。
白韻梅明白,他們暫時走不了啦!
民國三十八年一月十四日上午十時,天津戰(zhàn)役爆發(fā)。
解放軍東北、華北兩大野戰(zhàn)軍22個師計35萬余人、1100多門大炮、數(shù)十輛坦克從東、西兩面向天津城發(fā)起總攻。
15日凌晨2時,解放軍從東、西兩面分別攻入市區(qū),于海河上的金湯橋會師。但接下來的巷戰(zhàn)卻極其慘烈。僅僅是市內(nèi)海光寺附近的一個據(jù)點,雙方就爭奪了十幾個小時,直到15日上午,海光寺、耀華中學等處才基本結(jié)束戰(zhàn)斗;15日下午3時,中紡七廠的堅固陣地終被解放軍的坦克碾平,天津守城部隊86軍、62軍、94軍共計13萬余人全軍覆沒,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和天津警備副司令林偉儔、劉翰云悉數(shù)被俘,天津解放。
于陣前起義的有兩支部隊,一支是94軍下屬的一個團,一支就是李重慶所在的天津新編保安第一旅大部。
白天的時候還好,盡管炮聲隆隆,可白韻梅總覺得有一些不真實,那炮聲無疑與自己有關(guān)系,卻又似乎關(guān)系不大。晚上就不同了,一顆顆炮彈仿佛就炸響在自己身邊。那天的晚上響了整整一夜的槍炮聲,羅斯福路和福熙將軍路上轟隆轟隆開過去的軍車和摩托車更像是從白韻梅的腦袋上軋過去一般,讓她難受到抓狂。那晚,白韻梅與阿宋二人都沒有睡,她們兩個人手挽著手,像是相互給對方傳遞著某種力量。在槍炮聲的間隙,白韻梅竟忽然發(fā)覺,自己對正在前線打仗的李重慶似乎并不十分擔心,卻越來越擔心起何漢卿來。
因為一夜未眠,等到快天亮的時候,白韻梅穿著衣服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等到她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遠處依然有槍炮聲間或傳來,但已不似昨夜那樣猛烈和密集。白韻梅樓上樓下地走了一圈,似乎發(fā)現(xiàn)有點兒不對勁兒,沒錯,是不對勁兒,好像缺了什么,不是缺了什么東西,而是缺了一個大活人,阿宋——阿宋,白韻梅來回來去地呼喊……
是啊,阿宋呢?阿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阿宋是五天之后回來的。
阿宋穿了一身淺灰色的制服,寬寬大大的,像是男人的款式,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衣服;頭上戴了一頂同樣是淺灰顏色的帽子,辮子被盤在帽檐里面,倒顯出幾分不一樣的精神來。
阿宋輕聲說道,白姑娘,你還好吧。
白韻梅定睛看著眼前的阿宋,仿佛好一會兒才把她認出來,她說,阿宋,你,你這是……
阿宋道,白姑娘,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jīng)參加了革命工作,為咱們的新政權(quán)服務(wù),我現(xiàn)在是咱們區(qū)的婦女干部。
白韻梅說,干部,干部是干什么的。
阿宋笑了笑,一臉未置可否的神情,她低了一下頭,像是在想著什么,等到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白韻梅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阿宋竟是如此陌生,與她這十幾年來所熟悉的那個阿宋姑娘完全變成了兩個人。
阿宋說,白姑娘,你的情況馮四海同志都了解。我這次回來一是看看你,二是要完成他所交派的一項任務(wù),而這項任務(wù)需要你來幫我們一起完成,希望你能配合好我們的工作。
白韻梅說,阿宋,任務(wù),什么任務(wù),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阿宋道,嗷,對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宋津紅了,是馮四海同志幫我起的名字,怎么樣,挺好聽的吧,白姑娘,你以后就叫我津紅吧。
白韻梅道,好,阿宋,嗷,津紅,你是怎么,你是怎么這么快就……
阿宋笑著說,我嘛,不算快,都已經(jīng)好幾個月啦,他們說我都快成老革命了。你忘了,那時候我常到小白樓那邊去,是馮四海同志讓我走上了革命道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咱們區(qū)臨時政府的副主任了,忙得很,不過,他和我說了,他會抽空來看你的。
白韻梅說,那,還有……
阿宋說,你是說李重慶吧,他在幾天前的解放天津的戰(zhàn)斗中于陣前率部起義,集體加入了解放軍,為天津的解放做出了很大貢獻?,F(xiàn)在他和他的部隊正在西郊楊柳青那邊接受整訓和改編呢,他現(xiàn)在一定也忙得很。
白韻梅說,是啊,原來是這樣?。∷麄兌己镁秃?。原本她是想問問何漢卿怎么樣了,卻沒敢問出口,他知道何漢卿與馮四海阿宋他們恐怕是對頭,何漢卿這會兒一定是躲起來了。沒想到阿宋這廂卻主動問起,她說,何漢卿這些天沒來找過你嗎?
白韻梅說,沒有,真的沒有。
阿宋說,從今天開始,我回來和你一起住,等何漢卿來找你。
白韻梅問,為什么?你們是不是要抓他,你們會殺了他嘛!
阿宋說,白姑娘,別緊張,他雖然在給敵人做事,但還沒有壞到馬上得槍斃的地步,我們只是想盡快找到他,從他那里了解一些情況。
白韻梅說,是,是這樣啊…… 她緊張的心此刻才稍稍放松。
阿宋說,我們已經(jīng)分析了,他很可能會來找你。不過白天一般不會,晚上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從今天開始,你要每天晚上都把那盞紅紗燈給掛出去,你還要坐在二樓靠窗戶的那個地方,讓他看到你在家時候的影子。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就像,就像從前一樣。
白韻梅說,可是,你,你們不會看到他就把他一槍打死吧。
阿宋說,放心,不會的,我說了,就是讓他給我們提供一些情況。
白韻梅說,要是他反抗呢?他不會有槍吧。
阿宋道,這你不用操心,除了我以外,還有我們的兩位同志埋伏在樓下,他們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不會讓他有開槍時間的。
白韻梅說,看在咱們姐妹這么多年的情分上,能,能不能不這樣,從這里把他逮走,他一定會記恨我一輩子的。
阿宋說,白姑娘,你錯了,他一定會感激你的。你知道嘛,你現(xiàn)在是在幫他,全國馬上就要解放了,與人民為敵只有死路一條,越早站到人民一邊才越能爭取主動啊!我們是這么多年的姐妹,你相信我絕不會做害你的事情。
……
因為好久沒有拿出來用了,紅紗燈罩上面落了不少塵土,白韻梅用干布將塵土撣去,然后將它小心地掛到二樓的窗外。電池燈的光亮雖說有限,但透過外面薄薄的一層紅紗罩卻能產(chǎn)生一種如夢似幻的效果,掛在夜晚城市的巷子里還是比較惹眼的。
一連過去了六天,何漢卿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不僅何漢卿沒有出現(xiàn),當初熟悉這一暗號的男人都沒有出現(xiàn)。
白韻梅悻悻地說,還是新社會不一樣了,這些男人都不敢出來做壞事了。
阿宋說,別急,依我對何漢卿的了解,他應(yīng)該會來找你的。他對你,怎么說呢,我覺得很依戀;他對你,我覺得和那些個男人對你,都不一樣……我是女人,我能感覺得到。
聽阿宋這樣講話,白韻梅的眼淚就開始在自己的眼眶里積蓄。她說,阿宋,你別怪我,我現(xiàn)在是又盼著他來,又怕他來,真的……
阿宋說,知道,我全都知道。
何漢卿來的那晚,是阿宋出去為他開的門。一眼看到阿宋,何漢卿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你們等了我很久吧,現(xiàn)在我主動送上門來,你們能算我自首嗎?倒把阿宋說的愣在那里。
何漢卿已經(jīng)瘦得快沒了形狀,原本一張厚實的烤餅?zāi)樔缃褡兂闪私稚弦粋€銅子兒一條的哈密瓜。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白頭發(fā)占去了其中的三分之二;身上的一件棉袍,看上去像是穿在他身上多年都沒有脫下來過,更甭提洗了……但白韻梅與阿宋都記得,這原本是一件藏青色府綢面料的棉袍,是“瑞福祥”加工的上等貨。
是白韻梅先哭出了聲兒,之后又拿手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是怕自己會抑制不住因而嚎啕大哭。
兩位便衣例行公事般地為何漢卿搜身,之后拿出手銬,準備把何漢卿銬起來。
一直沉默的何漢卿突然張嘴說,先等一等。
幾個人都愣在原地看著何漢卿。
何漢卿把臉朝向阿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有一個請求,我想,我想再吃一次你家姑娘燒的菜,我,我真的餓壞了,這些天,我一直東躲西藏的……嗷,對了,我,我給錢,說著他解開棉袍的扣子,從棉袍的里懷小心地摸出來兩張疊在一起的金元券。
白韻梅的眼淚又下來了,她帶著哭腔說道,好,我給你做飯去,我現(xiàn)在就去,之后卻像是又想起什么來,收住腳步,眼睛期盼地盯著阿宋看。
阿宋說,這樣吧,你們等一下,我出去打個電話就回來。過了大約20來分鐘,阿宋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她對白韻梅說,白姑娘,咱們一起動手吧。
白韻梅在灶上炒菜,阿宋在一旁打下手,她們都很麻利,而且兩個人看上去比從前配合得還要默契。她們誰也沒有講話,卻又像是講了很多。
菜端上了桌,只有兩樣,一樣是蔥爆羊肉,一樣是鍋塌里脊,都是不需要太費工費時的,主食是打鹵撈面。
何漢卿像是一個垂死的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先是把身子慢慢俯下,鼻子沖著桌子上炒好的菜與拌好的打鹵撈面好一番的狂嗅,之后便坐下來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起來。幾個人立在一旁,眼看著何漢卿風卷殘云般地將兩盤菜和一盆撈面全部消滅干凈,感覺五味雜陳。
何漢卿吃完了,抬起頭來沖周圍的人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吃飽了,真好吃,實在太好吃了,就是馬上槍斃了我,我也沒話說了,真的!阿宋,你們現(xiàn)在可以帶我走了。
便衣給何漢卿上了手銬,幾個人出了門,卻發(fā)現(xiàn)漆黑的巷子外卻燈火通明,有街燈,更有一支支大號手電筒的光束。街上站了不少人,馮四海和李重慶站在最前面,他們的背后是一排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zhàn)士。
馮四海向前一步說,何漢卿,我們又見面了。
何漢卿被押上了一輛掛有華北野戰(zhàn)軍標牌的吉普車,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那是一輛隸屬于華北解放區(qū)安全保衛(wèi)局的車。
白韻梅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李重慶走過來輕輕拍了拍白韻梅的肩頭,說,你難道對他真動感情了嗎?你知道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我們的敵人,他不值得你這樣,你這樣對你自己不好。別哭了,聽見沒有?告訴我,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知道嘛,我可以幫你!
白韻梅看了看李重慶,突然轉(zhuǎn)身就朝回跑。李重慶和阿宋都在后面緊跟著。白韻梅跑上了二樓,她把那只還在窗外掛著的紅紗燈一把拽了回來,然后摔在地上,兩只腳輪番踩了上去,啪噗啪噗的,紅紗燈很快就被她踩得稀爛。
1951年,天津的春天來得格外早,位于原法租界福熙將軍路南端的西開教堂內(nèi)外顯得格外忙碌。不僅有西開教堂的神職人員,還有來自望海樓教堂、紫竹林教堂、安里甘教堂的神職人員,正準備統(tǒng)一乘車前往大沽口。年輕的修女白韻梅坐在西開教堂外的院子里,面前是一個碩大的方桌,方桌上堆滿了賬本冊頁,她要把行將帶走的教堂器物再次核對一遍。
法國神父說,白,你把若瑟會修女院需要帶走和留下的器物也要核對一遍。
白韻梅抬頭望了望神父,面帶微笑說,知道。
白韻梅是西開教堂里的修女,她同時也是若瑟會修女院以及天主教醫(yī)院的在冊修女。在春天和煦的陽光照耀下,白韻梅簇新的棕色服飾和黑色頭巾都顯得格外打眼。
神父說,主會讓我們記住這個上午的。
白韻梅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坐車前往大沽口,要經(jīng)過市區(qū)的許多繁華路段,透過車窗,白韻梅看到有青年學生和婦女兒童在街上為抗美援朝籌款。白韻梅就忽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把全部家當都交與阿宋處理了,阿宋會不會把它們都捐出去呢?白韻梅這么想著,卻是像在想著與自己完全不相干的某個事情。
大沽口的海邊顯得有些冷清,風從海上吹來打在人的臉上依然是那種很凜冽的感覺。只有不多的幾條船??吭诖a頭上。因為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美國人封鎖了海上通往中國的主要航線,只有中國大陸的近海航線還在保持暢通。白韻梅他們所要乘坐的是那幾條船里面最大的一條船。這是一條客貨兩用船,船此行的目的地將是香港,所走的便屬于中國的近海航線。作為南下前往天主教香港教區(qū)的神職人員,他們將被分配到香港新建的幾座教堂去為全能的上帝工作。白韻梅將要去服務(wù)的教堂位于大嶼山,據(jù)說大嶼山是香港的一座離島,島上崇山峻嶺,很荒涼,主的信眾基本上都是一些漁民。
岸已經(jīng)離白韻梅越來越遠了,看不到了。風越來越大,大海開始逐漸顯露出它狂野和猙獰的一面。站在甲板上,白韻梅緊緊用她的左手攥住了她的黑頭巾,右手則緊緊抓著一個小布包。她用手小心地抖開布包,外面裹著的白布瞬間便被海風吹得不知了去向,一雙繡花拖鞋露了出來。白韻梅快走了幾步,一只手攥住了欄桿,另一只手則使出她全身力氣將這雙繡花拖鞋扔進了大?!欤呀?jīng)開始暗下來了,一頭海鷗在離船不遠的上空忽而上竄忽而下沖,又忽而與船的甲板平行直飛,白韻梅想,它是找不到家了,還是它就沒有家,還是上帝原本就把它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