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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與公傳:一九七八(二)

2015-08-13 18:03董學仁
西湖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辛格

董學仁

有了痛苦你就喊出來

現(xiàn)在想到的是1978年,二十三歲那年,我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

它的題目叫《病殘日記》,內(nèi)容是描述一種特殊人群的生活狀態(tài)。這群人叫作病殘青年,在城市里出生長大,讀書到中學畢業(yè),因為身體不好,沒有隨那些年里近兩千萬畢業(yè)生去農(nóng)村勞動。看起來他們是幸運的,可是在幾年后,到農(nóng)村的青年學生陸續(xù)回城,有了正式工作,那些病殘青年還沒有被安排工作,處于漫長的等待中。

它是什么樣的敘事結(jié)構(gòu)?我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日記體裁。之所以要這樣做的原因,是那時能讀到的書確實不多,其中只有意大利作家的《愛的教育》給我的感染力比較強,就不自覺地用了日記體裁,用了七八篇日記,寫我的生活狀態(tài)和切身感受:高度近視的我,身為病殘青年中的一個,有許多苦惱和許多郁悶。

比如在那種苦累和危險的環(huán)境里當臨時工,如果一旦受傷會被立刻趕回家去,而在鐵東區(qū)鉚焊廠的軋機、剪床、燒紅的鐵板面前,我的工友是弱小和可憐的,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xiàn)事故。

在一種糟糕的勞動制度下,人被無情地塞進高高低低各種等級的工廠,沒有自己選擇的機會。鐵東區(qū)鉚焊廠屬于區(qū)辦工廠,等級較低,那里還分為正式工、合同工、臨時工,各種等級的勞動待遇到了我這個臨時工身上,已經(jīng)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我要把這種環(huán)境下的痛苦狀態(tài)寫出來,因此得到改變的機會。于是我需要那種以個人經(jīng)歷插入其中的非虛構(gòu)方式,影響到讀它的人,不然的話,那篇文字就白寫了,還可能承擔一定的風險。

這就關(guān)系到它是怎樣寫出來的,以及它的發(fā)表方式了。

那是夏末的一天,我正在鐵東區(qū)鉚焊廠上大頭班,也就是從午夜零點干到早晨八點的那種夜班。我們在軋機前干著高溫重體力的活兒,只能干二十分鐘,過后休息四十分鐘,等體力恢復(fù)過來再沖上崗位。

休息的四十分鐘,可以用來寫我的《病殘日記》了。

在我的工具箱里,找到毛筆、墨汁和整張的白紙比找到鋼筆和稿紙更容易。本來都是心里裝著的話,用不著打草稿,結(jié)果沒用兩個四十分鐘,我的稿子就寫完了。

下一個四十分鐘,同班的小齊和我蹬上自行車,直奔市中心的市政府。天色微亮,我們已經(jīng)在政府的院墻刷上漿糊,那把些寫了字的白紙貼了上去。

這種發(fā)表方式,有些像幾十年后網(wǎng)絡(luò)上的自媒體發(fā)帖,也有些像千百年里貼給過往行人看的告示。但在我的印象里,告示大都是官府貼給民眾看的,私人告示很少,這或許與中國人內(nèi)斂的性格有關(guān)。他們只有在過春節(jié)時才貼出屋外屋內(nèi)的對聯(lián),是用毛筆蘸著墨汁寫在紅紙上的,把他們喜慶吉祥的愿望告訴大家,并且把自家的文化道德上的追求展示出來。至于平時,他們貼在外面的私人告示很少,并且文字更少,“不得隨處小便”,“側(cè)門不開,請走正門”,等等。我見過的私人告示最多的文字,偶爾在樹干上、電線桿子上貼著的,也就幾句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往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p>

我的發(fā)表方式,如果叫作私人告示,可能是有史以來最長的私人告示了,寫了十來張白紙,超過了一千字。

比如說,你是個獨立的個體,你做的事情是別人不能做的,但是換了一個角度,你不是獨立個體,你做的事情盡管很獨特,也有人做過了、正在做、打算做。

你不孤獨。你不獨特。你是許多人中的一個。你還是周遭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甚至在你想撰寫自傳的時候,你實際上沒有自傳,你的自傳是與公傳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后面這句話對我完全適用。因為我正在寫自傳與公傳,一部從出生之年開始回憶的文字,有些像一條流淌的長河,而我是漂浮其上的木板,常常想讓流淌的速度慢下來,靠到岸邊,多待一會兒,隨便想些事情。

被我命名為私人告示的這種表達方式,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專用詞語:大字報??雌饋硎峭π蜗蟮恼f法,寫在上面的字一般都很大,其實是帶有官方色彩的一個新詞,新政權(quán)建立后多次使用。在我的寫作里會盡力避開這些新詞,它的政治意味太濃啦,它與許多人的厄運有關(guān),它在若干年后會被遺忘。但是在這里還不得不說到這個新詞,因為1978年從春天開始,北京有一處叫做西單的地方,因為一堵貼滿了大字報的矮墻而漸漸著名。以至于在當年11月的《人民日報》合訂本上,可以查到中國一名握有實際權(quán)力的政治元老對外國來訪者的講話,他說,寫大字報是我國憲法允許的。我們沒有權(quán)利否定或批判群眾發(fā)揚民主、貼大字報。群眾有氣要讓他們出氣。那一年年底,另一名握有實際權(quán)力的政治元老說得更直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是黨內(nèi)民主的典范,西單民主墻是人民民主的典范。

實際上,西單那堵墻上的大字報,有蒙冤受屈者的申訴,有批評建議,有揭發(fā)惡人丑事,有新聞消息,后期主要是政論。其中討論最多的是民主與法制問題。它僅僅存在了一年,結(jié)束于1979年;至后期便越來越涉及敏感的禁區(qū),隨后1980年的人大會議取消了“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讓這“四大”剛剛進入中國憲法五年,便被刪去。

這樣看來,我在鞍山市政府圍墻上張貼私人告示(也叫大字報)的1978年,是一個恰到好處的節(jié)點,早一年或者晚一年,都可能帶來你預(yù)料得到的危險。

還有,那時候雖然有新聞媒體,但有一些真實的信息往往是被屏蔽的,而且我的那篇文字可能不敢寫,也可能不敢公開貼出去。

貼出《病殘日記》后,一連幾天,我和鐵東區(qū)鉚焊廠的年輕同事都去了市政府圍墻外,看見許多人圍在那里,有人看著看著就抹眼淚,有人抄下其中的文字,有人在我的文字旁邊貼上了更多的私人告示,有小字的,有大字的,呼吁市政府為病殘青年解決工作。過了一個星期,那些貼在墻上的東西才被清理干凈。

那件事情的結(jié)果還真不錯。

幾個月后,鐵東區(qū)鉚焊廠負責勞動合同的大姐把我找去,笑嘻嘻地看著我,再把一份正式工人的合同登記表推到我面前,讓我填寫。從她的口里我知道,我們廠與我一樣的臨時工都可以變成正式工了,還有,市里下了文件,整個鞍山與我一樣的病殘青年,都開始被安排工作,原先有工作單位屬于臨時工的,也可以變成正式工人。

一年后,我去上大學中文系,讀到的書多了起來。有一本書里寫到國外社會學的一個觀察:有兩方面的力量,一方面強大,一方面弱小,那種力量的對比早已經(jīng)形成。但如果弱小的一方公開喊出自己想說的話,力量就會增大,改變原來的對比關(guān)系。當然,如果弱小的一方總是什么也不說,那種力量的對比關(guān)系,也就不會改變。

我是在哪本書里看到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

刪掉了一些敏感的人

現(xiàn)在要說的事情,用這個題目不大準確,我想先這么寫下去吧,有了好題目再替換下來。

我最初的想法有些奇怪:在有些場合,讓人覺得敏感的詞語會被刪除,好像它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而一些特殊的人呢,他們自以為正常的行為,會激起別人的不正常反應(yīng),或者說是極大的傷害。如果說他們的存在就是別人的不幸,有沒有一個簡便的方法,像刪去一些詞語那樣刪去他們,讓世上少一些痛苦?

這個題目也不適合說到蔣愛珍,一名開槍殺人的中國知青。1978年時她二十二歲,端起一支步槍,射殺了欺辱她的三個人,那種方式,用不準確的比喻來說,像我們移動鼠標,刪去了三個讓我們覺得痛苦的詞語。

她在還未成年的十六歲,成為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到農(nóng)村的知青的一員,離開位于江南的故鄉(xiāng),去了遙遠的新疆,在很累很苦的體力勞動里改造思想。十八歲時到農(nóng)場醫(yī)院當護士,那時她高鼻梁,深眼窩,身材修長,前途很好。但她沒有料到的是,在一種傷害人性、污蔑人格、踐踏人的尊嚴的社會里,一些人首先變成了卑鄙和冷酷的“非人”,然后再把別人當成非人的弱小動物來對待,于是,個人如同逐漸養(yǎng)肥的羔羊,災(zāi)難在任何時候都會來臨。

這些災(zāi)難性的傷害,有的人是逐漸遇到的,也可能遇到的程度比較輕,牙關(guān)咬一咬、肩膀挺一挺就過去了。不幸的是她在半年里連續(xù)遇到了這一切,把她逼上死路。那些與她在同一個黨內(nèi)的同志,誣陷她與人通奸,用謠言、大字報、漫畫來攻擊她。那些人還動用了上級組織的行政力量,以及群眾性政治運動的支持,來勢兇猛,無處不在,她無法抵抗也無處伸冤。最后,她沒有辦法再忍下去,寫好了幾封遺書,端起了一支步槍。

一個比較穩(wěn)妥的解釋是,十年動亂,扭曲了人們的靈魂,少數(shù)人為了小派別、小團體的利益不擇手段地爭斗。在你爭我奪的內(nèi)耗中,謠言的污水潑到了蔣愛珍頭上。一個視名譽如生命的女青年,恰巧遇到了幾個很壞的人,被毀謗擊倒。

有人不滿意這種解釋,覺得這件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政治文化問題,是畸形的政治文化決定了中國人特殊的生存狀態(tài),致使某些群體心理卑劣陰暗,人格變態(tài)扭曲,而社會喪失了對善遮護的機能,最終導致這一事件發(fā)生。

還有人對第二種解釋也不滿意,想更進一步闡釋。二十世紀中國的政治變革,集體力量野蠻粗暴地干預(yù)個人生活,造成了大面積的人性扭曲、良心泯滅和道德畸變,產(chǎn)生了一大批做起壞事來毫無顧忌的人。這正如塞奇·莫斯科維奇在《群氓的時代》中說的,“一種集體生活形式的誕生,總是伴隨著一種新類型的人出現(xiàn)?!?/p>

這件事發(fā)生在1978年9月底。比它早兩個月,也就是那年7月底,據(jù)說還發(fā)生了另一件中國知青殺人案,用的是沖鋒槍,殺了七個人。

1978年的安徽農(nóng)村,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被招工返城。所有的招工都得經(jīng)過大隊革命委員會、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推薦和批準蓋章。他們的命運、前途掌握在個別人手里。一些家長為了讓子女能早點回到身邊,不惜花錢買路子,還有一些女知青,奉獻出貞潔才能拿到一張招工表。

他,因為祖父是個“政治賤民”,父親和他這一代也成了階級斗爭的對象,當然被鄉(xiāng)下干部視為異類,一次次招工都與他無緣。他一次次找那些人,也曾經(jīng)苦苦哀求,其中究竟發(fā)生了哪些矛盾沖突,沒人能說得清楚。

最后他徹底絕望了,選擇了一條暴力之路,與有意壓制他的那些人同歸于盡。

他撬開民兵武器保管室,取下沖鋒槍,將槍梭裝滿二十五發(fā)子彈,又帶上四個槍梭。在不到四十分鐘里,他殺死了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一家三口、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主席一家兩口、民兵排長、武器保管員,然后,他將槍口對準自己,用腳趾踩著扳機一蹬,一梭子彈射入了自己的胸膛。

至此一場悲劇落幕,加上自己,八條人命沒了。

我碰巧知道這個案子,是由于那個村子后來碰巧出了一個寫作者,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了一本紀實文學,寫了那場奪去八條人命的悲劇,并且穿插在個人經(jīng)歷之中。

按照書中的說法,這件事轟動了全國。但在我看來,它還無法轟動全國。原因再簡單不過了,這件事以及前后一些年月里發(fā)生的類似事件,對于中國媒體來說是不被允許報道的,只有官方允許報道的事情才是新聞,才會進入報紙和廣播,才會讓外界的人知道。

這種對新聞的定義與做法,將社會發(fā)生的事實割裂,也將真相遮蔽。

在我想深一些探討中國知青的命運時,有一本美國人托馬斯·伯恩斯坦的專著《上山下鄉(xiāng)——一個美國人眼中的中國知青運動》,其英文版已在1977年出版,很想找來閱讀。但后來,我知道了書中素材的主要來源,是他居住香港時聽到的中國內(nèi)地廣播,看到的中國內(nèi)地報紙,忽然就沒了讀它的興趣。說實話,我不想看到一個外國人被國內(nèi)新聞洗腦后,變成迷迷糊糊的樣子。

讓我預(yù)料不到的是,蔣愛珍事件發(fā)生了一年多以后,竟然出現(xiàn)在北京的報紙上,標題為《一個女青年為什么開槍殺人》,其中的文字譴責了對蔣愛珍的侮辱與損害。

這篇報道與幾萬封群眾來信,影響到對蔣愛珍的法律判決,已經(jīng)是在六年之后。蔣愛珍被判了十五年刑期,曾經(jīng)誣陷誹謗她的三個主要當事人,也被判定犯有誣陷罪、瀆職罪和侵犯人身權(quán)利罪。其中二人關(guān)押后患癌癥死去,另一人已關(guān)押六年,免于起訴。

此后蔣愛珍在服刑期間,收到人們寄給她的信和食品、衣物等五萬多件。素不相識的人同情她,當然不是同情她殺人,而是同情她先前的無辜受害,這表達了大眾對任意誣陷人、迫害人的惡人,對嚴重官僚主義作風的痛恨。據(jù)說,還有一百多名男青年寫了向蔣愛珍表示愛情的信,但她都沒有考慮。再后來,她獲得減刑,提前出獄,回到故鄉(xiāng)去照料年邁的母親,并且有了一份工作。

這件案子的影響也告一段落。它本來應(yīng)該有更深的影響,讓社會大眾思索一個重要的問題:怎樣避免這一類事件的發(fā)生?

最簡單的答案是,沒有那些毫無顧忌的誹謗誣陷者,當然就能避免這一類事件發(fā)生。

由此我想到的一件事,發(fā)生在“二戰(zhàn)”后期,那時德國納粹投降了,但日本法西斯不肯服輸。他們在中國國土上還有近百萬侵略軍,又在日本本土征集了七百多萬軍隊,要和全世界反法西斯國家血戰(zhàn)到底。這場最后決戰(zhàn),雙方都會有幾百萬或上千萬的軍人和平民送命。這時,美國人把叫作“小男孩”的原子彈投在廣島,另外一顆“大胖子”投在長崎,日本終于被炸醒了,宣布無條件投降。

記得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里說到這件事?,F(xiàn)在我想到的是,那兩顆原子彈殺死了幾十萬日本百姓,卻救下了那七八百萬日本軍人,沒有讓他們在最后決戰(zhàn)中死去。當日本終止了軍國主義制度之后,那七八百萬軍人脫下軍裝,又成為做工與耕田的普通百姓。與此同時,那些人在軍國主義制度下形成的崇尚武力、嗜血好戰(zhàn)的丑陋人性,也恢復(fù)了正常。

這是不是說,如果懷有丑陋人性的人太多了,就要檢討一下制度的過失呢?如果我們把大量產(chǎn)生丑陋人性的制度改變了,那些普遍存在的誣陷者,也會恢復(fù)正常的人性。

你在中國見過什么龍

我走到書架前面,彎下腰拿出一本舊書,剛翻了幾頁,書頁中掉下兩張小紙片。撿起來看,是糖紙,食品廠用來包裝硬糖塊的,薄薄的,有一層蠟,有套色印刷的圖案。

兩張?zhí)羌埖膱D案不一樣,一張印著當時流行的口號,“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加強無產(chǎn)階級專政”,另外一張是稍后年代的,印著一條飛舞的龍。

我已經(jīng)忘了,為什么把這兩張不同年代的糖紙夾在書中的同一頁。但讀過中文系以后,我知道世界上距離遙遠的事物,也有著很近的聯(lián)系,而我可以是連接它們最直接的媒介。

就說這龍,與我的關(guān)系實在很近。在中國最早的姓氏文化里,我這個姓氏的祖先是養(yǎng)龍的專家。如果說龍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我的祖先就是喂養(yǎng)和馴養(yǎng)傳說動物的專家。有沒有這些動物不要緊,要緊的是我祖先在原始部落的重大儀式里,至少要把他馴龍的過程,化為帶有崇高意味的舞蹈形式,有聲有色地呈現(xiàn)出來。在那種莊嚴的儀式里,這一節(jié)可能是其中的高潮。

我的一代代祖先沒有見過龍,也沒有見過資本主義。這種經(jīng)濟制度或者社會組織形式,在我祖先的生活里還沒出現(xiàn)過呢。

怎么能回到并不存在的事物去呢?沒有經(jīng)過資本主義怎么能復(fù)辟資本主義?如果說那不是一個民族的口誤,就與我祖先養(yǎng)龍更多了幾分相似。有沒有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一種儀式,比起先前的時代,多了一種革命性。

復(fù)辟是什么,是回到過去的時代。我想到的一點是,當后一個時代變得成熟,也就變得穩(wěn)固,先前的時代再也回不去了。就拿我這一代人來說,能回到哪里去呢?

有的人以為只能回到封建時代。這樣說也有點問題。

我的歷代祖先生活的環(huán)境,與世界上的封建時代不同,這就很難叫作封建時代。直到我祖父那一代,他們見到皇帝是要跪下磕頭的,在皇帝面前是“罪該萬死”的,如果不死是要感謝皇恩浩蕩的,因為他們的皇帝與其他國家的皇帝不同,是法律也是道德的壟斷者,是所有人與所有財產(chǎn)的主人。比較起來,我的歷代長輩更像是自由度很小的奴隸,生活在幾千年的專制和奴役之中。到了我這一代,人們都穿著一個樣式一種顏色的服裝,剃著一樣的發(fā)式,被限制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這樣一來,按照斯大林畫出的五種社會形態(tài),一旦有人復(fù)辟,就只能復(fù)辟到奴隸社會之前的原始社會里去啦。

按照我的常識,那是不可能的。把原始社會的人都找來,發(fā)給他們足夠的棍子和石頭,能打過有坦克飛機原子彈的現(xiàn)代人嗎?

我在空閑時間猜想我祖先養(yǎng)龍的樣子,那龍神情嚴肅,張牙舞爪,姿態(tài)兇猛,讓人恐懼。在那些偶爾舉行的重大儀式里,它們巨大的身軀,呼嘯著躍過人們頭頂,讓人打從心底畏懼,不敢抬頭觀看。這讓我想到,我們民族的部落首領(lǐng),把一個并不親切的、有些丑陋的形象作為圖騰,究竟是為了恐嚇外族還是恐嚇本族?

我的聯(lián)想太多了,這不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完全是因為讀了中文系造成的。實際上在1978年我雖然二十三歲了,還沒有去大學里讀書,而我賴以生長的社會生活里,必要與沒那么必要的聯(lián)想,虛假和大部分虛假的聯(lián)想,幾乎到處都是。這些東西籠罩在我那一代人的思維之上,讓我那一代人與眾不同。

1978年以前的報紙,常常出現(xiàn)“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的字眼兒。那紙張和印刷都很粗糙,文章內(nèi)容里從來沒有關(guān)于資本主義的名詞解釋,卻一次次使用其復(fù)辟后果的豐富聯(lián)想:“如果復(fù)辟資本主義,中國人民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重新回到舊社會的水深火熱之中”,“千百萬人頭落地”,等等,等等,這樣一直重復(fù)了幾十年。這幾十年里,時常掀起一些以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為目標的政治運動,每一次運動都挖出一些新的敵人??茨模褪撬麄冊谛睦锿霃?fù)辟資本主義。看哪,他們多么可怕,像蝎子和蛇一樣狠毒。

那資本主義的形象,漸漸就像我祖先喂養(yǎng)的龍一樣,張牙舞爪,姿態(tài)兇猛,讓人心里充滿了真實的恐懼。一是恐懼資本主義真的復(fù)辟了;二是恐懼下一個政治運動把自己當成復(fù)辟資本主義的人。年齡大一些的被嚇怕了,年齡小一些的也被嚇怕了。

到了1978年,報紙上關(guān)于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的說法突然少了。有時也會登上一篇文章,說是結(jié)束不久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發(fā)動時的目的是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

什么是資本主義呢,報紙上依然沒有解釋,但先前判定為資本主義的、嚴厲禁止的一些事情,漸漸地有了松動。

有一部電視紀錄片說到那一年的年初,一名老革命家去廣東農(nóng)村考察,聽到了鴨子叫,順著聲音來到一個農(nóng)婦家里,看見破敗的農(nóng)家小院中養(yǎng)了三只鴨。老革命家關(guān)心地問農(nóng)婦為什么不多養(yǎng)幾只鴨子。農(nóng)婦回答說不敢,養(yǎng)三只鴨子是社會主義,養(yǎng)四只鴨子是資本主義。老革命家問當?shù)毓賳T是怎回事,當?shù)毓賳T回答說,根據(jù)上級精神,本地對什么是資本主義進行了量化。養(yǎng)三只鴨子是社會主義,再養(yǎng)多了就是資本主義。

關(guān)于這件事的另一種版本,見于大量的回憶文章,其他都相差不遠,只是數(shù)量不一樣。養(yǎng)三只鴨子是社會主義,養(yǎng)五只鴨子是資本主義。

那部電視紀錄片里,老革命家堅持要到農(nóng)婦家看看,結(jié)果看見室內(nèi)還有十二只綁了嘴的鴨子。被發(fā)現(xiàn)后農(nóng)婦嚇哭了,急忙說要殺了那些鴨子,保證自己不是資本主義。

1978年的一天,我從鐵東區(qū)鉚焊廠下班后沒有直接回家,去了西長甸廢品收購站,幫他們布置一個學習專欄,順便在他們收購的廢舊圖書里翻了翻,竟然找到了老版的莎士比亞,只有三本,湊不上一套,也樂顛顛地帶回家去。

有一部叫作《威尼斯商人》的劇本,寫了商人、高利貸者與法庭審判間的關(guān)系。在他們的經(jīng)濟制度里,財產(chǎn)是私人的,你的錢不夠可以向別人借,但要按照事先的約定加上利息還。那高利貸者曾與借錢的商人結(jié)仇,就與他約定,如果三個月期滿不能還那筆錢,要割下他身上一磅肉抵債。

如果商人沒有違約,就沒有下面的戲了。莎士比亞只能寫商人沒法如期還錢,高利貸者把商人告上法庭,請法庭判決允許割下商人身上一磅肉。

莎士比亞寫到的高利貸者堅持要割一磅肉抵債。高利貸者說,我要求的這一磅肉,是我出了很大代價買來的;它是屬于我的,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里。您要是拒絕了我,那么威尼斯的憲章和法令等于一紙空文。他說的這一段話,雖然悖于情理,卻合乎法律,合乎當時的威尼斯法令,讓人無法反駁。

審判案子的人宣布,依照法律,高利貸者有權(quán)割下一磅肉并且執(zhí)行。但是審判案子的人又說,如果割肉時流了血或者多割了、少割了一點,都超出了先前的約定,要治高利貸者死罪。那高利貸者只好放棄割肉,并且受了處罰。

這些讓我對資本主義經(jīng)濟制度有了一點初步了解。比如說,私人財產(chǎn)、商業(yè)關(guān)系、契約合同、相關(guān)法律等等,都是不可以侵犯的。對于這個案子的審判者來說,人文主義更是不可以侵犯的。

野獸一定要關(guān)在籠子里

二戰(zhàn)時候,波蘭華沙,一對老夫妻死于對猶太人的迫害。除了兩個兒子逃到美國,他們的親人也都死去,沒有幸免。在納粹統(tǒng)治下的歐洲,這樣死去的猶太人有六百萬,太多了。

從一部叫作《冤家:一個愛情故事》的小說里,我讀到兩個主人公的談話。男的赫爾曼,女的塔瑪拉,各自逃了出去,不知對方消息,后來又見面了。小說寫道:

“我一直不知道你還活著。”他說。他對自己的話感到害臊?!斑@是你永遠不知道的事情?!彼斃駨那澳菢蛹饴暬卮稹:諣柭卣驹诜块g對面那頭。赫爾曼突然想起,剛剛死去的人的靈魂就是這么相遇的,他們還不懂死人的語言,仍然說著活人的話。

過了一會兒,小說的話題說到納粹。“納粹是什么?他們也是男人。也許你會干出一模一樣的事來?!迸擞旨饨衅饋?,“干嗎總要提納粹呢?我們都是納粹。全人類都是!你不僅是個納粹,還是個懦夫,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p>

我讀過一些猶太裔作家的小說,而這一段話,是反思納粹時代的最凄涼、尖厲和憤怒的語言,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注意到這部小說的作者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他就是前面說到的那對波蘭夫妻的兒子。1935年,他哥哥伊斯雷爾從美國給他寄來一份宣誓書。他憑著這份宣誓書申請到一張去美國的旅游簽證,因為定居簽證有限額,要等幾年才能到手;那幾年他熬不過去的話,會被納粹殺死,像一只螞蟻被碾碎。

在猶太裔美國小說家之中,我還記得索爾·貝婁,九歲時從俄國去了美國,1976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全世界的人都沒想到,僅僅隔了一年,1978年的同一獎項,又頒給同在美國的猶太裔作家辛格,“因為他的作品保留了東歐猶太人即將消失的傳統(tǒng),并以熱情奔放的敘事藝術(shù),逼真地描繪出人類的普遍處境?!?/p>

那些猶太裔作家,從歐洲各地到來,帶來各種各樣的寫作語言。辛格喜歡用意第緒語寫作,寫出小說再由別人或他自己翻譯為英文出版。這與英文寫作有何不同呢?1978年底,辛格面對瑞典文學院的獲獎演說,特意在后半部換成了意第緒語,讓大家感受一下這種語音的魔力。它在世界上只有幾百萬人使用。

“對我來說,意第緒語本身和講意第緒語的人是同樣的含義。任何人都可以從這一語言的古老作風中感受到虔誠的快樂,以及對生活的渴望、對彌賽亞的期待和對整個人類的深刻認識。意第緒語有著含蓄的幽默,它對日常生活每一個微不足道的成就、每一次愛情的邂逅,都懷有感激之情?!毙粮窨偨Y(jié)說,“它是殉教者與圣人的語言,它是夢想者與希伯來神秘哲學信徒們的語言——充滿人類永遠不會忘懷的幽默和記憶。象征地說,意第緒語言是我們智慧而謙遜的語言,是一切受驚而仍懷希望的人的語言?!?/p>

這一段話兩次說到幽默。辛格的幽默不在外表,在用那種語言看待事物的方式。好像天使和圣徒,什么都知道,都理解,都很在意又都不在意,幽默就嘩嘩地從語言里淌出來。

比如辛格的另一部小說里,有個女郎想跟她的魔術(shù)師情人去演出,魔術(shù)師不讓她去。這樣一段情節(jié),正適合辛格的那種幽默:

“你能翻筋斗嗎?”

“我不會翻,難道不能學嗎?”

這全是廢話。她長得太胖,當不了演雜耍的。她的腿太短,她的屁股太大,她的胸脯凸得太高。

同時代一位作家評價辛格說,任何譯文,甚至索爾·貝婁翻譯的那篇《傻瓜吉姆佩爾》,都不能表達出辛格的意第緒語原著中活潑的句法。辛格撇開了意第緒語文學中從容不迫的流暢筆調(diào),發(fā)展了一種既迅疾又凝煉、既簡潔又雄渾的文體。他的句法簡短而突兀;他的節(jié)奏曲折、緊張、急促。

據(jù)我所知,先前的美國長篇小說比較嚴肅,比較沉悶,到了二戰(zhàn)以后的索爾·貝婁和辛格,或者諾曼·梅勒那里,才變得活潑和靈動。

辛格以魔術(shù)師為主人公的那部小說,叫《盧布林的魔術(shù)師》,寫于1960年。按照多數(shù)人的看法,它是辛格的代表作。

那魔術(shù)師叫雅夏。他的生活狀態(tài)怎樣呢?在小說里,我們聽到他的一個情人描述說,“您談自己談得越多,我越是弄不清您是個怎么樣的人。您在波蘭全國各地都有女人。您像個吉普賽人那樣趕著一輛大車,到處飄蕩。這真有趣。您有一身本領(lǐng),可是還沒有出人頭地。我時常想,您的所作所為對您自己和全世界都是開玩笑。”

實際上,他與那個時代的許多猶太人一樣,沉溺于世俗的享樂,沉溺于迷亂的情欲,背離了指引他們靈魂的宗教?!暗撬褪沁@個樣子??偸怯辛硪粋€角色要他扮演。他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性格——猶太教的和異教的,善良的和邪惡的,虛偽的和真誠的。他可以同時愛上許多女人。”辛格在小說中寫道。

在吉普賽人般的藝人生活里,以及妻子和情人們那里,小說家辛格給了主人公雅夏四處游蕩、一片喧鬧、如魚得水和樂此不疲的生活,但也給了他邊緣感、困惑感、疏離感﹑孤獨感等種種現(xiàn)代人才有的精神困境。

辛格給雅夏安排的麻煩太多了。這樣安排,是因為辛格與其他猶太裔作家不同,具有更為純正的猶太文化傳統(tǒng)。辛格的父親是一名拉比,他讓辛格從小接受正規(guī)的猶太教育,學習希伯來文和意第緒語,深刻理解猶太教經(jīng)典,熟悉宗教儀式和風俗習慣。讓辛格成為拉比,是父親最大的愿望。

拉比是什么?老師、經(jīng)師、智者、圣者、宗教導師、口傳律法匯編者、猶太教會堂儀式主持、世俗的學者、社團的精神領(lǐng)袖、觀察思考生活從而獲得智慧的人……它的含義太多,找不到翻譯時對應(yīng)的詞語。它還有一個重要的含義,公元一世紀羅馬帝國毀滅了耶路撒冷圣殿,猶太人被逐流散各地,猶太教處于生死存亡的困境。在這一關(guān)鍵時刻,拉比出現(xiàn),擔當起延續(xù)猶太教的重任。

許多歲月里,猶太教會堂里,人們都曾聽見一名拉比,用悲哀的調(diào)子,拉長了聲音朗誦著:“我們是什么?我們的生命是什么?我們的虔誠是什么?在你面前,一切強大的人都微不足道;在你面前,一切顯赫的人雖有若無,因為在你的面前他們的作為大抵煙消云散,他們的生命是一片空虛?!?/p>

辛格讀神學院讀到二十三歲,讀到合格畢業(yè),不想當拉比,轉(zhuǎn)身當了作家。但誰能確定,他的心不是一顆真正的拉比之心,他不是一名寫小說的拉比?

我讀《盧布林的魔術(shù)師》,在第二章讀到魔術(shù)師雅夏與妻子埃絲特的一番談話。

雅夏問,如果他坐監(jiān)牢,她會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國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療養(yǎng)院里不能出來呢?埃絲特總是用同樣的話回答:她不可能再愛別人;沒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結(jié)束了。

他現(xiàn)在又問了:“要是我變成一個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圣徒一樣把自己砌在一間沒有門的小屋里懺悔,那會怎么樣呢?你仍然對我不變心嗎?你會從墻上的一個小洞給我送飯嗎?”埃絲特說:“用不著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懺悔?!薄澳堑每慈艘刂频氖悄囊环N熱情?!彼卮?。

到了小說的尾聲,辛格果然把雅夏砌在一間沒有門的小屋里了。

一間沒有門的小屋,只有一扇窗子,遞進去食物和水。

那也是雅夏的自我救贖。他經(jīng)歷了身份迷失﹑信仰迷惘﹑流浪找尋、醒悟懺悔、找到自我的漫長歷程,骨子里的猶太性促使他最終回歸,回到猶太民族早有的信仰和傳統(tǒng)。他自愿砌在小屋里,一年又一年,不放自己出來。他通過自我監(jiān)禁和懺悔,終于成了圣徒,不會在現(xiàn)代社會里迷失了。

這種回到本民族早有的信仰和傳統(tǒng),這種自我救贖,猶太民族需要,其他民族也需要。猶太人的困境,也是人類的普遍困境。問題僅僅是,比如我的民族,比如其他人的民族,迷失和墮落都比猶太民族更深,可是不肯承認。

“蘋果從樹上掉下來,腐爛;樹葉枯萎了,青草變黃?!?/p>

辛格接著寫道:

夜晚,埃絲特聽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著晨衣,來到他那里,求他離開這個他用來禁錮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說,“野獸一定要關(guān)在籠子里?!?/p>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p>

“比害死別人要好?!?/p>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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