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頓+姜廣平
關于何頓
何頓原名何斌,湖南郴州人。1977年赴湖南省開慧公社插隊務農,后歷任長沙市光電二廠子弟學校教師、第九中學美術教師、長沙市文聯(lián)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1983年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美術系。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9年在《芙蓉》上刊登了中篇處女作《古鎮(zhèn)》,從此走上文壇。199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們像葵花》、《就這么回事》、《荒原上的陽光》、《喜馬拉雅山》、《眺望人生》、《荒蕪之旅》等,中篇小說集《生活無罪》、《太陽很好》、《只要你過得比我好》。被評論界視為“新生代”和“新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部分作品被國外翻譯出版。
導語
《中華讀書報》曾將《就這么回事》評為1995年最好的兩部長篇小說之一。(另一部是莫言的《豐乳肥臀》。)評論家程德培以《終于出了個何頓》盛贊何頓。陳曉明把他劃為“新表象”,張頤武、王干將他納入“新狀態(tài)”,更有人稱他是“新生代”,是一匹南方的“黑馬”。論者認為,“在何頓的血脈中有高貴的文化的血液,但他在情感上又有濃厚的平民傾向?!?何頓扎扎實實是一棵生在長沙、長在長沙的樹。
跨進湖南師大美術系學油畫的何頓,曾立志成為“中國的列賓”,創(chuàng)作像《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那樣的世界名畫。誰知本為加強藝術修養(yǎng)而翻開的文學名著,竟讓他一看而不能自拔。《紅與黑》、《包法利夫人》令他如癡如醉,理想的航船從此轉向文學。何頓在選擇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自然而然就選擇了表現(xiàn)他所熟悉的生活,他在長沙這座社會大舞臺上苦心排演一出出“戲”,他在不自覺中一步步向他心中的這座寶藏艱難拓進。何立偉曾評價何頓的小說寫得“扎實”,“具有一種物質的硬度,殘酷的真實,達到了文學的純度”。而何頓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追求則講得很通俗:“我追求平實。文學的魅力和張力在真實上?!焙晤D擅長寫城市下層的小市民個體戶,他寫小痞子不像王朔那樣有痞氣,更沒有王朔小說的“反道德”傾向, 何頓的大部分作品表面上看似直白曉暢,實則在技巧上針腳細密,敘述的穿插、場景的勾勒、細節(jié)的潤色均有講究。文學評論家陳曉明曾經這樣評論何頓的寫作:“他只是輕松自如表現(xiàn)他置身其中的現(xiàn)實生活,隨心所欲無所顧忌表達他的個人感受……那些赤裸裸的生活欲望使那些粗鄙的日常現(xiàn)實變得生氣勃勃而令人驚嘆不已。”
一
姜廣平(以下簡稱姜):很早,那時候,我還在蘇北鄉(xiāng)村做中學語文教師,就開始讀你的《生活無罪》、《我不想事》、《弟弟你好》那些作品。也是那個時候,我開始關注文學評論圈里的一些事,也知道有人說,你走的是與王朔一樣的路子,是以痞氣風格闖入文壇的。
何頓(以下簡稱何):我年輕的時候比較生猛,有點率性而為,不考慮別的。我在寫《生活無罪》和《我不想事》時,還真沒讀過王朔的小說,那時候我心里裝著許多外國作家,心都在外國文學上。國內的作家,是韓少功、張承志、莫言、馬原等“出道”早我十多年的作家。王朔當時并沒入我的眼,因為我一向喜歡嚴肅文學,不喜歡調侃的東西。后來何立偉向我推薦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那是我讀的王朔的第一篇小說,當時《生活無罪》正在這家刊物那家刊物游走,游蕩了兩年,最后才在《收獲》刊發(fā)。
姜:我倒不覺得你與王朔是一條路子。王朔旨在顛覆,你卻是在發(fā)現(xiàn)與發(fā)問。
何:王朔的小說,我讀得少,不是我高傲,而是不想學他,至今我的書柜里也沒一本他的書。他編的電視連續(xù)劇我倒是隨著電視臺播放看了。我寫那些城市底層的小人物、小青年,是當時我有意與鮮活的他們混,聽他們說一些發(fā)生在他們身上或周圍的事,沒有顛覆意圖,只是寫他們,寫湖南年輕人身上的野性。
姜:《生活無罪》問世到現(xiàn)在,竟然有二十多年了,時間過得真快。現(xiàn)在讀這篇小說,我們還是能讀出其中的蒼涼與感慨、疼痛與無奈?,F(xiàn)在,你如何評價你的這篇小說?
何:當時這篇小說的確產生了一些影響,那是我寫我周邊的人,也是寫我自己在生活中打拼。那時候我是個不安分的年輕人,希望奇跡發(fā)生,希望靠自己的雙手和智慧改變現(xiàn)狀。我們這代人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長起來的,身上有砸碎一切的“革命”氣息,沒有傳統(tǒng)思維也就沒什么約束。這篇小說,現(xiàn)在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小說主人公叫“何夫”,他在那篇小說中干了些啥,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姜:那個時代,也是一個文學最好的時代之一,可惜的是,有很多作家沒能走到現(xiàn)在。文學這條路,有的人走著走著就丟了。當然,還好,這條路上,新人也越來越多。這是好事。
何:確實,那個時代冒出了一些新銳作家。文學這個東西,來錢太慢,要改變人的命運,只能是八十年代。到了上世紀末,文學又能改變人什么呢?所以一些作家便去干別的來錢快的事情了。還有些作家,從思想到生活都沒準備好,浮躁,社會變化快,他的興趣跟著社會的變化轉移了,這很正常。
姜:這就不得不說及你了,你的文學情懷是不用懷疑的,你曾經是我們教師行列中的一員。后來離開了講臺。再后來,又放棄了裝修生意,這一路走來,你的人生歷煉,應該是異于常人的。這些人生營養(yǎng)應該為你的文學增加了很多亮色吧?
何:也沒什么異于常人。若真有什么異于常人就是我小時候遭的罪很多,“文革”中我父親被打倒,打成了“叛徒”,一家人被趕到街道上重新開始,我成了比城市平民的孩子還不如的“狗崽子”,這讓我童年和少年時候經受了一些同齡人體嘗不到的鄙夷和冷漠。
姜:原來你也有這樣的傷痛。這里的歷史舊賬,其實頗有點荒誕。不過,很多人都已經說過這些了。我們不再說了。
何:我之所以堅持在文學的道路上緩行,是因為我對別的東西沒興趣。九十年代,大學生、知識分子紛紛下海,我卻上岸了。當時我搞了幾個裝修工程,好像把自己一輩子的工資都賺到了。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學校給我的那點工資,只有一百多元一月,幾年后物價飛漲,工資也不斷地翻番,我賺的那點錢,根本就不算什么了。我們這代人,從小受的教育是長大了要當什么什么家,把心教育大了就有點小理想。當我的思想徹底成熟后,我就想當個作家,把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所見到的一些不平事、受冤的人,書寫下來。
姜:除了這些,你為了走向文學還做了哪些準備?哪些作家與作品給了你決定性的影響?
何:讀大學的時候和大學畢業(yè)的那些年,我?guī)缀醢旬敃r能買到的世界文學名著和我喜歡的幾位哲學家寫的哲學隨筆都讀了,大部頭哲學著作也啃了些,但都沒啃完,我不是一個邏輯思維十分縝密的人。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我曾經反復讀過,還有莫泊桑、加繆、梅里美、普希金、契訶夫等的中短篇小說,都是我當年愛不釋手的。很多小說我都反復讀,想看看他們是怎么寫出來的,我甚至對著他們寫的一段段文字發(fā)呆,他們怎么會產生這么奇妙的感覺,語言的把握怎么如此精妙、到位。后來又為馬爾克思的《百年孤獨》著迷,著迷于《百年孤獨》的語言。
姜:寫《生活無罪》那一段時間,你有一種井噴的勢頭。那時候有一種說法:“何頓像太陽,讀者像葵花。”你應該很享受這種讀者眾多的情形吧?
何:沒有,那是《北京青年報》的一個記者為自己寫的采訪文章取的一個嚇人的題目,純屬嘩眾取寵。我從來不曾這樣想,也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我的讀者并不多,從書的銷量看,在全國只是兩三萬的樣子。
姜:不過,我注意到一點,在作家隊伍中,你似乎是最先涉及人們的經濟生活這樣的寫作題材與寫作領域的。
何:我身邊生活著這樣一群人,我自己在八十年代末也做過幾個裝修工程,騎著摩托車與甲方和裝修隊伍(大多是農民工)打交道,寫他們就自然。假如我是生活在農村,那當然就是埋頭寫農民的生活。寫自己最熟悉的人,是一個作家必須的。
姜:那時候的評論界我也是有一點熟悉的,他們都將你歸入新生代作家行列。對這種歸類,你現(xiàn)在有什么看法?
何:從來就沒什么看法,評論家總要發(fā)現(xiàn)一些人,發(fā)現(xiàn)一些年輕作家并把他們納入自己旗下,以證明自己的認知和眼光,這和我們寫小說是一樣的。
姜:我注意到,很多評論家對你的小說作過評論,他們認為你前期的小說,都市化與欲望化的寫作非常明顯。事實上,像《渾噩的天堂》、《我們像野獸》,是有粗語的特征與狂歡化的語感的。是什么樣的原因促成了你在小說修辭上作這種選擇的呢?我在想,這應該與當初你走向文壇時,正逢文壇出現(xiàn)了一種欲望化敘事的作品有關。而且,那時候,包括像王安憶這樣的作家,也都在這方面作過停留。
何:那時候我離我寫的他們很近,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稖嗀奶焯谩菲鋵嵕褪窍雽懭诵缘年庪U和惡,與善良相對來寫的。《我們像野獸》,十年過去了,至今仍有人說讀這部作品時有點血脈賁張。我寫《我們像野獸》時,是把倫理道德鎖在抽屜里的,就想寫一些大學生在社會上打拼、賺錢、瞎搞。這樣的一群人,有些作家看不到,沒寫。我生活在他們中間,聽他們說自己的事情,可能是被他們的粗痞和狂放感染了,就把他們的生活原汁原味地和盤托出。這部書讓很多讀者喜歡,同時也讓很多讀者不喜歡,這是沒辦法的事。
姜:那時候,我們掃描到的作家還有,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劉恒的《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蘇童的《罌粟之家》、《米》等,都在欲望化敘事方面做出了一些嘗試。也許,在那樣的語境中,一個作家是會被時潮裹挾的。
何:這些作品我都沒讀過,不知道他們寫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作家時常會不自覺地跟著時代的步伐前行。生活比小說更精彩,用不著編故事啊,直接拿到小說里用就是了。這在作家是偷懶,在批評家看來就是欲望化敘事了。
二
姜:與欲望化、都市化敘事的風格相伴相隨的,是你的長沙方言的運用。在這方面,我也一直有一些想法,方言進入小說的必要性與詩學效果何在?是不是因為長沙方言的那種質樸、拙野和健康的野性特點使你產生了審美的快感?
何:當時覺得用方言寫起來更加簡捷。我其實一直是用方言思考問題,在我想問題時,我滿腦袋都是方言,并沒有普通話進入我腦中,所以用方言寫作很自然。我現(xiàn)在倒是在避免用方言寫作,因為方言既有它的優(yōu)點,又有它的局限性,湖南人讀起來親切,北方人卻有陌生感。
姜:說到這里,我想問的是,你是否有一種想像莫言寫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打算?
何:莫言的小說,我只在多年前讀過他的《紅高粱》。莫言后來的小說,《豐乳肥臀》和《檀香刑》等,我只是聽說,沒去找來讀。我基本上不買同時代作家的小說讀,若他們的小說發(fā)在刊物上,我手上又有這本刊物,我會看。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我碰巧在《收獲》上讀了他的《蛙》。寫自己的家鄉(xiāng)或者虛構一個“家鄉(xiāng)”寫,莫言并不是首開先河,國外很多作家都如此,例如??思{、馬爾克斯都這么寫。
姜:《黑道》寫于2005年,從2005年一直寫到2007年。這本書里的欲望化敘事與都市敘事,其實是被推到了另一個極端了。是什么促成你寫作這部作品的呢?
何:想寫湖南人身上的另一股狠勁。寫了《我們像野獸》后,似乎意猶未盡,正好聽了些黑道方面的故事,就想把這些事寫出來。中國社會,轉型期總有一些丑惡現(xiàn)象,必須寫?!逗诘馈肥浅霭嫔绲木庉嫺牡拿?,我給該小說取名《狠》。當時看過一些演黑道人物的電視連續(xù)劇,覺得那些人不夠厲害,沒有人性,不足以讓觀眾信服,想寫一本文學性較強的小說。就這么回事。
姜:鐘鐵龍這一人物,某種程度上填補了中國長篇小說人物畫廊的空白。畢竟,我們的小說中,像教父式的人物形象是暫付闕如的。倒是我們的影視作品,特別是港臺的影視,這方面走在了我們的前面,黃金榮、杜月笙、許文強什么的,都讓老百姓耳熟能詳了。
何:給中國文學作品提供了一個黑道人物繡像,也算是我做的一點小貢獻吧。《黑道》這個書名事實上阻撓了這本書的宣傳和發(fā)行,中國有什么黑道?政府也不提倡宣傳黑道方面的書和事,當時編輯如果聽了我的,尊重我取的書名《狠》,也許好宣傳一些,這樣便會有更多的讀者。《黑道》這書名像一本粗俗、低劣的小說,實在是一個失敗。你若讀了這本書,你會覺得《狠》是多么貼切。
姜:這部作品有沒有受《教父》的影響?
何:很多年前看過《教父》,覺得是一本好小說,但時間久了,不怎么記得具體細節(jié)和人物了。也可以說受了些影響,也可以說沒受影響,因為我寫《狠》時,并沒去尋找《教父》一書看。
姜:其實,鐘鐵龍最初是善良的。我覺得,這個鐘鐵龍,其實可能潛伏在很多人的內心深處。這個人物,讓我再一次想到魯迅的話:“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fā)污穢,犯人在所揭發(fā)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痹隰斞缚磥?,在甚深的靈魂中,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但將這靈魂顯示于人的,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吹贸鰜?,鐘鐵龍的身上,有你的寫實主義的原則。
何:鐘鐵龍有善良的一面,也有狠的一面,成功人士不都這樣嗎?努力拼搏,體現(xiàn)的是一股狠勁。你看看那些成功范例,身上都有鐘鐵龍那種不屈不撓、絞盡腦汁、不擇手段的狠勁。我當年寫“狠”,就是寫這種東西。鐘鐵龍身上的一些故事,是我聽在社會上混的人士說的,聽得我思緒萬千,覺得把這些故事串起來寫會很有意思。
姜:這里還有個比較具有文化意義的問題,我們聊著玩。湖南這地方,我沒有去過,但是,非常熟悉這地方?!拔┏胁牛谒篂槭ⅰ?,這個地方,文化大師燦若星辰。但是,你卻于這種文化背后,發(fā)現(xiàn)了湖南的狠勁。這可能也是你以前的湖南籍作家們忽略的地方,可為什么你就偏偏能抓住呢?
何:湖南在近代、當代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人,如曾國藩、左宗棠、黃興、蔡鍔和毛澤東、劉少奇等,這些人物或多或少改變了中國的歷史。這是湖南人的驕傲。湖南曾是片蠻荒之地,曾經生活著許多少數(shù)民族,苗族、瑤族和土家族等,他們視“蚩尤”為祖先,就有一種敢拼敢打的特質。湖南人的結構十分復雜,大多是兵匪的后裔,或是當年來湖南鎮(zhèn)壓少數(shù)民族作亂的北方官兵,屯駐下來后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姑娘通婚的子嗣。當然還有一部分是外省移民,比如我祖先是幾百年前從江西遷移到湖南的。湖南人身上有一股蠻勁,好斗,打仗英勇,所以太平天國時期,翼王石達開在湖南吃盡了苦頭,西王蕭長貴就命斃長沙城外。
姜:對,當時有個說法,無湘不成軍。
何:日本侵略軍當年在中國的大地上,可謂所向披靡,但一打到長沙,戰(zhàn)無不勝的大日本皇軍也只能灰溜溜地撤退。日軍從一九三九年第一次打長沙,先后打了四次。日軍第四次打長沙時,蔣介石把能打的軍隊派往云南和緬甸了,這也是一九四四年五月日軍第四次打長沙時,長沙失陷的原因。湖南人為什么能打?這與蠻橫的祖先不無關系,假如都是順民,逆來順受,那日軍一九三九年九月就打下長沙了。
姜:《抵抗者》應該是你的轉型之作吧?顯然,這里的時間縱深有了,當然,就是歷史縱深感有了。這種轉型,顯然有點突如其來的味兒。是什么原因促成你謀求轉型而向歷史領域掘進的呢?
何:我小時候居住的地方名叫青山祠,那條街上,當年住著幾位國民黨老兵。在那個年代,他們被視為“歷史反革命”,遭人鄙視,生活得很苦,家徒四壁,不怎么與人來往,事實上是沒人與他們往來。但我知道他們是國民黨老兵,打過日本兵。例如長沙四次會戰(zhàn)和衡陽保衛(wèi)戰(zhàn),都是他們告訴我的,那時我十幾歲,讀中學。我們的課本上可沒有這些發(fā)生在湖南境內的戰(zhàn)爭。后來我們家搬離了青山祠,我也忘記了他們。然而這些年,那些早已去世的抗戰(zhàn)老兵仿佛復活了,穿越層層障礙和迷霧,時常進入我的腦海,帶著那個年代的面容和舉止,經常讓我一個人坐在家里聯(lián)想,致使腦海里一片吶喊聲,甚至槍聲、炮聲也涌入了我夢中。福樓拜談論他寫的小說《包法利夫人》時說,愛瑪讓他不得安寧,晚上睡不好,半夜時常驚醒,最后他抑制不住沖動,寫下了《包法利夫人》。我也一樣呵。
姜:但我注意到一點,你的這種轉型,某種意義上并不是轉型。你沒有丟下過去,你只不過又抓住了另一種題材。
何:確實,就是在抗戰(zhàn)題材上下功夫,別人不寫,我覺得我輩作家再不寫,下一輩作家更不會寫。我至少還見過那些抗戰(zhàn)老兵,還有感觀印象和記憶,下一輩作家沒見過他們,自然不會想到要寫他們。就像鴉片戰(zhàn)爭或甲午戰(zhàn)爭,過去一百多年了,知道的人都死了,不知道的人覺得那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了。我出生在新中國,要我去寫那些久遠的戰(zhàn)爭,我也沒興趣寫。
姜:同時,我還注意到一點,你在書寫文革時,某種程度上說,其實與后面寫《黑道》時的鐘鐵龍相似。在人性的污點這個問題上的考量,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我也是由此發(fā)現(xiàn),“文革”結束后的“傷痕文學”,是一種單向度的叩問,是一種被傷害者向傷害者的叩問。但是,實際情形是,傷害他人的人,其實也是被傷害者。這里的情形至為復雜。
何:這個問題回答起來很復雜?!拔母铩睂χ袊说膫?,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破壞,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今天的中國,很多失序的事例,其實都是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造成的。一個黨站起來了,成了執(zhí)政黨就打倒一切,抹殺一切,把傳統(tǒng)看成陋習,當“四舊”破,就連“中庸之道”都要狠批,這不就是要人民走極端嗎?不偏不倚的折中道路都不能走,人還有什么可約束?那還不來個徹底泄私憤?“文化大革命”是大破壞,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被破壞得一塌糊涂,以致人性的惡和陰暗面都鮮活、無恥卻理直氣壯地呈現(xiàn)了出來,不但要反思還得進一步反思。社會秩序和倫理秩序的建立有多難?沒有幾千年至少也是幾百年。今天的腐敗和無序,都是沒有好好反思過去的結果。
姜;有論者從你筆下的抗日英雄稀里糊涂地入黨,論定你不擅長寫政治。其實,這是一種錯覺。在作家面前,沒有什么擅長不擅長。只要是面對人性寫作,政治便也是一種生活。在這里,我倒是認為你是刻意避開主流的價值領域的。
何:也沒有刻意回避主流價值領域。只是那方面的小說很多,我用不著再跟著往上趕。作家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你看看那些世界文學名著,有哪一部是歌頌自己所處的時代的?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等,這一個個文學大師,他們可不是同時代的歌頌者,反而是同時代的批判者,所以被后人視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作家如果跟著一個時代人云亦云,那有什么意思?
姜:《抵抗者》的小說形式,看來你是花了心思了。特地安排了兩條線索。這篇小說的純文學質地,似乎與你此前的小說風格迥然不同。
何:一個作家寫多了就會想同一個問題,就是變化??偸且粋€形式、一種套路寫作,讀者看多了也會生厭。我這三十年寫作十分努力,去年在北京召開《來生再見》作品討論會時,李敬澤副主席開玩笑地說,何頓其實可以在作家中評個勞模。啥意思?就是我寫得多唄。寫多了,當然要尋求變化,形式和內容都得變化。
三
姜:這就不得不提到“先鋒文學”了。你的出道,正好是與先鋒文學風頭正勁的時候差不多的。你在寫作過程中,有沒有受到先鋒文學的影響?
何:國內的先鋒派小說作家,出來是八十年代中末期吧?那時我基本上不讀文學刊物了,而是在家狂讀外國文學,他們和我都是受外國文學影響,具體受哪一個外國作家的影響也說不清,但看上去相似就不奇怪了。
姜:從你的寫作角度出發(fā),你如何評價先鋒文學呢?
何:我不評價。
姜:剛剛我們談及了長沙,問過有沒有一種構建文化版圖的愿望與野心,后來,我們又看到,你的筆下又出現(xiàn)了一個“黃家鎮(zhèn)”?!肚嗌骄G水》里的八個中篇,都有這個“白水縣黃家鎮(zhèn)”。 此外,《我們這代人》、《女人男人》、《發(fā)生在夏天》、《第三只眼》、《古鎮(zhèn)》、《真寐假寐》里也有。你在“黃家鎮(zhèn)”上這么費力,看來,也仍然是想打造一個類似于威廉·??思{那種“郵票大小”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了?
何:這個問題不能回避,我確實有這種思想。發(fā)表于1989年《芙蓉》第六期上的《古鎮(zhèn)》和發(fā)在1991年《芙蓉》上的《真寐假寐》,那時我就有這種虛構一個小鎮(zhèn)的文學意圖。另外,也是真實的一面,把一切社會上發(fā)生的丑陋事情,放在黃家鎮(zhèn)上,有一點好,沒人找我打官司。寫作有一點麻煩,有人喜歡對號入座。黃家鎮(zhèn),湖南版圖上不存在這個地名,是我虛構的,誰會找我的麻煩?你不知道,曾經有一篇小說在湖南的一家報紙上連載,某縣就準備跟我打官司,說我詆毀什么的,弄得那家報紙不斷道歉和解釋。這就是我后來寫作時索性把人物都放到黃家鎮(zhèn)的原因。
姜:我注意到一點,你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引起了非常廣泛的關注?!逗向呑印防锏暮涡忝罚腥苏J為是塑造得極為成功的,堪與《玫瑰門》里的“姑爸”和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媲美。在我看來,方方《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里的黃蘇子,也有著相似的不堪。而且,黃蘇子最后也是被一個撿垃圾的老頭兒奸殺的。說來令人唏噓。但這里的撞車,應該是不經意的。當然,我還有個基本的判斷,你這樣的作家,很少去閱讀當下作家的作品。剛剛你也說到這一點。
何:確實,同時代作家的小說,如果贈給我了,我會讀,要我特意從網上購來讀,我不會。國內大多數(shù)作家都如此。何秀梅,怎么說呢,我沒把這個女人的故事的尾巴結好,很多讀者都為她的悲慘結局而痛,甚至有的讀者責問我,為什么要給何秀梅那樣一個結局?我啞口無言。這么一個美麗、善良、有性格又堅強的女人,應該給一個好的結果,我卻沒這么做,讓一些讀者很郁悶。我也郁悶。
姜:我因為工作的緣故,不得不大量閱讀作家作品。也因此,我大量接觸了作家,發(fā)現(xiàn)很多作家確實不讀當代作品。甚至像莫言,讀大師們的作品,據(jù)他本人講,也就讀兩三頁而已。所以,我判斷你,也可能不太涉獵當代作品。與自己處于相同影響力位置上的,影響力與影響面不太強的作家,可能更不在你的關注之中。
何:我沒那么盲目和驕傲,我還是讀一些的,主要是在刊物上讀。知己知彼才能走得更遠,碰到好的小說,我讀了也會與朋友交流感受。
姜:這樣,我們也就不得不涉及到另一個問題,你的閱讀狀況如何?過去,我曾非常在意作家們的閱讀,現(xiàn)在,我這樣的心態(tài)改了許多。因為,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點,很多當代作家的作品,其實真的可以少讀甚至不讀。
何:我不是這樣呵。當代作家的小說,如果有三個夠份量的文友在不同場合說到某部當代作家的作品,并且一致叫好,那就一定要讀。必須的!讀是為了區(qū)別,不至于撞車。一般的,我也像莫言樣,只是讀幾頁就放棄了。好的當代作家的小說,我為什么讀?其實只一句話回答就夠了,看人家是怎么寫的,而我應該如何寫才能更好。不讀,哪來的比較?我讀。
姜:《青山綠水》中的楊小玉、《我的生活》里的陳娟、《蒙娜麗莎的笑》里的金小平這些女性,應該說,都塑造得極有個性。我覺得個性是人物成功的標志。當然,小說,就是寫人物的。沒有人物的成功,小說談什么成功啊?
何:這都是我喜歡的女性,也是在生活中隨意可見的女人,尤其是楊小玉那種女人,我敢說,生活中挺多,你也遇見過,并且喜歡她們的自強不息。楊小玉和金小平同是風塵女子,一個善良些兒,一個個性強一些,她們回到她們小時代生活過的黃家鎮(zhèn)從良,都結了婚,婚后,她們婚前從事的職業(yè)暴露了,兩個女人面對同一個結果,選擇了不同方式。我自己更愿意接受楊小玉選擇的方式,所以在寫了《蒙娜麗莎的笑》后,又寫了《青山綠水》。
姜:我看到一份資料,上面有你的話。你說你的小說,“沒炒作的點,太文學了,與政治無關,與經濟無關,甚至與時代也無關,一百年后,可能還會有人讀,后人可以從我的拙作里看到,一百年前,中國南方底層人的生活狀態(tài),興許對我還會發(fā)兩句感慨……”你覺得你的作品一百年后會有讀者嗎?坦率地說,當下文壇,很多作家,我都不敢相信五年之后還能不能有讀者。你的這份自信從哪里來的呢?
何:要有這種自信呵,沒有這種自信,寫什么寫?我又不是寫暢銷書的作家,我已經說了,我是純文學小說家?!段覀兿窨ā范赀^去了,至今還有人從網上購來讀,還跟我說起這事呢。長沙有一家實體書店,叫弘道書店,店長告訴我,有的新讀者,先是買一本我出的最新小說,于閱讀中對我的敘述語言和講故事的能力產生了興趣,就再去買我的小說讀。如果碰巧賣完了,他們就上網買。這樣的例子,可以舉一些出來。一個作家,不能把目光只盯著當下,要放長遠一些。純文學的作品,總是有人讀的。我們讀的文學名著不都是一百年或兩百年前的小說嗎?寫世界名著是一個信念,不想寫世界名著的作家,一定不是個好作家。這就像拿破侖說的,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個好士兵是一個道理。
姜:還有,你這句話里,有一點我非常感興趣,就是南方底層人的生活狀態(tài)。我試著這樣來定位你的小說:你寫出了真正的“南方敘事”。過去,我曾與金仁順說起過,她是身居北方的南方敘事作家。你的南方敘事其實不僅僅是著眼于底層的,我覺得南方敘事還應該有更為豐富的內涵。
何:有什么或應該有什么,是讀者的渴望,作家給讀者什么是作家的視野和關注點決定的。我只是寫了底層人的困惑或掙扎,就跟狄更斯早期書寫《霧都孤兒》和《老古玩店》一樣。現(xiàn)在你去看這兩本小說,你還是能感覺到一百多年前英國倫敦底層人的生活。
姜:《湖南騾子》在我看來,其實就是一種典型的南方敘事作品。當然,這樣的作品還有像《青山綠水》等等。我一直認為,你寫出了真正的南方敘事作品,濕漉漉的,青枝綠葉,開闊,凝重,綠色紛披。南方敘事,應該是這樣的品質。
何:《湖南騾子》我花了很多心血,想以一個家族的興衰和湖南長沙這個地方講述中國的百年進程史。寫這部小說時我是有野心的,希望寫一部真正的大部頭作品,為此讀了很多世界名著,看人家是怎么寫的,自己應該怎么寫。這本小說出版后,我個人覺得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不過我不惱,也許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后,這部作品的價值又突顯出來了。作家要有耐心。我又不是倍受眾評論家追捧的賈平凹或余華,寫一部就有評論家關注或闡述。該我出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不該我冒尖時,想也白想。
姜:當然,在我看來,《湖南騾子》更加出色的地方在于寫出了南方精神。
何:《湖南騾子》這部作品,有人對我說,被文壇低估了。不過沒關系,很多讀者挺喜歡這部小說,還有些讀者認為《湖南騾子》可以沖茅獎呢。
姜:可能,談南方精神仍然不太準確,《來生再見》里發(fā)生在南方的事,已經上升到民族精神的層面了。
何:《來生再見》是寫中華民族在最危險的時候,上一輩人為了中華民族的尊嚴,浴血奮戰(zhàn)。當年湖南境內打了很多仗,可是上一輩作家由于政治原因不敢寫,怕扣上一頂給國民黨唱贊歌的大帽子。我若不寫,這個題材就沒人寫了。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的前輩,死得都差不多了,至今那些為國家做出過貢獻的國軍抗戰(zhàn)老兵大多都還家徒四壁,這是兩黨之爭而忽視他們的結果,弄得那些國軍抗戰(zhàn)老兵慘兮兮的,我心里真為他們鳴不平,所以不但寫了《來生再見》,還寫了《黃埔四期》。好像我真的是一個國民黨員或家里有一個國民黨父親、為他叫屈似的;其實,我父親是共產黨,湘南游擊隊的,在那個年代是打國民黨的。
姜:《來生再見》應該是你最用力的一本書了。這里面的人物,在《抵抗者》這部十多年前的作品里都有了。你是不是當時就想寫《來生再見》?或者,當時就準備著寫出一部更加蕩氣回腸的長篇?
何:十多年前我寫《抵抗者》時,心沒放開,那時候國軍抗戰(zhàn)還是禁區(qū),因為毛主席已經定了調,國民黨拒不抗日,蔣介石是從峨眉山下來摘桃子。誰摘了桃子,至今也沒人去論證。但這個調子,讓很多老一輩作家不敢寫。我寫《抵抗者》這本書之前,我沒讀到一篇小說寫國民黨軍隊抗日的。我可能是第一個用小說這種形式寫國軍抗戰(zhàn)的。但由于是第一個,也有顧忌,就沒放開。2005年胡錦濤總書記在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時說,正面戰(zhàn)場是國民黨軍隊打的,這就給抗戰(zhàn)題材小說開了禁,于是我寫了《湖南騾子》。在完成《湖南騾子》的小說后,我始終覺得沒把《抵抗者》寫好,決定重寫,加了十幾萬字,寫成了今天的《來生再見》。
姜:這部作品,顯然有了史詩的品質了。雖然現(xiàn)在我們很多人談到史詩性多少有點兒帶著不恭,但我還是認為,宏大敘事,也可以展現(xiàn)一個作家最為細微的文學質地。
何:中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歐陽友權教授與我交談時說,《來生再見》這部小說的文學價值,后人還會對它進一步提升;現(xiàn)在雖然說好的人不少,但還是低估了《來生再見》的文學價值。歐陽友權教授這樣說,我很高興。
姜:《來生再見》問世后,你最好的長篇小說應該被認定為這一部了。但我覺得,《抵抗者》可以說與《來生再見》形成雙子星座,都是你創(chuàng)作中的里程碑式的作品。
何:我說了《來生再見》是在《抵抗者》的基礎上重寫的。
姜:但問題隨之而來,因為,小說究竟如何定位的問題,在這里遭遇挑戰(zhàn)了。先鋒文學以來,小說被賦予了太多的定位,而《湖南騾子》、《來生再見》等,其實是真實地還原了一個區(qū)域性的抗戰(zhàn),還原了中國歷史里那種歷史的真實。還原,再一次成為對小說的定位。那么,當初,你是不是僅僅為了還原呢?還原一段真實的歷史,挑開歷史的迷障?
何:我在回答一些記者時說過,我輩作家再不寫,后輩作家更不會寫了。我們如果不寫,那些抗戰(zhàn)老兵的在天之靈能安息嗎?要知道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其實是衛(wèi)國戰(zhàn)爭,他們?yōu)榱酥腥A民族不當亡國奴付出了那么多,寫是必須的。
姜:這里的歷史迷障,正如賀紹俊講的,阻礙了中國抗日題材的文學真正進入世界意義的范圍去。歐洲也好,美洲也好,人家拿出了“二戰(zhàn)”的最好的作品,也產生了很多優(yōu)秀的作家??墒牵覀儏s是沒法子與人家比的。這里,要洞穿一些東西才行。意識形態(tài)的高壓,不能在文學這里形成禁區(qū)了,否則,中國文學就真的只是自己哄著自己玩了,總不能讓真正的抗日題材作品“來生再見”吧。這一來,《來生再見》,這部小說的意義非常大。所以,我們今天哪怕就只聊這一部作品,也非常有意義。
何:這部小說的意義非常大。謝謝你也這么看,我以為只有歐陽友權先生是這樣看的??谷諔?zhàn)爭現(xiàn)在是從一九三一年“九一八”算起,為時十四年。政治原因害得前輩作家對歷史視而不見,如果多年前就有這類抗戰(zhàn)小說和電影,我想日本人也不會否認他們侵華了。有些事情是自己造成的,你不正視歷史,別人也可以輕視你。日本人甚至懷疑南京大屠殺是虛構歷史,這不可恨嗎?
姜:何況你的這部書,提供了一個真正的人文歷史觀和平觀視角的戰(zhàn)爭敘事文本。你有沒有考慮過,將《湖南騾子》、《來生再見》、《黃埔四期》當作某一主題的三部曲?
何:確實是三部曲,不會再寫了,覺得自己對得起我少年時候見過的那些抗戰(zhàn)老兵了。那些抗戰(zhàn)老兵在“文革”中被視為“歷史反革命”分子。我寫他們,確實是覺得他們活得很冤屈,為國家流血流淚,卻被鄙視和……你懂的。
四
姜:但在這里,我還是要與你討論一個細節(jié)的問題,你為什么要選擇第一人稱視角?
何:《來生再見》一書,用第一人稱,讀者會感覺更親切和真實,我想帶著讀者一起走入殘酷的戰(zhàn)爭,這就是為什么。
姜:畢飛宇與我聊天時說過,每一個作家,都有一個“第一人稱”時期。有的作家,這個時期短一些,有的作家,這個時期長一些。在你看來,是不是真的存在一個第一人稱時期?我覺得,這個問題比較復雜,還是得看什么樣的第一人稱。很多作家出道時,喜愛用第一人稱,這是因為確實沒有走過文學的青澀時期,但是,成熟時期的作家,如果使用第一人稱,我覺得就是一種真正的小說修辭了。
何:畢飛宇完全是胡說。我用第三人稱寫的小說多著呢。小說要根據(jù)題材來決定用第幾人稱?!秮砩僖姟酚玫谝蝗朔Q“我爹”,比較好展開故事。我剛發(fā)在《收獲》(春夏卷)長篇小說專號上的《黃埔四期》,是寫兩個主角,非得用第三人稱不可,用第一人稱,那就寫不好。
姜:然而,我又認為,長篇小說不宜用第一人稱。這么長的敘事,第一人稱很難扛得住的。
何:《來生再見》不是扛住了嗎?
姜:我發(fā)現(xiàn)很多評論家在談你這部小說的技術與修辭。我剛剛也談到了些小說修辭的問題。其實,關于小說的技術,我倒是發(fā)現(xiàn),新時期以來,我們是能夠窮盡小說的技術的,但不能窮盡的是小說的精神、小說的主題。這里更重要的是書寫本身的意義。我又忍不住想要說,寫什么看來遠比怎么寫要重要。
何:寫什么和怎么寫同等重要。作家寫幾本書好辦,寫十幾本書就不好辦,怎么寫就是一個很重大的問題。你老是用一種套路寫,誰讀?人家讀一兩本你的書就夠了,再讀就煩。所以“怎么寫”是一個專業(yè)作家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就時常想下一部作品寫什么和怎么寫。我甚至要把自己寫的幾部主要作品都粗略地想一想,免得落入一個套路。對于一個長期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怎么寫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姜:最后,我們再問些具有規(guī)定意義的問題吧!第一,你是如何走向文壇的?
何:小時候,我的父親被打倒了,打成“當權派、走資派、叛徒”,我這個干部子弟成了“狗崽子”,自然也跟著倒霉,所受的委屈和苦很多,就想表達出來,而表達的最好方式就是寫下來,于是猛攻文學。
姜:第二,在走向文壇的過程中,哪些作家和作品給了你決定性的影響?
何: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托爾斯泰的《復活》,美國作家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等。他們是不同時代的文學巨匠,給了我不同時期的影響。
姜:第三,現(xiàn)在有什么動靜?將要創(chuàng)作什么樣的作品?是延續(xù)過去的題材、風格,還是謀求變化,另辟蹊徑?
何:剛剛完成七十余萬字的《黃埔四期》,把自己寫空了,得好好在家讀讀書,下一部作品的構思還沒出來。
姜:這一定是大作品了。我想象著,肯定會有宏闊的歷史構架。到時,我一定認真拜讀。事實上,我們對民國史,可能還存在著無知與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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