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殿軍
《鄒忌諷齊王納諫》出自《戰(zhàn)國策·齊策一》,講述了戰(zhàn)國時期齊國謀士鄒忌勸說君主納諫,使之廣開言路,改良政治的故事。文章曾入選過清代學(xué)塾教材《古文觀止》,影響極廣?,F(xiàn)行人民教育出版社《義務(wù)教育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語文》九年級下冊第六單元的閱讀部分,也選入了該文。
初中語文教材中文言文篇目主要由三部分組成,即文本、注釋、研討與練習(xí)。其中注釋影響著學(xué)生對文本的疏通與理解。在教學(xué)過程中,大部分教師對文言文注釋板塊也十分重視。
在教學(xué)這篇課文的時候,產(chǎn)生了對本課注釋的不同看法。
文本中言鄒忌在“入朝見威王”之前,用了四個時間詞,如下:
1.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2.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
3.明日徐公來,孰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yuǎn)甚。
4.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p>
這四個時間詞是“朝”“旦日”“明日”和“暮”。教材注釋部分把前三個詞分別釋義為“早晨”“第二天”和“第二天”,第四個時間詞“暮”,教材沒作解釋,按常規(guī)應(yīng)釋義為“晚上”。筆者認(rèn)為教材注釋對“旦日”“明日”的解讀是值得商榷的。
“朝”與下文的“暮”是對應(yīng)的,“朝”的本義是太陽出來之前,天微明的時候。類似的如,樂府詩《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背叮ㄌ栁瓷饡r的露珠)等著太陽出來照耀?!豆艥h語常用字字典》中對“朝”也解釋為“早晨”。如,《詩經(jīng)·小雅·北山》:“偕偕士子,朝夕從事?!崩畎住对绨l(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倍际沁@個義項。教材注釋為“早晨”是正確的。文本中“朝服衣冠”一句,意為鄒忌早晨起來穿戴好衣冠。
“旦日”, “旦”是指早晨太陽剛剛升起時候。從“旦”的象形會意角度看:旦字上面一個日字,表示太陽;日下面的一橫表示地平線?!栋俣劝倏啤防斫鉃椋旱?,象形兼會意。字從日,從一?!耙弧北硎尽埃|方)地平線”?!叭铡迸c“一”聯(lián)合起來表示“日出東方地平線”。也就是說,太陽完整現(xiàn)身于東方地平線上(太陽輪廓下緣與東方地平線相切)。
所以“旦日”可譯成“天明”。當(dāng)然,有時根據(jù)語境,“旦”是可以理解為“第二天”的。比如,
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史記·陳涉世家》)
根據(jù)上下文意,此處的“旦日”,也可以譯成“第二天”。這是因為陳勝吳廣所做的篝火狐鳴一事是發(fā)生在此前的夜里,順接而來便可以理解為 “(到了)第二天”,究其本意還是“天明”。再如,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樂府詩集·木蘭詩》)
此處的“旦”就不能理解為第二天,應(yīng)譯成早晨或者天明。而,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樂府詩集·木蘭詩》)
這里的“旦”順承前文,就可以理解為“第二天(早晨)”了。而《鄒忌諷齊王納諫》中“旦日”一詞是順承前面的“朝”字,就不能理解為“第二天”了。解讀為比“朝(早晨)”更晚一些的“天明”似乎更妥。這樣,文本中的“旦日,客從外來”就可以解釋為“天明后,有客人從外面來”了。
而“明日”,教材注解為“第二天”,筆者認(rèn)為也不妥。《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中對“明”的解釋,有八個義項,只有第一個義項“明亮”可在這里做注解?!懊鳌笔菚庾郑叭?、月”發(fā)光表示明亮。如,
明,照也。(東漢·許慎《說文》)
照臨四方曰明。(春秋·左丘明《左傳·昭公二十八年》)
東方明矣。(《詩經(jīng)·齊風(fēng)·雞鳴》)
明,精白也。(《國語·周語》)
這些“明”都有明亮的意思。而“明日”則可理解為太陽升到空中照耀萬物的明亮。是比“朝”(太陽在地平線下)、“旦”(太陽升到地平線上)再晚一些的時間段。這樣鄒忌的活動和思索,就有了一個時間的延續(xù)性。所以,教材中“明日徐公來”,可以理解為“天大亮后徐公來做客”。
“暮”,是太陽落山后,天色變暗的意思,可以理解為“晚上”?!澳簩嫸贾奔礊樵诎滋彀l(fā)生了這些事,晚上睡覺的時候引發(fā)了思考,這也就合情合理了。
歸納一下文本中的這四個時間詞,即,
1.朝:早晨,太陽在地平線下還未升起。
2.旦日:天明,太陽剛升上地平線。
3.明日:天大亮(或上午),太陽升上空中。
4.暮:晚上,太陽落到地平線下。
這樣,鄒忌勸諫前的活動和思索就是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了。鄒忌天微明即起身,“朝服衣冠”,窺鏡問妻問妾自己與徐公孰美;天明后,“旦日,客從外來”,又問客;天大亮后,“明日徐公來”,又暗自與徐公比較;晚上自思,“暮寢而思之”,從中悟出國君不易聽到直言的道理,于是“入朝見威王”。這樣解讀,順理成章。
也許有質(zhì)疑,怎么會這么巧,這些事都發(fā)生在一天之內(nèi)。筆者認(rèn)為,這更是作者的有意而為。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本身就不是寫實,把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的很多活動或思維片斷,集中寫到一天內(nèi),是很多中國文學(xué)作品的慣用手法,不足為奇。如:
《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歌中沒有明顯的時間詞,但是用事物的變化來表達(dá)時間的變化,“白露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夜間的露水凝成霜花,霜花因氣溫升高而融為露水,露水在陽光照射下蒸發(fā)——表明了時間的延續(xù)。主人公追尋那思慕的人兒,曲折阻隔,情緒起伏都集中在了一天的時間內(nèi)。
這就有點像戲劇文學(xué),人物、時間、場景高度集中,即在有限的舞臺空間和時間內(nèi),通過人物的語言和動作以及一定的場景,展開復(fù)雜的矛盾沖突,推動劇情的發(fā)展,以深刻地反映社會生活。以郭沫若的五幕歷史劇《屈原》為例。屈原一生有著曲折復(fù)雜的遭遇,有著漫長的悲劇歷史,怎樣寫進(jìn)劇本里,再現(xiàn)于舞臺呢?郭沫若為此考慮再三。起初,郭沫若想寫上、下兩部,但是,寫作的結(jié)果,原計劃完全被打破了。郭沫若自己說:“本打算寫屈原一世的,結(jié)果只寫了屈原的一天——由清早到夜半過后。但這一天似乎已把屈原的一世概括了?!保ā秾懲晡迥粍 辞抵蟆?,《郭沫若談創(chuàng)作》,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6頁)。屈原一天中的思想、行為、遭遇,凝練地反映了他一世的面貌,概括了他一世的悲劇歷史。
再看教材中課文的注釋。如按此來解讀文本,鄒忌第一天早晨起身,窺鏡問妻問妾自己與徐公孰美;第二天,“旦日,客從外來”,又問客;又過了一天,“明日徐公來”,又暗自與徐公比較誰美,這天晚上自思,“暮寢而思之”。 從第一天早晨,到第二天,再到第三天,然后第三天晚上,按照這樣的時間發(fā)展變化行文,似有不合情理的地方。
[作者通聯(lián):山東莘縣燕店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