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劉芳坤
無邊之“渡”
——孫頻的小說結構
山西 劉芳坤
在孫頻的小說中,常常展現(xiàn)出女性主人公對于苦難有種近乎偏執(zhí)自虐一般的執(zhí)著。其多部小說都以“渡”為名,《鵲橋渡》《九渡》《凌波渡》,使人產生從此岸欲渡到彼岸之感,讀后又不禁唏噓一種無邊之“渡”的小說隱含結構:渡人欲求自渡,自渡才得渡人,求渡不如自渡。
孫頻 小說結構 自渡
劉芳坤
孫頻的女性敘事從一片幽暗凜冽的肅殺氛圍營造中噴薄而出,幾年來她仿佛越寫越有力量,洋洋灑灑兩百萬言,強硬地從幾近絕望的氛圍中不斷地汲取到能量,恣肆地生長、茂盛。尼采說:“極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后解放者,唯有此種痛苦,才強迫我們大徹大悟?!痹趯O頻的小說中,常常展現(xiàn)出女性主人公對于苦難有種近乎偏執(zhí)自虐一般的執(zhí)著。她們不能輕易地從苦難中逃離,甚至也不愿從苦難中解脫。我們也可以說,迄今為止,孫頻只寫了這一種故事:女人們似乎是在苦難中修行,似乎唯有渡得苦海,才能尋得人生的意義,才可獲得愛情存在的證據。其多部小說都以“渡”為名,《鵲橋渡》《九渡》《凌波渡》,使人產生從此岸欲渡到彼岸之感,讀后又不禁唏噓一種無邊之“渡”的小說隱含結構:渡人欲求自渡,自渡才得渡人,求渡不如自渡。
孫頻
孫頻的故事里沒有青春動能,卻保持著青春勢能。青春敘事不是她的運動軌跡,但小說里的每一個女人都似乎保持著驚人的青春“狀態(tài)量”。為什么女人們“愛”的能量會如此巨大?這恐怕充分昭示了一個文本背后熱切而慈悲的女性敘事者之“渡”。每一個故事都不同程度存在著“游移/尋找”模式,表現(xiàn)在情節(jié)中就是女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奔赴”男人。
買硬座票去看情人是孫頻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過的情節(jié),兩個橫了心去愛的女人,兩段最終得到又牽強的愛情?!恫凰僦汀分斜旧硎羌伺募o米萍把愛情當作平凡甚至卑賤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她唯有通過一個男人,才能完成自我的救贖。她三番五次地坐著硬座去找自以為是愛自己的蘇小軍,一次次地追尋折磨便是他們之間愛情存在的證據,然而就算是有證據,也很難說他們之間存在愛情。蘇小軍的殘廢成全了紀米萍,用一生的時間去照顧一個人,足夠完成一個妓女的自我救贖,足夠稱得上一聲“好女人”?!兑蝗f種黎明》中張銀枝每個季節(jié)都要去看望自己的情人,他們之間的交集也就僅止于一年四次的會面,哪怕桑立明丟下過她,她還是要去看他,“她越是疼痛便越是輕松”,她“愛著一個無望的人”,是“一種對自己的懲罰”。故事的結尾以桑立明殺妻被判無期徒刑,張銀枝每個月去看他一次作為結局。桑立明以監(jiān)獄作為殺妻的救贖,張銀枝以獲得一個能讓自己懺悔卻永遠不能在一起的男人為自己“被玷污”的軀體的救贖?!耙粋€新鮮的世界正從那黑暗的最下面一點一點地掙扎出來,先是最微小的試探,像蟲子的觸角一般,再往后那團奶白色的透明越長越浩瀚了,它正飛快地長成一個飽滿的白天?!边@兩段愛情的成全,是作者的惻隱。
在《瞳中人》里,深陷于婚姻泥潭中的余亞靜也開始了拯救之旅,她決定把已經載入史冊的前男友們一個個從老照片里拉出來,她坐上火車一站站實施著宏偉的探望計劃。旅行卻沒有完成激動的預設,十年恨事都成為干花,一碰就碎。女人們的旅行同時將才子佳人的相遇、奇幻執(zhí)著的歷險,諸如此類種種瑰麗的古典文學模式擊碎了,這種旅行具有雙向的悲劇意味,在第一個向度上,小說印證了宇文所安的那句話:“每一次對抗性遭遇中的男女區(qū)別的重演,都是一個儀式。”孫頻小說里這種可謂盛大悲壯的儀式具有極其犀利的女性批判精神,敘事展現(xiàn)的是“第二性”形成之過程:“她突然了悟到,女人其實是怎樣一種下賤的動物。就像一個人戴枷鎖戴久了,就是給她摘掉了枷鎖她一定還要竭力去保持戴枷鎖的姿勢?!绷硪粋€向度上,這種儀式可以具有冰冷堅硬的質地,女人之心在極端的旅行中變得無法穿透。
如此小說結構顯然是有局限的,欲將超度而未得解脫,已經開始探索卻始終沖入幽閉,在深暗悠長的復沓敘事泥沼里不能自拔。讀者郁積于故事一次次的相同演繹,沒有辦法抵達小說和閱讀的天地玄清。時間在小說里凝滯了,只剩下了女性緊張的心靈暗影;空間在小說里荒蕪了,我們只看到了一次次濃烈的物化修辭。
在孫頻的小說中,我們常常能感受到一種修辭的濃稠,色彩詞匯多喜艷麗,植物的比喻隨處可見:“孟青提周身沐浴在一種巨大的寂靜中,那只喑啞的手機還是以那個姿勢掛在她的耳邊,像她身體上長出了一只紅色的木耳。她站在那燈光的邊緣有些木質的蒼涼,枯,脆,像一株秋風里的樹。她知道自己得裝,裝得越傻越好,裝得像棵不會說話的植物才好??墒顷P鍵是,她是個人,她是個女人?!保ā蹲黹L安》)“這痛像藤蔓一樣漸漸向上爬去。她身上有了裂紋,這裂紋嘩嘩蔓延開來,她終究是支離破碎了……它長成了一株巨大而妖冶的植物,用濃蔭覆蓋著她?!保ā睹廊恕罚┻@些共同造成句式的緊張,配合了故事的循環(huán)往復,形成了敘事圈套。作者深陷其中,執(zhí)著但是也迷惘于自我的追尋。在女作家孫頻的小說中,男人作為法官又是敘事者寫女人的東西的不可靠性沒有了,女性經驗在這里成為有著一種切身體驗的可靠敘事,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常常要被來自作家自我的逼視震撼。但是問題也由此產生,孫頻過于執(zhí)著地將小說敘事抽離于日常生活,精密緊張的精神暗影和人性瘡疤,使得作品效果恣肆演繹為阻斷了“人間煙火”的清冷異空間。
《三人成宴》把幻想中的圖畫變成了三人成宴的事實,前男友和他女友的位子上坐著自己的丈夫和他的情人,黑色幽默充斥其中,荒誕不經又充滿諷刺,她和“無盡的歲月干杯”,和“已成云煙的畫中的男人和女人干杯”。鄧亞西的結局從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李塘的時候就都已經注定,這結局萬劫不復不可更改,終于“她每天都能看到很多人在她身邊,她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孤獨”。女主人公鄧亞西經常于傍晚時分站在陽臺眺望“人間煙火”,這一情節(jié)無疑構成了孫頻的人生和小說結構的巨大隱喻。孫頻出生于呂梁山一隅的山西省交城縣,十八歲那年遠行到蘭州大學讀書,四年以后先輾轉于“霧凇之都”吉林市做編輯,后回到山西的省會太原。如今的她租住在一處老舊的單位宿舍樓頂層,一扇小窗,到了夏天更是滿屋郁熱,令人窒息,但唯有已堆占了一半床鋪的書籍在昏暗中散發(fā)著幽光,陪伴著她“欲罷不能”的文學情懷。她摯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喜讀大江健三郎、張愛玲、弗洛伊德、波伏娃。孫頻在尋找一種宗教之“渡”。在小說里,愛情就是女人們的宗教,她們“找到一個可以依附的對象之后,忙不迭地把自己與生俱來的自由交付給”對方,“心甘情愿給一個人做奴隸”,“堅守忠實的苦行”。實際上,孫頻已經和她塑造的女人們一起在愛和痛的兩端掙扎。
從孫頻和人物的掙扎里,我們體味到的當然不僅僅是小男女的愛恨糾葛。這是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匯的時期,大城市已經邁向新的文明,而鄉(xiāng)下依然在經歷著新舊觀念轉變的陣痛。在孫頻的筆下,絕望與希望、荒誕與真實、妥協(xié)與堅持的故事不停地在上演轉換著,有時在一篇小說中形成一種性格的極端,有時則形成一種不易達成的中和。參看孫頻的多篇小說,一個在城鄉(xiāng)之間糾結掙扎的女性在多篇小說中形成了性格的互文,這背后深藏著新的歷史階段的女性作家所經歷的新的生存焦慮與體驗。《菩提阱》里的打工女困守在城中村里,當她最后的積蓄被老板詐騙之后,她體悟到了“套住我們的其實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自己身體里的陷阱,除了讓自己強大起來,沒有辦法可以填平這些我們自身的陷阱”。于是,打工女從“賊”進化為“江洋大盜”,并以“自己的陷阱”為口號成為傳銷集團的頭目?!锻w》里的打工女雖經歷了強暴羞辱,被情人塑造為一個賺錢的工具,但她最終跳入火海救出情人,實踐了“自觀一切有情,同體大悲”?!鹅铟取防锏呐l(xiāng)村教師經歷了三個男人的“進城”掙扎,當她從一個不合時宜的人蛻變?yōu)橐粋€守望貧瘠生活的人的時候,卻向年輕的小三舉起了屠刀。諸如此類“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內容充斥于小說文本,但是,大寫歷史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小寫人生的個人悲壯,人人都是逐日的夸父,湮沒在太陽光輝的逆光里,僅留存看不清面貌的剪影。
成也女人,敗也女人。癡也孫頻,狂也孫頻。米勒認為,一切小說都是重復,在不同的話語鏈條之下實現(xiàn)疊加。在孫頻及其女人們所構成的復合鏈條之上,寂寞孤獨讓生活的本質變成了個人構筑起的小廟。個人無法穿行于人間煙火,自顧自地揭開內心深處的膿瘡痼疾,然后又帶著傷口持續(xù)奔赴無邊之渡。但愿這“渡”終不是鐵圍山內的大海,而能真正成為通達人生與社會的引橋。
作 者:劉芳坤,東北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流動站博士后,山西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