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回顧中國文學(xué)史入手,就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公開倡言性自由的第一人到底是誰進行了探討。通過與《詩經(jīng)》直至明代小說中諸多具有性自由行為的女性藝術(shù)形象的比較,提出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女性從思想理念上公開倡言性自由的“疑似第一人”人選,就是《聊齋·荷花三娘子》里的狐女。
關(guān)鍵詞:性自由;第一人;中國文學(xué)史;荷花三娘子;狐女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biāo)識碼:A
所謂“性自由”,就是男女雙方在互相愛悅的感情基礎(chǔ)上,自由地實行兩性之間的性愛活動。它多不以結(jié)為終身伴侶為目的,無視相關(guān)的道德規(guī)范和愛情的專一性,故有別于通常所說的“愛情自由”;而賣淫、嫖娼和強奸等非正常的性活動,男女雙方不但沒有互相愛悅的感情作基礎(chǔ),而且由于受制于金錢的左右,或受制于外力的逼迫,無任何自由可言,故自然也不屬于這里所說的“性自由”。
一
眾所皆知,人類的蒙昧?xí)r代所實行的是群婚制,在這個時代,無論是男是女,都處于一種雜亂性交的狀態(tài),其性活動都極為自由。進入“文明時代”之后,人類雖然開始實行一夫一妻制,但男人們從來就沒有受這種制度束縛過,受其束縛的只是女性 [1],所以,當(dāng)談?wù)撊藗兪欠駪?yīng)該有“性自由”的時候,多數(shù)時候都是從女性一邊而言的。
但是,女性突破禁忌而在行動上追求性自由的,也并非沒有其人。且不說自古至今現(xiàn)實生活中從來就不乏這類女性,即使從文學(xué)作品來看,對此也多少不等地屢有反映??v觀中國文學(xué)史,在奴隸制處于崩潰狀態(tài)而封建制又尚未完全建立的春秋時期,此種情況最為明顯。看看《詩經(jīng)》中的許多作品,有不少抒情女性主人公便都清晰地透露了這樣的信息。所以,難怪清末學(xué)者張亮采說:“衛(wèi)俗之淫亂,至于男女相約,俟于城隅”;“鄭俗之淫亂,至于遵大路而攬人裾” [2]。男女之間的這種所謂“淫亂”現(xiàn)象,在當(dāng)時非但沒有受到社會的非議,反而得到一定的理解和寬容。例如,《呂氏春秋》等戰(zhàn)國末期的著作中,就有這樣論述:“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 [3]。這就是說,無論是人的性,還是人的欲,都是天生的,人們追求性和欲,乃是一種自然的、正常的現(xiàn)象;又由于這些性與欲都是先天的,故而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即使武藝再強、力氣再大的人,也無法將其鏟除;本領(lǐng)再高、手段再巧的人,也無法將它移動。秦漢之后,由于封建思想的禁錮尤其是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強力鉗制,因而在漢、唐、宋、元時期的文學(xué)作品中,有關(guān)女性敢于主動實施其性自由活動的記載少之又少,但也不是尋覓不到這方面的蛛絲馬跡。唐代傳奇《三水小牘》記述唐代女道士(也是女詩人)魚玄機“蕙蘭弱質(zhì),不能自持”,“風(fēng)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宋代女詩人朱淑真在詩歌《清平樂·夏日游湖》中寫自己“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就都是例子。至于歷史上有關(guān)北魏魏靈太后、唐代武則天等人供養(yǎng)多名面首的傳說,則和封建男性帝王常態(tài)的三宮六院是同一性質(zhì),須另當(dāng)別論。然而,到了資本主義萌芽產(chǎn)生的明代,這類女性又多了起來,明代的一些民歌和小說便部分地反映了這一點,《金瓶梅》則是反映這一狀況的最突出的代表。
二
既然中國歷史上不乏在行動上奉行性自由的女性,而且一些文學(xué)作品對此也有所反映,那么,文學(xué)作品中有沒有女性人士從思想理念上公開提出過性自由的主張呢?如果有,那第一位倡言者是誰?
筆者讀書有限,僅就所接觸過的古代文學(xué)作品回憶,實在想不起來清代之前有哪一位女性明確提出過這一主張。在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對愛情自由的理念提出明確要求的,確實大有人在。前面提到的《詩經(jīng)》里就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鄭風(fēng)·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那意思是說:“你若愛我又想我,那就撩起褲子過溱河;要是你不想我,難道沒有他人嗎?狂妄的小子呀,你狂什么!”你看,作品女主人公這一具有野性美的對話,所表達的愛情自由的意愿和理念,是何等地明確和奔放!又如《王風(fēng)·大車》中的“豈不爾思,畏子不奔”——愛著對方的青年女子,清清楚楚地向?qū)Ψ奖硎荆涸趷矍樵獾礁缮鏁r,會毅然決然地和對方結(jié)伴私奔(此處取朱熹解釋這首詩時所持的“淫奔”說)。但是,在上述例子中,對愛情自由的表述遠多于對性自由的表述。誠然,公開表述對性自由要求的也有,如元代關(guān)漢卿在《一枝花·不服老》中就有這樣一段獨白:“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我還要向煙花路上走?!钡@也只是男性堅持性自由的宣言。有沒有這樣的女性呢?明代小說《浪史奇觀》里的李文妃倒是吟詠過這樣的詩句:“妾是楊花性,隨風(fēng)逐浪頭;但愛風(fēng)流子,安知名分嚴”;《金瓶梅》里的春梅也說過這樣兩句話:“人生在世,且風(fēng)流一日是一日”;當(dāng)看見兩只狗正在交配時,又說“畜牲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但李文妃的話主要是對自己一再放任“性隨意”的回顧和自得,春梅的話則主要是表達對性樂趣的向往和慨嘆,她們雖多少都含有對性自由的期盼,然畢竟還比較朦朧,其對性自由的盼望與明確倡言性自由的主張之間,仍存在著一步之遙。
三
這里,筆者提出一位中國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倡言性自由的“疑似第一人”人選,她,就是《聊齋·荷花三娘子》里的狐女。
《聊齋》表現(xiàn)女性追求性愛自由的作品很多,在這些作品中,女性主人公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性自由的踐行者。如《綠衣女》里和于璟只相處了幾個夜晚的綠衣女;《畫壁》里與孟龍?zhí)吨挥袃纱螝g會的散花天女、《甄后》里以一夜情來報答情人劉公干的甄后、《俠女》里為顧生生下孩子就走的俠女、《霍女》里三易其夫的霍女等,更遑論那些性活動分外顯豁的《天宮》、《胡四姐》、《陳云棲》、《荷花三娘子》等等這些作品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他筆下這類女性主人公的基本態(tài)度是肯定,而不是批判。我們由此不難看到作者對性自由所持的是什么態(tài)度。但是,如果僅止于此,仍舊很難說《聊齋》在這方面對《浪史奇觀》和《金瓶梅》等作品有什么突破。它超越《浪史奇觀》和《金瓶梅》等作品的地方,恰恰就在于作品的女主人公從理念上明確倡言性自由的思想主張。讓我們來看一看《荷花三娘子》。
由于這篇作品所表現(xiàn)的性觀念極其前衛(wèi),又由于它的前后被分成了看似互不相干的兩個部分 [4] 11,因而一直讓不少研究者忌于賞讀。其實,《荷花三娘子》一文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它不但是我們了解清代初期社會風(fēng)尚的一份珍貴資料,也是我們了解蒲松齡思想觀念的一個重要依據(jù)。此文最為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狐女身上那種無比蔑視封建禮教的強烈的反傳統(tǒng)精神,是她對男女兩性關(guān)系尤其是在性愛問題上極其大膽而獨特的見解及實際行動。當(dāng)?shù)谝淮我姷剿淖谏仙舷孪聯(lián)崦龝r,她就極其爽快地說道:“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她這里所說的“要如何,便如何”,顯然說的就是相擁上床。在她看來,男女相逢(哪怕是萍水相逢),只要兩情相悅,你情我愿,那么,就可以“要如何,便如何”,無所顧忌地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這種毫無遮掩的性自由主張,真是石破天驚,前所未有,縱然是在今天,也足以令人瞠目結(jié)舌,吃驚不已!這一主張,又因為由下面的對話作烘托而進一步得到凸顯和強化:當(dāng)宗生詢問她的姓名時,她說:“春風(fēng)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狐女的這番言論,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對性自由的感性訴求,而是邏輯清晰的理性闡述,相悅相愛的男女在發(fā)生性關(guān)系(即“春風(fēng)一度”)之后,如果雙方都愿意,固然可以繼續(xù)相處,但如果沒有這樣的意愿,也可以即刻勞燕分飛,各奔東西——這是何等徹底的性自由觀!它與當(dāng)代西方社會流行的“性自由”觀,難道不是如出一轍嗎?至于最后一句,則是在理性闡述之后對封建禮教所作的無情嘲弄。
就筆者所知,由女性明確倡言這種性自由的思想主張,這位狐女乃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人。毋庸諱言,站在她背后的,自然是作者蒲松齡。《聊齋志異》中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一位史無前例的女性藝術(shù)形象,原因有兩點:一、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很可能確實存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象,蒲松齡及時地把它撲捉到自己的筆下,由此足見其對社會生活的觀察和感受具有何等的敏銳力;二、他對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敢于加以藝術(shù)表現(xiàn)和藝術(shù)升華,由此又足見其具有何等的藝術(shù)膽略和藝術(shù)獨創(chuàng)精神!任何作家和作品,若要在文學(xué)史上獲得不朽的地位,所應(yīng)具備的因素盡管很多,但上述兩點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誠然,作品后來寫了狐女因性生活無度而導(dǎo)致宗生生病,幾至死亡,她自己也因此遭了大難;也寫了狐女“自遭厄劫,頓悟大道。奈何以衾裯之愛,取人仇怨”的反思,但這些反思主要是對她沒有節(jié)制的性行為造成不良后果的否定,而不是對其以往性愛自由的否定。
筆者孤陋寡聞,學(xué)識淺薄,對倡言性自由的第一人只能提出上述疑似之說,判斷是否準確,未為可知;草就此文,其意也只在拋磚而引玉,若能有朋友閱后指出另有其人以正我誤,筆者將由衷高興和不勝感奮。最后還需說明的是,拙文只是就此話題試圖作些粗淺的學(xué)術(shù)性探討,至于到底應(yīng)該怎樣看待和評價“性自由”這一現(xiàn)象,此非本文任務(wù),故不贅。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張亮采.中國風(fēng)俗史[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
[3]沈善洪,王鳳賢.中國倫理學(xué)說史[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
[4]吳九成.《聊齋》別解三題[J].蒲松齡研究,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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