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德安

雨催花發(fā)

■ 王德安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們就與當時江蘇省唯一的文學刊物《雨花》結(jié)上了緣。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每月一次的例會，我認識了主編章品鎮(zhèn)，編輯曾傳炬，也認識了一些江蘇的作家和詩人，如《狠張營歌》的憶明珠、《水鄉(xiāng)行》的沙白、《我是煤我要燃燒》的孫友田、《靜靜的水杉》的丁漢稼，還有趙瑞蕻、楊苡、白得易、鮑明路、王鴻、黃東成等等。這些作家和詩人都是我們這些業(yè)余作者仰慕的人，以前只是在報刊雜志上見過他們的名字，現(xiàn)在是近距離的交流，真有一種“受寵若驚”如沐春雨的感覺。

那時的編者和作者不懂吃請送禮這一套，好長時間我只知道《雨花》編輯有個叫曾傳炬的，也是位詩人，?？吹剿趫罂习l(fā)表的詩。他在退稿信上的落款是：傳炬，甚至是：弟傳炬，那時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年輕人。他的退稿信寫得很認真，一首詩好在什么地方，還有哪些地方欠妥，都分析得頭頭是道，書信往來神交已久。我常常按照他的意見修改詩稿，一直把他當作“催花的春雨”。直到1963年秋天，我才見到他，不過沒見到臉，只見他伏案午睡的樣子。那時沒有電腦，甚至電話都很稀有，那天我是把改好的一首詩趁午休時間送到編輯部的。當時的《雨花》編輯部在總統(tǒng)府內(nèi)，叫省政協(xié)大院。我推開門，只見一位中年人伏在辦公桌上午睡，門衛(wèi)告訴我，那就是曾傳炬。我估計他剛剛?cè)胨槐愦驍_，就將稿子放在桌上，悄悄地走了。

后來，他在省作協(xié)的例會上認出了我。他說那天你怎么不叫醒我？原來他正想告訴我一件事，我的那首題為《家書》的詩已經(jīng)在《雨花》10月號上登出來了?！都視芬辉娛?月16日寫的，那天收到受災家鄉(xiāng)的一封報道豐收的信，我激情于懷一氣呵成寫下了這首詩，在一個小型朗誦會上我朗誦了這首詩，《新華日報》留下準備發(fā)表，怎么會發(fā)在《雨花》上了？他告訴我《雨花》第10期缺少振奮人心的好詩，就到《新華日報》副刊部找稿子，發(fā)現(xiàn)了這首《家書》，按當時的話說“兄弟單位協(xié)作”，把稿子要了下來。他覺得稿子很好，很有激情，特別是結(jié)尾：“信上每個字，/哪個沒經(jīng)汗水泡，/哪個不比糖甜蜜，/……小小的一封家書啊/寫著我那窮困的家鄉(xiāng)/正一步步走向富裕。/一個字就是一滴油啊，/我要把它加在/我那機床的油眼里……”他一邊背誦一邊感嘆：寫得有工人味、有工人味！他說他給我寫了一封信，對描寫家鄉(xiāng)遭災的那一段作了小改動，原詩是“春二月要水不下雨，/三伏天要曬決了堤。/咱要走社會主義，/老天爺肘（zhou）著扭著不同意！”“肘著扭著”大概是你們家鄉(xiāng)方言，就是不讓你順心的意思。但發(fā)表出來怕很多人不懂，我把它改成了“扭著脖子不同意”。他說得那么誠懇，又那么詳細，讓我好感動。

一篇作品從寫好到發(fā)表在刊物上一般是三個月，比如一月份的出版了，二月的稿子應該在校對，三月份的正在發(fā)稿。而我這首詩從寫成到刊登只花了半個月。這在那鉛字排版的時代恐怕算一個奇跡。其間曾傳炬老師為這首詩跑報社、跑印刷廠，抽稿子，換稿子，編輯、校對，稿子刊登后還組織幾位詩人寫點評，所付出的艱辛可想而知。

從此他成了我的良師益友，成了我心中的偶像。他的這種敬業(yè)精神也深深影響了我。他曾說過：“作品就是作者生的孩子，關(guān)心他的孩子就是對作者的尊重?！蔽抑两癖Ａ糁鲜兰o60年代《詩刊》《人民日報》《上海文學》等報刊的三十多封退稿信，其中《雨花》雜志的就有十四封！

后來我也當了編輯，我給自己訂了一條規(guī)矩，來稿必復。雖然以后電話普及了，雖然那時有鉛印的退稿信，但我覺得應該向曾傳炬老師那樣，尊重作者的勞動，用親筆書信來與作者交流，當一陣催花的春雨。

我所在的雜志是一個以女性讀者為主的綜合月刊。女性的許多生理和心理上的問題需要向你傾訴，請你幫助解決，雜志就開了個“莫愁信箱”，虛擬一個“莫愁大姐”，大家一致推選我來擔綱，對外保密！否則人家知道“莫愁大姐”是個大老爺們，誰還敢把那些隱秘的話告訴你？把作品當孩子，把讀者當親人，我努力寫好每一封回信，這都是從“催花春雨”那兒學來的。一封封信或勸誡、或指點、或鼓勵、或釋疑，乃至為尋找一個藥方或一種治療方法，要向多位醫(yī)生咨詢。曾有過為幫助一位讀者治療肝病而滿山遍野尋找垂盆草的事。那段時期“莫愁大姐”的名聲大振，不少讀者在得到“莫愁大姐”的指點后，經(jīng)過努力走出了困境，大老遠背著家鄉(xiāng)土產(chǎn)來答謝“莫愁大姐”。這時編輯部的女同事都會“挺身而出”替我“隱姓埋名”。

《雨花》雜志當時有個專欄叫“雨催花發(fā)”，是作家和詩人對發(fā)表的習作評點的園地，那“雨催花發(fā)”就成了“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園地。對于詩歌的評點有個子欄目叫“拾貝人說詩”，我很有幸，就是上面提到的刊登在《雨花》1963年10月號上的《家書》被署名“杜子微”的詩人“說”了一回。

杜子微評點道：“更難得的是最后三句。它把作者的許多言語和心情，集中在短短三句，十分形象化地說了出來。既體現(xiàn)了作者工人的身份，比喻也很切當，又充分表達了思想感情，生動、鮮明、凝煉，使人一讀難忘。”同時也指出詩中的問題在開頭表達“家鄉(xiāng)的好年成”的幾句：“三千畝堿地上打的糧，/二十里葦塘撈的魚，/新添的那臺拖拉機，/才下的蔥白小叫驢……”他說，堿地總是會打糧的，問題是打多打少；葦塘也總是可以撈魚的，下了一頭小叫驢也不一定說明年成的好壞。新添的拖拉機雖可以說明一些問題，但這些句子表現(xiàn)“好年成”還遠遠不夠。他指出“大概是由于作者沒有深入挖掘、慎重選擇的緣故吧！”

這樣的點評真是一針見血，其實我根本沒有農(nóng)村的生活體驗，難得一次下鄉(xiāng)幫助收麥子，那感受也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這些句子都是憑空想象出來的。這以后幾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始終記住“深入挖掘、慎重選擇”，記住了這一陣催花的春雨。“杜子微”的筆名也就是幫助你杜絕漏洞，彌補不足的意思，他是誰？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杜子微”就是沙白。

文革時，《雨花》停刊，作家們都受到?jīng)_擊，我那時也像發(fā)瘋似的卷入造反狂潮，和一批青年作者辦了個造反刊物《紅雨花》，揚言“鐵筆橫掃舊世界，錦繡河山我當家”。文藝界批判走資派、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把李進、章品鎮(zhèn)、亞明押上臺批斗，我也上臺對著他們舉拳頭喊口號，在污蔑他們的大字報上簽過名。造反狂潮使人性中邪惡的東西都翻騰出來，我覺得我在《雨花》上發(fā)表得太少，就編了順口溜：“雨花雨花，高圍墻鐵籬笆，水難潑，針難插……”本應感恩春雨潤花，倒過來說成是風雨摧花。

文革中我也沒能逃脫被批斗、關(guān)押的命運，在陰暗的地下囚室里痛定思痛：那些被批斗的走資派、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難道不都是和我一樣，被無中生有無限上綱編造出來的嗎？此刻我雖然當了這場浩劫的運動員，但同時也是個幫兇呀！

運動后期，我被宣布“平反”，把抄沒的財物又發(fā)還給我，其中最珍貴的莫過于保存完好的三十多封退稿信，展信重讀，更感到那上面的話殷切衷懇，字里行間體現(xiàn)了園丁護花的苦心。從此，又多了一分對“雨催花發(fā)”的深情。

1962年我曾把一組八十多首寫百貨商品的詠物詩《百貨譜》投寄編輯部。退稿信是這樣寫的：“《百貨譜》短小精悍、含蓄雋永，有一定哲理性。但你是個工人，應該反映火熱的斗爭生活，這類題材不宜多寫，追求過甚，恐有誤焉！”當時我還認為編輯部不識貨，既然含蓄雋永為何不刊用？后來文革中把我的詩上綱上線，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批判《百貨譜》，說它是和流沙河《草木篇》一樣的大毒草。

例如：《花瓶》“你驕傲地站在窗前/欣賞窗外的風雨雷電/依靠那一注活命的水/托捧一個短暫的春天”（批判：《花瓶》影射社會主義是花瓶，攻擊社會主義是短暫的春天）

例如：《搖頭電扇》：“扇涼了別人，燒熱了自己/你把感情都擴散在風里/暑熱的人由衷地將你贊賞/你搖著頭，始終那么謙虛”（批判：宣揚劉少奇的修正主義，只顧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后來我才明白，在那個極左思潮的特定時期，編輯老師出于對文學青年愛護而發(fā)出的忠告，是提醒我規(guī)避槍口，不要重蹈覆轍。這和文革時一些有識之士為了保護文物古跡，在外面涂上油漆、糊上水泥有異曲同工之妙，退稿信上是護花的良苦用心?。?/p>

1985年大概是5月份吧，省作家協(xié)會和《雨花》雜志聯(lián)合舉辦“朱紅、趙愷、王遼生詩歌研討會”。就在開會的午休時間，《雨花》主編章品鎮(zhèn)約我陪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到哪兒去呢，他說到朝天宮吧。

昨夜因下了一場小雨，今天的空氣格外清新。我們這一老一少就沿著北京西路翻過上海路的坡子走到莫愁路。我們一路上談作品，談文學和歷史典故，我?guī)状蜗氚言掝}轉(zhuǎn)到文革中我們辦《紅雨花》批判他的事，他都是淡然一笑：“年輕人都會沖動嘛！你現(xiàn)在就是要好好寫點作品”，又把話題轉(zhuǎn)了過去。

莫愁路兩側(cè)正在挖管道，在翻起的泥土上，章老眼睛一亮，撿起一片破碗底。我說要這個有啥用？他抹去碗底上的泥巴，一個青花款赫然顯露出來：“大明成化年制”。哇！這是500年前的東西！這不就是古董嗎？章老看我對此頗有興趣，就跟我聊起了瓷器：3500年前就有了原始青瓷，然而最有文化內(nèi)涵的還是元明清三朝的青花瓷，它上面的紋飾有人物故事、靈獸花鳥、山水樓臺、詩詞銘款等等，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審美趣味、風俗民情，甚至帝王意志都會在瓷畫上體現(xiàn)出來。從一枚瓷片上能讀到一段興亡史，能發(fā)現(xiàn)一次兵燹之災。歷代都有失手打碗之人，青花瓷片就是歷史散落的記憶、無言的證人。

他看我也對撿瓷片躍躍欲試，就讓我先到他家去參觀他的瓷片。研討會一結(jié)束，我就到了他在青云巷的家。他家地方不大，但床邊案頭擺滿了瓷片，特別是寫字臺上擺著他自制的青花瓷片吊掛。那是一塊明代弘治年的碗底，畫著東方朔偷桃獻壽，章老將它修磨過，又為它鑲了金屬的邊，吊掛在紅木的支架上，儼然一個有文物意味的小擺設。還有那嵌在鏡框里的成化年“攜琴訪友”，畫得生動傳神，韻味十足。章老又將在紙箱里的瓷片一片片拿出來給我講解，年代特征、畫意故事，那一天聽得我如癡如醉。久蓄心頭的歷史文化磷片，被章老擦燃了。

章老告訴我：古代南京城內(nèi)人稠物穰，只要動土挖坑肯定有青花瓷片出土。臨走又關(guān)照我，雨后天晴你到工地上去，必有收獲，因為小雨將瓷片沖干凈了，你容易發(fā)現(xiàn)，這也叫“雨催花發(fā)”。這句話我印象特別深。

從那以后，我成了章老家的常客。章老青云巷的蝸居成了“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課堂。撿到的瓷片讓章老鑒定斷代，講解瓷片所屬窯口的前世今生。撿到畫意好的瓷片，我就寫點解讀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到章老家時也把文章帶給他看。他看到《解讀巨龍抖落的鱗甲》的文章時，連連叫好，說這是對撿瓷片這個活動形象生動詩意的概括。

有一天《周末》編輯部打電話來，讓我到章老家去一趟。出什么事了？我急忙趕到青云巷，只見章老板著臉很不高興，劈頭就說：“你撿到柴窯的片子，拿來看看吧！”原來我在《周末》一篇文章里說章老帶我在工地撿瓷片，幾大名窯的殘片都有：官窯、哥窯、汝窯、定窯、鈞窯和柴窯。章老說：柴窯創(chuàng)建于五代后周為周世宗柴榮的御窯。周世宗規(guī)定御窯瓷的釉色：“雨過天青云破處，者般顏色作將來”，文獻中記載五代柴窯有“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馨”的描述，可以說柴窯是瓷中之最?！陡窆乓摗防镉幸痪洌骸安窀G最貴，世不一見”！可是柴窯至今未發(fā)現(xiàn)實物及窯址，柴窯有無的爭論一直是陶瓷界的一大疑案。章老說：陶瓷研究和考古鑒定，不像寫詩可以夸張渲染，而是經(jīng)得起歷史考驗的學問，你可以隨隨便便說撿到了柴窯瓷片？一席話說得我面紅耳赤、冷汗淋漓。我想我又遇到一位護花潤花的“杜子微”。

章老長期編輯生涯，也像撿拾瓷片那樣，在江蘇文壇，除高曉聲外，還撿到了陸文夫、方之、沙白、憶明珠……他們各自寫出光彩奪目的作品，活躍于中國文壇。江蘇作家群中的的陶瓷愛好者，顧爾譚、池澄、趙本夫、陳詠華，乃至現(xiàn)在的《雨花》主編李風宇等等，不知是不是也受到他的影響。而最早的撿拾者卻隱身在幕后，章老是名副其實的伯樂，也是潤花催花的春雨。

我也是他撿的瓷片，確切地說我是跟他學的撿瓷片。在以后的十多年里，我們在他的感染下，團結(jié)起大專院校的專家學者和社會上一批熱愛陶瓷文化的瓷友，成立了江蘇省古陶瓷研究會?！疤沾裳芯靠脊盆b定要經(jīng)得住歷史考驗”，章老的話言猶在耳，我們將它歸納成“求真、求實、求索”的行動綱領。我們撿瓷片、跑窯址、搞鑒定、贏官司、辦網(wǎng)站、編圖錄、出專著，把一個古陶瓷的研究課題變?yōu)槿罕娤猜剺芬姷奈幕顒?。江蘇“瓷片族”聞名遐邇，殊不知章老就是這“瓷片族”的先行者、肇始人。

去年我將新出版的一本解讀青花畫意的書《青花寫意》送給他，他從病床上坐起來，翻開書連說“好、好！”指著上面的嬰戲圖說這幾片很好，我也有一片和這個差不多，范曾看了贊不絕口呢，還為我畫了一幅嬰戲圖。然后又說：“我那時自制了一個撿瓷片的夾子，背了個布口袋在工地上搜尋，你看像不像古時候敬惜字紙的老人？”說完他閉上眼睛微微笑著。此時此景，仿佛遠處有一陣兒童頌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不論是寫詩還是玩瓷，我都真誠地感恩“雨催花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