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東
她是十年前的女博士,研究社會學的。外出做三峽移民研究時,與第一任丈夫相逢。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彈得一手動聽的木吉他,從小不走常規(guī)路,大學時代就與哥們搞地下樂隊,為買架子鼓,在地鐵站賣過唱。他狂熱地熱愛攝影,工作三個月就辭職了,理由是:“頭兒不讓我休假去拍片,說起碼等手頭項目搞定。北疆的白樺林最美不過十天,暴風雪一來,金黃的樹林就黯淡了。我要為此忍受一年的煎熬!”
戀愛中的女子當然附和,“真不人道。真不懂藝術?!?/p>
她支持他,將很大一部分積蓄換成他的租車費,又幫他買了升級版尼康鏡頭,一后備箱的沖鋒衣、電石爐、方便面。
他為了等冰川“舌頭”塌落的瞬間,不惜在狂風中熬8個小時;為了等落日的玫瑰色金光照徹雪山,一直跑到車沒有油,差點死在荒野;他在攝影展上賦詩一首:“這些花中斟滿的酒,是我獻給你的,女神……唯有你懂得這酒的美味……”這是暗示她與他心靈相通嗎?
她的確是他難得的知己,為他鞍前馬后跑腿,把他介紹給國內頂級攝影刊物,借錢幫他辦攝影展,甚至,幫他照顧多病的爹娘,為他謀取他們的諒解。
她總以為自己是另一個林惠嘉,而他,是攝影界尚未得到認可的李安。全世界都懷疑他的時候,她驕傲、篤定地做那個信任他的人。
然而,就算她想做林惠嘉,他也不是脾氣溫厚、深得儒家思想浸染的李安。
李安在蟄伏階段帶大了兩個兒子,做了6年“家庭煮夫”。而他婚后,連在家吃過的飯都屈指可數。兒子出生后最初兩年,當父親的只給他拍過兩張照片。孩子因腸梗阻,腹痛難忍小臉蠟黃時,他正開著租來的越野車,奔赴下一站美景。
大雪紛飛,她一手抱兒子,一手舉著傘,裝日用品的網兜狼狽地掛在脖子上。行人稀少的街上,只有她心急如焚等著救命的出租車。孤立無援的味道,把眼淚吹成冰。
恐慌中,她與他,所有悖心悖意的細節(jié)涌來心頭。
是的,這段關系中,她永遠在付出,他永遠不在場。
還不能責怪他只知索取,他也在無休止地付出,為了攝影夢。為了趕路和守候,他也沒過上舒坦日子,得了嚴重的胃病,嘴里都是潰瘍和血痂。
她驚惶地發(fā)現(xiàn),她還是凡俗女子——當她痛哭著打電話給他時,他埋怨說,她讓他錯過了光影變化最瑰麗的兩分鐘。
她的心涼了,記起結婚前,母親告訴她的茨威格的名言:“命運贈給的禮物,其實暗中都標著價格?!?/p>
隔了這么多年,她才明白話中深意:喜歡曠野,內心狂野,不愛承受任何約束,不愿被平庸生活所拖累,這樣的男人就像一部睥睨一切的越野車,視野遼闊,耐折騰,底盤高,脾氣大,噪音大,動靜大,很“費油”。它暗中標注的價格,是渴望安定生活的女子付不起的。
婚后第六年,她終于支持不住,離開了他。
分別時,他們痛哭一場。她承認他是好人,也憐惜他在路上的不易,最后一次為他做好了夠吃一星期的菜,準備了兩年的胃藥。他也忽然領會到她這些年的付出,想帶她去看一次叨念了千百遍的胡楊林。
她思忖半晌,謝絕了。她怕這一去,再次感應到他的致命魅力,會失去離開的勇氣。
過了兩年,她又結婚了,丈夫是大學里的行政職員,每天朝九晚五,回家就是看書做菜,周末就帶著老婆孩子,開著小鈴木去郊縣一日游。他也愛拍拍小照,鏡頭里滿是老婆孩子的一顰一笑。
閨密暗中嘀咕,這位好好先生的攝影水平與“前任”不可比。她悄聲說:“我現(xiàn)在很幸福,很滿足。選擇了經濟適用型的小鈴木,就不能指望它開出越野車的氣勢來。開著越野車專找崎嶇的路走,非去看一般人消受不了的風景,那是青春時,荷爾蒙點燃的五彩火焰。我今天也承認它很美,但如今近40歲了,我要的,是壁爐里的爐火,它不奪目,不肆意,卻能溫暖我和兒子?!?/p>
她是智者,明了自己不同年歲的所需,并且很幸運找尋到它。命運再次露出笑臉。
(編輯 ?趙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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