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

美國有位家喻戶曉的“摩西奶奶”，典型的大器晚成者：76歲時放棄農(nóng)活開始繪畫，至101歲辭世時，留下1600幅作品，是美國最多產(chǎn)的原始派畫家之一，她的書《人生永遠沒有太晚的開始》沸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在杭州，也有一位中國版“摩西奶奶”，她筆下質(zhì)樸的鄉(xiāng)村生活，喚醒了很多人濃密的鄉(xiāng)愁。

一

55歲之前，吳海英是浙江嘉興南湖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和老伴兒辛勤勞作，一心供兩個女兒讀書。孩子們出息了，老伴卻越來越糊涂，嚴重時連吳海英是誰都不記得了。

吳海英四處求醫(yī)問藥，但效果甚微，老伴越來越狂躁，甚至動手砸東西。醫(yī)生對吳海英說，這是老年癡呆惹的禍，沒有好的治療方法。

老伴的病像一塊巨石壓在吳海英的心頭。為了不讓女兒們操心，她獨自承擔起照顧老伴的責任。漸漸地，老伴連生活自理都成了問題，日夜顛倒地睡。女兒回到家，發(fā)現(xiàn)媽媽比爸爸還憔悴。最后，女兒們說服媽媽，將爸爸送進了療養(yǎng)院。吳海英去了杭州，住在了大女兒的家里。

沒了伴兒在身邊的吳海英嘗試著尋找自己的世界，出去遛彎，跳跳廣場舞，跟小區(qū)的大媽聊聊天。可這些并沒有令她的心有著有落，相反，吳海英突然覺得心空了——繁華的杭州，孝順的女兒女婿，每天似乎也很忙碌的生活都無法讓她快樂起來。

女兒和女婿都是藝術(shù)家，家里鋪著畫板，豎著畫架。每次經(jīng)過它們，吳海英都小心翼翼的。在她心里，它們那么高貴神圣、遙不可及。一天之中，她最美好的時光不是女兒女婿放下工作陪她，而是每天晚上，他們倆坐在畫架前靜靜創(chuàng)作時的樣子。他們畫的東西，她看不懂，可是她覺得很美，顏色很美，畫畫的樣子很美。他們思考時，空氣流動的樣子很美，但她沒有說，她怕說了，會傷了孩子們急于想陪伴她，讓她快樂起來的心。

二

有一天，家里來了一位設計師客人。幾個人說著說著興致來了，設計師就在他們家的畫氈子上，勾了一幅寫意的達摩像。吳海英覺得這幾筆很容易，女兒、女婿和客人半起哄地說：“您倒是畫畫看嘛。”吳海英二話不說，挑了一張裁剩的宣紙，爽爽快快畫起來。結(jié)果大家都驚呆了，她畫的達摩，比專業(yè)設計師畫的更有神韻，最重要的是，她筆下的達摩那番稚拙無邪，透露著禪味。大家三言兩語把吳海英講暈了。她不覺得自己畫得有多好，只是覺得畫畫的時候，好像心里有好多話要說，而畫筆似乎什么都懂，在領(lǐng)著她走。她似乎有些理解了，為什么女兒女婿沉迷于創(chuàng)作時，會那么美，因為他們在思考，有靈感在引領(lǐng)著他們。

那天之后，孩子們就拼命鼓勵吳海英拿起畫筆。這一次，吳海英沒有拒絕，她太喜歡一人一筆和一張白紙對話的感覺了。每天，女兒女婿一出門，她就煞有其事地鋪紙、洗筆、調(diào)顏色，開始構(gòu)思。下筆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將老家?guī)砹?，她將自己對老伴兒的萬千思念與牽掛也畫出來了。她的第一幅畫是一個男子拿著一大塊海綿，給一個小娃娃在大木盆里洗澡。男子的手寬厚，嘴角掛著深深的笑紋，而娃娃的表情更是可愛至極，那個木盆的質(zhì)地甚至連紋理都清晰可見。女兒看過之后，淚流滿面。那木盆，就是她兒時的洗澡盆啊，而那個男子就是爸爸。她知道，媽媽想爸爸了，她也知道，媽媽這幅畫是在回憶他們一家四口快樂而簡單的生活。那些生活在媽媽的筆下復活了。

吳海英的勁頭更足了。她畫臨近年關(guān)還在外頂著雪花流浪的老乞丐;菱角花開的時候，小孩子在南湖趕鴨子，還有一個小娃娃被大人放在木盆里在南湖里漂著，睡得好香甜;她畫了一個簡易牛棚，里面有兩頭她16歲時養(yǎng)過至今仍想念著的牛;她畫老家門前兩棵樹上的那些鳥兒，黃昏日落，它們回家的樣子……她把自己55年的鄉(xiāng)村生活搬到了杭州，復活在了紙上，那些快樂的時光于是又重來了。

經(jīng)常畫著畫著，吳海英忘了時間。女兒女婿回來了，兩個人開始對媽媽的畫做專業(yè)點評。有時候，吳海英覺得畫砸了，把畫稿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簍。女婿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樂得大叫：“媽媽，這可是齊白石水平的??！”“棋牌室？”吳海英對這位天下聞名的畫家一無所知，她呆萌的表情讓孩子們大笑。

三

時間在畫畫中過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快樂。為了鼓勵媽媽畫畫，大女兒請來了朋友，讓他們假裝買媽媽的畫。不想，朋友被那生趣盎然的鄉(xiāng)間生活和老人筆下那些栩栩如生的場景打動了?！鞍⒁蹋憷^續(xù)畫，時機成熟時，咱們辦一個畫展。”“當真？”“當真?！眳呛Ｓ㈤_心得幾乎要跳起來了。看著媽媽開心的樣子，女兒攬著她的肩膀說：“你去照照鏡子，這兩個月，你簡直像返老還童了一樣，看上去比我還年輕呢?！眳呛Ｓ⒖戳丝寸R子里的自己，對女兒說：“你爸爸用失憶的方式重活一遍，我用畫畫的方式再活一次?；钌蟽奢呑?，值了?！?/p>

2014年年底，畫展《朝花夕拾——一位鄉(xiāng)村婆婆的回憶》在杭州鳳凰山腳開幕。這個鄉(xiāng)村婆婆就是吳海英。畫展從她二百多幅作品中挑出了54幅。此時她學畫畫只有三個月，但人們卻被她畫中那捕蟬的稚童、萌萌的蠶繭、游泳的光屁股農(nóng)家娃、豐收的枇杷樹緊緊地抓住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勾起了很多人內(nèi)心深處的鄉(xiāng)情。有人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十幾幅畫，他說：“因為這畫里也有我的生活、我的回憶。”還有老外慕名前來以每幅2000元的價格收藏了幾幅吳海英的作品。

這下吳海英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按照慣例，她得在作品上簽名，這輩子都沒有用筆寫過字，她只好把名字畫上去——她的字和她的畫、她的為人一樣——質(zhì)樸而不帶匠氣。

畫展結(jié)束了，可是，吳海英的繪畫生活才剛剛開始。田耕桑麻里的喜怒哀樂，已經(jīng)深深住在她的心里，而今，都從筆端流出。這對她來說，是一件神奇而神圣的事情。

一次，女婿淘回一個漢代陶豬，是母豬哺乳，四只小豬爭食。一家三口圍在一起把玩。這時，女兒一聲驚呼，從書房里拿出一張媽媽的畫說：“這個漢代陶豬和媽媽的畫，無論姿態(tài)、氣息，都是神似。”

看著陶豬，再看看自己的畫，吳海英第一次有些驕傲地說：“好像還真的畫得不賴哦?！?/p>

吳海英的故事不脛而走，有人叫她中國的“摩西奶奶”。她不知道“摩西奶奶”是誰，可是，在聽了摩西奶奶的故事之后，她把摩西奶奶的那句話畫了下來——人生永遠沒有太晚的開始。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