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靜
5歲那年,他隨母親去了外祖父家里,從此父親便成了陌生人。
母親是極要強的人,只在外祖父家里住了一個月,就借了村里兩間低矮的舊土坯房搬了過去。母親一個人種著二畝薄田,日子過得很清苦,外婆偶而接濟他們一點,但要準備遭受舅媽的白眼。
那時村子里多數(shù)人家已經吃上了白面,可他們吃不起,依然吃玉米面餅子。外婆心疼他們,拿一些白面饅頭來給他們解解饞,母親一口也舍不得吃,每頓飯給他熱半個,看著他一口口吃下去,臉上露出心酸的笑。有一次外婆送餃子給他們時,正好被舅媽看到,便追到家里指桑罵槐。他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們的土坯房前來了好多人,舅舅打了舅媽,舅媽回了娘家,外婆氣暈在了地上,看熱鬧的人七嘴八舌,亂成了一鍋粥。那一晚,母親摟著他淚水長流,哭夠了,母親抹一把淚,把他的臉扳過來,正對著,瞅著他的眼睛說:“兒子,咱們自己爭氣過,長出息,再不被人看不起!“那是他第一次,很鄭重地對著母親點點頭。
他們再沒有接受過外婆的一粒救濟糧。
他很懂事,穿母親改的舊衣服,背布頭兒縫的書包,從來不去村里的小賣部花一分錢,小小年紀就會幫母親干活兒。
他8歲那一年,臘月二十三一過,村里家家會飄起肉香。娘趕附近最后一個年集,在臘月二十七時,也拎回來一塊肉。那紅紅白白的肉,看得他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他不再出去玩兒,守在家里,看著母親洗肉、切肉、燉肉,他使勁地吸鼻子,肉還生著時,就一遍遍地說:“真香?。 蹦赣H笑他小饞貓,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
肉終于熟了,母親在灶前支起小方桌,把肉端上,桌上還有饅頭和兩個玉米餅子。二十三那天他們也蒸了一鍋饅頭,母親說,過年了,咱們也改善一下。
那碗紅燒肉放在小桌中央,裊裊的香氣,把整個屋子都熏香了。他拿起筷子就開吃,兩腮鼓鼓的,肉很快就下去了一半。這時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還沒有吃一口,只是掰一塊餅子在肉湯里醮醮吃。他讓母親吃肉,母親卻不吃,說我不喜歡,餅子醮肉湯才最好吃。他將信將疑學著母親的樣子醮了一塊,果然好吃,不過他還是覺得紅燒肉更好吃,他對母親的話半信半疑。
他大口大口地吃著肉,突然不小心把兩大塊紅燒肉掉到了地上。母親撿起來要遞給他,可他卻護著自己的碗,說掉在地上沾了土,不能吃了。母親說要不洗洗再吃?他突然提高了嗓門說,洗洗我也不吃,都掉地上了,不能要了,說著抓起兩塊肉就要扔。卻被母親一把拉回,搶過那兩塊肉的同時,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這是父母離婚后,他第一次挨打。他看到母親含著淚,吃了那兩塊掉在地上的肉。
他們的苦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他大學畢業(yè)。他沒有去國家分配的機關單位上班,而是說服母親回村里辦起了養(yǎng)殖場。他要陪著孤苦的母親,并讓她過上好日子。
一路奮斗,從小到大,十幾年間他的產業(yè)已經上千萬,十里八村的閑散人員都在他的廠子和公司里上班,就連他那刻薄的舅媽的幾個子女,也都在他的廠里。如今不僅舅媽對他們另眼相看,村子里的人也對他感恩戴德,方圓幾十里又有哪個人提起他來不豎大拇指呢。
他的母親早已告別了過去,臉色紅潤,仿佛幸福的花朵將以往的苦難全部覆蓋了。
這一年,他被評為市里的十大杰出人物。電視臺的記者來家里采訪,談起往事,他回憶起那兩塊紅燒肉的事兒。他說,我看我媽一直舍不得吃,就故意夾掉了兩塊,而且說啥也不吃非要扔了。我知道只有這樣,母親才會因舍不得扔而吃掉它。因為那兩塊肉,母親打了我一巴掌,她自己也氣哭了,可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母親畢竟吃到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