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十七
蔡文姬離開大漠那日,日落黃昏,塵煙旋風般揚起,遮住了天邊那抹殘紅,也遮住她生活了12年的家。她是漢人,卻快要將這荒蕪大漠認作家了,只因這里有對她極盡寵愛的丈夫,有兩個可愛的稚子,還有她再也追不回的韶華。然而這一切離她越來越遙遠,她要回到中原故土了,那片自被擄掠后就再沒見過的土地。
她盼了那么多年,竟真的盼到中原使臣來胡地,說曹操要接她回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這是日夜縈繞于她腦中的兩個字。記得當年被匈奴擄至此地,她以為此生無望歸去。云山萬重歸路遐,疾風千里揚塵沙,那時她想著,活下去才有來日方長。而今她終于可以再回到那片有山花爛漫、青峰碧水的故土,卻去留兩難。
回到漢地后,曹操做主把蔡文姬嫁給董祀。董祀是一個屯田都尉,玉樹臨風,風華正茂。他仕途平順,又通史書、懂音律,這樣的少年郎不知是多少閨秀們的夢里人。他也得意于自己的相貌才學,想娶一位琴瑟相和的名門小姐,但是曹操賜婚,命他娶從胡地歸來已是三嫁的蔡文姬。
兩人一個抗拒,一個將就。年輕男子愛的多是青春動人的姑娘,怎會懂得欣賞眼里寫滿過往滄桑、身形與容顏都不再姣好的女人?此時的文姬塵霜滿面,又年長董祀近十歲,縱其才名世人皆知,卻并非董祀心儀的妻。迫于無奈,董祀雖百般排斥也只得迎娶文姬入門,只當是把一個身世可憐的才女養(yǎng)在家中,平日相敬如賓,卻從不放在心上。
還好,文姬也從不要求董祀像丈夫那般寵愛她。胡地歸來的她看慣了,人世離合悲歡,此時望著早已物是人非的故土,她只想有個家。董祀官職尚可,置有家產(chǎn),于她而言是個好歸宿。若能如此將就著活下去,了盡余生也罷,再不敢奢求相守一生的愛情。她的心早被大漠風沙吹得支離破碎,余生怕是只能留給她合在胡地的兩個孩子身上。
本以為時光如此安穩(wěn)度過也并無不好,但命運翻轉,仍是沒有放棄對這女子的折磨。許是因家中事煩擾亂了心智,許是因軍中遇到難解之事,董祀犯了罪,依令當斬。
軍法無情,曹操一紙文書下來,這人便要與她陰陽兩隔。她沒能像一個妻子那般好好愛他,卻也不想他死。于董祀,文姬是感激的。半生漂泊,終歸故土,是董祀給了她一個家。董祀亡,這個家也亡了。他終歸是她的男人,她要救他。
來不及梳妝,顧不得換衣,蔡文姬就這樣帶著倦容、披著亂發(fā)來到曹操的軍營。士兵告訴她,曹操正在宴請賓客,此時傳她進去是為了讓在座賓客看看蔡文姬這個傳奇才女的風姿。文姬進門,未顧及身邊數(shù)十賓客,只是慢慢走到曹操身邊,跪在兒時的友人前,求他放自己的夫君一條生路。曹操看向面前跪著的文姬,她衣衫不整,發(fā)絲凌亂,似是多日未曾梳洗,面容卻如深秋湖水,寂寥中透出撼動人心的力量,還帶著一如往昔的沉靜與美好。
半晌,曹操道:“可是文書已送出,又怎追得回?”文君猛地抬頭,道:“丞相指揮千軍萬馬,手下又怎缺救人的一卒一騎呢?”那雙眼睛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沉默卻堅定。他還記得她當年的眼眸,美麗靈動流光溢彩,花月正春風;而今眼波沉靜,是月下浩渺的江水。她不再是長安城那朵絢麗的花朵,而是雪地里幽遠堅定的白梅。也罷,曹操知她從小有辯才,但愿這回遂了她的心意。
董祀回家了,心境也有了變化,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他從前沒有用心去讀的女子,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撐著她散發(fā)枯容去忤逆曹操使之收回成命,救下他性命。從前只當她是府中擺設,而今文姬從他不待見的妻子變成恩人,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不一樣的美麗。
他開始留意她沉靜的眼波,嘴角彎起時溫婉的笑容,倚在窗邊時端莊秀麗的身影,他的心慢慢安靜了下來。從此時光悠長,他竟不愿再去理會外面花花世界的喧鬧,只想和文姬待在一起,哪怕只是幫她整理《悲憤詩》的書稿,或是聽她奏《胡笳十八拍》。
他的依戀和愛,也喚回了文姬留在胡地小兒身上的那顆心。她試著將過往藏在心間,做這個家里賢惠溫婉的夫人,雖不能如當年初嫁般羞赧又滿懷憧憬,卻也愿意溫柔相待,為他誕育子女,與他舉案齊眉?;蛟S愛情最美好的一刻,便是雙方都發(fā)覺彼此才是自己終將珍惜一生、眷戀一世的人。只是他們的愛情發(fā)生在婚姻之后。
這世上沒那么多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故事。文姬年輕時她愛學識淵博、精通音律的公子,可夫君早逝;后來亂世風云裹卷,不得已跟了匈奴左賢王,她也懂得知足;而今走過半世滄桑,依舊會為一個學貫古今、又可與自己琴瑟相合之人心動。于是文姬在三嫁之后,終得舉案齊眉之幸。
他們廝守在洛陽城的家中,過起安靜平和的日子。只是偶爾晃神間,董祀看出了文姬眼中的疲倦。一生三嫁,半世坎坷,曾被人侮言克夫,又遭世人詬病說她為匈奴人生子。董祀知道她早已倦了,而他也早已看淡了繁華。于是他辭去官職,攜文姬居于山清水秀的洛水畔,共度余生。
洛水河畔風光旖旎,花草映水,素凈纖美。文姬不曾想過,此生還能有如此平靜美好的日子。平素里她是他的溫婉賢妻,為他整理書卷、漿洗衣物,閑來也會吹一段胡笳思念自己遠在大漠的幼兒。
后來,董祀把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改成了漢曲,唱和時可有胡笳與漢琴共奏。于是她再次吹奏胡笳時,董祀便會執(zhí)琴相和。正是因著他的改編,文姬的詩詞才得以在中原流傳,而董祀是用古琴和箏演奏文姬詩詞的第一人。
滄桑歷盡終得安穩(wěn),風煙過盡得與君歡。得此良人,唯有感激上天,她為他生了一男一女,每日臨水照花,登山作文,撫琴吹曲,唱和詩歌。他的笑容是漢地最溫柔的風,吹走了她命里的哀傷。于是,她甘將余生交付,將日子過得如長空秋水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