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禧

俳句是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善于寫俳句的人被稱為“俳人”。

戰(zhàn)國時代末期，在伊勢國有位俳人，老來剃度出家，將家業(yè)交給大兒子打理，自己則取號“夢然”，四處游山玩水、吟歌作俳。

他的幼子作之治生性魯鈍，夢然便決定帶他游歷天下，見見世面。他們先在京都、吉野山賞玩月余，隨后又慕名前去攀登高野山。

當他們在山頂拜謁完壇場、廟社后，見天色已晚，便打算在山上借宿一夜。但寺中僧人卻婉言謝絕了，并聲言外地游客要到山下過夜。

夢然畢竟年事已高，實在沒有精力再下山了，他便提議，干脆今晚不睡覺了，就在廟前徹夜誦經(jīng)，也算是平生幸事。作之治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于是，兩人在夜色中沿著杉林小道，尋到靈廟前的燈堂，將雨具鋪在廊檐下，坐下來開始誦經(jīng)。

暗夜沉沉，就在父子倆虔誠誦佛之際，忽然，自廟后的樹林中傳來一陣“佛法僧、佛法僧”的鳥啼聲。

夢然一驚，暗忖道，這定然是三寶鳥的叫聲！這種鳥的叫聲與‘佛法僧相似。聽說此鳥棲于高野山中，向來不曾有人得聞其聲。今夜竟能親耳聽聞，真是吉兆！他觸景生情，文思泉涌，便順口詠出一首十七字俳句：

真言宗圣地，神秘清幽林茂密，佛鳥啼山中。

接著，他取出筆硯，借著堂前燈光，將俳句記了下來。

不料，遠處寺院的方向突然傳來陣陣吆喝開道聲，而且越來越近。

“深夜之際，什么人還會上山拜謁呢？”父子倆面面相覷，凝神屏息，注視著傳來喝道聲的方向。

忽然，只見一個前驅(qū)開路的年輕武士大踏步向前走來，板橋被他踩得“嘎咔”作響。

父子二人嚇得不輕，他們正準備躲起來，卻被武士發(fā)現(xiàn)了。那武士厲聲喝道：“何人在此？主公駕到，還不速速跪迎！”

二人急忙走下廊沿，俯伏于地。不一會兒，一位貴人帶著四五個武士來到堂中，坐了下來。

那位貴人向眾武士問道：“他們怎么還沒來？”

武士回道：“馬上就到了。”

不一會兒，一陣腳步聲響起，一個威儀堂堂的武士和一個剃度的出家人來了，他們向貴人恭敬施禮后，也登堂入座。

貴人問剛來的武士道：“常陸介何故來遲？”

武士欠身答道：“聽說白江、熊谷二位心意誠懇，準備了美酒佳釀要獻給主公，在下也烹制了一味鮮魚敬獻，所以來遲?！闭f著立即將魚肴奉上。貴人吩咐道：“萬作，斟酒?！?/p>

一個相貌俊秀的年輕武士領(lǐng)命，手執(zhí)酒瓶，膝行進前，為座上諸人逐一斟滿酒。眾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中陶然得趣。貴人又道：“我與連歌師紹巴頗長時間未夜談了，速喚他上來?！?/p>

侍從們趕忙依次向后傳令，須臾，詔令傳到夢然身后，站起一位身材魁梧的法師。

那名法師方臉端鼻、相貌清雋。他整整僧袍，走到末席落座。

貴人與他聊了很多關(guān)于詩文、典故的事，紹巴都應(yīng)答如流。其他武士也紛紛向他詢問各類史跡傳說，紹巴也一一詮釋。眾人聽得點頭悅服，欽佩不已。貴人甚為滿意，傳令厚賞。

這時，燈堂后又傳來“佛法僧、佛法僧”的鳴叫聲，由遠及近。貴人舉杯在手，說道：“未聞三寶鳥鳴久矣，此鳴聲頗為今晚夜宴生輝。紹巴，且詠一歌助興，如何？”

紹巴恭敬答道：“在下之短歌，恐怕主公早已聽厭。這里有位守夜誦經(jīng)的旅人，詠了一首當代風的俳句，主公定會有新鮮感，不妨召來聽聽?！?/p>

貴人便吩咐道：“傳那旅人上來?！?/p>

一名年輕武士走到夢然跟前，叫道：“主公宣你，快些上前去?！?/p>

夢然嚇得不輕，他急忙爬到席前。

紹巴對夢然道：“將你適才所詠俳句，再念給主公聽聽吧。”

夢然驚惶道：“敢問究竟是哪位主公？為何夜宴深山呢？小人實在是疑惑。”

紹巴答道：“我是紹巴上人。我家主公乃關(guān)白秀次公。其他在座者是木村常陸介、雀部淡路、白江備后、熊谷大膳、山田三十郎、山本主殿、不破萬作等名將。你今夜有幸得逢我家主公，可謂莫大榮耀。速將適才的俳句再度念來?！?/p>

夢然聞言，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他知道這豐臣秀次是太閣豐臣秀吉的養(yǎng)子，多年前，年老的秀吉指定秀次為繼承人，讓他擔任關(guān)白一職。但后來秀吉又意外得子，為了將繼承權(quán)轉(zhuǎn)給親生子豐臣秀賴，秀吉竟下令以謀反嫌疑，將秀次流放到高野山，不久又命他剖腹自殺了。秀次部下的將領(lǐng)們?yōu)橹鞅M忠，也紛紛自殺相隨。這批人由于是冤死，所以怨靈不滅，一直在高野山徘徊不去。沒想到今夜竟然被他們父子撞上了！

夢然強自定了定心神，哆哆嗦嗦地從行囊中掏出白紙，將之前記下的俳句呈遞上去。山本主殿接過，朗聲誦出。秀次聽了，擊節(jié)贊道：“詠得甚妙，誰來連下句？”

山田三十郎移座向前，說道：“微臣來連下句?！甭晕⑺妓髌?，寫道：

夏夜短易逝，佛前禱告焚芥子，通明天將白。

山田三十郎寫完遞給紹巴，紹巴看了看，轉(zhuǎn)呈秀次，贊道：“連句頗佳?！毙愦我煌_顏道：“確實不錯。”眾人添酒傳盞，舉杯痛飲。

突然，一名探子打扮的家將飛奔至席前，稟道：“報主公知曉，石田三成已率西軍在關(guān)原擺下陣勢，要與德川家康所率東軍一決雌雄！”

席上眾人聽了，臉上無不露出慷慨悲壯之色。雀部淡路把酒杯一摔，大聲道：“諸位，赴修羅道之時已至，眾阿修羅即將來迎，我等該動身了?！痹谧唔暱涕g全都面色赤紅，氣洶洶站起身來，大叫大嚷道：“當年石田三成、增田長盛奉老主公之命，逼死了秀次主公。今夜要讓他們嘗嘗咱們的厲害！”說完簇擁著秀次，就要動身。

這時熊谷大膳一瞥眼，見夢然父子還跪在地上，立即拔劍在手，喊道：“此二人已見到我等行跡，索性殺了，免得泄密?！毙愦温勓裕c了點頭。夢然和作之治大驚失色，手腳癱軟，不知所措。紹巴上人急忙上前攔住熊谷，而后向秀次勸道：“不可，不可。高野山乃弘法大師道場，這俳人又已一心向佛，殺他不得！我等為求復仇，身入魔道，已是罪孽深重，豈能再枉殺無辜，更添罪過！”秀次思忖片刻，喚夢然父子道：“你倆上前來，我有話要同你們講?！?/p>

夢然父子渾身顫抖，爬到秀次跟前。秀次說道：“你們看到了我們的真面目，本來不能留你們活口。只是我亦冤死之魂，不忍胡亂殺生。干脆就將這個秘密直截了當告知于你，但你定要保守秘密，倘若泄露半句，你一定會大禍臨頭?！?/p>

夢然惶恐地回道：“我們父子只求大人能饒我們不死，大人實在沒必要將秘密告訴我們?！?/p>

秀次冷笑道：“那可不行。此事轟轟烈烈，豈能無人知曉？你只要在此事發(fā)生前保守秘密即可。待大功告成后，盡可宣揚于天下，令世人皆知我輩恩怨分明，無愧武家之名?！彼D了頓，繼續(xù)說道，“如今，能與豐臣家爭天下者，唯有德川家康。德川陰毒詭詐，原本不是當天下之主的好人選。石田三成雄才偉略，保著秀賴那小兒，本能一統(tǒng)江山。哼哼，可如此一來，我秀次和一眾忠臣豈非枉死了？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去。所以我等寫下血書咒文，立誓以身入修羅道，將魂靈永奉阿修羅，換來魔道相助。今日關(guān)原布陣，東西兩軍決戰(zhàn)，我等即將前往，去助德川軍取勝。盡管此后將永淪苦海，不得超脫，但大仇得報，萬世無悔！”說罷雙目通紅，血淚交迸。

夢然沒想到這個秘密竟然事關(guān)人間氣運興亡，不由得怔住了。這時三寶鳥的鳴叫聲忽然再度響起，紹巴上人口誦佛號，嘆息道：“主公深陷魔途，惡業(yè)深重，與佛土已相隔億萬里。閣下既已知悉此事，望能暫時守密，待‘百姓歸家后，再遍曉世人，以警蒼生?！?/p>

他剛說完，便與眾武士環(huán)繞在秀次身旁，漸漸消失了。

夢然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和兒子一道暈了過去。不久，冷露灑在他們臉上，才慢慢蘇醒過來。他們趕忙下山，回望高野峰頂，明月隱沒峰后，林中黑漆漆一片，恍若夢境。

回到家后，父子倆閉門不出，一面調(diào)養(yǎng)，一面靜觀時局。數(shù)日后果然傳來消息，石田三成兵敗關(guān)原，遭德川軍擒殺。

夢然感嘆良久，又苦思“百姓歸家”是何意思，但始終不得要領(lǐng)。又過了十五年，德川家康攻陷大坂，豐臣秀賴、增田長盛自殺，天下盡歸德川氏。夢然這才明白，“百姓歸家”意為百姓歸于家康。于是他按照當年紹巴所囑，找到一位江戶小說家，請他如實錄述，因此有了本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