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
高三的某一天,好朋友突然沖進教室,氣喘吁吁地說他被高二理科班的一個同學(xué)打了。這當然是對所有兄弟的侮辱,45分鐘的時間里,我們一直在籌劃復(fù)仇的事情,最后決定我和另一個瘦高個子同學(xué)陪好朋友去“理論”。
下課鈴響了,我們?nèi)齻€赤手空拳地向“仇家”的教室走去。我相信我的目光會秒殺他,不需要太多人手同行,他可以想象到窗外全是我的兄弟。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這個倒霉的理科班同學(xué)一定會在我們的凝視下低頭、服軟、認錯。目光就是利器,我相信。更關(guān)鍵的是,如果能用目光打敗他,我們的尊嚴所受到的挑戰(zhàn)就會得到加倍的償還?!敖毙枰獋髌妗?/p>
理科班的老師剛出教室我們?nèi)齻€就占據(jù)了講臺,我們一言不發(fā)地望著整整一教室人。視線掃過的地方逐漸安靜,的確有很多目光選擇了躲避。那一剎那,助長了我對他們的不屑。
穿過一排排桌椅,好友在瘦高個子同學(xué)的陪伴下,一步一步向他的“仇家”逼近,我在講臺上用目光控制著全局,故事按照我們的設(shè)計在一點點往前推進。所有對決之前都是對峙,那是世界上最漫長的時間,每一秒都長過一秒,連彼此的喘息都參與了交鋒。真的是一道白光,我知道不好,連忙跑到好友身邊。教室里沒有人說話,被刀鋒劃破的衣服提前為鮮血讓出了退路,我的耳邊“唰”的一聲,那是邵氏電影里獨有的刀劍刺過身體的聲音,現(xiàn)實中沒有,此刻卻在我的心里久久回響。好友的肚子上漸漸滲出了鮮血,“仇家”臉色慘白,他手里拿著一把小刀。
瘦高個子同學(xué)連忙背起好友,我在后面扶著他,三個人向隔壁的汾陽醫(yī)院落荒而去。教學(xué)區(qū)里布滿課間休息的同學(xué),即使擦肩而過也沒發(fā)現(xiàn)我們的境遇。好友的血在瘦高個子同學(xué)的白襯衣上滲透開來,當我們把他放在急診室床上的時候,我們?nèi)齻€身上都布滿血跡。一個莽漢般的大夫很冷靜地進來,不慌不忙地處置。我低下頭,看見他穿了一雙藍色的塑料拖鞋。這雙拖鞋顯得無比懶散,對我們?nèi)绱瞬恍家活?。血,在此地如此司空見慣,如此不值一提。
那天晚上,我騎著自行車一直在縣城里游蕩。黑暗包容了太多不堪的人和事,沒有什么比黑暗更了解人的痛苦。我決定把今天的事情忘記,從此以柔軟面對世界。是啊,少年無知的強硬,怎么也敵不過刀的鋒利。
多年之后,我在北京南城“湖廣會館”聽昆曲《夜奔》,舞臺上的林沖在風雪中穿山越嶺,于悲憤中婉轉(zhuǎn)清唱:“遙瞻殘月,暗渡重關(guān),奔走荒郊?!币坏伪驹撛诟呷龝r流下的眼淚,這時才緩緩化開,掛在臉頰。林沖的孤苦多于悲憤,這故事就是在講一個人逃出去,活下來。而這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故事,我們都奔命于風雪的山道,在黑暗的掩護下落荒而逃。
我還會時常想起那個手握小刀的少年,那一天,連上帝都不在他身邊。感謝他,讓我收起了兇狠的目光,收起了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