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瀾 汪樹東
當今中國文壇上,閻真是少數(shù)幾個兼學者和小說家于一身的人。他受過完整良好的學院體制教育,曾經留學加拿大,后又長期任教于大學中文系,這無疑培養(yǎng)了一種高標出塵的經典意識和敏銳純正的藝術嗅覺。他的長篇小說《曾在天涯》《滄浪之水》《因為女人》每每相隔四五年,選取的都是作者熟悉的生活領域,立意高遠,社會批判意識鋒利,敘事綿密,細節(jié)精彩,情節(jié)跌宕起伏,人物個性鮮明而且文化底蘊豐厚,因此屢屢挑動著文壇的興奮點。尤其是《滄浪之水》,知識分子失敗的精神史和官場小說的刀光劍影相疊加,率先窺破了當今中國社會的潛規(guī)則,因此震動讀者神經,至今廣受好評。時隔六載,閻真再次推出長篇新作《活著之上》,聚焦于他最熟稔的高校生活,賡續(xù)了《儒林外史》和《圍城》的敘事旨意,揭開了當今中國高校的嚴實黑幕,展示了人文知識分子被大學體制和世俗化時代大潮異化后的犬儒化面相,拷問著人文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選擇,批判鋒芒犀利,憂患意識濃郁,無疑是當今文壇的不菲收獲。
一、大學體制的異化亂象
眾所周知,大學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而言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它不僅僅是知識的傳授與生產之地,更重要的是培育具有獨立精神、批判精神、創(chuàng)造精神和人道情懷的人格,由此才能推動社會的進步。但中國特色又總是例外,近十余年來書寫大學狀貌的長篇小說,如張者的《桃李》、葛紅兵的《沙床》、湯吉夫的《大學紀事》、朱曉琳的《大學之林》、閻連科的《風雅頌》、史生榮的《所謂教授》等,都不約而同地剝開中國大學的高雅畫皮,重在展示世俗化浪潮倒逼下大學的種種丑態(tài),那里有大學校長挾權自重、胡亂作為的囂張跋扈,有大學教授春風得意、醉花眠柳的無恥行徑,有普通教師委頓不振、喪失節(jié)操的自私昏聵,更有大學生得過且過、放蕩不羈的無賴面目。不過,與這些小說相比,閻真的《活著之上》對大學體制的異化亂象的展示更為系統(tǒng)、更別出心裁。
《活著之上》以主人公聶致遠為第一人稱敘事者,婉轉地敘述了他如何從一個偏遠之地的農民孩子考上麓城師大歷史學院,又讀了碩士、博士,隨后回到母校任教,從講師開始一步步奮斗到副教授、教授的過程。這一段時期正是中國大學結束了1980年代那段意氣風發(fā)、風清氣正的黃金時代進入到1990年代以來二十余年的急速擴展、功利化加劇的沒落時期。閻真通過聶致遠二十余年的人生遭遇寫盡了大學體制的異化亂象。
其一,展示了大學生、研究生日益喪失了求真務實的專業(yè)精神和理想本色,被世俗化浪潮裹挾而去,不知歸途。例如聶致遠讀大學、研究生時,同學們就開始紛紛拋棄學業(yè),以諸多名目追逐金錢;當聶致遠在大學課堂里向學生灌輸古代士人傲岸的精神追求時,學生卻紛紛舉證金錢的重要性,和人文精神徹底南轅北轍;而那些不斷爭當班干部、想著通過不合理的手段獲得高分、通過疏通關系評獎學金、抄襲畢業(yè)論文卻能夠買通老師獲得優(yōu)秀成績的大學生已經遍地開花,徹底污染了大學的純凈天空;至于聶致遠的學生張一鵬等整天不學無術,居然為荷花姐姐四處站臺,則顯示了大學精神已經被丑陋的大眾文化侵蝕得面目全非。
其二,展示了金錢權力的潛規(guī)則已經全方位地滲透大學,造成大學體制的沉疴染身。像小說中童校長,身為麓城師大副校長,位高權重,呼風喚雨,他指導的學生論文能夠評上全國優(yōu)秀博士論文,所在專業(yè)能夠成為重點專業(yè),想栽培誰就栽培誰,成為當今高校里贏者通吃的龍形怪獸。而小說中歷史學院金衛(wèi)中副書記,更是不斷利用權力,讓老師給學生安排班干部職位、泄漏考題、修改考試分數(shù),使得潛規(guī)則四處橫行。而那些手上握有丁點學術權力的教授往往也不忘記及時利用,像京華大學的吳教授,神通廣大,招博士生只招漂亮的女生,享受著學生的阿諛奉承一無愧色。至于大學本科生研究生招生中的公平公正,也早已被金錢權力開道撕開裂縫。
其三,展示了大學知識分子主體性、學術自主性淪喪的悲慘現(xiàn)實。像聶致遠這樣的大學人文知識分子本來是以弘揚獨立不阿的人格精神為追求的,但現(xiàn)實卻是,他們早已被大學里的各種考核項目、要求牢牢束縛起來了,他們自身已經徹底喪失了存在的主體性,而學術的自主性、神圣性早已被論文、項目、獲獎等機械的考核指標摧毀殆盡。此種大學體制服務的不是學術共同體,而是自我復制、自我論證、自我神化的大學行政權力。
當然,要展示種種大學體制異化亂象,《活著之上》主要是通過聶致遠和蒙天舒這兩個人物相互對照的成長歷程來展示的。蒙天舒是當今大學體制孕育出來的怪胎般的成功人物。早在大學時期,他就以兩條定律聞名,即屁股決定腦袋和地球中心就在屁股下面。說到底,就是利益至上,欲望至上。他深知權力的巨大效應,因此選擇論文指導老師時要選擇有權力的院領導、校領導;他為了評上全國優(yōu)秀博士論文,不惜血本挨家挨戶去找評審專家疏通關系;他為了認識名刊編輯,就利用學術會議之機,卑躬屈膝地拉關系聯(lián)絡感情;他為了利益敢于放棄一切人格尊嚴,把功利主義準則發(fā)揮到極致。最終,他很快獲得世俗方面的巨大成功,當上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而且被童校長當接班人重點培養(yǎng)。蒙天舒無疑是當今中國人文知識分子犬儒化的典型形象。
徐賁曾說:“古代犬儒的特征是能看穿世俗之人看不透或不明白的事情,他們看穿世俗觀念的假象,對之譏誚諷刺、超凡脫俗、憤世嫉俗、桀驁不馴,自稱是不為物役、無欲無為。古代犬儒主義的基本價值觀,是善來自順從宇宙必然性的生活,善就是依照自然和理性的生活。與古代犬儒主義相比,現(xiàn)代犬儒主義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已經蛻變?yōu)橐环N將道德原則和良心拋到一邊的虛無主義和無為主義。它看穿、看透,同時卻無所作為和不相信有任何可以作為的希望。它在任何一種高尚、崇高、理想的表相下面都急于洞察貪婪、權欲、私利、偽善和欺騙,在任何一種公共理想、社會理念、道德價值后面都能發(fā)現(xiàn)騙局、詭計、危險和陰謀。”①的確,像蒙天舒這樣的犬儒化知識分子,已經徹底放逐了人文主義的原則和價值標準,完全認同現(xiàn)實的利益原則,在獲得世俗成功的同時宣告了人文精神的死亡。
如果說蒙天舒是個無師自通的犬儒主義者,那么聶致遠卻是在各種外力逼迫下一步步走向犬儒化的深淵的,因此他的悲劇就格外令人感慨萬千。看看在麓城師大工作時期,聶致遠不得不一步步放棄高調的人文追求、人格尊嚴,去適應大學體制的異化力量。迫于金衛(wèi)中副書記的壓力,他不得不給學生安排班干部職位、修改考試分數(shù)等;為了評上副教授、正教授,他也不得不花錢買版面發(fā)表學術論文;為了給學生賀小佳找工作,他也想疏通蒙天舒的關系,等等。聶致遠知道沒有能力改變既有的大學體制,如果不想被其拋棄,只有主動地適應。而適應的過程,就是犬儒化的過程。
二、世俗化浪潮中的攀比性欲望
斯洛文尼亞思想家齊澤克曾在《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中指出,犬儒主義存在基本兩種的表現(xiàn)形式,在原蘇聯(lián)和東歐地區(qū)主要是政治犬儒主義,而在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則蛻變?yōu)橄M主義。如果要分析《活著之上》中聶致遠所面臨的犬儒化壓力,其實也可以把他在大學里所遭遇的、以蒙天舒為代表的犬儒主義視為知識犬儒主義,而他在家庭里所遭遇的、以其妻子趙平平為代表的犬儒主義無疑就是消費主義。徐賁曾指出,所謂知識犬儒主義,奉行者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有相當?shù)乃伎己椭亲R能力,擁有學者、教授、專家、作家、記者、媒體人的體面職業(yè)。他們往往一面厭惡令其不得自由的體制,一面卻在體制中做各種“純學術”表演,甚至不惜弄虛作假,為一點課題經費油水和些許榮譽狼奔豕突,甚至以各種“理論創(chuàng)新”來向體制諂媚輸誠。知識犬儒主義者均為極明白之人,但他們對現(xiàn)實秩序和游戲規(guī)則有著一種不拒絕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認同的接受、不內疚的合作②。蒙天舒就這樣典型的知識犬儒主義者,對于他而言,知識分子本色、師道尊嚴等都只是美麗畫皮,真正的核心追求卻是權力、地位、金錢、名聲等實利。他對既存的大學體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反思和批判,只是想著利用一切可資利用的關系加入體制的狂歡之中,最終以自己的人格扭曲、精神頹敗來延續(xù)并壯大了既有體制。
與蒙天舒遙遙呼應的是極其世俗、功利的趙平平。趙平平出生于小市民的單親家庭,自己無錢無權無勢,就想著找個能夠靠得住的丈夫。在得知聶致遠考不上博士時,居然離開了他另找靠山,甚至利用青春美色從一個經理那里掙得了八萬元錢,而在聶致遠考上博士后又和聶致遠來往。隨后生活中,趙平平幾乎成為聶致遠生活日趨犬儒化的主因之一,她不斷要求聶致遠賺錢、評職稱、求上進,不斷逼迫聶致遠放棄種種關于曹雪芹等傳統(tǒng)讀書人的清高品德的自我想象,加入世俗化的狂歡之中。雖然她要求的生活也不算奢侈、過分,但她的生命卻深中消費主義的毒素。最能夠顯示她身上消費主義毒素的,就是她那不斷壯大的攀比性欲望。她的攀比對象是閨蜜高娟娟和蒙天舒的夫人韓佳。高娟娟和趙平平同一年大學畢業(yè)到小學當老師,教學能力不強,卻因為堂兄在教育部當處長,結果因利乘便,搭上東風進了區(qū)教育局當干部,于是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而韓佳,靠著蒙天舒的關系讀了研究生,留在大學工作,后來蒙天舒發(fā)達了,她就能夠買昂貴的衣服和私家車,過上富裕體面的生活。小說寫到高娟娟的事情給了趙平平很大的刺激,生活上要向她看齊。一次她甚至對聶致遠說:“我是一個女人,我要活得精彩點,你千萬別跟我講大道理,那我是聽不進去的??粗鴦e人過得好,自己過得不好,那心里就像貓爪在抓似的。如果別人的兒子過得好我兒子過得不好,我心里不但有貓抓,還有刀在割。我不知道自己還有點希望沒有?”③而在女兒安安出生后,趙平平更是生活在隨攀比性欲望而來的日益洶涌的壓力之中。別人買洋奶粉,她的女兒也要吃洋奶粉;別人的孩子擇校,她的女兒也要擇校;別人全家去馬爾代夫旅游,她全家也要去馬爾代夫旅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攀比性欲望是消費主義最核心的奧秘所在。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曾指出,消費并非是一種自為、自主和終極性的享受,而是一種全面的編碼價值生產交換系統(tǒng),就像語言或原始社會的親緣關系一樣是一種含義秩序④。的確,消費主義并不是要引導人們去享受消費某個商品那么簡單,它真正要做的是借助消費重塑人的自我認同、重新定義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乃至把曾經由宗教信仰熏陶出來的超越性追求加以物質化的改造。而要實現(xiàn)此類目的,關鍵就是煽動人的攀比性欲望。在攀比性欲望中,人總是模仿別人的欲望,他總是說別人怎樣么我便要怎么樣,當然更好的是超過別人。說到底,攀比性欲望起源于世俗化社會中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內在的真實自我,于是總以為真實的生活在別人那里,便不斷模仿別人的欲望,與別人攀比,試圖通過模仿和攀比來建立自我認同。像趙平平那樣,在攀比性欲望的主宰下,無非就是要過上高娟娟、韓佳那樣的消費主義生活。超越的精神、靈魂因素全部被放逐在生活之外,生活主要就表現(xiàn)為物質財富的積累、社會地位的博取、世俗享受的炫耀等。因此,像趙平平這種消費主義生活本質上也是一種犬儒化的生活。
當蒙天舒所表現(xiàn)的知識犬儒主義和趙平平所表現(xiàn)的消費主義犬儒主義并置時,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內在的相通性,那就是徹底放逐精神和理想,驅除人格尊嚴和道德原則,崇拜權力和金錢,渴望世俗享受,把個人生活重心放在狹隘的世俗滿足之中。這種犬儒化生活潮流無疑是1990年代中期以后國家意志壓制了政治自由的公共表達,再把民眾精力引入物欲消費領域的惡果。陶東風曾說:“政治是每個主體的自由的實現(xiàn),是對于超越個人物質利益的集體公共事務的關注。但是,在今天,以物質需要的滿足為核心的經濟關切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公共政治關切,成為所謂‘最大的政治,大眾消費熱情空前高漲,普遍流行政治冷漠,人變成求溫飽的、求滿足生物本能沖動的群氓?!雹菹衩商焓?、趙平平那樣的人無疑都是這個時代催生出來的犬儒化的群氓,他們自詡把握時代大潮,與時俱進,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品質,看似自由,其實卻是奴隸,是被時代風潮生產出來的欲望奴隸,是他人的奴隸,是喪失自由的木偶。
當然,《活著之上》中,閻真還把眼光擴展到更為廣闊的社會范圍來透視犬儒化生活的銷蝕一切的力量。小說剛開篇就寫到聶致遠的老家魚尾鎮(zhèn),稱那里的人們除了穿衣吃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情和面子,視之為活著的理由。而他的弟弟聶致高在農村小學當個老師就極度自卑,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等他好不容易當上鎮(zhèn)政府辦公室主任后,馬上改頭換面,得道升天。至于魚尾鎮(zhèn)人不理解博士學位,一定要把副教授理解成副處級等,都顯示了當前中國人骨子里的權力崇拜本性。當官發(fā)財成為魚尾鎮(zhèn)也是當今絕大部中國人生活的終極目的。溫柔敦厚、溫情脈脈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倫理已經被犬儒化的生活目標撕裂得千瘡百孔。
三、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踏空
《活著之上》核心旨意無疑是審視中國知識分子在市場經濟大潮中的社會角色選擇問題。不過,閻真不僅僅滿足于展示世俗化時代中知識分子的道德淪落和精神潰敗等陰暗一面,他更有意追尋傳統(tǒng)士人的高潔精神,以之為標準鏡鑒出時下知識分子的殘缺與丑陋。因此《活著之上》就像陳忠實的《白鹿原》一樣具有較為高遠的文化意蘊。
小說開篇就寫到聶致遠的祖父生前喜歡閱讀《石頭記》,死后唯一遺囑就是帶上《石頭記》。當聶致遠到京華大學去讀博士時,途中還遇到一位退休的美籍華裔教授,他的專業(yè)是研究精密儀器,業(yè)余研究《紅樓夢》,對曹雪芹的偉大感佩得五體投地。此后,聶致遠每每在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阻礙中就想起曹雪芹等傳統(tǒng)士人的精神境界,想以之為榜樣鞭策自己。不過,聶致遠終究無法抵擋世俗化、功利化的時代浪潮,對曹雪芹所代表的傳統(tǒng)士人精神只能心向往之而不能至,為了獲得俗世更好的生存條件,只能一步步后撤,最終淪為犬儒之人。
因此,曹雪芹所代表的傳統(tǒng)士人精神是《活著之上》的一個精神支點。其首要特點是有很高的人格操守和精神追求,固守于超越性的道統(tǒng)。小說結尾處寫到聶致遠淪落紅塵俗世時對曹雪芹精神的理解:“一生行跡的埋藏,是他生前做過充分思考的安排。犧牲精神是偉大的,但犧牲者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和見證,這是人之常情,無損于犧牲者的偉大??刹苎┣鬯龀隽思炔粸楝F(xiàn)世功利,也不為千古流芳的犧牲,無人見證,也無須見證。也許,認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我用一雙俗眼去看他,完全不合他的心意。”⑥的確,認為曹雪芹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只是世俗之人的鄙陋之見;當曹雪芹專心于創(chuàng)作宏大瑰麗、千古絕唱般的《石頭記》,他就是在守護著超越性的神圣精神,就已經獲得神恩般的賞賜。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第二個特點就是堅定的反功利、反世俗立場。聶致遠曾說:“說到底自己心中還有著一種景仰,那些讓自己景仰的人,孔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王陽明、曹雪芹,中國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每一個人都是反功利的,并在這一點上確立了自身的形象。如果錢大于一切,中國文化就是個零,自己從事的專業(yè)也是個零。”⑦世俗的功利主義始終是精神的敵人、人格的敵人,也是高雅文化的敵人。再次,傳統(tǒng)士人精神還表現(xiàn)在他們能夠直面貧窮、孤獨、屈辱的世俗生活困境,具有不屈不撓的堅韌意志。
《活著之上》中,聶致遠理解的以曹雪芹所代表的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確是中國文化精神的核心,正是仰賴這些先驅對文化精神的堅守,中國文化方能立于不墜之地;同時,他們在世俗社會中的悲劇性處境也反證出中國古代社會從整體上看依然是不利于文化、不利于精神的社會。而到了聶致遠所處身的市場化、世俗化時代,這種安貧樂道、守護尊嚴的傳統(tǒng)士人精神幾乎不可避免地陷入踏空的窘境。
我們可以看看這種寶貴的傳統(tǒng)士人精神何以無法在聶致遠的生命中生成的。首先無疑是外在的時代壓力。當金錢和權力成為整個社會趨之若鶩的終極目的,當身邊的人都是像蒙天舒和趙平平那樣徹底的功利主義者時,聶致遠要想獨善其身,無疑難于登天。其次,和聶致遠成長時期所受的教育有關。聶致遠所受的教育早已是閹割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意識形態(tài)和功利主義教育,即使像他中學時期受司馬遷的幾篇文章的影響決定學習歷史專業(yè),讀大學時期曾經受到張載的千古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瞬間感動立志鉆研歷史,但瞬間感動終究無法把傳統(tǒng)士人精神像長期的傳統(tǒng)教育那樣深深地烙印進生命深處。當然,最關鍵的是,和聶致遠的內在創(chuàng)造精神的匱乏有關。聶致遠不能夠像屈原、曹雪芹等人那樣深刻理解道統(tǒng)的重要性,缺乏內在的創(chuàng)造精神,因此要簡單地效法他們表面的反功利、反世俗的立場就是緣木求魚。這也是為什么他每當遭遇挫折時就以世俗化的外在原因來安慰自己的理由。
四、犬儒化宿命的反思
法國學者朱利安·班達在《知識分子的背叛》中曾說:“知識分子是一小群才智出眾、道德高超的哲學家-國王,他們構成人類的良心?!辈⒄J為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活動“本質上不追求實踐的目的,只希望在藝術的、科學的或形而上沉思的活動中獲得快樂,簡言之,他們只在擁有非現(xiàn)實的善。他們總是說:‘我的王國不是這個世界”。⑧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是一個社會的精神和道德的守望者,就像燈塔一樣給世俗社會指明方向。當世俗社會陷入欲望或仇恨的迷魂陣時,人文知識分子有責任和使命指出迷魂陣的出路。但像《活著之上》所展示的,在市場化、世俗化社會中,普通大眾早已被金錢權力的巨型話語徹底催眠,而像聶致遠、蒙天舒等人文知識分子居然也被世俗化浪潮徹底侵蝕,燈塔淪陷,功利化、欲望化的滔天巨浪無往不勝,犬儒化幾乎成為人文知識分子的宿命時,整個社會的問題就嚴重了。費希特曾如此警誡德國知識分子:“你們都是最優(yōu)秀的分子,如果最優(yōu)秀的分子喪失了自己的力量,那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里去尋找道德善良呢?”⑨如果人文知識分子全面犬儒化,當今中國社會就已身患致死之疾了。
閻真對人文知識分子的犬儒化是心存憂慮的。他曾如此談論《活著之上》:“退守個人生存空間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世俗化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個知識分子,他如果沒有對生活經驗的反思,他就會在這自然而然之中放棄更高的精神追求、精神境界,把現(xiàn)世的自我當作全部的價值之源,這種放棄抹平了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之間的界線?!雹庹浅鲇趯δㄆ街R分子和普通百姓之間界限的憂懼,他才讓聶致遠不斷拷問自己,寫出其即使一步步放棄底線初步獲得世俗成功時也沒有喪失內心的愧疚。
如果把聶致遠、蒙天舒等知識分子形象放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知識分子形象系列中來審視,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犬儒化的悲劇實質。五四新文化運動喚醒了大部分新知識分子,他們紛紛逃離傳統(tǒng)文化陷阱,渴望新生活新思想,但往往又被各種思想負擔、生活重負所累,成為背叛性、悲劇性的知識分子,例如魯迅筆下的狂人、魏連殳,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等;到了1930年代,社會斗爭加劇,理想主義的知識分子往往進入具體的社會斗爭,變得更有行動力,例如巴金筆下的覺慧、覺民,茅盾筆下的孫舞陽、章秋柳等;而到了1940年代,在國統(tǒng)區(qū)普遍出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的迷茫和淪落,就像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和錢鐘書的《圍城》所展示的,在解放區(qū)知識分子幾乎都被視為改造的對象;到了紅色十七年,像《青春之歌》中的知識分子只能被納入革命洪流中才能自我確認,其主體性早已淪喪;1980年代,宗璞在《我是誰》等小說中把知識分子視為極左政治的單純受害者,張賢亮在《綠化樹》等小說中努力發(fā)掘著知識分子曾經的苦難史,諶容的《人到中年》關注愛崗敬業(yè)的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困境,張煒的《古船》則打撈著知識分子的歷史反思精神;1990年代,賈平凹的《廢都》較早敏銳地書寫了市場化時代知識分子無處皈依的墮落,而陳忠實的《白鹿原》則試圖通過朱先生的形象再次尋找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絕大魅力。到了21世紀,閻真對知識分子在市場化時代的生存境遇的書寫無疑最為集中,《滄浪之水》振聾發(fā)聵,《活著之上》緊隨其后,圍繞著“義利之辯”把知識分子面臨世俗化時代挑戰(zhàn)的內在心理寫得跌宕起伏、驚心動魄。整體審視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命運,我們可以看出,波瀾壯闊的革命運動和市場化巨大轉型,都曾經相繼抽空過中國知識分子的主體性,摧毀過他們的獨立精神和自由人格,造成犬儒化的悲劇命運。這不僅僅是知識分子的悲劇,更是整個中國社會的悲劇。
要超越這種犬儒化悲劇,關鍵的無疑是重建知識分子的主體性。而要重建知識分子的主體性,就不能簡單地去歸罪于革命或市場,更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生命內在的人格尊嚴,是傳承既有的精神傳統(tǒng)。《活著之上》中聶致遠曾經如此說道:“既然生活中沒有理想主義生根的土壤,那么在市場中爭取好好活著,更好地活著,那實在也是別無選擇的選擇。”{11}這無疑不是知識分子應該說的喪氣話;對于知識分子而言,理想主義生根的土壤不是現(xiàn)存的,而是要由他從無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過程,才是知識分子精神的核心。如果一個知識分子只能不斷地歸罪于時代的巨型話語,而不反思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就是沒有良知的推諉和逃避。
注釋:
①②徐賁:《當代犬儒主義的良心和希望》,《讀書》2014年第7期。
③⑥⑦閻真:《活著之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9頁、第309頁、第33頁。
④[法]波德里亞著,劉成富等譯:《消費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9-50頁。
⑤陶東風:《當代中國文藝思潮與文化熱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5頁。
⑧[法]朱利安·班達著,佘碧平譯:《知識分子的背叛》,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⑨[德]費希特著,梁志學等譯:《論學者的使命·人的使命》,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45頁。
⑩吳投文、閻真:《<活著之上>:學院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態(tài)》,《芳草》2015年第1期。
{11}閻真:《活著之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頁。
(作者單位: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教育科學學院;武漢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