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張莉,是在網(wǎng)絡,2000年,那時候她叫“翩若”或“樂顏”。我不知道張莉是否愿意提起這個。幾年前,一個已經(jīng)登堂入室的作家對我說,某文章論述當年的網(wǎng)絡文學,提及她,她很不客氣地告訴那文章作者,以后別再提她是網(wǎng)絡作家。我知道很多人忌諱網(wǎng)絡作家這個說法,有被打入另冊的嫌疑。十幾年前,一些記者采訪我,會問我是不是作協(xié)會員?是,則標為作家;不是,則是網(wǎng)絡寫手?,F(xiàn)在網(wǎng)絡寫作者似乎也不屑于蹭“文學”這個“冷屁股”了?!盁崞ü伞币膊徊淞?,據(jù)說每撮合他們跟評論家對話,都要鬧得不歡而散。
但當時的網(wǎng)絡寫作,雖然也有李尋歡、邢育森這樣的寫作者,但更多的是借助網(wǎng)絡平臺的文學寫作。那時候,網(wǎng)絡上的文學還不是現(xiàn)在這樣,文學和非文學還是分得很清楚的。但我和張莉雖然同以文學網(wǎng)站作為平臺,卻并不在一個網(wǎng)站。她在《尚書屋》等網(wǎng)站,我則在《橄欖樹》等地方游蕩。我是在傳統(tǒng)媒體上發(fā)表受限,于是以網(wǎng)絡為陣地?!堕蠙鞓洹飞嫌邢喈敹噙@樣的寫作者,如朱大可、虹影、張檸、張閎等。張莉他們比我后一個年代,心態(tài)和趣味不太一樣,他們所受的教育完整,天性聰穎,悟性好,有靈性。他們中有幾個和我在同一個城市,粲然、蘇七七。但對那個“翩若”或“樂顏”,我只是讀著她的文字,知道她不僅會寫作,還是清華的研究生。
后來,我和粲然一起去了一次北京。那時蘇七七已在北師大讀博了。我們一起去找張莉,乘公交去清華。車剛到站,我就從蕓蕓人海中辨認出她來。其實只是猜,我連她照片都沒見過,是她的書卷氣給了我判斷。但清華附近有書卷氣的一大把,怎么偏就猜中了她?還有她身上的文學氣,是寫東西的。我們?nèi)コ粤虽萄蛉狻H齻€女子嘰嘰喳喳,我沒說什么話。大概一因年代不同,性別差異,插不上嘴;二因在飯局,我總覺得在飯局上無法談問題,談問題,就一杯茶,一杯咖啡,一盞酒,一支煙,簡簡單單相對,一切騰給了思維。
之后去了清華邊上的盒子咖啡屋,我的話匣子才打開了。具體談什么,現(xiàn)在忘了,大概因為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印象不深。肯定談的是寫作。都是寫作的,見面不談寫作談什么?對文學之外的話題,我沒有興趣。
那以后我們就在線上說話。2004年,我決定讀博,好像有感應似的,竟然她也決定讀博。她去的是北師大。我起初不想讀博,當時周圍不少人也對我去讀博很是猶疑,大概是擔心讀死一個作家。但我只是從生計上考慮,并無做學問之心。我這么說,并無貶低做學問的意思。我記得當初決定讀博,一個學者問起,我答:“無路可走,只能讀博?!睂Ψ胶吡艘宦暎骸盁o路可走才讀博?真牛!”我知道無意中傷了對方。其實我對學問家也是很敬重的,當然前提是學問做得好。從這點上說,我還是有學問心的。于是我和張莉能夠聊下去。她是有學問心的,我感佩她對學業(yè)態(tài)度嚴謹,基礎扎實。
我寫博士論文時,去北京查找文獻,這使得我和張莉有機會再次見面。相約在萬圣,那是個下午,我們坐在靠門的位置,一邊喝咖啡,一邊談文學。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對當代文學十分了解。她應該是搞現(xiàn)代文學的,她說要把研究方向轉(zhuǎn)到當代文學。這對一個在學院的人,可不是明智的選擇。學院對中國當代文學是不夠重視的,現(xiàn)代文學比當代文學受重視,正在發(fā)生的當代寫作最不受重視。大概是尚未經(jīng)過“經(jīng)典化”的緣故。這當然是學院價值系統(tǒng)的問題。但我以為,更深層的因素是研究者自身平庸。尚未被“經(jīng)典化”,則需要研究者具有銳眼,去判斷,去發(fā)現(xiàn)。這是根本性的挑戰(zhàn)。我這人天生對挑戰(zhàn)者感興趣,所以對她的轉(zhuǎn)身大感興趣。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一只腳踩進學院,身子在學院外;她是身子在學院內(nèi),一只腳試圖從學院突圍。我們在出入學院處相遇了。
那個下午談得甚歡。后來,已在北京工作的粲然喊我吃飯,我說,我要帶上一個你的朋友。我們?nèi)プ?,我記得我們坐在二層,搖搖晃晃的。她后來回憶說,我在車上跟她講了很多在日本的痛苦經(jīng)歷。能把痛苦跟一個女性講,顯然我當時已把她當朋友了。
之后開始打電話。我很難跟人在電話中聊起來,三鋤頭兩畚箕,事情說完就沒話了。我不會閑聊。至于抒發(fā)感想,對一個臉都見不到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到?當然如果有共同的話題,就不一樣了。讓我們在電話里聊起來的共同話題就是文學。我的日常生活是不太文學的,幾乎沒人跟我談文學,我也已經(jīng)絕了跟人談文學的傻冒念頭。但不談文學的日子如同在黑獄,暗無天日。張莉來電話,如同放風的鈴聲響起。每次都談得很多,談得很久。但那又不只是談文學。后來我看畢飛宇寫的一篇關于張莉的文章:我們是天生了一顆文學的心,本質(zhì)上在意的是朋友、問題、交流,而不是文學,為了使自己的人生有一個合理的寬度、深度和光潔度。這也部分適合我。也因此吧,文學才不可或缺。
有一次,張莉告訴我她寫畢飛宇的評論了。她果然著手研究當代正在寫作的作家了。我看了她寫的畢飛宇評論,還真寫得不錯。想想她的學院背景就理解了。學院有學院的好,底子厚,扎實,嚴謹。她發(fā)揚了學院的優(yōu)勢,揚棄了學院的劣勢。她成功地轉(zhuǎn)身了。
有一天,她說她要評論我。我吃驚不小。從評論畢飛宇到評論我,這跨度有點大。飛宇的小說我是很喜歡的,雖然我們寫作風格有很大的差異,但這不妨礙我欣賞他。我每每向我的同事和學生推薦飛宇的小說,常會得到認可,但我的小說應該不會被學院認可。當然張莉不只是學院的。
張莉把目光轉(zhuǎn)向當代文學,首先關注的作家是畢飛宇,我可能是第二個。我和她常聊起飛宇,她說飛宇也常跟她聊起我。我這人平時不太挪動,跟飛宇神交已久,但一直沒見面過。一次我到南京,告知飛宇,飛宇正在鍛煉,一身汗就來了。先是在我那里沖了澡,又用我的剃須刀剃了胡子,又批評我的剃須刀不好用,然后聊寫作,聊到共同的法文翻譯巴彥,必然要聊到張莉。我掏出手機給張莉打電話。她手機顯示的是我,一聽,竟然是飛宇的聲音?!澳銈冊趺磿谝黄??”她在電話里驚訝地問。她過后說,當時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許多人覺得,一個評論家所以選擇一個作家,是因為喜愛這個作家的作品。這不全對。與其說是喜愛,勿寧是覺得有話可說。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腦袋,就沒有完全相同的觀點。正因為不同,評論家才存在,評論才有意義。老實說,無論知識背景、思維方式還是個人性格,我和張莉都不盡相同,這反而使得她的評論就好像一束光打在我的臉上,照亮了異質(zhì)。不止,更像一個按摩師的手,按中了勞損部位。
我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對話,她認為我的“非常態(tài)書寫”固然在當下文學寫作中有意義,但對于女性身體書寫,可以理解為某種反色情和反欲望化,但另一方面,它在客觀上卻呈現(xiàn)出對女性身體價值的極大貶抑。她認為:“這是以語言暴力的方式對女性身體進行的虐待,它甚至讓人懷疑敘述人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厭女/憎女情結(jié)?!彼踔猎?jīng)對我的《抓癢》表示憤怒。排斥《抓癢》的很多,朋友中也很多,朋友中女性也大有人在。但看了《抓癢》及我的其他小說后,見到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女性多,就問題談問題的不多。張莉是為數(shù)不多的坦坦蕩蕩跟我就問題而談問題的女性之一。當然也許這問題我們很難達成共識,誰叫她從讀研起就關注“女性文學”呢?誰叫我的博士論文卻是“薩德主義”呢?我倒覺得這是極好的對話狀態(tài)。我期待我們一直對話下去,直到這世界上男女間不再有鴻溝。當然一般是做不到的,那么,恰成就了文學了。文學就是企圖解決問題而不得的紛繁景象。
作為作家,我深知這一點。作為評論家,她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我們彼此直言不諱。記得去年,在我的《我疼》研討會上,她又指出我寫作中的這個問題。我說:“我不這么寫就不是陳希我了!”她說:“我不這么評也不是張莉了!”
張莉師姐梁鴻有句話:張莉的評論是“有體溫的批評”。這個說法好。我理解這體溫,一是所評論的文本的體溫,二是評論者自己的體溫。評論不是迎合和茍同,而是以自己的體溫來感知文本的體溫,從而作出判斷。要做到這一點,我以為必須具備兩個要素:在場與深讀。不在場,不可能有溫度;不深讀,不可能有體悟。張莉是從學院走進了中國當代文學現(xiàn)場,再用她寫作的功底,即對文本的了解,深切解讀作品。在我準備寫這篇文章時,發(fā)現(xiàn)張莉近期寫的文章又不同了,似乎又預示著她的另一次轉(zhuǎn)身。那些文章,是評論,又是隨筆,用飛宇的話說,“女性版的李敬澤”出現(xiàn)了。從當初網(wǎng)上的文學青年,到學院學者,到當代文學評論家,到“女性版的李敬澤”,張莉在我眼前一次次轉(zhuǎn)身。不,是化蛹成蝶。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