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蕊
(山東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山東 濟南250002)
才學出眾、能詩會畫的女性在清代越來越受到家族以及地方官的重視與推崇,如家譜、地方志在人物傳中專門為《才女》或《閨秀》立傳。大量才女開始涌現(xiàn),并逐漸得到許多男性文人學士的尊重和認可。清代山東才女①本文考察的才女是有詩文著作流傳的女性。群體也留下了大量的文學乃至學術著作,其數(shù)量雖然比不上江浙一帶,但是考諸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以及山東地方志等文獻,有詩文流傳的山東女性至少在百人以上。當前學界關注點大都在江南地區(qū),已有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山東女性詩文作品的整理和研究方面②專著主要有:(清)郝秋巖:《秋巖詩集校注》,郭連貽、王忠修校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郝德祿主編:《郝秋巖志》,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論文主要有:石玲:《清代曲阜孔氏圣裔女詩人論略》從文學角度論述了曲阜孔氏女詩人的詩歌特色,載《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高春花:《清代山東地區(qū)女詩人著作知見錄——〈歷代婦女著作考〉訂補》,《湖北社會科學》,2013年第10期。,作為與江南生態(tài)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截然不同的山東地域,生活于其中的女性的生存狀況尚未引起重視。本文主要利用山東女性自己書寫的第一手詩文資料以及地方志、碑文中的相關記載來考察才女們的創(chuàng)作、婚姻狀態(tài)、日常生活等,通過考述分析寫作對于才女們的夫妻關系、日常勞作、日常交際產(chǎn)生的影響,厘清儒家倫理、清代法律中關于夫主婦從、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nèi)等規(guī)范與制度在山東士人階層女性日常生活中的實踐狀況。
一
清代山東才女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明顯的地域性、家族性特點。從籍貫來看,有詩文流傳的才女主要來自山東東部半島地區(qū),如膠州、萊陽、高密等地,尤以膠州為主;其次,魯西南的濟寧、曲阜也是才女輩出的地方。清代山東半島地區(qū)是經(jīng)濟繁榮區(qū),魯西南的濟寧、曲阜又是儒家文化發(fā)源地,可見才女的出現(xiàn)離不開區(qū)域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區(qū)域文化的繁榮。
清代山東才女地理分布簡表①此表地理區(qū)域的劃分采用許檀《明清時期山東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頁)一書中對于山東各經(jīng)濟小區(qū)所屬州縣的劃分。才女籍貫根據(jù)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統(tǒng)計制作。胡著對于山東地區(qū)有詩文傳世的女作者的記載目前是最為全面的,但仍有缺漏和訛誤??贾T山東地方志,有詩歌流傳的一些女性未收錄。書中收錄的女性籍貫有誤:其一周氏,周東曉女,韓澗水妻,光緒《山東通志·藝文志》記載籍貫為安丘,該書記為山東安化;其二單苣樓,為高密單可玉女,據(jù)民國《高密縣志》、民國《高密單氏族譜》,籍貫當為高密,該書記為東萊。其三,據(jù)光緒《陵縣志》記載,邢順德籍貫為臨邑,該書記為陵縣。另外,重復一處,高密單氏有《琴譜》一卷,此單氏即高密單苣樓。
從上表可知,胡著所載清代山東有著述流傳的女性共75人(未知具體籍貫者2人),其中籍貫為膠州者最多,有11人;籍貫為萊陽、曲阜、濟寧者各5人,籍貫為高密、德州、章丘者各4人。膠州才女遠遠多于其他地區(qū),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人文環(huán)境濃厚。清末廢科舉、興學堂之前,膠州地區(qū)“士上者,謹內(nèi)行,明經(jīng)術,達于儀禮,不以遇、不遇限其志;……其次博覽,好吟詠,習書畫,脫遺世事”②趙文運,匡超等纂修:《膠志》卷10《疆域志第八·風俗》,民國二十年鉛印本。;二是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較高。膠州位于山東半島,自古便有魚鹽之利,膠州灣更是唐代以來山東半島的重要港口。清初康熙年間取消膠州海禁以后,膠州地區(qū)“海氛靖而禁防馳,遂為商賈輻輳之所,南至閩廣,北達盛京,……民用以饒,埒以沃土”③(清)張同聲纂修:《膠州志》卷1《海疆圖序》,清道光二十五年刊本。,尤其是“膠自德租膠海灣,建修鐵路,交通便利,百物繁興。宜其物產(chǎn)之饒,遠過于咸同以前矣”④趙文運,匡超等纂修:《膠志》卷9《疆域志第七·物產(chǎn)》,民國二十年鉛印本。。
從才女出身階層來看,絕大部分出自士人階層,其中相當一部分出自文化世家,并且出現(xiàn)母女、姐妹皆為才女的情況。出自文化世家的有曲阜孔子后裔孔淑成、孔祥淑、孔璐華、孔麗貞;曲阜顏氏家族顏小來;高密王氏家族王清蘭;高密任氏家族任麗金;福山王氏家族王照圓;濟寧史氏家族史筠、史麗君;德州盧氏家族盧介祺、盧著姐妹;章丘焦氏家族焦希淑、焦學漪姐妹;高密單氏家族單苣樓;諸城劉氏家族劉若蕙;博山趙氏家族趙慈;臨邑邢氏家族邢順德;膠州柯氏家族柯劭慧、柯劭蕙;齊河郝氏家族郝秋巖;莒縣莊氏家族莊湘澤;福山王儉家族王照圓等等⑤參考胡文楷之《歷代婦女著作考》(增訂本)及何成之《新城王氏:對明清時期山東科舉望族的個案研究》附錄二《明清時期山東地區(qū)六十三個重要的科舉世家》,山東大學2002年博士學位論文。??贾T于《國朝閨秀正始集》、《清代閨閣詩人征略》、《晚晴簃詩匯》等,母女或姐妹皆為才女者有周淑履母女二人,晚清才女李長霞與女兒柯劭慧、柯劭蕙,德州盧介祺與女兒焦希淑、焦學漪,莒州任麗金、莊湘澤母女,膠州高梅先、高月娟姊妹,濟寧史筠、史麗君從姊妹。士人階層才女輩出的原因,首先當是家學淵源,受祖輩和父母的熏陶與影響;其次士人階層對女性教育十分重視,讓女兒同家中的兒子一起上私塾,或是專門延請名師教育女兒??鬃悠呤宕畬O孔祥淑,“六歲,隨兄若弟從袁石齋先生學課畢,坐而聽講,人咸異之,先生未之奇也。越明年,諸兄學詩,夫人亦詩;諸兄學文,夫人亦文”⑥(清)劉樹堂:《孔夫人家傳》,見《韻香閣詩草》,清光緒十二年刻本。。單苣樓“少以孝聞,與弟為鏓同學,切磋數(shù)十年”⑦曹夢九纂修:《高密縣志》卷14《人物志》,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王照圓的父親早逝,母親不僅耳提面命督促她學習,還為她延請名師,“為婉佺相攸得棲霞郝蘭皋延入甥館,為致名師講習”①(清)牟庭:《雪泥書屋遺文·節(jié)母林孺人家傳》,山東省博物館藏民國鈔本。。三是家族中男性成員對女性才華的推崇與支持,推動了女性創(chuàng)作。女性能夠創(chuàng)作詩歌是值得一個家庭乃至整個家族驕傲的事情,父親、兄弟、丈夫等人不僅對她們大加贊賞,而且搜集刊刻她們的詩作,使之流傳后世。齊河郝筨在為其姐郝秋巖詩集寫的序中云:“余姊之詩,余不敢譽。然自言近旨遠,發(fā)情止禮,自然流露,純寫性靈,則有不愧于古人者,其有得于昔賢之遺意”②(清)郝筨:《碧梧軒吟稿》序,見郝秋巖《碧梧軒吟稿》,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郝懿行有詩稱贊妻子王照圓“淋漓詩草滿箋紅,飛雪翩翩柳絮風。不信佳人非國士,方知婦女是英雄”③(清)郝懿行:《擬西昆體贈瑞玉》,見郝懿行、王照圓撰:《和鳴集》,清光緒十年郝聯(lián)薇東路廳署刻本。。諸城王瑋慶夸贊妻子單苣樓“六七歲以書,句讀便了了。誦唐宋人詩詞,能辨四聲兼識其旨趣。偶以形諸吟詠,即不減謝家蘊之才”④(清)王瑋慶:《先室單氏行狀》,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在妻子去世后,搜集詩作為其刊刻。邢順德之詩,“為之父兄者,不忍令其淹沒無聞,搜得如干首,欲付梓刻”⑤(清)李基圻:《蘭圃詩序》,見(清)沈淮纂修:《陵縣志》卷16《藝文志》,清光緒元年刻本。。高密王氏《郭外樓詩刻》則是其孫慧澄為其刊刻。
山東尊儒重經(jīng)的獨特文化傳統(tǒng)對才女著述多樣性有顯著影響。江南地區(qū)才女著述基本以詩歌為主。而山東作為儒家文化發(fā)源地,才女文化不僅體現(xiàn)在詩歌文學方面,還出現(xiàn)了名聞大江南北的漢學家王照圓,詩歌內(nèi)容也多有關注歷史與戰(zhàn)亂的佳作,如孔祥淑的《讀史》十八首、李長霞的《辛酉記事一百韻》等。時人對李長霞的詩歌評價極高,認為其詩“作亂離之慨,追蹤杜陵其意,昔篇則有杜以上,窺漢唐五律,亦純乎盛唐”⑥趙文印,匡超纂修:《膠志》卷35《藝文志》,民國二十年鉛印本。,李長霞還精通選學,著《文選詳?!钒司?。
二
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清政府對貞女烈婦的旌表制度以及當時盛行的箴言書《女學》、《教女遺規(guī)》等,對清代的夫妻關系制定了理想化的標準,歸納起來主要有三個:一是夫主婦從?!秲x禮·喪服》云:“婦人有三從之義,……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⑦《儀禮》,見(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第1106頁。。二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禮記·內(nèi)則》載:“男子居外,女子居內(nèi)……男不入,女不出”⑧《禮記》,見(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第1468頁。,女子日常生活的空間被限制在閨閣之內(nèi)。三是從一而終。清政府提倡婦女為丈夫守節(jié),立貞節(jié)牌坊表彰守節(jié)婦女?!洞笄迓衫分袘袈苫橐鰲l云:“凡居父母及夫喪身自嫁娶者,杖一百?!裘鼖D夫亡(雖服滿)再嫁者,罪亦如之”⑨《大清律例》,張榮錚等點校,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19頁。。從《大清律例》關于婚姻的諸多律例來看,強調(diào)了丈夫對妻子的各種權利,而妻子則毫無權利可言,可以說,在法律層面上,強化了夫尊妻卑的觀念。但是在實際婚姻生活中,因階層、地域的不同和女性自身文化層次的不同,清代的夫妻關系呈現(xiàn)出多樣性的特征。清代平民階層夫妻關系以沖突型為主⑩楊曉輝:《規(guī)范與失范——清代平民家庭夫妻沖突問題研究》,《河北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然而從對清代山東才女夫妻關系的考察來看,士人階層夫妻關系與平民階層大相徑庭。
清代山東士人家庭女性自幼便浸潤在《禮記·內(nèi)則》、班昭《女誡》、劉向《列女傳》等儒家經(jīng)典中,如王照圓幼時喪父,其母“教讀《孝經(jīng)》、《內(nèi)則》十二”?(清)王照圓:《讀孝節(jié)錄》,見《曬書堂閨中文存》,清光緒十年郝聯(lián)薇東路廳署刻本。,她還遵循母教,完成《列女傳補注》八卷;單苣樓幼時亦是“老母殷殷教女儀,當年《內(nèi)則》重勤斯”?(清)單為鏓:《哭大姊絕句十四首》,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盡管深受儒家倫理熏陶,熟知儒家經(jīng)典對于夫妻關系的闡述,但是才女們可以憑借自己出眾的才學和寫作能力,與丈夫一起建立起“夫婦如師友”的夫妻關系。
乾嘉時期的王照圓、郝懿行二人婚后一見傾心,新婚之夜即開始了夫妻詩詞唱和的創(chuàng)作生活①(清)郝懿行,王照圓:《卻扇》,見《和鳴集》,清光緒十年郝聯(lián)薇東路廳署刻本。,自此王照圓“與懿行以詩答問,懿行錄之為《詩問》七卷,其《爾雅義疏》亦間取照圓說”②趙爾巽等:《清史稿》卷482《郝懿行附妻王照圓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239頁。,共同的讀書、寫詩、著文生活終其一生。二人唱和的詩集被郝懿行命名為《和鳴集》,其序云:“茲有兩人,瑞玉蘭皋,其于情也,蓋其深焉?!Y同心矣?!痹谠娝荚姴派?,王照圓比郝懿行略勝一籌,王照圓曾指定題目限時令郝懿行作詩,郝懿行“自慚鈍拙,僅完二首,……其后二首,異日方足成之?!杖鹩衲藢俸脱伞雹?清)郝懿行,王照圓共撰:《和鳴集》,清光緒十年郝聯(lián)薇東路廳署刻本。。不僅如此,兩人在切磋學問時,王照圓據(jù)理力爭、毫不相讓,以至于郝懿行曾云:“仆既駑鈍,頗為閨中口實,故相激發(fā),期雪斯言”④(清)郝懿行:《曬書堂詩鈔》卷下《花燭詞次韻趙桐陽》詩六首,在第五首中自注,清光緒十年郝聯(lián)薇東路廳署刻本。。由此可知,二人在寫詩著述的學術生涯中,王照圓不是夫主婦從、夫唱婦隨,而是在夫妻關系以及學術研究中處于主動地位,因此獲得了與丈夫齊名的學術地位,被稱作“高郵王父子,棲霞郝夫婦”⑤趙爾巽等:《清史稿》卷482《郝懿行附妻王照圓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239頁。。高密單苣樓與諸城王瑋慶二人亦是在新婚之夜一談生情,王瑋慶云“結褵之夕,余即叩以詞章。初猶謙以不解。后余賦花燭詞三首示之,遂相與傾談?!恐谅┫氯莫q娓娓不少倦”,婚后二人經(jīng)常一起閱讀、背誦、賞析詩詞。王瑋慶云“余在塾讀書,誦李玉谿詩,晚歸擁被,坐與內(nèi)子挑燈背誦,兼論諸家注釋之正繆,每至深夜不倦也”⑥以上見(清)王瑋慶:《單苣樓年譜》,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針黹之余,出書于篋,與余對讀或拈韻倡為詩歌,互相酬答”。二人之間的夫妻關系,正如王瑋慶所言,“夫婦也,而實為文字友”⑦(清)王瑋慶:《先氏單氏行狀》,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單苣樓去世后,王瑋慶悲痛之余寫了《悼亡詩四十首》,并搜集整理妻子遺作,為之刊刻。單苣樓與王瑋慶二人的親密行為,其實就是對儒家倫理規(guī)范以及《女學》、《教女遺規(guī)》等對女性言行約束的最大挑戰(zhàn)。
乾嘉時期齊河女詩人郝秋巖的丈夫張醒堂才華遠遜于郝秋巖,但是他欣賞妻子,支持妻子寫作,十分珍視妻子的詩作,親自抄錄、校對,并稱贊郝秋巖為奇才,郝秋巖也把丈夫看做知音⑧(清)郝秋巖:《醒堂錄余詩成帙口占二首》,見郝秋巖《蘊香閣詩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清晚期掖縣李長霞、膠州柯蘅夫婦一起作詩唱和、出版詩集、共同教育子女。李長霞夫婦及其娘家父母兄弟因戰(zhàn)亂皆避居濰縣孝子里,李長霞在《述事五百字寄吉侯弟》中云“弟與中表郭荔巖為鄰居,余兩子及弟皆假館郭氏西園”⑨(清)李長霞:《述事五百字寄吉侯弟》,載徐世昌主編:《晚晴簃詩匯》卷189,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678頁。,在此期間,夫婦二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一起刊刻出版為《春雨堂詩選》、《錡齋詩選》。與此同時,“夫婦雖流離患難,而朝夕教子女以經(jīng)史、詞章之學,無少間”⑩常之英纂修:《濰縣志稿》卷32《人物志·才女》,民國三十年刻本。。萊陽周淑履與膠州高蔭棟夫妻,亦被人稱為“夫婦如師友”?徐世昌主編:《晚晴簃詩匯》卷184《周淑履》,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135頁。。在地方志中,對于才女們的夫妻關系多有“夫婦唱和”、“雅相愛重”之語。清中期章丘胡靜淑“通書史,工吟詠。歸諸生彭璨。唱和之作,詞多清麗”?(清)楊士驤等修,孫葆田等纂:光緒《山東通志》卷146《藝文志一〇》,民國四年至七年排印本。,安丘才女李蘭坡與丈夫陳植“村居多暇,夫婦唱和,著有《蘭坡詩》一卷”?常之英纂修:《濰縣志稿》卷32《人物志·才女》,民國三十年刻本。,李氏,“幼承庭訓,工書能詩。夫伯麟亦名家子,雅相愛重”?(清)倪企望纂修:《長山縣志》卷11《人物志·列女·才女》,清嘉慶六年刻本。,長山王碧瑩,“生有異質,讀書一過不忘,好為有韻之言……。年十九歸邑趙載庭,雅相愛重”?(清)倪企望纂修:《長山縣志》卷14《藝文志·才女王碧瑩傳》,清嘉慶六年刻本。??梢?,讀書與寫作充當了一座橋梁,將夫妻二人的精神世界、日常生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建立起親密無間的夫妻關系。
綜上所述,在婚姻生活中,丈夫不僅能夠欣賞妻子的才學,而且支持妻子讀書寫作,經(jīng)常幫助妻子搜集校錄詩作,夫婦二人的詩文創(chuàng)作還一起出版,這正是清代山東才女在婚后能夠繼續(xù)寫作、并且詩文集得以刊刻流傳的重要原因。才女們與丈夫一起進行的閱讀與寫作活動,打破了儒家倫理及清代法律中關于夫主婦從、男尊女卑的規(guī)范與約束,建立起親密無間、能夠平等對話的夫妻關系。盡管如此,才女們對男女內(nèi)外之別仍十分在意。單苣樓“平日常謂婦德雖賢,不踰閭闬”①(清)王瑋慶:《先氏單氏行狀》,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邢順德“工于詩而不欲以詩名,嘗曰‘閨閣中以韻語外播,非所宜也’”②(清)李基圻:《蘭圃詩序》,見(清)沈淮纂修:《陵縣志》卷16《藝文志》,清光緒元年刻本。,高密王氏“自幼喜為詩,然不欲以名著”③(清)王學博:《王宜人傳》,見高密王氏:《郭外樓詩刻》,清道光四年膠州高氏承裕堂刻同治元年補刻本。,郝秋巖認為自己的詩應“珍重藏巾笥,播揚非所宜”④(清)郝秋巖:《醒堂錄余詩成帙口占二首》,見《蘊香閣詩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并且從現(xiàn)存的文獻資料看,山東才女們在丈夫早逝后,都能苦守貞節(jié)不再嫁人??梢哉f,清代山東士人階層夫妻關系并無明顯的主從、尊卑之分,但是才女們?nèi)匀蛔裱信畠?nèi)外有別、從一而終的儒家倫理規(guī)范與性別秩序。
三
《禮記·內(nèi)則》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zhí)麻枲,治絲繭。織纟壬組纟川,學女事,以共衣服”⑤《禮記》,見(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第1471頁。,這一儒家經(jīng)典規(guī)定了織布、縫紉為婦女每天所要從事的勞動即日常勞作。清代山東士人階層女性的日常勞作遠不止于此,日常勞作是她們?nèi)粘I钪凶钪匾牟糠?。清代男子無論少時求學、年長時科考或是宦游,一年之中在家的時間寥寥無幾,王瑋慶直言與妻子單苣樓相聚時光短暫,“于歸以來,名為六載……期間或犇馳于風塵,或就讀于外傅,相聚之期僅年余而已”⑥(清)王瑋慶:《單苣樓年譜》,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這種長期離家的狀況造成了婦女獨支門庭的事實。濟寧女詩人史筠的《寄外》一詩“客子游千里,門庭妾獨支。典衣奉姑膳,帶病課兒詩。憔悴無人問,凄涼有影知。幾時重話舊,生死莫相離”⑦(清)史筠:《寄外》,見(清)完顏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卷17,哈佛燕京圖書館紅香館藏版。,這正是清代山東男子長期出門在外、女子獨支門庭的生動寫照。
清代山東男主外、女主內(nèi)社會性別分工的長期存在,使得家庭內(nèi)侍奉公婆、養(yǎng)育子女、刺繡紡織等大小事宜皆由女性負責處理,繁重的日常勞作影響了才女們的寫作。即使家境不錯,才女們也要勤于女工,刺繡到深夜,“素手纖纖執(zhí)剪刀,碧文圓頂繡深宵”⑧(清)王瑋慶:《悼亡詞四十首》之一,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一旦祖業(yè)衰微,或是丈夫早逝,一家數(shù)口的生計就要依靠婦女做針線活或是紡織來供給,“一家數(shù)口,胥邀指上針神”⑨(清)郝筨:《恤緯吟詩敘》,見郝秋巖《恤緯吟》,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萊陽周淑履“于歸后夫婦如師友,然蔭棟早歿,家盡落,母家亦落。貧無依藉,織纟壬為生。教三子讀書成名,下士遠近以女師尊之”⑩徐世昌主編:《晚晴簃詩匯》卷184《周淑履》,聞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135頁。。德州著名文學家田雯父親早逝,回憶起母親張氏曾說:“一室之內(nèi),十年之間,午夜籌燈,紡績聲、讀書聲、哭聲三者而已”?(清)陳廷敬:《張?zhí)藗鳌?,見錢儀吉:《碑傳集》卷149《列女·賢明》,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371頁。。家庭經(jīng)濟的收入開支之事一般也由婦女負責??鬃雍笠峥紫槭绮粌H是優(yōu)秀的女詩人,還有杰出的治家理財?shù)哪芰Γ敃r婆家“家計窘甚。夫人曰:‘窘非難處。窘為難,不量出入,取窘之道也?!?,綜理籌運,可汰者汰之,可減者減之,有息之債典妝奩償之。三年可敷用矣,五年有余蓄矣”?(清)劉樹堂:《孔夫人家傳》,見《韻香閣詩草》,清光緒十二年刻本。。由此可知,清代山東女性在家庭正常運轉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特定時期還承擔著養(yǎng)家糊口之重任。繁重的日常勞作和家庭重擔,使得才女們用來讀書寫作的時間十分有限,詩思大減。正如郝秋巖《述懷》所云:“少小侍慈闈,廿年貞不字。刺繡有余工,讀書解經(jīng)義。一從諧鳳卜,十載勞中饋。芳謝筆端花,憂生爨底桂”①(清)郝秋巖:《蘊香閣詩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臨邑邢順德亦是如此,婚后“自是相夫子,事孀姑代理內(nèi)政,詩思亦減滅矣”②(清)李基圻:《蘭圃詩序》,見(清)沈淮纂修:《陵縣志》卷16《藝文志》,清光緒元年刻本。。
在繁重的日常勞作中,清代山東才女們?nèi)绾螆猿謱懽髂?如上文所述,婚后才女們的丈夫及夫家的支持是她們婚后能夠繼續(xù)進行讀書寫作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性別分工模式下,才女們處理好寫作與日常勞作的關系才是首要因素。
才女們在日常生活中把日常勞作放在首位,勞作之余和生病期間進行讀書寫作成為才女們?nèi)粘I畹某B(tài)。高密王氏“自晨昏侍姑嫜外,手一編無少輟,刻厲過于儒生”③(清)王學博:《王宜人傳》,見高密王氏:《郭外樓詩刻》,清道光四年膠州高氏承裕堂刻同治元年補刻本。;曲阜孔淑成“女紅之余,焚香批卷,終日不輟”④(清)楊士驤等修、孫葆田等纂:《山東通志》卷145《藝文志》,民國二十三年版。。勞作之余,經(jīng)常已是深夜,單苣樓“素手纖纖執(zhí)剪刀,碧文圓頂繡深宵。倦來笑倚屏風坐,同理鉛黃誦洞簫”⑤(清)王瑋慶:《悼亡詞四十首》之一,見單苣樓《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郝秋巖在寒冷的冬天,竟然熬通宵讀書,其《冬夜觀書》云,“篝燈夜讀史,攤書盈綺櫳。批閱未終卷,杳杳聞晨鐘”⑥(清)郝秋巖:《蘊香閣詩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生病給才女們創(chuàng)造了寫作的契機,當才女們臥病在床時,才有屬于自己的時間把對于生活的感受用詩歌表述出來,因此她們在病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邢順德,“勞憊日深而病以作,然伏枕之余,覽物增感,時復寫意以自遣。故生平所作,于詩尤多”⑦(清)李基圻:《蘭圃詩序》,見(清)沈淮纂修:《陵縣志》卷16《藝文志》,清光緒元年刻本。。其詩有“病骨珊珊強倚樓”⑧(清)邢順德:《中秋》,見邢順德《蘭圃詩草》,山東省博物館藏清鈔本。,以及《病中寫懷》、《病中臨鏡》等??紫槭纭短N香閣詩草》記載了自己病中寫詩的情形:“病恐不起,隨感而觸,得詩二十四首”,其中有一首詩抒發(fā)了自己身為女人不能施展抱負的感慨,“天既限生一女身,難攄抱負邁群倫。病中索得枯腸句,好佐使君子萬民”⑨(清)孔祥淑:《韻香閣詩草》,清光緒十二年刻本。。王碧瑩“怯怯浮生一病身”、“帶病感蜉蝣”、“年年一病身”⑩(清)王碧瑩:《春盡》、《自嘆》,見王碧瑩《東籬集》,山東省博物館藏清鈔本。等詩句,顯然是在病中所寫。顏小來有《病中不寐》、《病中》,高密王氏有《病憶東軒》、《臥病秋晚》、《臥病有感》、《病中逢春》,單苣樓有《月夜病中偶成》等等。才女們用詩歌塑造著自己的年華,發(fā)出屬于女性自己的聲音。
總而言之,清代山東才女婚后能夠繼續(xù)讀書寫作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日常勞作并未因才女們想要進行讀書寫作而有絲毫減輕,讀書寫作只能讓步于日常勞作。據(jù)此而言,才女們深受內(nèi)外有別的性別秩序的束縛,把處理家庭事務、進行日常勞作作為自己必須履行的責任和義務。
四
日常交往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般說來,日常交往的主體相對固定,通常是具有血緣關系的家人、親屬和具有地域關聯(lián)的鄰人、朋友之間的交往”?衣俊卿:《日常交往與非日常交往》,《哲學研究》,1992年第10期。。清代山東才女的交往基本都是日常交往,閱讀與寫作能力使她們能夠通過書信、詩歌的交流以及詩集、著述互贈等方式,超越閨閣的空間限制,維系與親朋好友之間較為密切的日常交往。
在清代山東才女的詩文中,思念父母、兄弟、姐妹以及閨中好友是常見的一個主題。詩詞唱和加強了與兄弟姐妹、親戚朋友的聯(lián)系。郝秋巖《碧梧軒吟稿》、《蘊香閣詩草》、《恤緯吟》三卷詩集的200余首詩中,幾乎有五分之一的詩作是寫給自己的親朋好友的,涉及兄長竹林、寅亭叔父、水村叔父、九弟、舅外祖宋湘皋、長兄、三表妹、九姊、外祖母、外叔祖、澄泉叔父、君實弟、族嫂王安人、母親、從母張孺人(即姨母)、姊女、二嫂李氏、從嫂李氏、章丘馬小姊等人。王碧瑩《東籬集》中140余首詩歌中有20首寫給自己的家人和親戚,涉及叔翁、母舅子、十三弟、十四弟、弟妹、舅氏東翁、舍弟、十八弟婦等,其中寫給自己的弟弟和丈夫的弟弟十三弟、十四弟的詩較多?!锻砬绾m詩匯》所載李長霞74首詩中,有18首是寫給親朋好友的,涉及父親、長姊、夫姊、弟婦、吉侯弟、三妹、六妹、七妹、八妹、長女寶懿、少子劭忞、孔淑人等?!锻砬绾m詩匯》所載柯劭慧18首詩中,有4首是寫給兄長和妹妹的。從她們詩作中涉及的親朋好友的范圍,可知清代山東士人階層女性的社會交往即非日常交往極少,日常交往呈現(xiàn)出明顯的血緣性、地域性特征,其地域范圍基本限于婆家、娘家兩地,親朋好友大都是婆家娘家本家或親戚。
清代山東才女留存下來的書信資料極少,但是她們創(chuàng)作的詩歌,給我們傳遞了一個重要信息,即出嫁后與娘家人互通書信是才女們與父母、兄弟姐妹傳遞感情的紐帶。清代女兒出嫁后,并不經(jīng)?;啬锛姨酵改?,父母牽掛女兒,就主動給女兒寫信。李少伯給女兒李長霞寫信,詢問其生活起居情況,李長霞《寒食接父書》云:“久別懷兒女,誰從問起居。難將為客意,盡此數(shù)行書”①(清)李長霞:《寒食接父書》,見李長霞《錡齋詩選》,清同治二年刻本。。高密任氏家族的任麗金半年未回娘家,也接到家書,其詩云:“一別雙親半載余,平安只接數(shù)行書。離懷欲向花箋寫,寫到相思字卻無”②(清)任麗金:《題家書后》,見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卷191《任麗金》,聞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810頁。。單苣樓幼年與兄長單為鏓一同學習十幾年,二人感情很深,她在思念兄長時有詩云“不見阿兄數(shù)月余,相思惟接一行書”③(清)單苣樓:《寄兄》,見《碧閣樓遺稿》,清嘉慶道光間刊本(國圖藏)。。邢順德《別父母》云“才展云箋目已昏,橫斜墨字不成文”④(清)邢順德:《蘭圃詩草》,山東省博物館藏清鈔本。。
才女們喜歡把自己的詩集或著述贈送給自己的閨閣好友傳遞友情。郝秋巖與王照圓兩位才女是族親,雖然山水相隔,一個在鄒平,一個在京城,二人的友情卻并未中斷,王照圓把自己對郝秋巖的牽掛與思念借由贈送著述得以表達。郝秋巖在收到王照圓從京城寄來的《夢書》、《列女傳》之后,曾寫詩文紀念,“嫂,棲霞族兄懿行室也。兄以善著述馳聲天下。嫂亦嫻詞翰,能文章,考據(jù)博洽,名能與兄耦。甲戌冬,嫂自京師以所著《夢書》、《列女傳》相寄”,她在詩中表達了對王照圓的欽佩與贊賞,“文星夜朗銀河北,賢媛聲華溢京國。續(xù)史無慚世叔妻,生花肯讓江郎筆?憐爾文章播上清,娥眉不愧號先生”⑤(清)郝秋巖:《寄贈族嫂王安人京師》,見《蘊香閣詩草》,清道光十三年李玉清刻本。??愗懪c顏小來同為曲阜人,經(jīng)歷極其相似??愗懯毓?jié)四十余年,顏小來守節(jié)達六十余年,二人交往甚密?;楹笠荒辏愗懻煞蚣此?,在娘家長兄去世后,便回娘家居住以照顧年邁的父母,父母去世后才回到夫家濟南。顏小來娘家、夫家均在曲阜。在她們同時居住在曲阜的這段時間里,結下深厚的友情?!锻砬绾m詩匯》卷184《孔麗貞》載:“蘊光(麗貞字)夫亡守節(jié)四十余年,與恤緯老人顏氏相唱和”,所以當孔麗貞要離開曲阜時,送自己的詩集給顏小來留作紀念。顏小來在《贈別藉蘭主人歸濟南并序》中記載此事,“(麗貞)遣老婢來贈余畫筆一、《藉蘭閣詩刻》全冊,用為留別,且索余作詩”,其詩句“蕭條君與我,邂逅友兼師”⑥(清)顏小來:《贈別藉蘭主人歸濟南》并序,見《恤緯齋詩》,山東省博物館藏稿本。,表達了惺惺相惜之情。
清代山東才女的寫作生活并未打破內(nèi)外有別的性別秩序,作為士人階層女性,雖然有機會隨父親、丈夫或兒子仕宦各地,或因戰(zhàn)亂奔波于旅途,如單苣樓、孔璐華、李長霞等,但是總的來說,她們?nèi)粘I畹幕顒涌臻g仍限于家庭之內(nèi),無論是與丈夫在一起的讀書寫作生活、還是日常勞作、日常交往,都顯示了空間的封閉性、交往的血緣性的特點。所以清代山東女性的寫作與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既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又使日常生活中的夫妻感情、親情、友情得以加深。她們通過寫作,表達了自己的情感與理想,如王照圓曾明言“平生要作校書女,不負烏衣巷里人”⑦(清)王照圓:《勵志》,見《和鳴集》,清光緒十年郝聯(lián)薇東路廳署刻本。,但是才女們的寫作視野不僅僅限于家內(nèi)之日常勞作與生活,除了紡織、刺繡、貞節(jié)、親情的主題,友情、歷史、科考、戰(zhàn)爭、災難等也在她們的關注之下。她們利用詩歌表達了超越家庭之內(nèi)的各種事情的看法,在社會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產(chǎn)生了超越閨閣之外的影響力。